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忆黑头已珥貂 相逢快语彻清宵

2021-05-28 13:38孙启新李锋
蒲松龄研究 2021年1期
关键词:考证蒲松龄诗文

孙启新 李锋

摘要:蒲松龄与王士禛一生中只有一次会面,其后主要是书信往来、诗歌赠答,由于两人的身份、地位、名望过分悬殊,交往中并非完全平等,但他们相知相赏,其交往和友情堪称清初文坛的一段佳话。蒲松龄在与王士禛的交往中颇为自重,没存非分之想,纯粹是君子之交、文字之友。王士禛的奖誉和提携,对蒲松龄坚定信念,持之以恒地完成《聊斋志异》的创作,以及促进《聊斋志异》的广泛传播,都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

关键词:蒲松龄;王士禛;友情;诗文;考证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在蒲松龄交游的朋友中,王士禛是比较特殊的一位。他们二人,一个是困顿终生的穷秀才,一个则是位高权重的朝廷大臣;一个是默默无闻的乡间文人,一个则是执牛耳的诗坛领袖。两人社会地位悬殊,文学追求相异,却因机缘巧合,得以相识,书信往来、诗歌赠答,延续了20多年的友情。他们相知相赏,其交往和友情堪称清初文坛的一段佳话。

蒲松龄与王士禛的交往,始于康熙二十六年(1687)春天。关于蒲松龄与王士禛的会面时间,山东师范大学教授裴世俊先生考证,王士禛写有《宿唐济武太史志壑堂即事》。“此诗惠栋所编《渔洋精华录》注明‘丁卯居庐诗,‘丁卯是康熙二十六年。”“从诗中‘新竹一联看,士禛住宿其家是在当年春季,他是因为吊唁毕盛育(毕际有从侄)而来淄川,并顺便到城里造访唐济武,对前年冬天其父亲去世,唐到新城致悼,表示感谢。” [1]242至于会面地点,专家们的观点不尽一致。山东大学教授袁世硕先生考证:当时王士禛任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讲学士,因父丧居家,期间曾到淄川县西铺村与其家族世代联姻的毕家吊唁毕盛育,在毕际有家做客。毕际有夫人是王士禛的从姑母,与王士禛关系密切。作为毕家西宾的蒲松龄,出面陪侍王士禛,自然有缘与王士禛相识。[2]193-194蒲松龄纪念馆原资料研究室主任杨海儒先生考证:蒲松龄与王士禛会面的地点,当在淄川县城。因为此时蒲松龄不在西铺,而在家中准备当年的乡试。[3]145-146裴先生认为会面地点当在西铺:“当毕家有婚丧之事,身在里居的士禛必定要前来淄川吊唁,并看望毕际有及其王夫人,在这里蒲松龄以毕家西宾的身份陪侍,二人第一次会面。” [1]243

蒲、王会面时,王士禛对蒲松龄的诗作了几条批注,但并没有过多注意,引起他重视的反倒是《聊斋志异》,因为此时他正在写作《池北偶谈》,所以对谈鬼说狐的《聊斋志异》颇感兴趣,便阅读了部分篇章,称赏其才,给予鼓励,但并没有评点。王士禛回家后,两次致函蒲松龄,借阅《聊斋志异》稿本,还馈赠香茶。但遗憾的是《聊斋志异》手稿被他人借去,无法马上送达,为此蒲松龄复信:

耳灌芳名,倾风结想。不意得借公事,一快读十年书,甚慰平生,而既见遽违,瞻望增剧。前接手翰,如承音旨,又以东风未便,裁答犹疏,载辱瑶函,悚仄弥至!溽暑困人,良不可堪。粲花之在目也,想源上仙居,门近清流,序依碧荷,南窗一卷,下候姮娥為剪绿衣,亦快事也。若老熊见月欲喘,当此溽暑,倍益龙钟,云汉之忧,近亦复相同耳。几许阿堵物,何须尚存念虑?然欲却而不受,又恐无以见,昧君子一介不苟之高节也。梅屋以索无期,姑缓之,中元之后日无不相寄者。蒙遥致香茗,何以克堪?对使拜嘉,临池愧悚![4]1133-1134

此文先向王士禛表达与其结识“甚慰平生”的尊崇和敬重,以及别后“瞻望剧增”的友情,然后解释《聊斋志异》现在不在手中,需要等待几天,中元节(农历七月十五)后一定要回手稿,即时送去,请其审读。

王士禛收到《聊斋志异》后,利用居家时间认真阅读了稿本,对31篇文稿作了评点,计有36条批语。这些批语,大致分以下四类:一是补注或辩明本事,二是品评篇中人物,三是赞赏文章佳作,四是就题旨而抒发感慨。[2]213这些评语,大多只言片语,较为简略浮浅,基本上没有触及到文章的本质。虽然如此,王士禛却是《聊斋志异》的第一位评点者,比其他评点者早了100多年,对于《聊斋志异》的流传起到了较大的推动作用。王士禛还采录了《聊斋志异》中的《五羖大夫》《妾击贼》《张贡士》《赤字》《小猎犬》等5篇文章,经改动,放到自己编著的《池北偶谈》(成书于康熙二十八年冬)中,如王士禛在《小猎犬》文末就说:“事见蒲秀才《聊斋志异》。” [5]3487其余还有7篇文章,如《蒋太史》《阳武侯》等,虽然与《聊斋志异》相关文章的内容有较多相同之处,但应该是他们各自记录其所闻所见,并不是抄录。蒲松龄则在《聊斋志异》中记录了王士禛家族的一些传闻轶事,如《龁石》《庙鬼》《四十千》《王司马》等。

王士禛还在《聊斋志异》原稿卷后题写了一首七绝,题目是《戏书蒲生〈聊斋志异〉卷后》,诗云:

姑妄言之妄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5]1072

前两句以村民雨天里豆棚瓜架下听讲神鬼故事的情景,隐寓《聊斋志异》言之无稽、听之有趣。后两句以揣度的口气,说《聊斋志异》作者大概是厌谈人间事、喜说鬼怪事。此诗写得极其含蓄,意在言外,符合王士禛的一贯诗风。首句“姑妄言之”用苏轼强人说鬼的典故。末句“鬼唱时”出自李贺《秋来》诗句“秋来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这两句连在一起,婉转地道出了蒲松龄创作《聊斋志异》的底蕴,即像苏轼、李贺一样困顿潦倒、怀才不遇。蒲松龄收到《聊斋志异》稿本及题诗后,十分珍视王士禛的的题诗和评论,把它过录到《聊斋志异》稿本卷首及各篇,借以抬高身价。同时作《次韵答王司寇阮亭先生见赠》回赠,诗云:

志异书成共笑之,布袍萧索鬓如丝。十年颇得黄州意,冷雨寒灯夜话时。[6]233

蒲松龄的这首诗反映了他安于穷困,不顾他人讥笑,坚持创作《聊斋志异》的心态。由此诗可以探知蒲松龄写作《聊斋志异》的心态:自己谈鬼说狐别有深意,并不那么轻松;获得诗坛盟主王士禛的称许,也算得到了些许慰籍。

康熙四十年(1701),王士禛点志了《聊斋志异》中的部分篇章,请蒲松龄抄录后,寄给他阅读。蒲松龄于此年春天寄去抄本,并附上信函。信中说:

十年前一奉几杖,入耳者宛在胸襟。或云老先生虽有台阁位望,无改名士风流,非亲炙謦欬者,不能为此言也。近于玉斧年兄案头,得诗集两种快读之,自觉得“论衡”而思益进。先生调鼎有日,几务殷烦,未敢遽以相质,而私淑者窃附门墙矣。前拙志蒙点志其目,未遑缮写。今老卧蓬窗,因得以暇自逸,遂与同人共录之,辑为二册,因便呈进。犹之“四本论”,遥掷急走,惟先生进而教之。古人文字多以游扬而传,深愧谫陋,不堪受宣城奖进耳。[4]1134-1135

从这封信可以看出,蒲松龄对王士禛非常敬重,以至于说自己是“窃附门墙”的“私淑者”,对王士禛恭执弟子礼。蒲松龄对王士禛的敬重,是一个社会底层的文学爱好者对一位诗坛盟主的敬重,这种敬重决不是因为王士禛有“台阁位望”,而是因为他“无改名士风流”,对蒲松龄能平等相待、以文相交。当时全社会读书人只注重举子业,连诗词都被视为分外事,蒲松龄致力于创作谈鬼说狐的《聊斋志异》,科举屡屡受挫,被一般人看作不务正业,甚至加以诋毁。在这种情况下,王士禛独具慧眼,对蒲松龄的创作给予褒奖,使蒲松龄增添了继续创作《聊斋志异》的信心和力量。从这个角度来说,王士禛无疑是蒲松龄的知音,更是伯乐。蒲松龄在信末还委婉地请求王士禛能够为之“游扬”,也就是为《聊斋志异》作序,使这部作品借助王士禛的声望,在社会上得以广泛流传。

王士禛接到蒲松龄的信后,并没有马上回信。这年三月,己升任刑部尚书的王士禛上疏请急迁其祖、父坟墓,康熙帝准假5个月。五月王士禛回到新城老家,办理完诸事后才给蒲松龄复信。信中说:

流金炼石,倍于往年。惟坐卧把奇书,当青松短壑、赤脚踏层冰耳。二册返璧,尚有几卷,统惟惠教。圈出三十余则,并希录寄也。属序,固愿附不朽,然向来颇以文字轻诺,府怨取诟,亦自取之,遂欲焚笔砚矣。或破例一为之,未可知耳。今春拜手示,并获读《志异》书定本,以卧病久,兼之上疏请急,未遑裁答。匆匆归里,宿疾未痊,亦当稽尺一申候。雨后新凉,遥承起居清泰。近刻数种,附呈教削。因舍侄行,草草申候不一。[2]197-198

王士禛在信中表示,现将2册《聊斋志异》抄本送回,剩余的几卷也想借阅。对于蒲松龄请求为《聊斋志异》作序之事,王士禛没有应允,他在复信中婉言谢绝:先说自己有时也为他人作序,但都不尽如人意,所以发誓以后不再为他人作序;但又没有表示一定不为他作序,只是说作序这件事“或破例一为之”。王士禛不愿为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作序,并不是说不欣赏这部作品,而是有他的考虑:一是《聊斋志异》中的某些篇章有些触犯时忌的内容、词语,在“文字狱”盛行的清初,为之作序很有可能因之获罪,葬送了自己前程,毁灭了自己家庭,风险极大,作为朝廷重臣的王士禛不能不考虑这个问题。二是等级观念和传统的文学观念束缚着王士禛的思想。王士禛既是朝廷重臣,又是诗坛泰斗,而蒲松龄只是一个社会地位很低的老秀才,其作品又是不为文人看重的志怪小说。王士禛若为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作序,在当时看来,或将有辱其清望。

蒲松龄接到王士禛的复信后,本来想到新城拜访王士禛,新城离淄川并不太远,但他斟酌再三,终未成行。王士禛于十月假满回京后,蒲松龄寄信并附《送别》诗为之送行,同时将自己的文集一同寄往,请求指正。信中说:“久拟一亲杖履,辄虑仓卒不能竟所欲谈。思近通德之门,觅一居停主人,侨寓五日,庶朝夕蹈隙,得以罄所怀来。荏苒因循,而舍人已趣装矣。近不能晤,远复如何?望树瞻云,只有怅切。松留心风雅,虽固有年,然东涂西抹,其实无所师授。少苦鲍、谢诸诗诘曲不能成诵,故于五古一道,尤为粗浅。近妄拟古作,寄求指南,冀不吝数笔之涂,亦犹在夷貊则进之耳。《送别》一首,所谓贫别在骨,止足以供笑资,不堪笺奏。统俟挥掷,临池翘切!” [4]1135-1136能够再次与王士禛面谈,得其教诲,这对蒲松龄来说,确实是个难得的机遇,但他考虑再三,终未成行。为此,蒲松龄在信中这样解释:在王士禛请假居家期间,本来计划前往新城拜访,但由于没有居停之所,无法就近住宿,不能朝夕请教,因此没有前去。这个理由似乎有些牵强附会,难以自圆其说。现在来看,应该这样理解:蒲松龄是自尊心极强的穷秀才,王士禛是达官显贵、诗坛盟主,二人社会地位极为悬殊,再加之王士禛未答应为其作序,蒲松龄颇为自重,怕遭人慢待,自取其辱。尽管如此,蒲松龄对王士禛仍然非常尊重,视为知音,这从他的五言古诗《俚言奉送大司寇先生假满赶阙》可以看出。诗云:

奎壁照齐鲁,光茫亘万丈。群登李郭门,共争滕薛长。白发卧衡茅,倾风起遥想。登高眺平原,山川何修廣!恨无双飞翼,飘堕亲几杖。虽固隔尘情,梦中常独往。遥遥问何为?謦欬传云响。未睹衡气机,心情亦开朗。愧无项斯善,堪蒙士元奖。学类炳烛明,力衰志犹仿。怜此危败魂,老去更惚恍。喜近子云居,得奇冀参赏。——忽复远违乖,中心殊怅惘。芳邻如他迁,四缭剩墟莽。圣明望治深,驾言不可强。名夹琉璃瓶,勋行炳天壤。舍人促装行,大地尽瞻仰。[6]318

这首诗抒发了蒲松龄对王士禛的倾慕之情,对王士禛的奖掖之恩表示衷心感谢,并祝愿王士禛辅佐皇帝为国家建立更多功勋。诗文首先将王士禛比作东汉的李膺、郭太,言称当时文人纷纷登临王氏之门,请王士禛评定其能力高低。接着说作者倾慕王士禛的风采,愿意追随在他的身边,虚心请教,但知道这是脱离实际的幻想,只能设想与其在梦中相见。然后叙说自己文才平庸,却得到王士禛谬赞,心中有愧,只好效仿古人“老而好学”,弥补自身不足。最后说王士禛离家回京,作者与王氏家乡的文人失去芳邻,无从请教,实在遗憾,但王士禛回京侍奉皇帝,不久当入阁拜相,又是幸事,借此表达对王士禛的美好祝愿。

蒲松龄的文集似乎不入王士禛的法眼,他对此并无多大兴趣,没有详加指正,只是礼节性地赞美一番,并不中肯。这篇评语蒲松龄附于《聊斋文集》后,文曰:

八家古文辞,日趋平易,于是沧溟、弇州辈起而变之以古奥;而操觚家论文正宗,谓不若震川之雅且正也。聊斋文不斤斤宗法震川,而古折奥峭,又非拟王、李而得之,卓乎成家,其可传于后无疑也。[3]154

王士禛认为蒲松龄的古文自居一格,“卓乎成家”,既不宗法明朝唐宋派的巨擘归有光,也不模仿后七子李攀龙、王世贞,是唐宋八大家古文后的翘楚,相信其文必传,光照后世。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蒋寅先生在《王渔洋事迹征略》记载:已故台湾中央研究院天文物理所袁旂教授藏有王士禛赠送蒲松龄的对联:“大苏笔墨多游戏,左国文章见性情。”落款署“俚句写赠留仙道兄,阮亭弟王士禛”,钤“王士禛印”。蒋寅先生推测,这副对联或许是同时所作。[7]475对联中的“大苏”当指苏轼,“左国”当为《左传》《国语》《国策》的并称。此联具有重要的文物价值,对于研究蒲松龄与王士禛的交往意义重大。估计此联当系蒲家早年散失文物,袁旂之父袁守谦先生收藏后,不轻出示人,故目前不见著录。

王士禛接到蒲松龄的书信和诗文后,向其赠送《古欢录》。为此,蒲松龄于康熙四十一年(1702)写作《谢阮亭先生遥赐〈古欢录〉,用黄太史题〈放鹇图〉韵》,诗云:

怀中内双足,霜风下松杪。缅想古沉冥,高风亦已杳。遥惠《古欢录》,披读淡美好。名浮天地窄,才横渤澥小。调羹济苍生,想望亘四表。胡乃羡文人,结契海鸥鸟。[6]348

这首诗不仅赞扬《古欢录》内容高雅、言辞美妙,还赞颂王士禛的文才、名望和政绩超乎常人,同时对王士禛对作者的屈尊结契表示愧不敢当。

据蒲松龄所作《皇清敕封孺人、进阶宜人、毕母王太君墓志铭》所载,毕盛钜的母亲王老夫人生于明天启三年(1623)十二月十九日,康熙四十一年将迎来八十岁生日。按照世家大族的惯例,毕盛钜将为母亲举行盛大寿诞礼仪,在此之前要向亲朋好友或者本县乡绅征集祝寿诗。王士禛是王老夫人的从侄,又是朝廷重臣、诗坛领袖,借重他的官位和名气,由其领衔发出征诗的邀请,一定会得到广泛响应,这是再合适不过的事。康熙四十年六月,蒲松龄按毕盛钜的要求,替王士禛草拟了征诗文稿,题为《为新城王司寇渔洋先生征毕母王孺人寿诗启》。蒲松龄在毕家坐馆时间长,熟悉毕家的内部情况,由其写出的草稿肯定符合实际,不致出现失误。文曰:

伏以惠哲贤母,实启女宗;耄耋大年,是称人瑞。赖学士之风雅,表盛世之祯祥。家从姑毕母王孺人:世旧珥貂,门尝列戟。适地官之胄,不以王、谢为骄;却文绣之华,辄将桓、孟自许。时值清郎之似续,稍见陵迟;因举杨子之农桑,并烦纪理。家声为之再振,宦业由此重兴。佐制锦于高凉,三载遗桐乡之爱;襄刺郡于南国,千秋传杜母之仁。迨后琴鹤旋归,褐裘偕隐。一再任自甘清俭,尚分惠于乡邻;二十年独奉姑嫜,不委劳于娣姒。布衣接座,尽十房之内宾;空釜待炊,多三眷之子姓。远宗以及近党,不止荔枝之图;丘嫂实为同胞,日劳饔飧之奉。惊八袠之初满,喜五官之俱灵。择邻之教清严,建阙之门肃穆。膝前一凤,独成君子之乡;孙舍八龙,堪号高阳之里。向高堂舞彩,承颜色以为笑啼;负王母登楼,计朔望而作更代。分甘者亦既抱子,得乐事于天伦;问安者渐不知名,见曾孙于寿考。京陵之家范,沾逮闺门;敬姜之劳思,化行里社。眠食安健,喜几杖之从容;瓜葛瞻依,祝蓬莱之清浅。愿得燕、许之笔,惠赐褒扬;尤求屈、宋之才,无吝珠玉。[4]1213

桓台县地方税务局陈汝洁先生考证,这篇由蒲松龄代笔的征诗文稿,经过王士禛过目并做了不少修改,由他人謄抄后,以王士禛名义发出。蒲松龄的原作辞藻华丽、用典繁密。王士禛的修改更加典雅、精当。如蒲氏文中“时值清郎之似续,稍见陵迟”一句,“陵迟”改为“陵夸”,大约是因为“陵迟”与“凌迟”同音,在征寿诗中略嫌忌讳。再如,“千秋传杜母之仁”句中,将“千秋”改为“五狼”(按:五狼为江苏南通山名,毕盛钜父亲毕际有曾任职南通州知州),“千秋”是身后之事,这在祝寿文中也应为忌讳。又如,“愿得燕、许之笔,惠赐褒扬”中的“惠赐褒扬”改作“特惠琼瑶”;“尤求屈、宋之才,无吝珠玉”改作“拜求屈、宋之才,早霏玉屑”。从以上列举的修改来看,王士禛的改动颇具匠心,使这篇征诗文稿用词更加准确,更为典雅。[8]128-129

康熙四十三年(1704),王士禛以“王五”一案被诬罢归,回到新城。蒲松龄闻讯后,作五言古诗《阮亭先生归田二十四韵》以示安慰,诗云:

玉皇香案吏,谪位冠中枢。海内称三绝,鲁东止一儒。羽仪表朝宁,名字满寰区。不羡穿针巧,宁甘抱瓮迂。倾筐时倒屐,待漏尚操觚。文章驱屈宋,明允佐唐虞。名士风流在,良臣气概殊。眼中辽海阔,胸次点尘无。胡乃麛裘谤,忽成薏苡诬。事方理蝌蚪,人自吓鹓雏。蕉鹿终难判,马牛任所呼。久羞栈豆恋,适入寰瀛图。丛桂夙招隐,碧山不负吾。无如饮酒乐,岂必握兰趋?宦囊存诗窖,角巾出帝都。犹堪事游钓,喜不就橛株。人本如春柳,家原近白榆。到门无俗驾,悦耳有真娱。莲社欣相待,醴泉幸不孤。桑田故阡陌,剑櫑旧眉须。聊复修花宅,何劳乞镜湖?君才吟哨遍,我欲论潜夫。赵妇雅能瑟,香醪许再沽。看他箫鼓竞,辛苦猎吴姝。[6]385

全诗歌颂了王士禛的德行、政绩和文才,既为王士禛罢官表示不平,又为他归田感到欣幸。此诗大意是:王士禛是皇帝的心腹、朝臣的表率,他像郑玄一样是山东的大儒,文章堪比屈原、宋玉,名满天下。王士禛勤勉有加,等待上朝间隙还在草拟奏章,以优异才能辅佐明君。王士禛对人对事宁守迂拙、不施巧诈,气韵风度超群,志向气节不同凡人,胸怀像渤海一样宽广,心中没有一点私心杂念。王士禛官运亨通,青云直上,却受到小人嫉妒,遭到谗人诬陷,以致罢官。官场得失如同梦幻,庸人安于现状不愿离开官位,他却毅然归隐,归来时两袖清风、一车诗书。王士禛是天上的文曲星谪居人间,来往的都是正人君子,家乡的诗友们陪伴左右,参加的都是高雅活动,醴泉寺也因他的到来而名扬天下。王士禛修复自己的花园,其家靠近锦秋湖,优悠游哉,还有什么过分希求?

康熙四十七年(1708),蒲松龄收到王士禛近期刊刻的诗集《唐人万首绝句选》,诵读之后,心有所感,竟然夜梦相逢,因而创作2首七言绝句《王司寇阮亭先生寄示近刻,挑灯吟诵,至夜梦見之》,诗中回忆了他与王士禛论诗的由来,抒发了对王士禛的思慕之情。诗其一云:

花辰把酒一论诗,二十余年怅别离。曩在游仙梦中见,须眉犹是未苍时。[6]437

诗的大意是,二十年前繁花似锦时节,作者与王士禛把酒论诗,相谈甚欢,之后一直没有相见。此时梦中见面,彼此相貌依然如故。诗其二云:

自从供帐角巾还,春树暮云日日看。不是梦魂迷中道,徒缘惫骨怯征鞍。[6]437

大意是,王士禛去官归田做隐士,春观绿树、暮看浮云,心境平和、恬然自安。作者之所以没有去看望王士禛,不是因为不识路途,而是因为年老体弱,不堪鞍马劳顿。从以上这两首诗可以看出,尽管蒲松龄十分感激王士禛对自己的提携和揄扬,但他自尊自重,绝不趋炎附势,这应该是他的性格使然。蒲松龄在诗中说因为“徒缘惫骨怯征鞍”,所以不能前往新城拜见王士禛,这只是一个借口,并不是他的真实心声,因为这期间他还是每年数次往返于蒲家庄和西铺,年逾古稀的他还去西铺吊唁毕际有夫人,这段距离并不比去新城短多少。

同年蒲松龄还写了七言绝句《王玉斧诺赐〈蚕尾集〉,久许不与。偶因渔洋惠近诗,夜梦索之,戏柬一绝》,诗云:

长史马豆真堪笑,忽得渔洋惠好音。最爱挑灯吟白雪,妄因数齿梦黄金。[6]440

这首诗以开玩笑的口吻对王玉斧说:你许诺送我一套王渔洋刊刻的《蚕尾集》,直到今天也没有送给我,现在渔洋先生赠送我一套《蚕尾后集》,我在梦中已经向渔洋先生索要《蚕尾集》了,估计不久就会送来,就不再麻烦你了。尽管此诗是戏作,但从中仍可看出蒲松龄对王士禛崇敬和爱戴的情怀。诗题中的王玉斧,名启座,新城县秀才,是王士禛的族侄,早年在京师追随王士禛。蒲松龄与王玉斧交往密切,王士禛与蒲松龄之间相互赠送诗集和物品,大都由他办理。

康熙四十九年(1710),蒲松龄撤帐回家,本应安度晚年,但因淄川漕粮经承康利贞渔肉乡民、中饱私囊,他义愤填膺,挺身而出,领导淄川文人士绅与康利贞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斗争。原先淄川漕粮只征收正米,每石折银六钱,不附加席、草、脚价等杂费,后来每换一任知县便增加一二分银,康熙四十七年(1708),淄川知县韩遇春病亡前已达到每石一两六钱。康熙四十八年(1709),康利贞充任漕粮经承,“妄造杂费名目”,每石增派至二两一钱有零,“阖县皆为切齿”。蒲松龄先有《垦减米价呈》投向官府,同时又会同县学生员当面质问康利贞,康利贞支吾搪塞,声称事不在己。于是蒲松龄便以个人名义,向当时兼署淄川县事的利津知县俞文翰递交了《又呈俞县公呈》。然而,俞文翰并没有约束康利贞减少应征漕粮米价。蒲松龄出于义愤,只身赶赴省城济南,向布政司告发康利贞。“四月中旬,藩台访其蠹状,行文到县,使不得入公门。”康利贞闻讯,腰缠所征粮款赴德州不返。[2]207-208康熙四十九年(1710),康利贞又返回淄川,声称已得到王士禛荐举,明年复任漕粮经承,全县士绅为之哗然。蒲松龄毅然致信王士禛,直陈其事,劝他切勿帮助康利贞复职,以欺诈乡民,引起公愤。蒲松龄在信中说:

尺书久梗,但逢北来人,一讯兴居,闻康强犹昔,惟重听渐与某等。窃以喇喇者不入于耳,则琐琐者不萦于怀,造物之废吾耳,正所以宁吾神,此非恶况也,不知以为然否?蒙惠新著,如获拱壁,连日披读,遂忘昼曛,间有疑句,俟复读后再请业耳。适有所闻,不得不妄为咨禀:敝邑有积蠹康利贞,旧年为漕粮经承,欺官害民,以肥私橐,遂使下邑贫民,皮骨皆空。当时啧有烦言,渠乃腰缠万贯,赴德不归。昨忽扬扬而返,自鸣得意,云已得老先生荐书,明年复任经承矣。于是阖县皆惊,市中往往偶语,学中数人,直欲登龙赴诉。某恐搅挠清况,故尼其行,而不揣卑陋,潜致此情。康役果系门人纪纲,请谕吴公别加青目,勿使复司漕政,则浮言息矣。此亦好事,故敢妄及。呵冻草草。[5]1136-1137

蒲松龄的这封信写得颇为艺术。开头一段从王士禛的健康谈起,并就年老“重听”之事发了一通妙论,说耳朵听不清,正可以心安神宁,并非“恶况”。其实这是巧妙地劝告王士禛,年龄大了,还是以少管闲事为好。接着不避忌讳,直言相告康利贞的蠹行,然后劝诫王士禛,不要举荐康利贞复任淄川漕粮经承,以免淄川士绅妄加评论,毁其声誉。王士禛接到蒲松龄的信后,没有认为这是对自己大不敬,平和地接受蒲松龄的意见,不再推荐康利贞复任漕粮经承,这可从蒲松龄《与张益公同上谭无竞(再生)进士》信中所称“始知利贞即叛渔洋而营窟于先生之门”得到证实。[4]1139由此可以看出,蒲松龄的确“天性伉直,引嫌不避怨,不阿贵显”。[9]77蒲松龄敢于向王士禛这样的朝廷高官“累幅直陈,不复恤受者之难堪”, [9]77足以见其性格之伉直。

康熙五十年(1711)五月十一日,王士禛因病逝世。蒲松龄得知王士禛病故消息,极为震惊,因为就在三十日夜里他还梦见这位师长。蒲松龄含泪连作4首七言律诗《五月晦日,夜梦渔洋先生枉过,不知尔时已捐宾客数日矣》,沉痛悼念王士禛。诗其一云:

昨宵犹自梦渔洋,谁料乘云入帝乡。海岳含愁云惨淡,星河无色日凄凉。儒林道丧典型尽,大雅风衰文献亡。薤露一声关塞黑,斗南名士俱沾裳。[6]460

蒲松龄在诗中极言王士禛去世,日月为之无光,海岳为之悲伤。王氏去世,是文章之道丧失、诗坛风韵衰竭,天下名士无不为之潸然泪下。诗其二云:

遥忆黑头已珥貂,相逢快语彻清宵。角巾归后羊裘老,芒屩办成李杜遥。讣乍闻时惊欲绝,怀无倾处恨难消。衰翁相别应无几,魂魄还将订久要。[6]460

此诗首先追忆作者与王士禛初次相见的情景,接着赞美王氏归隐后的高雅举止,最后表示不日之后,自己也将追随王氏而去,永远陪侍近旁。诗其三云:

驴背红尘久惮劳,频烦尺一降林皋。穸台深已掩松露,卤簿喧犹入枕涛。久以家传贻小许,犹遗剩馥溉群曹。牡丹一赋留宫禁,涕泪他年洒御袍。[6]460

此诗回忆王士禛对己多次致函慰问、关怀备至的情景,赞颂王氏家学渊源、提携后学,描述王氏去世后皇帝悼念他的哀容,也表达了作者在其生前未能与其再次相会的遗憾。诗其四云:

高轩闻作玉京游,老泪横披不自由。国士忍看埋玉树,达人已自乐瑕丘。祗深骚雅垂亡惧,不比寻常死别愁。道远未能将絮酒,垂缨屣履恨千秋。[6]460

此诗的大意是,听到王士禛去世的消息,想象王氏魂归黄泉,作者禁不住泪流满面。一代诗宗故去,真令人担心今后诗运不畅。自己悲痛欲绝,未能前去吊唁,实在是千秋之恨。

此后,蒲松龄还应其馆东毕盛钜之请,代写了一篇情辞哀切的祭文《毕韦仲祭王司寇》。文章说:

天下之士,生有轻于鸿毛,死有重于泰山,此其言如河汉而无极也,而余于今日确信其然。其或家以禄富,人以爵传,泽不及乎再世,名不出乎里闬,其生则荣,没则已焉。如公者:少年擢第,誉满人寰。德则丰玉俭谷,才则博翠浮澜,言则飞花粲齿,心则皎月光天,出则羽仪当代,处则奖掖后贤。故其存也,山川为之生色;其没也,天地为之黯然。……然以樾荫之故,临穴而忉怛伤心者,此猶瓜葛之情也;至夫天壤间少此一人,遂觉乾坤惨淡,风月凄冷,一闻讣而千泪俱下,此非复情之恒也![4]1347-1348

祭文从人格、德才、地位等方面,对王士禛备极称颂。虽是代笔,文中也洋溢着蒲松龄对王士禛的深挚感情,表达了对王氏的高度评价。

蒲松龄与王士禛的身份、地位、名望过分悬殊,交往中并非完全平等,难能可贵的是真挚友情贯穿始终。对于蒲松龄来说,在科举蹉跎、创作困顿之时,受到王士禛这位朝廷重臣、文坛泰斗的关心和褒奖,感到倍受鼓舞,为此感激涕零、念念不忘;对于王士禛来说,以一代诗宗的身份,对当时名气囿于一隅的蒲松龄赞赏文才、给予鼓励,体现了他“奖掖后贤”的宽广襟怀。蒲松龄对他与王士禛的交往,十分看重,将王士禛对《聊斋志异》的评语过录到自己的手稿中,在其诗文中表达感激、钦佩之情。难能可贵的是,蒲松龄与王士禛的交往纯粹是君子之交、文字之友。而就王士禛来看,他对这段交往却没有真正放在心上,既没有为《聊斋志异》作序,也没有应允为蒲氏作家传。今天站在历史的角度来看,当然可以理解,并且感觉无可厚非。但无论如何,王士禛的奖誉和提携,对蒲松龄坚定信念,持之以恒地完成《聊斋志异》的创作,以及对促进《聊斋志异》的广泛传播,都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这一历史事实是任何人也抹杀不了的。

参考文献:

[1]裴世俊.王士禛传论[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1.

[2]袁世硕.蒲松龄事迹著述新考[M].济南:齐鲁书社,1988.

[3]杨海儒.蒲松龄生平著述考辨[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4.

[4][清]蒲松龄.蒲松龄全集[M].盛伟,编校.上海:学林出版社,1998.

[5]袁世硕.王士禛全集[M].济南:齐鲁书社,2007.

[6][清]蒲松龄.聊斋诗集笺注[M].赵蔚芝,笺注.北京:中国出版社,2006.

[7]蒋寅.王渔洋事迹征略[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

[8]陈汝洁.蒲松龄为王士禛代笔的《征诗启》——蒲松龄与王士禛交往补考[J].蒲松龄研究,

2009,(4).

[9]路大荒.蒲松龄年谱[M].李士钊,编辑.济南:齐鲁书社,1986.

I remember the poor scholar and the dignitary,

When they met,they talked all night

——A study on the friendship between Pu Songling and Wang Shizhen

SUN Qi-xin1  LI  Feng2

(1. Zibo city commission for discipline inspection,Zibo 255001,China;

2. Zibo Normal college,Social Science Research Center,Zibo 255130,China)

Abstract: Pu Songling and Wang Shizhen met only once in their lives,and they communicated mainly through letters and poems. They were not equal in their friendship due to the great disparity in their status and fame,but they knew and appreciated each other,and their friendship could be called a story in the literary world in early Qing Dynasty. Pu Songling is quite self-respecting in his contacts with Wang Shizhen,and has no unreasonable thoughts. Wang Shizhen's praise of Pu reinforced Pus confidence of finishing Strange Stories from a Chinese Studie and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spread of it.

Key words: Pu Songling;Wang Shizhen;Friendship;Verse;Textual research

(责任编辑:景晓璇)

收稿日期:2020-10-10

作者简介:孙启新(1964-),男,山东淄博人。淄博市纪委监委驻市交通运输局纪检监察组组长,中国聊斋学会(筹)理事,蒲松龄研究会理事,主要从事淄博地域文化研究;李锋(1966-),男,山东淄博人。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社会科学研究中心教授,鲁中地域文化研究所所长,主要从事聊斋文化、唐宋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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