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 爱， 情 志， 创 新， 自 觉

葛亦欣

摘   要： 钱塘才媛沈善宝是清道咸年间女性文坛的领袖之一，对促进后世女性文学的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本文以“热爱”“情志”“创新”“自觉”为沈诗之血、肉、筋、骨，从这四个方面浅谈沈善宝的文学态度及文学观念。

关键词： 沈善宝   女性文学    文学态度   文学观念

沈善宝，字湘佩，有《鸿雪楼诗集》《名媛诗话》等著作传世。出身名家，总角知书，年幼之时即有声名于当时，然其年幼丧父，继而亲人又去，三十方嫁，其一生可谓跌宕起伏、坎坷非常。本文将以“热爱”“情志”“创新”“自觉”为沈诗之血、肉、筋、骨，从这四个方面谈谈沈善寶的文学态度及文学观念。

一、以“热爱”为血，冰心玉壶。

明清之际，才女如云，湘佩可谓是其中的“执牛耳者”，顾太清评其为“红闺诗领袖”“弁冕闺英”，又写词赞她：“彩笔一支，新诗千首，名重浙西东。”①丁芸《闺秀诗话续集》中评其诗：“穆如清风，不愧谢道韫《葩经》语矣。”②……究其原因，我认为很大一部分在于湘佩把“作诗”当作自己血液里的东西，甚至是自己精神的归宿，而非可有可无的娱乐遣兴、抒发牢骚之作。唯有热爱，才会坚持;唯有坚持，才能成就。以“热爱”为血液，方有生命之活力，方呈汩汩不息之态。

湘佩生活在道咸年间，那时的王朝衰朽，那时的沈家离乱，那时的湘佩漂泊。国、家、己的多重坎坷，磨砺了这位柔弱多才的女子。她将道路崎岖、人生沉浮一并汇入诗中，以诗为友，作诗成为其心志的唯一寄托，“自笑诗书积习深，一灯五夜尚披吟”的秉烛夜读，“平生报国忠君志，事业文章岂异途”的巾帼豪情，都浸润在她的诗歌当中，字字热爱，句句泣血。

《满江红·渡扬子江感成》

滚滚银涛，泻不尽、心头热血。问当年、山头擂鼓，是何事业。肘后难悬苏季印，囊中剩有文通笔。算古来、巾帼几英雄，愁难说。

望北固，秋烟碧;指浮玉，秋阳赤。把蓬窗倚遍，唾壶击缺。游子征衫搀泪雨，高堂短鬓飞霜雪。问苍苍、生我欲何为，生磨折。

面对滔滔的扬子江，湘佩的热血和思绪如这江水一般翻腾。她想起了两宋之交韩世忠金山一战，其夫人梁红玉擂鼓助阵，八千宋军将金兀术十万金兵逼进黄天荡，以少胜多，其时其人其事，何等壮阔。而自己身为女儿身，空有才华，却不能像她一样报效家国。古来多少巾帼英雄？屈指可数。自己又何尝能够幸运地成为其中之一呢？想到此处，愁绪难说。头望北固山、手指浮玉山，往事历历在目，倚遍蓬窗，敲破唾壶，心绪难平。独自远行堕泪，空留高堂父母。问苍天，为何生我，空受折磨。整首词一气呵成，慷慨悲歌，郁结愤懑而又豪气干云。其冰心玉壶，可见一斑。

二、以“情志”为肉，缘情抒性。

其时，“性灵说”风行诗坛，该理论强调诗歌创作要直接抒发诗人的心灵，表现真情实感，认为诗歌的本质即表达感情，是人感情的自然流露。在阅读湘佩诗歌的时候，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出，其受该理论的很大影响，但又有别于一般的性灵派，自成风格③（7-8）。

湘佩的诗歌多采用直抒胸臆的手法，三分悲凉，三分豪迈，四分真实。她的语言是朴素自然、朗朗上口的。

她将自我的“情志”作为肉质填充诗歌，使得诗歌是实的、沉的、有力量的，不至于飘飘然如空中楼阁，而不知所云。

（一）抒情诗

沈父去世之后，她写下一首《述哀》：

我父入县城，路仅百余里。牵衣问归期，言别数日耳。讵知凶问来，奇祸降尺咫。

昊天胡不吊，命忽鸿毛比。匍匐奔县城，呼抢曷能已。九阍叫不开，五丝读难起。

浩浩气塞胸，雷洛绝偏倚。直以七尺躯，欲挽世风靡。乱民何足责，政体母乃驰。

我思觉吴鉤，愿学赵娥技。左揕仇人肩，又抉谗人齿。自恨若草质，不栉非男子。

況扶病母身，泣血骨软毁。设我殉父亡，更谁承菽水。海竭岸已移，山崩土亦圮。

哀哀抱痛恨，终天长已矣。

父亲将入县城，女孩拉着父亲的衣角，软软糯糯地问道：“爹爹什么时候回家呀？”父亲拍拍女孩的头，笑着说：“不过是百里路罢了，囡囡乖，爹爹几天就回来了。”眼睛里盛满了慈祥。可女孩却再也等不到父亲了……

这首诗用字简单，近乎口语一般，却把这“哀”述得活了。凶讯乍来、命如鸿毛的人生无常，呼抢不已、浩气塞胸的失亲悲愤，揕肩仇人、抉齿馋人的咬牙切齿及恨非男子、难以殉父的女儿无奈都流露在字里行间，一个奇女的形象跃然纸上，气势如虹。其情其志，令人慨然。

后来惨淡经营、漂泊沉浮之时，她又写下了许多表现思念家乡、亲人之情及无根无定之觞的作品，如：

吴江舟次寄兰仙妹

风透疏篷刺骨寒，谁怜远道客衣单。雁呜永夜思乡切，枫冷吴江行路难。

异地怅侬嗟陟屺，高堂仗汝劝加餐。此行莫谓归期杳，来岁梅花当共看。

思想之切、行路之难，风寒刺骨、道远衣单、雁鸣枫落，我仿佛看到一抹纤弱的女子身影飘摇在故乡之外，不知归期，令人心疼。但是即使如此，这个女子仍明媚灿烂。来年同赏梅花，这是怎样一种情致，寄托了湘佩对美好、安定生活的无限向往。

还有很多她的写景抒情诗。如：

秋日晚眺

白云黄叶视红楼，难画江天淡荡秋。一抹烟痕凝远黛，半窗波影泻清愁。

疏林晚唱来樵径，古渡斜阳泊钓舟。我是凭栏无限思，忘记毕竟让沙鸥。

湘佩用寥寥几笔为我们勾勒了一幅秋日黄昏凭栏图。“我独自凭栏远眺，远处白云黄叶红楼蓝天，烟痕缭绕在远山之上，袅袅依依;水波流淌着淡淡的忧愁，影影绰绰。疏林之中，一位樵夫哼着晚歌走在归家之路;渡口那边，一尾小舟垂着钓竿泊在水面之上，我思绪翩飞……”淡淡的愁，轻轻的悲，就这样从笔上、纸上沁入读者的心里。

（二）交游诗

与不同的男性和女性的交往，为湘佩提供了充分的创作实践，开阔了诗学视野，提升了审美品格，进一步促进了诗学观的形成与发展④（103-106）。

1.与女性相交

在整理湘佩诗歌的过程中我发现与其交好的女性友人有很多，比如许云林、黄颖卿、丁步珊等人，她们往往以诗歌互相表达慰问、相思之意，缘情抒性，显得非常真挚、感人。如：

次步珊姊见忆原韵

雪深陋巷寂无譁，正忆仙人萼绿华。艳福三生推赵管，新诗满幅走龙蛇。

饮醇梦绕千山月，盥露凿开五色霞。瑶岛远烦青岛使，几回珍重问梅花。

雪深梅花，饮醇梦绕，其情真，其意切。

2.与男性相交

湘佩曾经有过很多拜师认父的行为，如李怡堂、张理菴、陈箫楼等人，他们都是当时比较有名的男性文人。这对湘佩的人生及文学创作皆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我们在《鸿雪楼诗集》当中可以看见很多写给他们的诗歌，其中的感激、崇敬之情溢于言表。如：

李观察怡堂师以书见召井名作螟蛉女感激赋呈

洙泗门墙绕梦思，又劳青岛唤追随。谢庭问字师原父，伏室传经父即师。

辞垒愧非丰羽燕，依林幸作寄生枝。关山千里休相忆，开到梅花是见期。

螟蛉女，即为义女。在这首诗中，湘佩真挚地表达了对李怡堂业师兼寄父者的思念和感激之情⑤（54-60）。

（三）闲趣诗

闲趣，闲适之情趣也。这类诗歌多表现湘佩的闲适之心，仿佛情之所至，信笔抒写，不着痕迹。

絮影

飘渺谁怜倩女魂，纷飞几点过重门。间随野马浑无迹，偶碎春驹乍有痕。

夜月化来香共杳，梨云约处梦难谕。夕阳满地韶光满，掩映山村又水村。

这首诗歌的诗名独具匠心，一絮一影，一实一虚，巧妙地表现了柳絮的轻盈飘渺、满天飞舞之状，体现了诗人的匠心，充满趣味，非一般人可想，可谓“闲趣”。

三、以“创新”为筋，不落窠臼。

沈善宝在《名媛诗话》中首言：“诗如花，各有其色，各有其香，各有其品，不论为何，独具一致即具佳境。”⑥独居一致的创新是其诗之筋，柔软变换，从不僵化，其趣无穷。

沈诗的风格非常多样，述怀诗、记游诗、交际诗、闲趣诗等众体兼备，既有沉郁悲怆之作，又有豪迈激越之诗，有瑰伟雄肆之作，也有博雅工丽之歌④（103-106）。

历朝历代写梅、兰、竹、菊等植物的诗人大有人在，写得好的诗作多如牛毛、不可胜数。但是人对自然的认识是没有止境的，亦当常有新意留诸笔端，湘佩更在其中融入了自己的特色。

新竹

此君风格绝尘侵，个字才分绿未深。玉笋聊班真拔萃，龙荪转眼便成林。

初筛幽径三更月，已抱凌云一片心。他日冰霜舒劲节，岁寒拟对碧森森。

本诗以第三人称“此君”称呼新竹，将新竹拟作人之态，给读者一种新鲜之感，形成了文学的“陌生化”。我仿佛看到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小姑娘，一身花衣，娇俏可爱，咿咿呀呀，吟诗作对，“这笋儿长得真挺拔呀，转眼间就长成一片竹林了！”一种小儿诙谐之态跃然纸上，让人不禁心生喜爱。

夜入三更，月弯如钩，月白如玉。皎洁的月光钻过新竹的叶间罅隙，洒到小径之上，斑斑驳驳，影影绰绰。四围一片幽然的寂静，只余晚风吹动竹叶的簌簌之声，在耳边缱绻厮磨。新竹虽然默然站立，心中却早已想着：一定要长啊长啊，直到与天齐高，与云共舞。等到他日，冰霜雨雪岁寒之时，一片郁郁葱葱、森森然然。

这首诗的基调非常明快，仿佛是嫩绿色的，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从遣词造句上来说，没有任何佶屈聱牙之处，就像是一个幼子一气呵成之作，充满童真，无所畏惧，语言自然朴素，富于口语化，毫不矫揉造作。然而这种稚子之感必须在稚子之时方能写就，一旦长大，往往便亡失了。

这是一首托物言志、借物喻人的诗，小善宝通过对新竹的赞美，表现了自己野蛮生长、豪情万丈、凌云萬里之心，展现了诗人自小虽身为女子却有超绝非凡的胸襟气象。最后两句，更是写出了未来可期、且等且看的积极自信。

同年还有《新笋》一诗云：

庭前新竹笋，今尚短于阑。

待到干霄日，人皆仰面看。

这两首诗都作于湘佩幼时，今天我们来看，确乎能够于其中读出那种孩子气的骄傲。从这两首诗歌当中，我们都看到了一个才女异于常人的早慧。

四、以“自觉”为骨，独立自信。

“自觉”是沈善宝诗歌创作的骨，无骨不立，正是这“骨”让她保持独立自信的态度，进行生活和创作。其文学自觉体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自觉进行诗作的保存、整理、汇编。历史上，很多女诗人对于自己的作品不注重保存，甚至有意识地毁灭，如王微的诗集《焚余草》等。但从《鸿雪楼诗集》全集来看，作品井井有条，严格按照时间顺序排列，说明作者是非常有意识地对自己的诗作保存、整理过的，而且湘佩还有《名媛诗话》，对其他名媛的作品进行了整理、汇编。她明白这些女诗人的独特价值，了解她们的心声与表达，但也清楚她们所处的环境和时代，这种时代极有可能将这些女诗人淹没，以至于在文学史上或者说在人们的生活史、后人的视野中，永远看不到她们的光芒。“湮没无闻者，不知凡几”，有自觉意识的她奋起编纂女诗人诗集，收徒百余人，组织诗社，使这些熠熠生辉的诗篇和生命不至湮没无闻。

这不仅体现了她对女性诗史的关注，还代表了女性作家对自身诗歌创作话语权的掌握和话语体系的建构⑦，对文化责任的自觉承担，可见其文学自觉之所在。

其二，自觉追寻女性模范的足迹。湘佩常以历史上或者传奇故事中的优秀女性为体裁，进行创作，宣扬女性的智慧、德行等。如下面这组诗歌：

题侍女图

卓文君

甘为当垆情独深，欲劳远寄白头吟。

相如不作长门赋，定负求凰一片心。

卫茂漪

玉女簪花格独新，千秋笔阵仰夫人。

右君殚尽临池力，明噪兰亭已后尘。

苏若兰

机杼文章自一家，胸罗锦绣夺云霞。

璇玑能贬阳台宠，才到连波亦足夸。

吴绛仙

黛扫长蛾秀色夸，红笺染翰擅才华。

君王枉赐同心果，尘世偏无称意花。

黄崇嘏

久抛鸾镜作男儿，机变横生进士诗。

幕府不教为坦腹，谁知廉吏是娥眉。

碧桃

看来成碧误芳名，开傍瑶池倍有情。

梅瘦杏繁谁得似，十分浓艳总输郎。

木兰

短后弓衣十二年，无人解道是婵娟。

尚书不受双亲老，孝烈芳名万股传。

洗夫人

儿庸夫弱赖維持，叱咤风云仗扫眉。

细柳营开尤虏靖，巅南六郡拥旌。

韩夫人

南朝忠勇属倾城，宗社安危此一行。

扬子江心千尺浪，至今犹作鼓乐声。

秦良玉

不分忧危逼紫宸，空将厚禄豢庸臣。

梨花鎗与桃花马，辛苦沙场只美人。

这些女性或以文艺才华、或以胆识谋略、或以英雄壮举闻名于世，对这些人的赞咏体现了她对女性群体的认同，这其实也是在认同自己，释放自己的压力。

如写才女黄崇嘏的诗：

黄崇嘏

久抛鸾镜作男儿，机变横生进士诗。

幕府不教为坦腹，谁知廉吏是娥眉。

黄崇嘏既有作诗之才又有理政之才，这首诗说她舍弃红装鸾镜扮作男儿之身，自称参加过进士考试，帮助知州断案、理政，深受知州喜爱。知州欲招其为婿，殊不知，这竟然是一个女子。

善宝以黄崇嘏为榜样，表达了巾帼不让须眉的胸襟和抱负。

综上，笔者认为沈善宝的文学态度和文学观念即在文学热爱、文学自觉的基础上，在文学中体现真情实志，并且注重创新、不落窠臼。沈善宝分别以热爱、情志、创新、自觉为血、肉、筋、骨，融入诗歌创作，使诗作成为有温度的生命体，为清代才媛诗作注入了鲜活的血液。

注释：

①顾太清.顾太清诗词合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②王英志.清代闺秀诗话丛刊[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

③沈菲.论“性灵说”对沈善宝诗歌的影响[J].文学界（理论版），2010（01）.

④王晓燕.清代才媛诗学观的形成路径及特质探微[J].长春师范大学报，2015，34（03）.

⑤王力坚.钱塘才媛沈善宝与山东寿光安邱李氏之情缘[J].文史哲，2009（02）.

⑥沈善宝.名媛诗话[M]//王英志.清代闺秀诗话丛刊.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

⑦张秀珍.清代女性作家沈善宝研究[D].西安：陕西师范大学，2016.

参考文献：

[1]顾太清.顾太清诗词合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王英志.清代闺秀诗话丛刊[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

[3]沈善宝.鸿雪楼诗选[M]//王英志.清代闺秀诗话丛刊.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

[4]沈菲.论“性灵说”对沈善宝诗歌的影响[J].文学界（理论版），2010（01）：7-8.

[5]王晓燕.清代才媛诗学观的形成路径及特质探微[J].长春师范大学学报，2015，34（03）：103-106.

[6]王力坚.钱塘才媛沈善宝与山东寿光安邱李氏之情缘[J].文史哲，2009（02）：54-60.

[7]沈善宝.名媛诗话[M]//王英志.清代闺秀诗话丛刊.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

[8]张秀珍.清代女性作家沈善宝研究[D].西安：陕西师范大学，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