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增湘对《栾城集》的校勘

2021-05-30 10:48南江涛
藏书报 2021年48期
关键词:栾城宋本国家图书馆

南江涛

一家三父子,都是大文豪。

诗赋传千古,峨眉共比高。

这是1964年4月25日朱德同志参观三苏祠时的题詞。三苏在中国文学史上文峰鼎峙,成就非凡。《国学基本典籍丛刊》之中,集部选人苏洵《嘉祐集》(上海图书馆藏宋刻本),苏轼《东坡乐府》(国家图书馆藏元刻本)、《明成化本东坡七集》(首都图书馆藏清宣统影刻明成化刻本),苏辙《栾城集》(傅增湘校,国家图书馆藏清道光刻《三苏全集》本)。

苏辙的集子,宋代即有《苏文定公文集》,分《前集》五十卷、《后集》二十四卷、《三集》十卷、《应诏集》十二卷,共九十六卷。可惜全本不存,今残存五十多卷,约为半数。选一个残本,不方便读者全面了解苏辙的文学成就;选一个全本,哪个版本合适,成为问题。杜泽逊先生在回复我邮件时,给出了具体的意见——傅增湘校本,既可以满足“全”的要求,又带有傅增湘用“宋本”校勘的成果,两全其美。杜老师很看重此书,信中不忘叮嘱一句:“校语内容可以套色印刷。”

底本扫描完成后,交给同事责编,我并未过多留意。今年责编因公外调,由我负责这部《傅增湘校本栾城集》的收尾印刷工作,故得先睹为快。

翻开第一册,即被《本传》末尾藏园老人的跋语吸引:

《苏文定公集》宋刊本,半叶九行,行十五字,字仿鲁公体,极古茂,各家著录所不见,旧藏内阁大库。宣统三年(1911)乃取置京师图书馆,计存四十七卷。余癸丑(1913)长夏僦居广化寺,乃得就校于此本上。此外又假沈乙盒所藏廿四五两卷,邓孝先所藏一至三、十六至十八共六卷补校焉,盖已得泰半矣。其中佚文异字不可殚述,行将别为札记,附刊于《蜀贤丛书》之末。丙辰(1916)正月初十日后学傅增湘记。

这是傅氏以宋本《苏文定公集》残存卷帙校勘此道光本的一个概述。宋本主体部分存47卷,1911年由大库移交京师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前身)。1912年8月正式开放的京师图书馆在今广化寺内,而不是现在的文津街七号。1913年夏天,傅增湘以馆藏宋本手校道光本的佚文异字。跋中所说,除了公藏,他还借了两个朋友的私藏,即沈曾植藏第廿四、廿五两卷和邓邦述藏的六卷。

沈曾植(1850—1922),字子培,号乙盒,又号寐叟等,浙江嘉兴人。光绪六年进士。张勋复辟时,授学部尚书。清末民初学者、诗人、书法家。沈乙庵也是一位藏书大家。吴则虞《续藏书纪事诗》有诗赞曰:“云龙幻世沈尚书,气阨神完道不孤。乱叠嫏嬛山样褶,却教胠箧枉轩渠。”注云:“藏为甚富,重宋元精椠本。书楼名海日楼。……《海日楼书目》不分卷,钞本,见《西谛书目》。另有《海日楼行笈书目》,稿本。”又引吴庆坻诗:“海内藏书今几人,宝兹秘籍垂千春。千元百宋那能有,莽莽乾坤只怀旧。”(吴则虞《续藏书纪事诗》,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6年版,第237—238页)足见沈氏藏书之精。傅增湘与沈曾植结识于1911年,其后二人在藏书上互通有无,以助校勘;沈氏殁后,其旧藏精品也为傅增湘购得一些,零散见于《藏园群书题记》等。沈氏所藏两卷为一册,卷二十五前残,卷二十六末残(按:宋本《宋文定公文集》卷廿五、六之内容相当于道光本卷廿四、五,故前后表述有不同处,特此说明),均不全,傅增湘在校本卷二十四第二叶天头有朱笔识语:“以上宋本缺。宋本二十五、六两卷皆不完。从沈乙盒假校。其廿六卷后乃与京师图书馆所藏正相衔接也。”对于这两卷,祝尚书《宋人别集叙录》云:“台北‘中央图书馆著录卷二五、卷二六,凡一册,其收藏源流不详,殆亦为清内阁散佚之帙。……傅氏所云沈曾植藏本,今不详何处。”(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474页)今检台湾“国家图书馆”古籍数据库,此二卷正是沈曾植旧藏(书号10234),蝴蝶装,与傅增湘假校者完全吻合。

邓邦述(1868—1939),字正闇,号孝先,江宁(今南京)人。近代诗人、藏书家。他与傅增湘同为光绪二十四年(1898)二甲进士,交谊甚久。虽然邓邦述辛亥之后移居苏州,二人之间仍然往来频繁,尤其是在藏书方面的交流。这六卷的借校,即是一例。傅增湘在《栾城集》中有详细的记载,卷三末朱笔云:“以上三卷为同年邓孝先所藏。壬子(1912)十月记。”又卷十六末朱笔云:“此卷及下十七、八卷为邓孝先所藏,盖与图书馆本同自大库流出者也。壬子十月沅叔记。”又卷十八末朱笔云:

“校宋本止此。壬子十月十七日沅叔。原本为邓孝先所藏。”于此可见,傅增湘从邓邦述借校六卷尚在比勘京师图书馆藏本之前,当是其校《栾城集》之肇始。邓氏所藏的六卷六册,今存国家图书馆(书号01096)。

加上主体部分47卷,傅增湘所用的《苏文定公文集》可得54卷(因为卷二十六分为两部分著录,此为合并计算)。在此跋后有两叶他所写具体卷次,内容基本一致,素纸有一处笔误,目录前的商务印书馆六行红格笺纸内容为:

苏《栾城集》校宋本:

目一卷、一至六、十至十八、廿四廿五(此二卷沈藏)、廿六、卅五卅六、卅九至四二(一二三各卷在邓孝先处,十六十七十八亦在邓处);

《后集》:七至十三、十八至廿一;

《三集》:六至十;

《应诏集》:一至十二毕。

共存五十四卷。

京师图书馆所藏的47卷,今寄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2012年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出版《原国立北平图书馆藏甲库善本丛书》,收入第644—645册。

跋语中言,因为佚文漏字甚多,傅增湘计划将校语汇为“札记”,附刻于《蜀贤丛书》。关于《蜀贤丛书》,傅增湘在《六十自述》中云:“窃欲上溯眉山,规仿旧法,以复蜀本之观。因录杨子云以下迄于虞道园遗著十二种,影樵宋元古式,刻为《蜀贤丛书》。”但查各丛书目录和国家图书馆等馆藏,均未见著录;又向参与四川省古籍普查的丁伟兄询问,也未见过。孟宪钧先生《民国以来藏书家刻书举隅》讲道:“傅增湘先生还覆刊过《蜀贤丛书》十二种。笔者孤陋寡闻,仅见过其中三种,即宋本《龙川略志》、元本《道园遗稿》《翰林珠玉》。对于这三种书,我总的印象是刊刻极为精审,用纸用墨极为讲究,堪称民国精刻本的代表作品。”(见《收藏家》1998年第1期,第47页)从孟先生的评价,略能窥得傅增湘对丛书的重视。然而以此推测,《蜀贤丛书》有可能没有全部刻完,如今历经灾祸,即便零本也较稀见。

这则跋写于1916年,记述的是傅增湘1912—1916年间借三处宋本校勘的情況。通览全书,傅增湘的校勘工作,远远没有停止,而是至少一直持续到1933年,在《后集》卷十四末傅增湘记道:“癸酉(1933)四月初十日,依瞿氏宋刊本校讫。”所言瞿氏,指瞿启甲(1873—1940),字良士,别号铁琴道人,江苏常熟人。清代著名藏书楼铁琴铜剑楼第四代主人。瞿氏所藏残卷原为黄丕烈原藏,《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有详细记载,现存国家图书馆。在此期间,他从刘启瑞处获得《后集》四卷残本。刘启瑞(1878—?),字翰臣,号韩斋,江苏宝应人。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举人,次年进士,官内阁中书、内阁侍读学士,人民国后,弃官归隐。近代藏书家。傅增湘在《后集》卷四叶二下天头朱笔云:“宋本存第四卷残叶自此起。刘翰臣见贻。”第七叶下天头朱笔:“此下仍据自藏本。”卷四末朱笔:“庚申(1920)七月二十六日据家藏宋本校。”卷五末朱笔:“庚申七月廿六日登下校。”卷六末朱笔:“庚申八月朔日校宋本二十叶。”卷七第四叶下朱笔:“余藏宋本存此半叶。”九叶上朱笔:“余藏本止此。存一叶。”检《藏园群书经眼录》卷一三记此本:“存第四卷十六叶,卷五、六全,卷七六叶。”

傅氏但凡遇到宋本残卷零叶,即想方设法校于此本之上,并且注明藏家姓名。如卷二十四首朱笔云:“此两半叶由红本袋中检出补校。庚申(1920)八月沅叔志。”《后集》卷七第五叶下朱笔:“两半残叶红本袋中所得,附校于此。”九叶下:“此下一叶从红本袋中检得校定。沅叔记。”末叶下:“此宋本半叶存孟嘉丈所。”“红本”本是清宫内阁大库贮藏档案的红本库(俗称西库),识语所言“红本袋”,当指1909年为整修内阁大库,清廷准备焚毁的“八干麻袋”内阁档案(此处蒙董岑仕老师提供相关材料,专此致谢)。这批档案正是傅增湘1918年担任教育总长后下令整理。所云散叶,即出于此。“孟嘉丈”指张恂(1877—1943),字孟嘉,丰润人。宣统二年(1910)毕业于京师译学馆,清朝按例赏举人出身。曾任内阁中书等职。民国时期,专攻绘画,曾任中国画家研究会干事,1931年和刘海粟、黄宾虹等人主编《画学月刊》。

除了比勘宋本《苏文定公文集》残卷,傅增湘还尽量搜罗其他宋本总集或史书中苏辙的篇章,予以校雠。如《本传》末尾一则墨笔跋语云:“壬戌(1922)仲冬以宋刊《播芳文粹》中所选颍滨文校于此本,加黑圈于每篇题上以别之。”从卷内的标记内容看,他还用到了宋刊《国朝文鉴》《国朝诸臣奏议》《新刊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续资治通鉴长编》等。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傅增湘对《栾城集》倾注的心力,在这部校本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旅途之中、呵冻之日,孜孜矻矻,乐此不疲。如卷十三末记到:“癸丑六月初八日校。是日大雨,寒甚,可御重棉。”而卷二十五第十一叶地脚朱笔云:“乙卯(1915)二月十八日校于上海。”这些都是他钟|青于校书的写照。从校勘内容来看,傅氏主要着力于标明卷帙和篇目差异、乙正讹字、补遗缺漏等,小到一字一画,多到干字以上,工整严谨,一丝不苟。此外,他也对作品系年等作了一些辨证,如卷三十九《因旱乞许群臣面对言事札子》一文之上批道:“据《通鉴长编》,此篇乃中书舍人时所上。”此类尚多,不一一枚举。

其实,校本《栾城集》只能说是傅增湘痴迷于校雠、执着于乡贤著述的一个缩影。他在《六十自述》中对自己校书做过全面的总结:“余自辛亥解官始事校雠……日校一二卷,悬为课程,神惬意酣,渐成癖嗜。箧中不备,或借瓻以谋之,或阅肆以求之。一书必兼采数本,一本或覆勘再三。舟车行役,林壑幽寻,辄载以相伴。数十年来,曾无经旬之辍。”

2022年是傅增湘诞辰150周年,如今将其校本《栾城集》三色套印出版,亦可算是对藏园老人藏书、护书和校书的一种致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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