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警更”老伴

原以为，只有我们女人有更年期。却不料，男人也有。老伴魏明自从派出所退休后，不仅“男更”，还“警更”（警察更年期）啦。可折磨人了！昨夜里，又被老伴的床震驚醒。

像往常一样，魏明警服笔挺、昂扬斗志地走进派出所，走进一天的忙碌中。除办案需要着便装，这套警服一年四季几乎长在他身上。从部队的草绿色到公安的上白下蓝、橄榄色和现在的藏青色;从军装到警服，一穿四十多年，近半个世纪。

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魏明全身一震：退休快一年了，还一身警服出现在单位，出现在同事们中间。顿感被无数双眼睛包围。神色各异的目光里，一双眨闪着幽光和嘲弄的眼神……那一刻，魏明只想躲，躲开同事;只想逃，逃离尴尬;只想消失……

我习惯地伸过一只手，在老伴波澜起伏的胸间抚摸，问又梦见了什么？魏明把梦中的窘态说了一遍。只是，那双眨闪着幽光的眼神他很熟，竟想不起是谁？

梦中事当不得真。我还做过一丝不挂的梦呢！众目睽睽下，恨不得把太阳捅破，扯夜纱遮羞。这一说，魏明来了精神，素性把他三十年前那坛“陈年老酒”端上：第一次到庐山，魏明被上山的396道弯憋出一泡尿。班车一进站，第一个跑下车。

迎接他的，是一场令天地混沌、能见度为零的大雾。隐身密雾浓云里，魏明正畅快淋漓，一阵风吹，雾云无踪，地天明清。

——魏明站在牯岭大街撒尿！满大街的目光电弧般向他射来，差点没把溅湿裤管的惊恐烤干;差点没把我笑岔气。不消说，今晚又睡不着了。

退休后，老魏经常失眠多梦，郁郁寡欢，爱管闲事的火爆脾气一点就着。石牛水库垂钓的那天，老伴窥见一双长臂猿似的大手把一张渔网撒成一朵亲吻水面的睡莲，鱼群在“花瓣上”翻跳肚皮舞。

“偷鱼贼！”水库醒目处立着“严禁用网捕鱼”的告示。老魏他们钓鱼也要按价交钱。像蛇咬屁股，魏明“嚯”地站起。

“哪儿凉快待哪儿去。”人家压根没把他这个退休老头放眼里。

“哪儿偷的（鱼）放哪儿去！”魏明压根忘了自己是一个退休老头。结果，魏明一只眼肿得不见光;长臂猿因盗窃、殴打他人被治安拘留。老伴也因爱管闲事，被我限制“人身自由”。

在家里，魏明半天没一句话。一只遥控在他手里不是遥警匪片就是遥侦探剧。总之，离不开他的老本行。

知夫莫若妻。让一个干了大半辈公安的警察退休，好比让一列飞驰的火车停车，虽已制动，仍有一股强大的惯性推动着往前冲。是的，人退了，心没退。想要软着陆，除非有缓冲。

这“缓冲”不正是医治“警更”的药方吗！经过小区物业，看到一张招保安的广告，立马认定这就是那“良药”，立马报名、留下魏明的手机号。交代人家保密：这死鬼死倔，知道是我幕后指挥，是死不从命的。

出来一想，让一个曾经的一级警督屈尊干一名小保安？也许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心，又沉重起来。熬到第三天头上，终于听到魏明的手机响。忙放下手头活，竖起两耳朵。怎奈厨、厅中间隔着电视的噪音，只能耳眼并用。瞅到老伴的脸色阴转晴，瞅到接完电话奔下楼的急切，才长吐一口气。

回来时变了个人似的，魏明一脸兴奋地告诉我，物业请他干保安，当班长，带十几名队员。还雄心勃勃地说，要用管理警务区的模式来管理小区。我笑他杀鸡用牛刀。

“治乱用猛药。”像对对联，魏明神速对上。他就是要用“牛刀”用“猛药”来治理小区乱象。譬如：乱停车，高空抛物，夜半扰民，入室盗窃……说了一大堆。

接下来，我就像“领导”，天天听“部下”汇报。有开心的、振奋的，也有惊悚的。这天下班，魏明神神叨叨地说，他看到了梦中那双眨闪着幽光的眼睛！

“该不是大白天见到鬼吧？”我头皮发麻。

“二狗子。”魏明说。曾因抢劫、诈骗二次作案，二次都栽在他手里的二狗子，坐了八年大牢，恨了魏明八年。魏明不知道，他的退休之日就是二狗子的出狱之时;不知道二狗子一出来就在找他，并租住我们同一小区。

在二狗子眼里，魏明是一个脱虎皮（警服）、交枪械的退休老警，是一头断牙钝爪的孱弱老虎。四目对视：二狗那双眨闪着幽光的眼神，分明还眨闪着挑衅和羞辱！魏明体内沉睡的细胞，被瞬间激活。

魏明和二狗子之间的一场较量在所难免！

一连几个晚上，二狗子徘徊在小区一家外出经商的黑灯户楼下。几乎同步，魏明和他的巡逻队也经过这儿。

你踩点，我蹲坑（埋伏）;抓现行，操胜券。一切都在魏明的掌控之中……然而，魏明只是用他“打草惊蛇”的大度，迫使对方体面而退。他不愿让二狗子“三进宫”。

很快，传来二狗子搬家的消息。搬家车驶出小区岗亭时，二狗子给魏明敬了一支烟。魏明还对方一个慈祥的笑。这笑，让二狗子那双幽光冷意的眼神，变得清澈而有温度。

忙碌中，迎来了首个中国人民警察节。魏明他们这些退休老警应邀参加公安局举办的庆祝活动。这天一早，他穿上一身崭新的、不挂肩章也抖擞的警服。出门时交代我，今晚他过生日。

“不是还有九天吗？”我说。

“以后就在警察节这天过。”魏明说完，皮鞋“咚咚咚”敲击着下楼了。

瞅着老伴脚下生风的匆匆，想起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匆匆。那哪是谈恋爱，分明是谈工作。谈完工作就忙他的工作去了。我赌气地说，谈你的工作去吧！

今天，我们都爷爷奶奶辈了，心中竟然萌生——和他再谈一次恋爱的冲动！他还会和我“谈工作”吗？

【作者简介】甘克明，江西省作协会员， 江西省公安文联文学创作专业委员会会员。作品散见《小说选刊》《人民日报》海外版、《文学故事报》等报刊，荣获“全省公安宣传工作能手”，出版中篇小说集《绿色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