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刹那间,人无再少年

2021-05-31 22:29聂盼家
文教资料 2021年3期
关键词:严歌苓芳华

聂盼家

摘   要: 严歌苓的小说《芳华》,书写人物身体层面和精神层面的种种苦难,描绘苦难状态下人们扭曲的生活状态,以及人性善良消弭苦难的生活本质,蕴含着丰富而深刻的救赎意识。小说中的苦难叙事,是对于生命的同情和思考,也是对那一时期人性的成长与反思,更是对人类灵魂救赎之路的追问和探索。

关键词: 苦难叙事   救赎意识   芳华   严歌苓

苦难以丰富的內涵和宽广的外延,成为众多文学作品表现的主题之一。“文学几乎与生俱来就与苦难主题结下了不解之缘,没有苦难何以有文学?”[1](395)对苦难的关注,不仅是对自身的思考,还是对一个时代、一个时期社会生活状态、精神生活的反思。严歌苓作为当代海外华人文学的代表女作家之一,对苦难叙事有着独到的见解,苦难叙事成为贯穿她的文学作品的一条重要主线。在小说《芳华》中,作者用浪漫的语言书写着身体层面和精神层面的种种苦难,用诗意而冷静的笔触描绘了苦难状态下人们扭曲的生活状态,以及人性的善良消弭苦难的生活本质。

一、苦难叙事:生存层面的身体之痛

“苦难在文学艺术表现的情感类型中,从来都占据优先的等级,它包含着人类精神所有的坚实力量”[1](404)。身体苦难是严歌苓在《芳华》中极力表现的艺术形式。她围绕成都文工团的文工生活,进行抽丝剥茧的全方面关照。以刘峰的断臂及临死之前的癌症对苦难进行大肆渲染,以其悲惨结局暗示人性的毁灭,用独特的笔触呈现出一种别样的残暴。

小说中的刘峰在文工团是一个“超我”般的好人,是“学雷锋标兵”,是全军理想人格的代表。他心甘情愿地吃大家都不喜欢的破皮饺子;毫无怨言地给北京战友捎带分拣大包小包;不计回报地帮助身体残疾的小男孩“括弧”打水;炊事班的猪丢了他放下饭碗帮忙找;连战友结婚买不起沙发,他也亲自帮忙做了一对。“反正,哪儿有东西需要敲敲打打,修理改善,哪里就有刘峰。连女兵澡堂里的挂衣架歪了,刘峰都会被请进去敲打”[2](11)。他是时代精神塑造下道德上的“完人”和精神上的“超人”。

然而,一次正视自我欲望的表白却变成了“触摸事件”。狠抓男女作风问题的副政委,随意定案的保卫干事,沉默麻木、保全自身的群众的合力推动,刘峰被审查、被处分、被下放。曾经的“英雄”变成了“流氓”,他从人人称羡的道德模范变成了“臭得生苍蝇,脏得生蛆”的道德败类。他带着批斗过后的污点,上了战争第一线,却又在战争中失去了一条手臂。老好人刘峰在战斗中失去的那一条手臂,就如同刘峰被审查时的众人的谩骂,无可回避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赋予了苦难丰富的内涵。他的存在,“像是一个放在理想这个培养皿里的活细胞,人们并不拿他的生命当回事,他所受的肉体、情感之苦都不在话下,只是完成一个试验”[3](34),最终被遗忘。

时刻为别人着想,什么事都抢着做的老好人,却没有一个好结局。刘峰在生命的最后也不得善终,身患癌症,最后凄苦地死去。刘峰的追悼会短暂而仓促,加上女儿也只有五个人,且由于侄子、侄媳的晚到,连追悼词都没来得及念就草草收场。此时的严歌苓将下放、断臂、癌症当成是表达苦难的一种符号,是一种对苦难书写无可奈何的疼痛。

二、苦难叙事:人物群像的精神之殇

身体层面的苦难对于人来说只是一种暂时性的体验,不会对人造成致命的打击。“苦难之所以为苦难,正在于它撼动了生命的根基,打击了人对生命意义的信心,因而使灵魂陷入了巨大的痛苦”[4](96)。一个人的生命意志是靠精神支撑的,比起身体层面的苦难,精神苦难更能摧毁一个人的意志,粉碎一个人的生命欲望,使人陷入无边的痛苦。严歌苓在对小说《芳华》的描写过程中,以人物的精神苦难反映当时社会的悲剧。

1.情感欲望的剥夺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价值体系,与时代的强力相比,个体注定是无法摆脱被裹挟的命运的”[5]。对女性的幻想本该是青年男子正常的心理诉求,甚至说是最正常的心理状态。然而在高扬集体理念忽略个人欲望的当时,个体的生理欲望、情感诉求、青春爱情在这样的情境之中被压缩到极限。人们将当时的理念内化为刘峰身上的道德标杆,忽略了他的本能欲求,使他陷入无边的痛苦之中。

刘峰,文工团的人叫他“雷又峰”,他是“红色榜样”时期被塑造的精神楷模。刘峰顺着潮流将善发挥到了极致,却不得不抹灭自己“令人憎恨也令人热爱、令人发笑也令人悲悯的人性”[2](55)。那个时期,一个人如果做了英雄,就如同嵌进了云端,和世俗生活没有半点关系,人们可以仰望他、歌颂他,但不会接纳他。当刘峰向林丁丁表白喜欢她、爱她的时候,她惊悚、恶心、幻灭、辜负,她大呼“救命”……那些曾经给刘峰带来荣誉、赞赏的奖杯和奖状,成了为刘峰光荣神圣上的枷锁。

“做雷锋当然光荣神圣,但是是份苦差,……对苦差的犒劳,都是一再的提醒和确认”[2](111)。当他为了个人所求开始勇敢地追逐自我的时候,“神人”成为“小人”仅仅是一瞬间。英雄光环的泯灭,带来的是无尽的英雄的落寞。严歌苓用冷峻清晰的笔调,将雷锋式英雄刘峰的苦难命运融汇于纸间,用冷静的叙述,将当时人们的生活状况、心理状态毫不犹疑地展示给读者,流露出作者对个人命运的深切悲悯。

2.心灵成长的伤痛

伍尔夫曾说:“人生经历对于小说有重大的影响,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6](53)严歌苓的小说对儿童心灵成长的伤痛有着特别的关注,这与严歌苓的成长经历是分不开的。严歌苓有着十分不幸的童年,她从小体弱多病,长期在医院里度过。父母终日争吵至离婚,给她幼小的心灵带来了无尽的伤痛。“文革”期间,“黑五类”家庭的标签让幼小的严歌苓失去了社会对她的认可和尊重。后来移民的艰辛生活,使她拥有更深层次的苦难体验。这些记忆成为她创作的直接源泉。在《芳华》中,她以这些自身成长的苦难记忆为底色,化为何小曼的心灵成长之伤。

家庭是何小曼人生的起点,也是她人生伤痛的根源。四岁时,父亲在“文革”中被批斗成右派,跳井草草结束了生命,母亲带着她改嫁到物质丰裕的家庭。小曼的人生似乎有了保障,然而这一切只是泡沫般的幻影。随着弟弟妹妹的降生,她变成了这个家庭最多余的人。街坊邻居嘲笑她是母亲的拖油瓶,弟弟说她“贼眉鼠眼”,保姆骂她像村里的狗。

“要不是为了你有个好环境,我会嫁给他吗?……勿好忘本哦,没有他你连破饺子都没吃的……你还嫌姆妈不够难,是吧?还要跟他们作对为难我,是吧?”[2](69)母亲为了她,她也要为了母亲。为了母亲她变成了新家庭低声下气、不受欢迎的多余人。只有在小曼生病的时候,小曼的母亲才会体现出一个母亲对于女儿的爱護,小曼只有那时候才能感受到母亲对自己的温情与怜爱。这也是为什么小曼无比羡慕时常生点小病的林丁丁的原因。小曼的母亲几乎一手造就了小曼敏感不安却又极度渴望爱的性格。

“就像冻久的白菜,如果突然把它放到室内就会坏死。小曼就像这白菜”。小曼背着一个伤员行走十多公里的光荣事迹在崇尚英雄、推崇理想主义的时代精神的影响下,被不断宣传发酵。小曼从一个人人排挤、厌恶、不受人关注的边缘人变成人人歌颂、人人吹捧的“战地天使”,正是这“天上”与“地下”的差别待遇,助推了小曼精神疾病的爆发。荣誉能伏击一个人,漫天的关于“战地天使何小曼”的宣传报道,大张旗鼓地渲染“向何小曼学习”,在谷底挣扎、被人排挤不受重视久了的人,渴求得到关爱却不得的人,面对这份言过其实的“荣耀”是承受不起的。

3.人性灵魂的异化

随着城市经济的发展,传统的价值体系和道德观念遭遇现代文明的强烈撞击,实用主义、功利主义使一些人在多元化价值观碰撞中出现了灵魂的迷失和人性的转变。林丁丁作为雷锋式英雄刘峰的心上人,她天生自带三分病气,胃气痛、过敏、发低烧实为常态,是“轻伤不下火线”的典型。她说话自带几分娇弱,“见辣就哭”。这样的林丁丁却有着与天真外表不相符合的世俗,她是一个典型的只看好处的现实主义者。她毫无顾忌地接受着刘峰对自己的付出与照顾,领着刘峰的情,却依旧与摄影干事、内科医生打得火热,在两块手表之间间有条不紊地忙碌斡旋。在潮流的裹挟之下,她完成了人性的异化和转变。

在“嫁高官”成为文工团女兵主流价值观的时代,林丁丁嫁的第一任丈夫,是军事科学院的研究生。然而文工团出身的林丁丁在“双料”家庭显得格格不入,备受冷眼与挤兑。她跟着潮流上了函授大学,却因为进修无果,更不受待见。她的丈夫出国读博,丁丁由于不会外语,就此结束了“豪门儿媳梦”。她嫁的第二任丈夫是中国连锁餐馆的老板,林丁丁移民澳洲,做了现成的老板娘,实现了“出国梦”。吃了三年的鸡翅尖,包了三年馄饨与春卷,丁丁最后的结局依旧落寞。从“嫁高官”到“函授大学”再到“出国热”的潮流的转变,丁丁顺应着潮流完成了转变。小说中“林丁丁”式的人物还有其他,萧穗子的文人父亲被当成阶级敌人后,在胁迫下,最终弯下了脊梁,学起了庸俗的社交手段和处世之道;何小曼的母亲与被划成“右派”的丈夫断绝关系,在新嫁的丈夫面前成为小心翼翼的“双面人”。他们在重压下跌倒、挣扎,最终被同化。这一类“林丁丁”式的人物,共同谱写了环境与人性的二重奏,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人性灵魂在大环境的迷失和异化。

三、苦难叙事中蕴含的救赎意识

苦难叙事是贯穿严歌苓小说的基本主题,但不是严歌苓写作的最终目的。我们透过小说人物苦难的一生能够看出严歌苓文字下包裹的更深刻的思考——探索对人类苦难命运的救赎之路。“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揭露,而是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与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7](6)。严歌苓小说中的救赎意识成为冲淡苦难、消弭苦难的生命能量。

1.善的自我坚守

严歌苓将救赎苦难的希望寄托于那些无论经历怎样的苦难,始终保持内心善良的人物身上。善良是他们的本性,更是他们的抉择,也终是他们的归途。即使到后来,在经历“触摸事件”跌落人生谷底后,刘峰依旧保持内心的善良与正直,真诚而无私。中越边境冲突,刘峰从伐木连调回了他曾经的连队,奔赴了第一线。在生命与营地之间,他选择用救助自己关键的几十分钟把运送车带到运送地点,给弹尽粮绝的士兵送去希望。因为错过最佳救助时间,刘峰付出了失去一条手臂的代价。文工团解散后,因战争而失去右臂的残疾军人刘峰开起了书店,他教妓女们读书,教她们写字看报,对多年未见的萧穗子和郝淑雯,刘峰一如既往地温和而美好。“生命在承载着苦难和罪恶的过程中依然欢乐地生长与开放”[8]。刘峰在命运中浮沉,苦难并没有让他一蹶不振,失去原本的自我,变得和整个畸形的病态社会一样,他依旧保持那份恒久的善良。这份善良,穿过苦难,穿过命运对他的不公,在苦难中显现出非凡的韧性和耐力,包容一切不合理,消弭苦难带给他的疼痛,在整部小说中显得无比沉重与闪耀。

2.善的他者拯救

许子东指出“‘文革故事的第一主题是‘灾难,第二主题是‘拯救”[9](88)。小说《芳华》中人物用自身的善良温暖他人、影响他人,成为拯救苦难的巨大力量。何小曼作为集体中最不受欢迎的存在,是成都文工团孤立排挤的对象。刘峰对何小曼的温情拯救起源于八一节排练新舞蹈,这个舞蹈的高潮动作需要两人配合完成。“所有男舞者把女舞者托举起来,女舞者一腿跪在男舞者的肩膀上,另一条腿伸向空中”[2](99),然而小曼的排练对象朱克却拒绝和小曼合作,理由是小曼不卫生,全身上下跟馊了一样。“在一群男子说一个年轻女子‘馊、臭的当口,在他们不肯哪怕触摸一下她的关头,他以他的善良背叛了集体,坚实地把一只满是热汗的手搭在了她的身体上”[2](215)。“一个始终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识得善良,也最能珍视善良”[2](110),刘峰用自己的善良给小曼送去了渴求已久的温暖,稀释小曼的苦难色彩,在苦难人生中展现了非凡的韧性和耐力。

刘峰善良的影响还体现在对妓女小惠的救赎。小惠是一个发廊妹,没有文化,干着见不得光靠出卖自己身体的行当。初遇刘峰,她穿着包臀连衣裙,露着两条光滑粗糙的黑丝短腿,站在三流宾馆揽客。“鸡胸驼背”是刘峰对小惠的第一印象。因为善良,刘峰收留了无处可去的小惠,并教她读书看报,教她学知识学手艺,教育她说话文明不带脏字,还给钱让她上美甲速成班和花卉速成班。惠雅玲说:“她要供女儿弹钢琴,上贵族学校,长大做跟她完全不同的女人。”[2](166)刘峰用善良规劝一个妓女开始从良,虽然最后失败了,但把从良的种子播撒到小惠的心田。

3.善的温情传递

刘峰在救赎他人的过程中也获得了救赎,在温暖他人的同时,也温暖了自我。在刘峰因为“触摸事件”被打倒被集体批判的时刻,小曼是唯一一个没有践踏刘峰自尊的人。小曼选择在集体中保持沉默,用行动捍卫刘峰曾经给予的温暖和善良。那个在受到集体排挤、孤立、歧视总是默默无言的女孩,却在刘峰被下放伐木连的前一夜,主动走进男生宿舍,靠近那个被众人批斗打压的对象。在其他人反目、孤立刘峰的情况下,小曼用送行给刘峰送去最后的温暖,用行动给予刘峰精神上的支持。“大地无言,却生生不息,任人践踏,却能包藏万物,有容乃大”[10](216)。在刘峰身患肠癌的生命最后几年,“她把刘峰从医院接到两居室,照顾他,在他被化疗败尽胃口时为他做点儿汤羹,在他连翻身都翻不动的时候,架着他,用一把骨头的肩膀扛着他,在六十上遛弯儿。小曼就那样,整整三年”[2](209)。小曼用陪伴稀释了刘峰身患癌症的痛苦,在一定程度上消弭了苦难的破坏力,减弱了生命的疼痛感。

当今一些文学写作,往往描写的是人物青春疼痛、虐恋情深的伤感,打着“苦难叙事”的旗号,给不了人们灵魂上的共鸣和撞击。“文学始终是人学,文学应该直指人的内心、灵魂和人性”,真正的文学必定会关注人的内心、灵魂和苦难,而不是停留在浮夸的现实表象,用一系列卖惨行为显示人物的苦难。苦难叙事是有着厚重的人生意蕴的,它更注重通过对苦难叙事的描写体现蕴涵其中的精神价值。

四、结语

严歌苓以冷静的笔触和细腻的语言,对人物身体苦难和精神苦难进行了真切的探索。这种探索,是对于生命的同情和思考,也是对当时人性的成长与反思,更是对人类灵魂救赎之路的追问。小说以个体生存层面的身体苦难——断臂、癌症,人物群像的精神苦难——情感欲望的剥夺、心灵成长的伤痛、人性灵魂的迷失等,游刃有余地将人生困苦融入小说叙事之中。苦难意识是贯穿全文的基本主题,但不是严歌苓写作的最终目的,严歌苓掩藏在苦难叙事下的救赎意识是作者想要突出的重点。严歌苓将救赎分为三条线,以刘峰从始至终的善良体现苦难对自我的救赎,以刘峰对小曼的善良与温暖、对妓女小惠的教化达到苦难情境下救赎他人,再用小曼在刘峰生命最后时期的陪伴达到救赎他人从而拯救自己的目的。整篇小说苦难与救赎并存,具有独特的审美意蕴。

参考文献:

[1]陈晓明.表意的焦虑——历史祛魅与当代文学变革[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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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孫谦.论凸凹《生门》的苦难叙事[J].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5).

[6]弗吉尼亚·伍尔芙.论小说和小说家[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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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许子东.为了忘却的集体记忆[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

[10]陈思和.谈虎谈兔[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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