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文韬的诗

北 湾

刨木，饮冰或是湿发慢煨着暑气。苦若蒲公英

就足以沿道下坡。山麓消失之处，天穹昏红的

底片，风的绒毛

绕耳而行。这并非第一次，看到豆娘抽出它们

蓝色的翅膀。

水与土。暮春情欲的孑遗。白昼烟火为泊在

屋顶的船只晕色赋形

在北湾，没有失落的人，晚祷时我们禁止哭泣，

海水吞吐

礁石亮而嶙峋的形体，当积湿的木屑间易

感的火苗被热情划破。

别再去找野草莓，夏天要结束了，你也一定不

要原谅我。

如同此刻颤动的一切仍不忘恨我，沿着虚色

从幻相中撑伞返世。

水产市场

爱越做越冷，她被男人一脚踹去关窗

黑花瓣还眷恋咸腥的凌晨戏水

五月的新雾已滤开塑料棚缝隙间

漏下的金针，暖到肌肤淌血，与多余而

难以戒除的芒刺不同，整点钟从不在乎时间

因而男人们的出现，往往与质检员

在银鱼瞳孔中缓缓放逐的晚祷无关

那些迟到的荫翳，轻盈地凝成前门街道的黛

色轮廓

仿佛云絮校正过虹霓般相悖的庇佑

于是影子交错、聚散、彼此复制，如尘面瞬息

即逝的蝶翼

于是推车满载，三三两两地出发

雾咬在他们脖颈上，生出无调式的细吟

栀子花的东边是蔬菜市场，楼下的白醋

与豉油腌制着内衣裤，回南天囿于小阁楼

鸟雀生津，在木梁受潮后簌簌落下的霉味与

初雪构成的台风臂内

燠热的水汽裹着油珠不断回旋，她回收初潮

般

翻炒脸上的雀斑与幽暗年纪里细屑的欢娱

仿佛那枚不经意间作痒的鹤羽，钻过断霭与

宵禁交织的

网孔后，能安然飘离晦冥而低洼的小镇腹地

复刻一场未曾密谋的汛期，肉香泅往绿色血

管的里衬

用青春的鱼获、第一根口红和衣兜里被压碎的

草莓

等待草环如秀美的听诊器般重新钳住手指

而掌心抚平瓷板上林立的水雾一如昨夜食梦的

从容

在一个达标的水产市场里你看不到太阳，再

往东

听装啤酒统治着文明的荣光，烟囱的锈斑

隔绝迢遥的水泽与蜃景，合法虚构一场梦境

意味着

踩响枯枝上的花瓣或在它们闪烁暮色前不顾

那些细小的呻吟

潜回曾在黑暗中心悸的仲春，意味着穿越三

角梅与矮牵牛间

天空的折痕时，女孩的耳语仍束于细影的腰身

而脚下常年于矿藏旁惶惶绵延的暗河，让搁

浅在工业区的桃林

突然变得辽阔

唯有礼拜日，可以不用管结巴的

牡蛎壳，会降恩给命运的哪一个指腹

不用管祖传木柜在贷款单上激增的协议

小孩撒开的沐浴露泡沫，穿越晨曦与子夜间

更替的溪谷

从星晕旁层层褪去如时令的薄霜，也不用管

法兰克福的进口钢筋下老林炫耀着尾骨

而上苍困到酣出一个鼻涕泡，也不用管

无论拾起又滑落的是谁的姓氏，一条条银白

色的帶鱼

被风吹动，火星吞吐冰棱参差的刃边

无论光，是否照进过广场边缘温和的虚空，是

否

畏惧潮汐的形体在回望中的无限溃退

每次路过腥腐味滞塞如河的巷口

她都会往里望一会儿，为了再次溺惑于

刹那黑暗中，另一个永恒宇宙的舞步徐徐踱响

她独自学会分娩记忆、痊愈和走失于茫茫林

莽后

不再黯然带罪入梦，对赌何须再用命运的赝

品

坐定尘埃上悲欢的迷址，清洗猷獴刺间的淤

泥

或是海蜇的内脏与它们必然的忏悔

寂寞如此残损、昏聩，苍蓝色的小牙齿浸透光的

每一寸榫卯

唯变动不居的青苔一一退还租赁之物

若此刻落雨，她将想起周身四合的蒺藜与苍

耳，想起一种桃花

想起自己似乎爱过一个叫陈建武的男人

饮 酒

进入那个房间，

拉开门缝中初春的水沫

进入天空下我们唯一的居所。

阳光剥走了我的皮肤，在一场更小的雨里

我承诺带你去看日出。

比铁器更新，我们从瞳孔的冰壳中取火

你开始咒骂那座幽暗的塔尖。

“饮酒不得足”

一位在门外叫嚣

带走上膛的筹码，他扎起被雨淋哑的嗓音。

我们用新长成的指骨下棋

当你再次点烟而伤口陌生如异邦人，

用灰绿的雨水织成眼罩

当我望向你最后一眼而你已蜷缩如空空的栗

子壳。

直到那时，我才能

听到屋里某一个人无垠的啜饮声。

杨 梅

——疫时

下雨了，白头鹎险些失去生活

一路上隧道被寒漠的明亮填满浮冰

鸟羽漫漫吞食着晨光，俄顷，新的漫游者

开始试着从星辰的孵化中醒来，在群峰额前

依次绽开紫红色小旋涡，被搅动的

口欲支撑着我们，上山点数骨立的墓碑，

决堤的梦境旁遗言累累，春草昼夜相继

只需一阵溃烂的热风，黥刑便浮锦般

回到我们舌上，皱缩成过去的血液，

在山里走远的人也会像我们一样越来越稀薄

越来越透明吗？你必须长出一颗空无的核

才能嚼碎、咽下被他们忘下的陌生影子，

猩红色的春天捻断灯盏，它们落下

似乎从未成熟，难以分清嘴角稠密的是光

还是血，去岁的杨梅酒也已酿成

鸟鸣朗照明晰之地，我们踩实土壤

四月过后水稻从他们的脸庞抽芽，

门内的旧剪开始不安，瓶罐皆空

你以为在它们淌出的血中能找到另一对眼球

你其实知道如何让它们开口，你的词比我的

更嗜血，你更有资格拥有记忆，往山谷深处

走，到幽湿的黑暗旁，让它们笼罩你

短评 DUAN PING

卢文韬的诗歌体现出一种刻意提纯的书写方式。他那纯诗清脆的外壳之下，是炭一样阴燃的所指：它还远非燃烧，却依然拒绝熄灭，而是以一种冒犯的方式存在着。他一再书写这样的母题，一个深陷当代生活的革命者。他以此来比喻蝶翼涌出的瞬间，这两者的相似我们似乎可以在一句流行格言中找到：蝶翼的扇动暗示着风暴，但蝶翼引起的风暴，在空间上抑或在时间上与那最初的蝴蝶相隔。一具燃烧的躯体曾经化作春日的沙塵暴，他提起的革命，是一种精神对缺席之物的意向性认识，即用重构某类宏大叙事的方式构建知识分子的身份认同。显然，这种认同从来没有被真正确立过，它是某种将来时的存在，因此卢文韬的书写总是徘徊在涂满暮色的日常生活与颓唐的情欲之中。他以直接而抽象的口吻谈论欲望，仿佛它只是一根寻常的颓坠于夏日的枯枝，每首诗都有那么一两行论及欲望，在这简短的一抹中，欲望的客体却要么缺席，要么被强制性地排除。欲望是已完成乃至溢出的东西，与之对应的是诗中所隐藏的真正的硬核：历史是否可以凭我们每个人的存在而存在？一个无法撼动日常的个体存在，能否进入一种真正的时间性之中？

——谈炯程 诗人

雨水灰绿，天穹昏红，头发与豆娘翅膀一样蓝，春天有杨梅般的猩红;筒子楼被霾色罩住，前门街道有黛色轮廓;黑色花瓣，绿色血管，苍蓝色小牙齿;银白色带鱼被风吹动，野狗身上泛着白光的皮癣，这些是否与过白的皮肤暗自重合呢？在卢文韬的这些诗中，色彩游走于虚实之间，在光的影响下，最终又同归入一种渐进的幽暗里，制造出哀艳的斑驳。他隐秘的抒情总是演绎于雨雾迷蒙的冷色底片之上，不肯泄露无据的喟叹，将宿命般的无力感充盈到杂芜的毛细管中，汹涌的细节互相纠缠。因此，读者难免会在视域旋涡中感到些许失衡，不论是险些失去生活的“白头鹎”或“我们”（《饮酒》《杨梅》），还是从未见过生活的“他”或见过太多生活的“她”（《水产市场》），都在掠夺我们认同的同时，又顽抗地拒绝廉价的共情。“生活”，早在日常话语的蹂躏下逐渐虚化，而卢文韬以他所擅长的点彩错金之笔，发掘“事件”微妙的震撼力，通过画面流转为这样一个大词描出经络，令“生活”在光中以影身与我们平等对坐。但扪心自问，人尚无法与他者感同身受，何能真正地“见过生活”呢？而卢文韬的可贵就在于，他残忍地揭示了这一处境，却依然以自己的写作去触及“生活”。

——付方元 安徽师范大学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