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课堂

2021-05-30 10:48袁凌
今日文摘 2021年9期
关键词:妹妹爷爷奶奶

《寂靜的孩子》是作家袁凌历时四年走访、探察、记录、沉淀,写就的一部非虚构作品。在这部作品中,袁凌将他的目光聚焦到了孩童的身上,他关注当下中国城乡儿童的生存现状,切身感受他们的生存条件、日常劳作和精神状态,认真倾听孩子的声音,最终完成了这一份关于孩童的生活和人性记录。

儿童的生命本应该是奔流的瀑布,自由而快乐,但这些孩子的声音却受制于地缘、身份的壁垒而无法被传达。《寂静的孩子》就是关于这样一批儿童生存境况的详实记录。在我们的世界里,他们的声音也许不应如此安静。

谢炎艳的课桌摆在教室正中央,因为没有其他同学。

小学教学楼处在半山坡上,整天受着风吹。冬天的天气略为清冷,谢炎艳翻书的手指微微缩进袖筒里,自习朗读的声音不足以填满空荡的教室。

上课的时候,老师像面对坐满了的班级那样板书和提问。有时候离开讲台,搬凳子坐到谢炎艳的课桌旁,手把手讲解。

这是广西蒙山县大瑶山深处,夏宜瑶族自治乡六洛小学二年级的课堂,离乡政府隔一座山,要走九公里林区土路,不通班车。

下半年新学期报到,谢炎艳发现领书的只有她一个。两个同学家都在县城买了房,转学走了,谢炎艳一个人升入了二年级。

“心里好烦。”谢炎艳回忆。七岁的她用童言像一个大人那样严肃地解释:“孤独!”

眼下谢炎艳稍稍有些习惯了,自习课上一个人大声朗读,课后一个人把作业本交到办公室,双科的成绩也还不错,都是差一分九十。但她仍然希望自习早点过去,上正课,“上课时,有老师就不孤单”。但老师并不总是在场,全校连同校长四个教师,要包办从学前班到四年级的全部课程。

“尽管是一个人,费的力气是一样的。”二年级班主任王老师说,从备课、讲课到批改作业,都要像对待一个完整的班级,不能马虎。

数学课上,女教师拿着几张习题卷子进来,挨座手把手让谢炎艳抄,随后师生台上台下相对做习题和批改作业,教室里像后窗外的山坡一样安静,只听见别班的琅琅读书声从隔壁传来。

相对于语数课堂上“一对一”的待遇,体育课上谢炎艳情形尴尬。她不得不和一年级或者三年级合上课程。在仰卧起坐的练习中,无人和她配对,幸亏一个一年级女生不会帮同伴按腿,才给了谢炎艳组对的机会。

课间的自由活动时间,谢炎艳常常自己滚铁环玩。有时她也和三年级或一年级的同学赛跑,搭伴跳绳则是更常见的事。跳绳一起一落之间,她总算是摆脱了教室里的落单情形,显出了这个年龄段跳跃的开心。

谢炎艳说不出谁是自己的“好朋友”,三年级的李万薇因为经常搭伴跳绳,以及上学路上会同路一段,“好像是”。李万薇经常和谢炎艳搭伴的原因是,三年级班上也只有三个学生,作为女生的她无法与同班两个“哼哈二将”似的男生打成一片或对峙,和低一年级的谢炎艳相处成了她最好的选择。

虽然如此,谢炎艳并不想和别的年级合并。这是近来校长温宗建时常考虑的事情,并且询问过谢炎艳和家里的爷爷。

校长温宗建说,学校会尊重学生和家长的意见,不会强行合并,并且合班要上报中心校和教育局批准。但现实是教师人手不足,为一个人的班级开设全部课程实在有点浪费,自然地使他回想起自己上小学时“复式教学”的经历。他心里一直在考虑的,是合班的具体细节。

在温校长心里,不仅是谢炎艳的班级,连同六洛小学也面临后继无人和合并之忧。城镇化情势下,这个山区的适龄儿童一半在外面上学,现任教师除了温校长和一个老教师,新来的一个是特岗教师,一个是代课老师转正,没有正宗师范出身的。

眼下全校学生一共十八人,还包括了四个学前班小孩,最小的才三岁多。除了谢炎艳所在的“一个人的二年级”,一年级四个学生,三年级三个,四年级眼下人数最多,有六个人。明年他们升入五年级,转去夏宜乡中心小学后,全校学生会立刻下降到十来个人左右。几个上学前班的小孩,也可能到达学龄时转去外地上学。建于1997年的双层教学楼,会比眼下更显空荡。

戴着一顶印有交警大队“平平安安回家”提示的帽子,走半小时的林间小路,回到山坳中清一色红泥土房的院子,卸下书包的谢炎艳此刻要面对自己的另一个身份:留守儿童。

谢炎艳的父母都在广东佛山针织厂里打工,这也是妈妈娘家所在的地方。过年出门之后,谢炎艳再没见过他们,这是两岁以来年年重演的情形。谢炎艳的上学路不论晴雨,需要自己走,在同学中她的路算是最短的,李万薇要走一个半小时。

平时照顾谢炎艳的是花甲之年的爷爷奶奶。除了谢炎艳,父母还在家里留下一个一岁多的妹妹。谢炎艳需要帮着奶奶干些锄地、拾柴的农活,放学路上捎几根引火的松枝,添到土屋里的柴火堆上。在家里,放下书包,衣服搓得动的要自己洗,更大的任务则是帮爷爷带妹妹。

谢炎艳对妹妹的感受是“一般可爱”,因为妹妹脾气大,有时会打她。穿得厚厚的妹妹对谢炎艳的手臂来说显得太重了,但只要有空她就会抱上一会儿,接替时常把妹妹捆在背上的爷爷。看见学步的妹妹在院子里跌倒,谢炎艳赶忙过去抱起来,慢慢摇来摇去。

家务之余,谢炎艳的任务是坐在卧室小窗前,就着油纸透进的光线做作业。读过初中的爷爷,在学习上抓得很严,谢炎艳看电视的时间被严格限定。上学以来得的十三张各种奖状,也被爷爷收在橱柜里,以免贴在墙上孙女看了骄傲。

这间土屋二楼的卧室,是谢炎艳和爷爷奶奶还有妹妹全家起居的房间,摆着两张挂着帐子的老式木床,床顶还挂满了装着换洗衣物的塑料袋,谢炎艳和奶奶睡一床,爷爷带着妹妹睡抵脚的另一张。爸爸妈妈的房间在楼下空着,码了很多袋去年打的谷子。即使他们回来,谢炎艳也仍然和奶奶一起睡。

虽然爸妈走的时候谢炎艳也会不高兴,她却“永远也不去广东”。奶奶曾经开玩笑让谢炎艳去广东跟着父母,谢炎艳大哭起来。

“永远不去”只有一个例外,就是带上奶奶。“奶奶去哪儿我去哪儿。”说这话的时候,她像妹妹一样黏在奶奶怀里,奶奶皱纹纵横的脸上露出微笑。她的脖子上挂着奶奶求来的一个“乾隆通宝”铜钱和一块心形小玉石,身上穿的是奶奶买的衣服,脚上是奶奶买的鞋,玩的绒毛熊来自出嫁的姑姑。妈妈买的衣服都封存在楼下一个大包里,给的一串海螺项链也搁在柜子里。爸爸买的一辆儿童脚踏车,冷落地摆在底楼父母的卧房,落上了一层谷壳灰。

谢炎艳其实出生在广东。四个月大的时候,妈妈带她回到这里,一个月之后妈妈又离开了。还没有断奶的谢炎艳看到牛奶就哭,奶奶想尽办法喂米糊让她活了下来。小妹妹则出生在梧州,因为在广东生要花很多钱。五六个月之后,妈妈如同在谢炎艳出生后一样出门打工。

妈妈忙于和爸爸一起出门打工的原因是,她患有“地中海贫血症”,一直要吃药,只靠爸爸一个人的工资,付不起她的药费连带一家的花销。眼下妈妈在广东也经常不能上班,很少寄钱回来。爷爷前两年可以帮人栽树割草,打打零工,眼下只能靠种好几亩田,供应一家的口粮。

爸爸偶尔给谢炎艳打电话回来,妈妈却绝少出声。因为母女语言不通。妈妈是佛山人,在这边又很少待,不会这边的方言,谢炎艳又听不懂她的口音浓重的“广普”。这也是谢炎艳不愿去广东的原因。

问她喜欢爸爸妈妈,还是爷爷奶奶?谢炎艳犹豫了半天,最终选择“喜欢奶奶”,因为“她从小养我到大”。当然还要加上爷爷。

在谢氏家族聚居的这处大院子里,谢炎艳和妹妹不是仅有的留守儿童。七户人家中,有三户在外打工,过年才回来。

在六洛小学的学生里,几乎没有父母都在家中的。其中两个学生是父母双方出门,单亲的则有好几个。六洛村支书介绍,全村近八百人中,有两百多人在外务工,学龄儿童中母亲出走不归的有十户,仅仅李万薇所在的五组,母亲“跑了”的小学生就有三个。

暮色降临,院子外墙褪去微红的余晖,谢炎艳站上院门口的一棵矮树,像是在向远方眺望,这是本地儿童常见的姿势。

(顾新荐自《北京青年报》)

猜你喜欢
妹妹爷爷奶奶
给奶奶按摩
我的妹妹不爱我
奶奶喊你吃饭啦
冬爷爷
站着吃
奶奶驾到
我的妹妹 等
爷爷说
带妹妹
妹妹出生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