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心事

2021-05-18 13:00陈修平
都市 2021年4期
关键词:老杜戏水算命先生

母亲常常半夜里会在梦中哭醒,醒来后继续一边簌簌地流泪,一边慌乱地伸长双手在床上摸索。当摸到我还在床里边酣睡时,母亲才会收住泪水,把我拉过来紧紧地搂在怀里……

母亲这种揪心的状态,虽然持续了很长一段时期,但我小时候并不知情。直到年满十八岁之后,我才听到邻居们提起。

我只记得小时候父母不让我戏水,每年天气刚刚转热,父母就会对我千叮咛万嘱咐,就像提前打好预防针一样。

炎炎夏日,同村的孩子都会去村前的港汊和池塘里玩水;而我只能眼馋地在岸上看着,心里痒痒的,甚至幻想着下到水里的舒畅……

只要看到我偶尔下到水里,村里的大人就会对着我喊,“狮子,等下你妈看到了要打死你,还不赶快上来!其他人也赶紧起来,水里有鬼哈!”“狮子”是村里老人给我取的绰号,据说因我小时候胖乎乎的,而且爱咧着嘴巴笑。至于村里人为啥特别盯着我玩水,那时我并不知道。在大人一再叫喊之下,小伙伴们还不忘用手掌互相浇水嬉闹一阵,之后才嘻嘻哈哈地作鸟兽散。

有一次,我经不住诱惑,随小伙伴在浅浅的港汊里戏水时,被母亲发现了。母亲随手从岸边柴堆里抽出一根柴棍,吼叫着把我从水里赶上了岸,然后对着我的屁股狠狠地抽了一顿。“看你今后还戏水不,看你以后还长记性不……”我清晰地记得,那次母亲一边不停地打,一邊不停地喊。我痛得哭喊起来,并赶忙答应“不戏水啦,不戏水啦”。打到后来,母亲自己眼里竟然噙满了泪花;也清晰地记得,那次我的屁股又肿又痛了好多天,那是童年记忆中母亲打我打得最狠的一次……

自此,每当小伙伴们相约前去戏水,不再邀我了,或许是怕我挨打,或许是怕我“牵连”到他们也无法尽情地玩……我只好一个人乖乖地待在家里,免得到了水边控制不住自己。

村里不少小伙伴后来都学会了游泳,我自然只能是一只孤独的旱鸭子。既然不能尽情地玩,在老家那样偏僻的山村,我就只能好好读书写字,就像父母希望的那样——通过读书拿到“铁饭碗”。

十五岁初中毕业,我考上了位于县城的师范学校,也就意味着拿到了“铁饭碗”。学校老师亲自把录取通知书送上门时,我看到父母脸上从没有过的舒展。那年九月,我去县城上学那天,父母只是反复叮嘱我在外面要像家里一样不去玩水,其他并没说啥,但我却隐隐感觉到他俩眉宇之间的忧郁。

上师范第二年暑假回家,听说村里一个曾经的小伙伴,玩水胆子越玩越大,从村前的港汊和池塘,玩到了村东头山涧的水库,淹死了。从这以后,我更不敢去玩水了,而且尽量不经过水边,宁愿为此多绕一些路……

师范毕业参加工作,我刚满十八岁。那年寒假回家过年,左邻右舍聚到了我家,我才知晓母亲藏了十八年的心事,也才知晓母亲经常半夜哭醒的原因。

“现在好了,狮子没事啦,可以放心啦!”屋前的婆婆对母亲说。

“是呀,过了十八,狮子现在可以长命百岁啦!”屋后的婶婶也附和着。

母亲也是一脸开心:“是呀,终于挨过了这一关!”接着长舒了一口气。

一开始,我听得有点云里雾里。后来,婆婆、婶婶们就叽叽喳喳聊开了。

“狮子呀,你不知道,为了你,你妈经常半夜哭醒!”

“为了我?啥事呀?”

“你不知道哦,你妈之前没跟你说过。算命的都说你活不过十八岁,带水性关,说你会在水里淹死。”

我听得一脸愕然,侧过脸看着母亲。

“是呀!算命的都这样说,我咋能不担心呢?”母亲说,“自从满月时算命先生算过后,我就开始担心,可又不愿相信。只要算命先生来了村里,我就请他们算。越算就越着急,越着急就越想请人算,前前后后总算了十多回吧。附近的算命先生几乎都给你算过了,还请人带了生辰给没来过村里的算命先生,但他们说的都一样。”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看狮子现在不但没事,还成了咱们村第一个考上铁饭碗的,看来不要太信算命的!”

一个周末,我回家了,正好听到“算命……抽牌哦”的喊声,就走到屋外。

“老杜又来啦!”屋前的婆婆跟算命先生打着招呼,并顺手拿过一张小木凳放在门前,“在这儿歇歇吧。”

“来啦来啦!”老杜停下探路的竹竿,一边翻着眼白回应着,一边侧过身子摸着凳子坐了下来。坐下后,他又不忘拖长音调连着喊了几声“算命……抽牌哦”。

自然,仍像从前一样,老杜身边很快就围了老老少少一圈人。

“老杜,请你帮人算个命,咋样?”想起母亲曾无数次为我梦中哭醒,想起小时候曾多次见过老杜来村里,猜想他应该给我算过命,我突然想戏弄戏弄他。

“好呀,把生辰报过来。”

听我报出了自己的生辰,周围的大人都惊愕地看着我。我笑了笑,使眼色示意他们不要作声。

老杜掐着手指,嘴里念念有词,还时不时地微仰起脸,往上翻着眼白。过了一会儿,他有点生气地说,“不要拿俺老杜开玩笑啊,这个命不用算啦!”

“为啥不用算啦?”我忍住笑,装着一本正经地问。

“人都不在了,还算啥算?”老杜翻着眼白提高声调说。

“真的不在了吗?你再好好算算!”几个大人异口同声地说。

“说了不用算就不用算,你们不能拿我瞎子寻开心哦!”

周围的大人都哄地笑了起来,“你刚算的命,就是报生辰给你的,你说人家在不在呀?!”

我也大声笑着说:“你说我在不在啊?!”

老杜脸上瞬间红成了猴屁股,尴尬地低声说,“我再算算看,我再算算看。”

老杜又掐着手指,嘴里念念有词。过了好一阵,他才不好意思地说,“仔细查了,还有一丝丝路可以走过……”

“老杜,这下没算准吧!”

“老杜,既然算错了,不但不能收钱,而且应该倒拿钱吧?”

老老少少你一言我一语,弄得老杜坐立不安。没过一会儿,他就默默离开了村里。

听说,此后老杜隔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来过村里。

多年后的一次朋友聚会,大家吃着喝着顺便聊着搞笑的事,我也把算命先生说我活不过十八岁的故事讲了出来。

朋友们都非常感慨:“这可以看到母爱多么伟大啊!母亲把对儿子的生命担忧深深地埋在心底,而隐瞒了儿子整整十八年,唯恐儿子幼小的心灵产生恐惧留下阴影。母亲独自承受着无时不在的折磨,而这种折磨又不可言说,郁积于心,于是幻化成深夜梦中的呓语……”

感慨之余,一位朋友认真地对我说:“十八年中,你母亲内心的焦虑和煎熬可想而知,感恩母亲是应该的!其实,换个角度看这事,对算命先生,你也应该感谢,而不是取笑。”

“算错了,让母亲这么多年担惊受怕,还要感谢他们?”我和其他朋友都不解地看着他。

“算命之说,当然是唯心的,你的事例证明,也是如此。但算命先生对你的命运预言,无疑成了悬在你父母心头的警钟!如果没有算命先生那么说,你父母就不会那么严管着不让你玩水,也许你就真会应验算命先生的预言,活不过十八岁,当年你村里不就有淹死的小伙伴吗?……”

春节前几天,我正在家吃着晚饭,手机响了,一看,是母亲打来的电话。

我感到很惊奇,多年的印象中,母亲几乎没有主动给我打过电话。

年近八旬的母亲,执意不肯在城里与我们一家一起生活,即使在做了青光眼手术之后,仍然坚持留守在乡村老家,守着她侍奉了一辈子的土地,在这方无比熟稔的土地上侍弄着形形色色的庄稼。蔬菜种多了,一个人根本吃不了,母亲就把适合晒的晒干,或托人捎给我,或待我回家时带回城里。我跟母亲说,吃不了,就别种那么多,别累着了。而母亲却说,以前种过的东西,都想种上一些,种着种着,就种多了……

父母年轻时的日子过得很苦。父亲去世后,我深刻感受到“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和愧疚。本想趁着母亲身体尚健时,让她老人家来城里,跟着儿孙们一起享享福。但母亲却说,你们夫妻都要上班,孙子又上大学去了,城里又没啥熟人,我一个人关在家里就跟傻子一样。还是乡下好,尽管这几年村里人不多,但都是熟悉的人。每一块菜园,每一条小路,都是我熟悉的……母亲就是这么奇怪,她和父亲曾经那么迫切希望年幼的我能够有朝一日走出穷山窝。然而,当我一步一步走出山村,走上乡镇,走向小县城,走进大城市之后,她却选择停驻在故乡,就像村前的百年老树一样,默默守望着数百里之外的我,殷殷为远行的儿子祈福,好像当初的脐带,从未剪断。她的眼里,她的心里,只有儿孙的幸福,而她自己却依然甘于清淡的生活。

拗不过母亲,更不想母亲过得不开心,我只好由着母亲继续在乡下生活。但心里总放不下母亲,毕竟她已经年迈,于是每周都要给母亲打电话问安。

我每回打电话,问母亲身体咋样,母亲总是说很好;问母亲需要些啥,母亲总是说不需要……

而母亲打电话过来,肯定有啥事,不然不会轻易打扰我。一天,我接到了母亲的来电,一看来电显示,我赶紧接通了电话。

“儿呀,村里在刻功德碑,上面就是沒有你的名字,我看都不好意思看了,叫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妈,前两年村里修祠堂,咱们家不是按人口集资了一万吗?”

“这不是刻集资的,是刻另外捐款的,最少的也捐了一千,听说村里就你一人没捐。”

“妈,祠堂早就建起来了,听说还余下了十多万,还要捐款干吗?”

“修池塘,修广场!”

我想起来了,祠堂落成后,一次给母亲打电话,母亲曾提到村里人想把祠堂前的小池塘改造成大池塘,把祠堂前的水田改造成大广场,不少人捐了款,还有人花两三万元买了石狮子捐给村里放在祠堂前。当时母亲问过我捐不捐,我没有作声,母亲也没再说啥。我听说了,村里把小池塘扩大,是为了风水;把水田改建成广场,是为了气派。我内心是反对这么做的,因为这会浪费不少土地,而村里的土地本来就很少。尽管这些年村里众多人去了镇上、县城或市里生活,似乎暂时并不需要依赖土地而生存,可即使如此,土地也不能这么随心所欲地浪费,土地可是农民的根啊!从这个村子出去的人,说不定啥时候又会回来,到时候拿啥土地来种庄稼呢?!另外,由于工作的关系,我知道农村有个别基层干部只要有机会就会伸手,利用一些建设项目捞取好处,无论项目大小,大项目大拿,小项目小拿,因此我从心底里不想捐这个款,不想把薪水捐进一个连自己都不认可的事情当中,哪怕自己捐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但我知道自己不能把这些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说出来不但不能改变事实,反而可能招致村里人说三道四,他们会背地里说我是书古董、书呆子,甚至还会讥笑我在公家单位工作了就忘了本……

“妈,修池塘、修广场就让他们修吧,这个我不想捐款,更不想上啥功德碑。”

“儿呀,你是咱们村第一个考上大学吃上国家饭的。人要脸面树要皮,村里就你一人没上功德碑,你以后回村里好意思?我在村里能脸上有光?你要是不捐,我身上还有两千块,就代表你捐出去,让村里把你名字也刻上功德碑!”

“妈,我咋能让您出钱呢?您身上这点钱,都是您省下来的生活费,您就放心花吧,吃好点,用好点。我不是没有这点钱,而是不想出钱做这个。”

“儿呀,我知道,你现在手头也宽裕了。钱,光看着有啥意思,你也要留名啊。你是这个村里长大的,你也应该在这个村里留下点啥啊!”

是呀,现在经济也不紧张了,确实能够为村里做点啥!我眼前浮现出村东头一片菜园地,这片菜园地与村子之间隔着一条两三米宽的港汊。我依稀记得,村里人曾经从后山上砍了几棵松树,把树干截断,拼在一起,架在港汊两岸,上面铺了土,就成了一座简易桥。每天,村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人要过桥去侍弄菜园,或者采摘蔬菜。而采摘蔬菜的主要是村里的女人,儿时的我就曾不知多少次跟着母亲去过这片菜园。后来的一年夏天,发了大洪水,就把这桥冲跑了。再后来,村里人不知从哪儿抬来了一块长长的青石条,架在了港汊上当作桥。但这块青石条很窄,只有四五十厘米宽,我小时候和小伙伴们走在上面总是战战兢兢的,担心掉下港汊。起初,村里人没钱在这条港汊上修桥;慢慢地,人们外出打工的打工,进城带孩子的带孩子,没有几个人在村里生活了。经过这里的人少了,也就没有人想着要在这港汊上修桥了……这块青石条就一直架在这条港汊上,至今已经四十多年了。母亲越来越老了,肩,腰,腿,都因往昔的过度劳累而落下了病根,如今时常就会发疼。这几年,我总担心母亲去菜园时掉下去,总是叮嘱母亲下雨天、打冻天不要去菜园地里。

想到这里,我心里有了主意,便对母亲说,“妈,我既然决定了不捐钱修池塘、修广场,就不会改变;您说得也有道理,我现在确实也有能力为村里做点事。我想在村东头的港汊上修一座桥,代替那块青石条。”

“儿呀,这样也好,那我去跟村里人说,你出钱修这座桥,也就等于捐了款,让他们把你的名字也刻上功德碑!”

“妈,不用刻功德碑,我不在乎这个,只要您健康平安开心就好。我会跟村里负责的人说好,待明年天气好时,就把这桥修起来。”

第二年母亲节前,我利用周末回了村里,运去了钢筋、水泥、砂石等材料,请人把桥修了起来,桥面比青石条宽了三四倍,并在两边安装了不锈钢扶手。

母亲节那天,新修的桥正式通行。村里有人建议给桥取个名字,我几乎不加考虑就脱口而出,“就叫母亲桥吧!”我想的是,这既是自己的母亲经常走过的地方,也是村里众多母亲要走的地方;还有一点,这桥就是经母亲点化才想到要修的——想到这里,我感觉脸上有点发热,可能已经红了吧……

责任编辑 管晓瑞

作者简介

陈修平,江西九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散文》《散文选刊》《散文百家》《散文诗》《北京文学》《天津文学》等报刊,入选多个全国性选本,获《人民文学》《小说选刊》《莽原》《骏马》等颁发的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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