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沙·乔尔内诗选

张猛 译

“所有人都穿着同样款式的

裤子……”

这不是那种甚至在森林里也有可能出现的相似之处，而是一种同一的特征，这是失去了理智的、从一个向两个的变化。

——Л.安德列耶夫《野兽的诅咒》

所有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裤子，

蓄着胡子，穿大衣，戴着圆顶礼帽。

我和街上每个人都相像

在拐角处完全迷失了自己……

我怎能不与人交换个性：

他变成了我，而我变成了他——

我已经被满满的千篇一律包围

我全然害怕这一切……

我咒骂文化！扯下背裤带！

踩坏圆顶礼帽！撕碎皮夹克！！

我嫉妒每一个独立的小甲虫，

我活着，像最后一个傻瓜……

到森林去！去湖边，到纯真的云杉那里！

我要像猞猁，爬上凸凹的树干。

我厌倦了在刻板的人行道上穿梭

打量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

乌鸦会给我送来瑞士的干酪，

从迷途的山羊那里挤奶。

要是傍晚天变得凉爽湿润，

我就在肩上围满苔藓。

那里将不会有报刊文章与总结。

可以躺在松树底下轻声嚎叫。

或者从树洞里偷来香甜扑鼻的蜂蜜，

或者出于无聊而刨土……

等冬天到了——我将无法坚守：

我将挨饿，孤独，面无血色，衣不蔽体——

到时候我就去找中尉，找我的朋友葛兰①：

他有免费的房间和餐桌。

我会说：“中尉先生！我是俄罗斯作家，

我没有带证件离开首都来到了森林，

我累得像条狗，并且——请你相信，朋友——

我凶狠起来胜过七百只鳄鱼！”

城里的人们会死去，像可怜的蜒蚰②，

我想要拯救自己老朽的皮囊。

中尉先生！我逃离了无意义的生活

顺路来到你家中……”

聪明的葛兰什么也不会对我说，

他会送来野味，葡萄酒，奶渣……

只是但愿格兰能够把我结实地绑起来，

不然——我一定会逃回到城里。

1907或1908年

月亮悬挂在云间

——来自海涅③

月亮悬挂在云间

像一枚巨大的酸橙。

灰色的海上一条长长的道路

镀上了月亮青铜色的光影。

我独自一人……在海浪边漫步，

那里浪花泛白，到处是泡沫的撞击声，

数不清的温柔的词语从海的那头朝我奔涌……

哦，这夜晚多么漫长！

心头潜伏着黑暗，忧愁与尖叫声。

自然女神们，请从水中升起，

唱吧，展示你们舞姿的狂野多情！

我要将头伏向你们，

愿我的心灵和身体都屏息凝神！

请亲吻那一绺头发中的爱意

一定要深吻，吻到那颗心颤抖个不停！

1911年

兩个愿望

1

住在光秃秃的山顶，

写普普通通的十四行诗

从山谷的居民那儿弄到

面包葡萄酒和香肠。

2

烧掉前方和后部的轮船，

躺到床上，什么也不看，

睡着后不做任何梦，并且

为了自己的好奇心，

一百年后再醒过来。

1909年

平凡的词句

  ——怀念契诃夫

在我们这个一部作品只有三个月名望，

天才们都随意放荡的时代，

只有你，不安而睿智的契诃夫，

一天又一天，离我们越来越近。

你自己不相信，但你在号召和唤醒，

挖掘那深坑直到尽头

又带着无助的冷笑轻声的批评

施暴的土地与父亲。

你就生活在我们之中，

那样温柔，明亮

你的明亮和平凡没有止境——

你看到我们这个世界昏暗，不幸

你受到我们赤身裸体的毒害……

于是你走了！我们却更痛苦，更糟糕：

那么多的书！啊，实在是太多的书！

可恶的圈子一天天变得狭隘

已经摆脱不掉“契诃夫”的枷锁……

你至少能，急切地揭开

那些脓疮——大笑，痛苦，复仇。

而如今一切昭然若揭。这多么让人忧郁

当看到，了解到，不再等待，沉默着腐烂！

1910年

在手术室

走廊里露出担架长长的尾巴……

所有的眼睛汇流成焦虑而悲哀的神色——

在那里，白色的门后，有红色的地狱：

手术刀在骨头上嗖嗖地飞转，像钢锉——

发出尖锐的、痛苦的、野兽般的叫喊

突然刺入心脏，仿佛一把刺刀……

窗外是五月。

要是能生活在尘世里多好！

在家中——田野，母亲，妻子和孩子——

那些苍白的脸上阴影越来越深。

而在那里，在门的后面，有位瘦骨嶙峋的外科

医生，

血溅到他脸上，仿佛带斑点的面纱，

挽起袖子，他用锐利的钢刀切开散发恶臭的

肉体……

骨头的碎片

野蛮而怪诞地向外突出，

仿佛因为疼痛

而喊叫。

女护士的下巴在颤抖，

氯仿的烟气——仿佛甘甜的伏特加;

手术台上不幸的身体

正静静地发黄枯萎。

来自普斯科夫④的护理员转过脸去，

笨拙地握住一条赤裸的腿，

像喝醉了一样，望向橱柜……

刚刚被切割的大腿

正在将凌乱的地面一点点染红。

桶里满满的血正在腐烂……

而玻璃外面的远方一片绿意——

一对鸽子

咕咕叫着，在屋檐上侧着身子踱步。

华沙的天空——那透明的法衣

正变得越来越蔚蓝……

疲惫的外科医生

走向了窗户，贪婪地抽着烟，

他想起了故乡彼得堡

又阴郁地拨弄着飞到前额的头发：

这磨人的工作！

就像是木柴，今天人们运送着它们，

送来一拨又一拨，无止无休……

1914-19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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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葛兰中尉的形象来自于20世纪初克努特·汉姆生的小说。在这部小说里，中尉托马斯·葛兰这  个人物拥有独立的人格和自由的灵魂，他厌倦了  都市文明，独自到大自然中隐居，靠捕鱼和打猎生活。

②蜒蚰，俗称鼻涕虫。

③本诗应该受到海涅著名诗歌《月亮已经升起来》的启发。

④俄罗斯西北部的一个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