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的诗

2021-06-01 09:59
青春 2021年6期

臧棣是当代最重要的知识分子或学院派诗人,膺受于强大的诗歌传统,据此编写一己个我的语言密码。他的诗拒绝来自常识的阅读,却能有效呼应当代性的各项指标。臧棣很少抒情,排斥廉价的叙事或者散文化,其诗言辞优美婉转、律动稳定,犹如莫名的外星生命。从此角度进入,你便能窥见臧棣诗歌的活力和深渊。同时臧棣也是一位杰出的思考者和阐释者,对当代汉语诗歌的理论建设做出了难以替代的贡献。

刘涛属于实力派诗人,是一位命运造就的隐逸者,写作数十年,因各种原因既位于诗歌写作的大圈子之外,在小圈子内也表现另类。但她的确才能非凡,更难能可贵的是在时间的流逝中没有丝毫消磨,反倒更尖锐、壮大了。刘涛的诗天真、复杂,来源纷繁,就整体成就而言并不亚于任何一位一流诗人,只是缺少了某种“自觉性”。当然,“不自觉”也构成了刘涛的自由和超越。

——韩东

偷食者简史

既没有此岸也没有彼岸

——里尔克

树枝上金灿灿的柿子

一天天减少,偷食者的身影

闪现在白头鹎和喜鹊中间,偶尔也会有

鹩哥混入其中,像一颗黑炸弹

扔进了时间的死角,却并没有爆响。

找不到答案,就只能归结于

连续几天的气温骤降中

霜冻已令果实美味难忘;

而聪明的白头鹎的品位果然不低,

居然猜到你知道它们在想什么。

对你而言,这些柿子不过是

午后的甜点,对留鸟而言,

则是在严寒中存活下去的主粮。

进食的过程中仿佛随时

都会有危险或敌意需要它

一刻不停地用叽叽喳喳的叫声

宣示世界的界限;而在那沉默的间歇,

仿佛有一个主权已经丢失。

每天它们都会飞来好几次,

清点那些金色的果实,就好像

在你和它们之间争夺战早已开始,

而它们属于专有的战利品;

你的驱赶只会将你的道德

彻底暴露:如果它们真是偷食者,

那么在大地之歌中,你又是什么?

深居简史

当命運的车轮转过整整一圈……

——尼采

阵阵秋风如城门已破,

而诗的敌人并未长出新的獠牙;

凌乱的茅草凌厉在

轻微的迹象和背光的征兆之间,

反衬蛇影的跳跃越来越频繁;

粘着血污,散落的羽毛

勾勒着一次漂亮的逃逸。

最艰难的,心灵的选择

其实并未给心灵的起伏

留下充分的迂回。深邃比深远,

哪一个更缓冲?深渊里

怎么会有答案。好在暗号照旧,

人的简朴中始终藏有

人的最好的防御术。

我仿佛只抵达过一次;

难忘的经历,烂漫的余晖

像一次重彩的涂抹,引诱着

我的记忆应该能重现

我做过的所有的梦。我的女儿

走在我的前头,美如盛开的桃花

并不限于转世即将到来;

我的儿子紧跟在我的身后,放松如

虎头并不一定长在虎身上;

不管怎样,人的深浅构成了

崎岖的乐趣。而我的回归并非要

满足全部的真实;更有可能,

我出没的次数并不少于麻雀们

曾在那屋檐下反复筑巢。

外观虽然简陋,但我的取舍

已堪比一次神秘的取悦;

我甚至不需要堵住它所有的裂缝;

只要在那里站过,从它的窗口

向外眺看过世界的风景,

就可以知道:它婉转过万水千山,

而且从未低估过人世的险恶。

竖琴

如果鸽子蛋可以用来

类比小提琴,那它对应的

就是大号的恐龙蛋;

在它面前,抽象的现实

会慢慢显形为一头

狮面蛇身的怪兽;

具有镇静剂的效果,但它自身

看上去却更像盛大的祭典上

才会用到的一件礼器;

它的脉搏如果可以被捕捉到的话,

演奏它的人几乎无法否认

她正骑着一匹烈马

穿过荒无人烟的草地。

在见过它更多的图片之前,

甚至在知道它确切的名字之前,

我就已见过竖琴的实物——

蒙着厚厚的灰尘,闲置在

小学的教学用具仓库里;

那也是我和它有过的

距离最近的一次接触;直到今天

手指上仍粘有它的一小片灰尘;

多年以后,我仿佛也理解了

一个理由:不仅仅是那所小学,

整个世界都像是它的一个仓库。

射箭运动

人的一生中仿佛

总会有那么一段时光,

年轻的心像一个兴奋的靶子;

即使鞋还没穿好,那天生的长弓

也会将你的体形绷得紧紧的;

时刻准备着,直到分身术

在你的身体取得了

新的平衡。你奔跑着,

像一个新入伙的猎手,而被捕捉的对象

似乎比爱情的豹子跑得更快;

第一支箭射出后,通常

你还会射出第二只,第三只……

或许在射出第十只箭时,你才会猛醒

在人和爱情发生更为具体的

特殊的关系之前,爱的本质

早已像一个被万箭穿过的靶子;

而你射出去的箭,在未来某一刻

会引来更多脱离弓弦的箭,

将你射穿在天地之间;

但没准,恰恰是这些深棕色的

梅花状的疤痕,可用来剥夺

死亡带给我们的耻辱。

刺痒

它最好来自野麦直立的穗花,

你已伸出在溪水里刚刚洗过的手,

但有点犹豫。

如果只有神秘的痕迹曾逼真过,

而影子必须靠边站,它不需要你忏悔

另一个我有没有惊人的忍耐力。

它最好没被祈祷偷听过,

它结过的疤斑看上去很美,且远远不止十次;

它最好没被青春的幻觉出卖过。

它最好无关你的记忆是否可靠;

它最好涉及一次蜕变,以至那陌生的摩擦,

犹如世界上最深的洞穴

在你的深呼吸里只是稍稍

显得有点错位;它最好意味着从陡坡上

滚落的石头仍会被西西弗斯稳稳接住。

高悬

我决定成为每个人

——阿尔蒂尔·兰波

澄明到皎洁的通体

也不得不服气;它升起来,

飘向一个充盈的自圆;

并轨之际,清辉已绵密到

每隔八千里,就有一朵彤云

刚刚没收过虎啸或斜塔;

而照耀本身意味着

它始终反对空心,并渴望那个对称

并没有因人世的险恶而失效;

冷酷的,并不是我们

很容易就意识到我们

已走到了人类的尽头;

时而收紧,时而放松

它布置我们的目光就好像

人的骄傲里有全部的秘密;

它早已试出黑暗像粗粝的磨刀石,

以及它的锋利的后果:

除了你,心并不需要别的奇迹。

橄榄树协会

吹向它的风都将被女人的歌声

编入远方的绿色发辫;

但那时我还年少,不知道齐豫的嗓音

多折叠几下,重新支起来时

也可以像金色的梯子。

更早些时候,青春的轨迹已被密集的格言

扳过道岔,就像地理老师说的——

你们的生活已变成投篮。

因为身高太明显,我当然渴望

我不会轻易就输给投篮;

而那回荡在耳畔的歌声

就如同私自配制的一把钥匙,

让它远远看去,完胜南方的橡树

或北方的梧桐:少年的圣树;

不仅如此,那些发辫中的一根

有一天突然像从峭壁上扔下的绳索;

恍惚之际,它已把我吊起来,

吊向我的第一个非理性的质疑:

假如没有空想主义,我的成熟

会不会被它的小白花缩短得

像透明的液体黄金。

我的本能肯定被它粗糙的树皮惹毛过,

而它的芳香又是我的年龄的弹簧:

轻轻一按,我的飞翔

就会在它的枝条间找回全部的翅骨。

吊兰协会

丛生的绿叶细长得就像

有一只落单的仙鹤

为躲避历史之恶

钻了泥土却并未死去;

比兰草更容易辨认,甚至绿蜘蛛

在它身上也找到过变形的自我;

叶脉上,那金色条纹还试图

将阳光的手艺向你郑重展示;

但前提是严格的,你必须虚心接受:

花的器官也是花的秘语;

更严厉的考验還会出现在

你刚刚给它浇过淘米水之后;

气息的相同果然很神秘,它并不希望

将你卷入一种无爱的劳役;

它不需要主人,它只需要感受到

你的友谊像开窗后涌入的空气。

以前被问及吊兰最大的特点时

你会犹豫,而现在脑海里会立刻浮现

叶芝在谈到诗最大的特点时

用到的那个字眼: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