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眠艺术

2021-05-17 17:14苏热
山西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黄镇林芝展馆

显然,自那个名为林芝的身形离开四十三年又一百零七天后,他还是第一次头顶不眠艺术家的名号遭遇如此的冷遇。近一个月的不眠艺展已让人们提不起任何的兴趣,展馆内部积累的灰尘,像是遍地堆叠的刀子,冰冷地朝那个坐在展馆中央闭眼的男人身上投掷。

那还只是一个多月以前,不眠艺展风靡全镇,几个好事的黄镇人听闻艺展即将举办的消息,又从各种网站和推送上看到不眠艺术家之前在各地办展的雄姿,嘴里传出的震惊在几天之内便把三分之二的黄镇人连推带搡拥进展馆。高高低低的人头瞬时就汇成色泽不一的黑海,从早到晚一遍遍冲击着展馆陈旧的大门。就连一些外地人在得知这一消息后,不惧辛劳,纷纷驱车几十公里,前来观摩那个声称在黄镇的阴黄中可以一直保持清醒的男人。虽然展馆内到处贴有夸张的海报,展厅的后方还安有一个巨大的LED显示屏,上面滚动播放这一展览的醒目广告,但艺展的讲解员们,每天还是要花上六个小时,去给前来观展的人们解释不眠和失眠的区别。

起初,人们对于这个不眠艺术家大有兴趣,每天来看展的人的裤边都能把展厅的地板打扫地一尘不染。又过了几天,大理石地板的缝隙中潜藏的昆虫也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掉落的皮屑所挤走,而这些活着或者正在死去的生命曾是这不眠艺展举办前昼夜轮转中的唯一声音。夜色湿透了天空,快要糜烂的时候,那些被白昼喧嚣挤走的灰尘们,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顺着展馆门窗的缝隙一颗一颗滚滑回展馆。

在艺展热度不断向上腾起的时间里,展馆负责人的脸上总是不断长出蠢蠢欲动的各种想法,可是一看到门口的挂牌,他就被公立二字压低了头,像是在懊恼地思索一些事情。开展不到一周,就有人联系了吉尼斯纪录的相关工作人员,声称不眠艺术家将挑战自己的极限,让他们企图在世界范围内公证这一黄镇发生的奇迹。为了让展览更有说服力,展馆还同时安排几个志愿者来充当不眠艺术家的监督人员,他们轮流值班,日夜看守。有好事者就地立起支架,用手机、电脑在各个平台上做了直播,在离他两米的位置为这一传奇保驾护航。还有些心血来潮的人甚至还当起解说主播,把刚才讲解员告诉自己的又在网络上重复一遍,以此赢得各种打赏。在现场监督和网络直播的双重保险下,人类对于黑夜中本能的克服正在一双双眼睛下进行着。

眼睛们的对视总是相互的。每当不眠艺术家感受到屏幕后或眼前的目光闪动时,他的瞳孔里总是流露出同情的颜色。有时候他会陷入林芝的回忆中,这种回忆总是会让他感到沉沉欲睡,但用不了多久,出于对某种无形的根的恐惧,他很快就把自己从回忆中拔出来。

那还是林芝二十多岁的时候,突如其来地高烧把林芝所属的那几天烫穿成一个巨大的梦,梦里有一棵类似于树的存在直插云霄,往下,一条条类似于根的触须垂了下去,纵横交错彼此链接,根的末端是数以亿计的人,林芝在那里待了三天三夜,他在那里辨识出了三万多个自己的母亲和六百二十多个自己的父亲,最后林芝在辨认出八千多个自己的时候猛然惊醒,一摸额头,汗水浇灭了那不知来处的病火。从那天起,只要林芝睡觉,第二天他就能在形形色色的人身上看到那些根的影子,影影绰绰的身形让他深感不安,不眠的念头闪上了他的心头。

来观展的年轻人和小孩看见不眠艺术家那个光秃的像是一颗鸡蛋的脑袋时,难免会想起家中长辈们的忠告。而那些成年人,除了和他合影拍照发朋友圈,脸上总是显露出兴趣之外的某种忧愁。小孩们展馆内跑来跑去,嬉戏打闹,互相追逐时一不小心就在光滑的地面滑倒。

旁边的监督人员不是铸在地上一动不动,就是装作被人群中的某种新奇所吸引。每当这时,不眠艺术家就会起身,快走两步,双眼眯出一条缝隙的形状,面带微笑地把他们扶起来。有小孩会惊奇他的诡异神态,但看到不远处挑逗自己的同伴,顾不上道谢,就迅速起身跑开,继续起刚才的嬉戏。也有心直口快的小孩壮着胆子,问他这样坚持不眠的原因,不眠艺术家不是闪烁其词,就是笑而不语。曾有个小孩问起他这个展还要开多久,不眠艺术家听到这话时,脸上的忧愁就止不住地往下掉:他已经四十年没有睡觉,他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里再坚持四十年。

他们是不是根本没有意识到根的存在?每当想到这里,不眠艺术家的脸上就不免浸上某种担忧的神色。

不眠艺术家来黄镇之前,就已经在全国陆续举办三十多场不眠艺展。和其他艺术家不同,不眠艺术家即使在艺展和艺展的空隙也都在保持着对自己艺术的虔诚。经年累月的展览经验已经磨平他的感知触角,即使面对再狂热的粉丝,他也能在脸上保持海底般的沉静。但在最近的一次艺展中,他得知了还有一个比他年轻得多的人也在进行这项挑战,不眠艺术家感受到莫名的紧迫,林芝总在这时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冲他招着手。昏昏欲睡的冲动压在他的心头,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就这样,不眠艺术家打算选择一个远离尘嚣的偏远地方去定居,好一心一意地去完成自己的艺术理想。

在没有人干扰时,不眠艺术家和一个王一样,端坐在展厅中央的椅子上一动不动,闭着眼,静静地倾听周围涌动的嘈杂。有时他会张开眼,观察周围的人们的动向。人们对他那双半眯的猩红眼睛惊恐不已,议论纷纷,甚至有人因为看了他的眼睛,晚上回家躺在床上做起关于哭泣的噩梦。

不眠艺术家永远不会想到,在他所精心挑选的黄镇,总有些人不能将自己从睡梦中完全拔出来。不眠艺术家烙在他们心中的那双眼神,像是专门用来打破某种防线的锤子上的反光,一下击碎他们祖辈以来就设有的防线。那些噩梦中的哭泣趁着他们惺忪充满倦意的眼睛一点一点浸湿枕头、床单和地板,有些人还因为自己的眼泪过多而险些溺死。这些人清醒以后,还总是把哭声从梦里扯带出来,恸哭声一点一点从身体里穿透出来,震动了床,摇动了楼,撼动了地面。有些余波从地面向上传了出去,空中那些悬浮的灰尘便顺着波动的方向茫茫地开始舞动。

黄镇夜晚的灰尘都习惯安息在地,突如其来的闹腾搅得黄镇苍茫一片,失眠症的阴影在整个黄镇迅速传播。阴黄的灰雾中,一双双疲惫的眼不分昼夜地圆睁。刚开始,那些睡不着的人们还带一点兴奋,但没过多久,日夜流转中积累的疲劳就让他们开始责怪自己的邻居和友人对自己睡梦的侵扰。很快,秽语和暴力便在整个人际关系中蔓延,恐惧和愤怒把人们都缝成圆圈,所有的黄镇人就此连成一个行恶和嫌棄的关系闭环:人们忘记自己行恶的初衷只是为了像往常一样睡觉。他们放火,抢砸,殴人,喧闹的人影划破黄镇夜晚终年黏稠的黑色,整个黄镇在夜晚变得灯火通明,各种声音插进排排向上亮起的光线中,宛如一场盛大的狂欢,腾起的喧嚣就此沿着黄风弥漫的方向对周围的县市传达失眠的恐慌。过了不到一周,周围县市的人们在对黄镇惊恐的讨论中,意外发现自己所属城市夜神的撒手,失眠症慢慢地向周围的地区渗透。一个无形的同心圆圈出现在整个大地上。

不同于以往人们对于失眠导致的遗忘恐慌,黄镇的失眠症硬生生割裂了往事和现实的界限,人们都在自己的头脑中没有意识地反映周围的一切,这些只经过初级加工的感性碎片,以几何剧增的姿态冲破黄镇人赖以生存的生活规范,总是肆意地在黄镇的各个角落里飘荡,随时在黄镇人脑袋里钻入钻出。所有的黄镇人都混淆自己同他人的记忆,陷入不同层面的记忆纠纷。

首当其冲受到影响的就是亲缘关系,父母们在大街上四处奔走叫着自己新生血脉的名字,全然不顾旁边婴儿车里自己哭叫的孩子,看到某处有年纪相仿的婴儿,他们就侦察一番,伺机抱走。被抱走的孩子就这样获得新的名字,等父母缓过神来(实际上又是一次遗忘),他们又继续前几天的寻找。在那开始的一周里,即使是刚学会说话的孩子,也会用十几种不同的声音来指称自己。没过多久,黄镇的所有父母就在当地的几个广场召开一场大会,会议开始不到五分钟就散了,会议上人们都对寻找和寻找本身表达厌烦和无望,他们达成一个协议,所有黄镇小孩,都是所有黄镇人的。

会议第二天,所有的黄镇人又不请自来自发地来到之前开会的地方,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来的是妻子和丈夫。人还没有来齐,黄镇的人们就准备离去。黄镇人的脸上堆满某种庆幸,各种神态不一的笑容里黏满各样的灰尘,风一刮,就能在他们的脸上听到一种齐刷刷的被堵塞的呜咽,他们像是有预谋般不约而同地选择前一天的解决方式。至于朋友或者其他关系,黄镇人只字不提。

一切混乱中的和谐持续两周以后,人们看着彼此通红的眼睛才忆起这一切的源头——那个不眠艺术家。人们手持棍棒叫嚣着来到展馆时,被仍坚持岗位的两位监督人员制止,他们虽然没有参与骚乱的冲击,但两人身上和脸上的深浅不一的划痕,还有指甲缝里的血垢,也在暗示这里曾爆发几次不小的冲突。他们伸张双臂和五指,用力地晃动臂膀,不到两下,就让愤怒的人群冷却下去。监督人员的理由看似单薄,但对那些来意不善的人们很有说服力:如果在殴打过程中让他昏迷,在黄镇的这一项不眠挑战就失效了。刹那间的寂静,手和棍棒摩擦的声音响彻人群,人们互相看着对方,把疑惑摆在脸上。

突然间的停顿让不眠艺术家有时间用他的大脑反应眼前看到的景象,他看着眼前躁动的人群深觉惊恐,深知失眠和不眠本质上的不同。他认出里面的一些熟悉面孔,讲解员,展馆的负责人,还有他曾经给过糖的小女孩,仰慕他想学艺的几个年轻人……短短几天,他们的脸部就被失眠带来的困扰搅成令人憎恶的表情。不眠艺术家不由眯紧眼。不过,艺术家还是很节制地保持沉默,像往常一样,他抬起头,朝向人群,把嘴和两个眼睛拉开一道细长的口子。但趁人群不注意,他还是把微颤的右手死死扣在椅子的扶手上,蜷起了食指。

不知是谁把那掷地有声的诘难抛出来:那个不眠艺术家一直都在偷懒,所谓的艺展或是演出,就是唬人。这一说法赢得众人的喝彩,他们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证明在黄镇的日夜阴黄中,睡觉和不睡觉的区别只是眼睛干涩状态的不同。不眠艺术家美其名曰不引起人们惊恐,归根到底,其实就是给这种干涩带来的痛苦找到一个能完美避免的合适的理由罢了。

不眠艺术家不知如何作答,思前想后,他只能用力瞪着自己的眼球说闭眼还是为了避免展览的单调而选择的一种艺术表现形式。人群中有个留着寸头,穿卡其格子衬衫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对不眠艺术家的说法嗤之以鼻,站在人群中大声喊道,自己也有一个多星期没有睡觉,而自己并没有什么不适,只要按时滴几滴眼药水,眼睛就能在长期的眨动中保持自己的湿润。他搬来一个凳子,放在不眠艺术家的王座旁边,坚称在那个吉尼斯不眠记录上,也可以有自己的名字。

年轻人的这一做法,让不眠艺术家深感不安,他感到一棵树苗正在他的胸口快速生长,很快他就出不上气。他试着和年轻人交谈一句,可那年轻人一下就扭头,把嘴和耳朵转向另一边。看守人员和周围的人群觉察到某种庞然大物倒塌的声音,纷纷对艺展失去兴趣。他们撤走所有的监控设备,撕下墙上所有的海报和广告,把原来就有的空旷又重新归还给展馆。

黄镇的人们经过一个多月的调整,终于实现了在黑夜与自己的劳累达成了体面的协议。他们日夜行走在加班的路上,汽车的轰鸣一直响个不停,那些人发出的响动像是沸腾的气泡,不断地在小镇上向天空的腾起扩大。可能是尝到了多工作的甜头,也可能是避免躺在床上独对空寂的恐惧,他们忙碌的身影没日没夜地在街道上闪烁,和着各种各样的灯光律动,整个小镇变为完全意义上的彻底白昼。虽然有些敏感的人也意识到他们之间存在的某种牵连,但在黄镇彻夜弥漫的声响让他们的思绪一聚就散。

与此同时,医院和殡仪馆的死亡人数猛然增加。有些在工作台前刚开机器的人阴差阳错地把头伸进旋转的铁片;有些司机突然倒在方向盘上,任由仍在行驶的车辆在整个大街上横冲直撞;有些厨师,在打开燃气灶后倒地不省人事,或者是一头扎进滚烫的热油,一声不响;还有个站在脚手架上的建筑工人,不小心在二十五楼的高空踩空,被保险绳狠狠地拉住,没有呼喊,腰身被那绳在两小时中慢慢抻到三米。还有些人走在大街上,肩胛骨嘣地一声脆响,血管没有征兆地猛然炸裂,向上喷射出十几米高的血柱,如果几个人在距离不远的地方同时出现这种死状,会让人产生一种红色喷泉的错觉。对这些人的死因,医院的检查出奇一致,心脏超负荷运转。但令人惊奇的是,黄镇人对此毫不在意,不管是工作的人还是被工作的人,他们对此一律选择缄默。

周围的城镇陆续撤销了失眠症爆发之初对于黄镇人所设的阻隔,以自己独有的方式不同程度地欢迎黄镇人的到来。渐渐地,那些城镇发现并不是所有的黄镇人都具备传播失眠症的能力,反而那些令人错愕的死状让人们产生恐惧,经过黄镇媒体一次又一次地解释,人们才将信将疑地安心下来,眼里露出带有恐惧的渴望。那些城镇就此和黄镇做了交涉,黄镇为了应对他们的需求,立刻设计出一套筛选流程,安排专业的团队做人员的挑选:先是海选报名,合格地就送到医院去体检,体检之后再进行两次考试,考试结束后,高分者便获得优先录取的名额。距离近的城镇直接安排专车接送,一路上,人群条幅鲜花,一样都没有少,迎接完毕后便把他们送到安排好的住处。距离远的地方就给报销机票,同时还安排专人在机场举着板子和鲜花接机。那些人到这些城鎮后,并不从事具体的职业,他们只是到处乱逛,尽可能地接触这个城镇里的人,写字楼,商场,学校,这些看似随意,没有关系的地方,其实早写在黄镇人的行程安排上。还有些乡村里的人听闻着这一消息,也会开三轮去一睹这一传说的真容,但很快,他们就发现,黄镇人不管走到哪里都人山人海,只能在人群外望头兴叹。不到一周,当失眠症在新城市有发芽的征兆的时候,他们就发几张票子,把黄镇人赶回黄镇,理所应当地在暗暗窃喜中等待某种惊喜的降临。

不眠艺术家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所有事情发生和变化的声音都被展览馆的门死死挡在门外。他在经过一个星期的日夜斗争后决定和自己的不安和解。他坐在椅子上,调整衣服和坐姿,很是庄重地向年轻人问一句,你好。年轻人还保持当初的不屑姿势,头没有转过来,嘴巴也没有动,更没有声音传来。不眠艺术家的心底泛起一阵寒冷,他看着展馆地面上的灰尘越积越厚,那展馆的大门也早已在五天前上了锁,斑驳在上面一刻不停地生长。而自己的声音在整个大厅里撞来撞去,最后又跌进自己的耳朵。

不眠艺术家已在多个城市展示过自己的表演,他在根的面前从未感到如此无力,他透过展馆的玻璃大门,为外面的人群没日没夜的穿梭深感担忧。不眠艺术家深吸一口气,向那个年轻人的方向说起了话。

一天一夜过去,不眠艺术家说完自己从前的生活、漂泊还有苦修的经历,也说明白自己不睡觉的真正原因。几十年的光阴通过一堆声音传出来时,总让人感觉有些莫名的轻飘,而这让不眠艺术家产生有种久违做梦的感觉。说完这一切后,不眠艺术家意识到自己应该有些口干舌燥。他看着地上放的半瓶矿泉水犹豫起来,究竟是否要把它一口喝完。不眠艺术家深知,这一时的逞快之举可能意味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口渴,他的食物还有四五天的分量,如果没有出错,在这之前应该不会有人再来了。他一伸手,撞翻了瓶子,而瓶子不偏不倚地压在那个年轻人的腿上,年轻人的身体顺势松松垮垮从椅子上掉了下来。

年轻人的身体像是羽毛一样飘在地上,没有声响,又好像是一片树叶落入湖中,没有振起地面上哪怕一粒灰尘。

不眠艺术家走到门前,用力地拍打门上那两片模糊不清的玻璃,玻璃外的世界仍旧不停地运行,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来自角落里的低沉嘶吼。不知过了多久,门上的污渍割伤了不眠艺术家的双手,大片的鲜血遮蔽住玻璃原有的颜色,人们对此才有所察觉,你们看,这难道是新的表演?人们找来展馆负责人,让他打开门。前来观摩的人群越聚越多,他们的脸上又重新布满好奇,兴奋的神情和之前初来看艺展时一模一样。

不眠艺术家重新站在人群中央,瞪圆自己惊恐的两个红洞,说起年轻人的异样。众人听后,纷纷大失所望,转头离去。留下的几个人上前看了年轻人两眼,给不眠艺术家抛下“死了”二字,就扛着年轻人也相继离开,临走之时,他们拉了展厅的电闸。

不眠艺术家瘫倒在自己的王座上,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惊醒一样重新端坐起来,他又整理好衣服,调整坐姿。人们到来和离去时扬起的灰尘在空中久久盘旋,不肯停息片刻,不眠艺术家对此深感安慰。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把对年轻人说的话又对它们说了一遍。这些灰尘环绕在不眠艺术家的身边,伴随他一个人的声浪缓缓移动,不眠艺术家享受着被环绕的感觉,紧接着,他又把很多熟人的很多事情说了出来。三天三夜猛地翻过,不眠艺术家感觉还未尽兴,又把自己在不眠中窥探的秘密全盘托出。他一下连说了一百个陌生人的一千件陌生事,一个人的声浪在展厅内反复触礁。

不知过了多久,不眠艺术家的嘴唇和舌头化成空中灰尘的一部分,那些顶着不同人名字的形象在空中飘舞。不眠艺术家在里面辨识出八千多个林芝,但他没有辨识出之前属于他自己的林芝,他有些庆幸自己没有成为其中一员,如今他将彻彻底底名为不眠艺术家。不眠艺术家思索一天一夜,决定要离开黄镇,他坚信还能在其他地方重新寻找到自己的嘴唇和舌头。不眠艺术家用椅子敲碎展館的玻璃大门,来到街上,他穿过拥挤的人群和车流,也淌过阵阵忙碌的声海,最终来到黄镇的边缘。

不眠艺术家离开了,同时离开的还有黄镇人生生不息的精力,好像是不眠艺术家临走时,把线从这些黄镇人身上抽走了,他们在不眠艺术家离开时纷纷陷入了沉睡,不分场合不分地点。脚手架上的工人从三层楼上掉在地上,没有喊叫,也没有一丝血花。路上的车辆互相碰撞,有些被挤在电线杆上,却没有发出一点异响。炉灶上的热锅,被厨师倒下的身躯所撞到,火苗呼呼地往上蹿两下就消失不见。在黄镇,所有进行的一切都像是被按上暂停,就连那些虫鸟都保持住在空中停滞的状态,而所有黄镇人合眼前的最后景象都是不眠艺术家离去时的背影。

七天七夜后,所有黄镇人都在同一时间从睡梦中惊醒,而他们对这世界最后的记忆只停留在不眠艺术家离开黄镇所迈出的第一步。这一周的时间像是从黄镇人的身体里剥离出来,被不眠艺术家所带走。随着所有人的苏醒,车祸,摔倒,出血,着火,碰撞声,尖叫声,哭喊声,那些本应该一周前就该发生的事情和声音又重新笼罩住黄镇。这一局面完全重复当初黄镇人刚得失眠症时的场景,混乱又在黄镇蔓延开来。但重新拥抱睡眠的黄镇人只花费半天时间,就把所有事物排好到不眠艺术家到来之前的顺序,像是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他们把生者归到生者,死者划到死者,一切井然有序地进行。随后他们就删除所有关于不眠艺术家的联系方式,又联系众多网站删掉之前上传的视频和新闻。黄镇人决定以后闭口不提关于他的一切,好让时间去分解黄镇因为他而陷入的两次混乱。

等黄镇的所有一切稳定后,一个穿高中校服的年轻人在半夜撬开展馆的窗户,偷偷翻进展览馆,坐在不眠艺术家曾经的王座上。展馆内的灰尘被黄镇各样的霓虹打成亮眼的红色,喧嚣和死寂轮流从各地的缝隙里钻进展馆来,被惊扰的灰尘相互粘连,在空中形成具有磨砂玻璃的质感,某些寂静里的呢喃来回响动。但经历过混乱的高中生,对展馆里的微小一切一点也不为之所动,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发现。

坚持一天一夜的不眠后,年轻人打着哈欠站起来,他理了理自己的长发,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扽了扽胳膊,最后还不忘拍拍自己沾上灰尘的黄色卡其衬衫。做完这一切后,他认真地露出鄙夷的神色。

这也没什么了不起。

对,的确没什么了不起。

年轻人一回头,看见展馆内满屋飘舞的八千多股尘气。

【作者简介】苏热,生于1997年,蒙古族,内蒙古巴彦淖尔人,内蒙古大学本科在读,小说、评论见于《青年作家》《青年文学》 《草原》《文艺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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