2021年5月6日,人们在印度新德里排队等待接种新冠疫苗。根据印度的第三阶段疫苗接种计划,印度还有8.5亿-9亿人口需要接种,需要17亿-18亿支疫苗。图/法新
印度政府和民众正在新冠肺炎疫情第二波高潮中苦苦挣扎,新增确诊病例屡创新高。随即印度各地出现医疗资源挤兑现象,死亡人数陡增,焚尸画面充斥媒体,熊熊火焰简直像地狱之火。
通过印度,全球再次见识了新冠肺炎疫情的难缠与无情,也更真切地认识到疫苗接种的迫切性。然而,此时惊慌失措的印度民众才发现印度国内很多接种中心实际上已经弹尽粮绝。
作为世界最大的疫苗生产国,印度是否存在供应瓶颈?如果有,又当如何消除这一瓶颈?这是印度决策者不得不考虑和着手解决的当务之急。
在新冠疫苗生产上,印度政府从开始就立足于国内制造。这是因为印度本身就是世界最重要的疫苗生产国和输出国。虽然在疫苗开发技术上落后于欧美,但成熟的生产管理、物流配送体系使印度能够快速实现疫苗的批量生产。最重要的是,以印度的体量和它对疫苗的需求,再加上当前国际范围内新冠疫苗供应紧张的状况,没有一个国家能满足其对新冠疫苗需求,更不会把它列入优先考虑的范畴。
到今年4月,印度国内批准生产并上市的疫苗只有两种:一种是由牛津大学研发、委托印度血清研究所(SII)生产的阿斯利康疫苗,在印度又被称为Covishield;另一种是由印度生物技术公司(Bharat Biotech)联合印度医学研究委员会(ICMR)开发的疫苗Covaxin。
印度血清研究所是世界最大的疫苗生产企业,从2020年8月就开始生产阿斯利康疫苗,现在每月能够生产6000万支疫苗,是其最初承诺的产量的60%。目前看来,7月前其难以达到每月1亿支的目标。
印度生物技术公司生产的Covaxin在今年1月获准上市时,尚未开始第三期试验。一方面是印度政府急于提高国内疫苗产量,另一方面也是意在树立民族品牌,毕竟这是印度人自己研发的疫苗。由于该疫苗投入生产较晚,截至4月中,该疫苗的产量只有每月2000万剂,目前印度生物技术公司正投资扩大產能,计划到2021年年末将月产量提高到7000万剂。
国产疫苗的生产严重落后于计划,靠进口疫苗是否可行呢?由于印度一开始就定下了依赖国产疫苗的基本路线,其政策环境总体不利于扩大进口。印度已经批准进口的国外疫苗有俄罗斯的“卫星五号”疫苗(Sputnik-V)。俄方已授权印度的六家工厂共生产7.5亿支疫苗,但要到8月以后才可能投产。在此之前,印度将直接进口1.25亿支“卫星五号”疫苗。
同时,印度联邦政府也表示,国外生产的疫苗如果已被外国政府予以紧急认证,那么生产方只要向印度政府提出申请,印度政府就将尽快授予紧急许可。但现在国际上比较认可的几种疫苗,如辉瑞、莫德纳和强生,都未向印度政府提出正式申请。一个重要原因是印度依然对扩大本国疫苗产能充满信心,认为这只是时间问题。一旦放开疫苗进口,国内产能注定会成为冗余。
因此,印度联邦政府对疫苗进口心态十分矛盾,4月前还坚持国内生产,现在疫情严重了才希望进口,可联邦政府又不愿意自己出面,而希望各邦自行决定、自行与外国疫苗供应商议价。考虑到邦级预算支出比联邦更为困难,各邦自然对自己付费进口高价疫苗不会积极。
由于国产疫苗产能跟不上,进口数量也严重不足。印度年初设定的疫苗接种目标基本落空。
印度自今年1月16日推出了世界最大规模的疫苗接种计划。根据印度健康和家庭福利部公布的疫苗接种计划,第一阶段从1月16日到3月1日将免费为医务人员、一线公职人员以及45岁以上有并发症可能的人口接种疫苗;计划的第二阶段从3月2日到4月1日免费为45岁以上人口接种;从4月1日到4月30日则遵循动态映射模式,根据疫苗实际供应情况以及对脆弱人群的覆盖面,决定是否向其他年龄人群放开疫苗接种。
截至4月20日,印度共有1.09亿人接种了第一针疫苗,约1700万人完成了第二针的接种,接种人群占印度整体人口的比例不足10%。从目前进展来看,印度不可能完成在7月之前为2.5亿人完成两针接种的目标。
与此同时,随着接种人群范围的扩大,疫苗生产的供需矛盾越来越明显。从4月初开始,一些邦的疫苗供应就趋紧张。随着疫情的急剧恶化,扩大疫苗接种的紧迫性也更突出。4月中旬,印度政府发布了第三阶段疫苗接种计划,一方面扩大了疫苗接种范围,年龄扩大到18岁以上;另一方面,不仅紧急批准了更多国外疫苗的使用,也允许私人诊所自行从市场上采购政府批准的疫苗,并向接种者收取适当费用。至于符合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政府规定的接种人群依然可以免费在公立医院接种指定疫苗。
根据印度的第三阶段疫苗接种计划,印度还有8.5亿-9亿人口需要接种,需要17亿-18亿支疫苗。即使两家疫苗生产企业开足马力,再加上俄罗斯疫苗生产线能够准时投产,完成全民疫苗接种计划最早也要到2022年初了。而这期间还存在着很多不确定性,既有来自国际供应链上可能的波动,也有来自印度国内政策干扰的可能。
新冠疫苗的研发主要集中在欧洲、美国、中国、俄罗斯和印度等。目前列入世卫组织等构建的COVAX计划可以紧急使用的疫苗有辉瑞、莫德纳、阿斯利康和强生,俄罗斯和中国的疫苗虽已在各自国内开始大面积接种,但在COVAX仍处于待批状态。由于新冠病毒传播人群的广泛性和非季节性,尽早完成普遍接种便成为所有国家防疫的主要目标。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要满足几十亿人口的需求,已注定是疫苗生产行业面临的棘手难题。
同时,疫苗生产行业又高度碎片化。参与疫苗生产的国家可以分为三类:一类只生产最终产品,如同组装线上最后一道工序;一类只生产一种或多种原材料;还有一类则既生产原材料又生产最终产品。中国、印度和美国等都属于第三类。
但市場权力的大小不仅取决于它们嵌入产业链的长度,更在于价值链上的位置。比较而言,欧美国家因为保有核心技术、核心材料,因而处在行业价值链的高端。但不管怎样,整个行业相互依赖的特征都十分突出。例如辉瑞疫苗的生产就涉及19个国家86个供货商生产的280种原材料。这意味着任何一个供应环节出现问题都会传导到行业的其他部分,进而影响整个行业的效率。
有限的生产倘若再遭遇不公平的贸易政策,将会令局部地区的疫苗生产供需失衡更为严重。
拥有强大技术优势的发达国家,无疑占据着生产的核心环节,又挟资金优势,轻易就能从市场上攫取充足的疫苗。它们可以不参与制造,也可以不采取任何出口限制措施,只要在技术授权的同时,以预付定金的形式要求位于发展中国家的制造商优先供应一定量的疫苗。英国在授权印度的血清研究所生产牛津开发出来的阿斯利康疫苗时,合同里就已写明这样的条款,从而保证了英国的疫苗接种率走在世界前列。
相比之下,美国政府的“美国人优先”的态度表现得更为赤裸裸。作为世界新冠肺炎患者最多的国家,前总统特朗普援引《国防生产法案》,要求国内的疫苗生产原料供应商必须获得政府的出口许可才能对外销售,这不仅增加了市场的不确定性,甚至还鼓励一部分海外企业囤积居奇。印度的血清研究所执行官就因为关键原材料被美国“卡了脖子”,才在推特中直接向现总统拜登呼吁解禁疫苗生产原材料的供应。
除了“卡脖子”的问题,印度政府还在国内对疫苗价格进行管控,从而削弱了企业扩大再生产的积极性。
新药的定价总是先高后低,因为药企初期承受的成本压力更为巨大。但新冠疫苗具有很强的公共物品特征,矛盾在于它又完全由私人资本开发生产。即使在印度,目前所有批准生产新冠疫苗的企业也都是私人企业。那么,疫苗的定价就需要政府和企业共同商量——既要兼顾企业的盈利动机,又要考虑社会承受能力。
在公布第三阶段接种计划之前,印度政府采取的办法是,按每支150卢比(合2美元)的固定价格采购印度血清研究所和印度生物技术公司的全部产品,然后供应给公立及私人医院。然而这种安排导致双方都不满意:企业认为政府出价太低,而且常付款延迟;政府则认为企业躺在政府包销的保险箱中,缺乏竞争意识,迟迟不能扩大疫苗产能。
因此,在第二波疫情暴发之后,为了加快疫苗接种速度,也为了刺激国内的疫苗生产,印度政府作出了一些调整。首先,以支付预付款的形式解决企业资金短缺问题。印度政府将预先向印度血清研究所和印度生物技术公司支付450亿卢比(合6亿美元),以锁定它们50%的疫苗产量;其次,政府还允许企业将剩余的50%疫苗自行出售给邦政府或私人医疗机构。
联邦政府也鼓励各邦政府或联合或单独与药企谈判议价。从目前企业公布的价格看,Covaxin卖给邦医院的价格是600卢比,卖给私人医院是1200卢比;而Covishield卖给邦医院是400卢比,卖给私人医院是600卢比。印度民众则普遍认为该定价整体偏高。
政府出台新政策,一方面是为了刺激疫苗生产,另一方面鉴于接种人群范围的扩大,政府也意在缓解财政压力,因为除了支付疫苗价格,疫苗输送、接种整个过程也需花费不菲的代价。根据世卫组织的测算,印度第一阶段有资格接种的人口为1.18亿,平摊到每个人身上的这个成本(含两针疫苗)为2.39美元。如果扩大到近11亿人口,又将是一笔近30亿美元的支出。
虽然新政出台后引发了不同声音,但考虑到目前最紧迫的任务是提高疫苗产量,如果最终证明在为企业注入一定的市场活力后,企业开始有效扩大产能,那么政策遭遇的社会抵触也会相应减少。
印度的新冠疫苗生产不仅要满足本国需求,还有着庞大的出口目标。印度总理莫迪一度就曾热衷“疫苗外交”,通过向周边国家或友好国家赠送疫苗,彰显印度的实力和诚意。另外,印度血清研究所此前已与世卫组织支持的COVAX项目签订了协议,将向该机构提供2亿支疫苗,它还与一些国家签订了双边供货协议,提供疫苗接近11亿支。3月就连英国阿斯利康公司都向它发出了一份法律文书,要求它务必准时足量提供承诺的疫苗。
现在印度自身已深陷疫情风暴中,出于人道主义考虑,这些外部压力也许暂时会有所缓解。但无论如何,印度面临的疫苗供应瓶颈都必须尽快解决。
(本文作者刘小雪为中国社会科学院亚太与全球战略研究院副研究员;编辑:郝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