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里的事件

2021-06-02 05:13周舟
野草 2021年3期
关键词:渭南柿子树

周舟

一个以死者身份出现的寻访者

一些时候,渭南镇也以一个死者寻访它的形式,出现在你的记忆里:一列火车飞速掠过的背景中,一个人(最恰当的,应当是一个教师,男性,中年)纵身跃下,把自己的躯体交到镇子与学校交叉的路口上,同时,火车的长鸣声也刀子一样将渭南镇夜晚的皮肤划开——

之后多少年里,我发现渭南镇的格局在记忆里就悄悄发生了变更。原来应当跑着一辆自行车的土路上,现在却出现了一个风尘仆仆的行者;原来应当呈现一片荫凉的柿子树下,出现了一个有点茫然的中年男子。很显然,他是以一个外乡人的身份向我勾画渭南镇的轮廓,传递渭南镇的气味。

我不能无视这么一个人的存在。所以,更多情况下,我索性同这个人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同他一起散步。作为一个同事,我甚至走进了他的课堂——总之,我是要在自己记忆的最大空间里,给这个外乡人以身份、气质以及行动的可能空间。

但是我又一次失败了。

依靠我的想象力,我尚无从给他安排一个可能的居所(我无法在一个异乡找到一个故乡的房间)。故而,这个中年男子即使是教师身份,他也只能是无声的——其声音很像进入暮春的花朵——渐次凋落。最多,他只是为我提供了一个再次想起渭南镇的理由。

抽象的春天和秋天

万顷麦田就像一幅绿色的地毯。

千万个红灯笼挂在柿子树的枝桠间。

——对着渭南镇的春天和秋天,我想得最多的就是这两句话。有一年冬天,我甚至把身在兰州的大学同学马建丹叫下来,在一个寂静的假期,围着火炉,把这两句话搬出来。

当我说出这两句话之后,他一点都没有惊奇的样子,他甚至连一点看见麦田和柿子树的意思都没有。既然如此,我就应该交出我使用的所有工具,包括语言之刀、想象之马以及“推敲”“迂回”“用力”等等类似绳子、镢头、推车的东西。然而,我的同学很快像雾一样散开了。

一个“绿色地毯”的渭南镇?一个“红灯笼”的渭南镇?当我真的要把它们分别置放在渭南镇的某片麦田和某棵柿子树时,我得承认,在没有真正认识一个地地道道的渭南镇人之前,我见过铁道上跑着的火车(与上大学时坐过的似乎不一样),见过一匹误入校园的马(真愿意它是经过思考以后进来的),见过三五个扛着铁锨进入土地的农人(不能有更多的人吗),见过一个提着水罐闪闪地走入麦田的少女(有这么一个少女吗)——更重要的是,我用火车、田野、渭河、马匹和少女写了三十八首诗。不管怎么说,在我所待的渭南镇,“绿色地毯”以及“红灯笼”这样的字眼儿,从此就变得抽象起来。

我反復做着的一个梦

在渭南镇,我反复做着一个梦:我房间的门不够结实,门锁的位置像是处于人身体某个软组织的部位,忽忽悠悠的,只稍稍用力(一阵稍大一点的风,抑或一片更浓一点的月光)一推,门就会被打开。因而,我白天去镇子或南山上闲逛,而夜晚的睡梦里,我不是在一堆臭烘烘的垃圾堆里寻找能使房门稍微变得结实一点的硬纸片,就是在渭南镇纵横交错的街巷(事实上,渭南镇根本就没有那么复杂的街巷)的深处寻找着一个叫杨满子的木匠。更为离奇的是,一次我梦见我把门关得紧紧的,用桌子椅子教案作业一大堆东西把门死死地顶住,正和女友做爱时,窗户却像一件大氅一样向天空缓缓飘去,把我和女友赤裸着的身体暴露在一束明亮的光线里。这使我恼怒无比。有几次,我索性将房门打开,看究竟会怎么样——恰恰相反,房门大开着,没有人进来的一点痕迹。只有我能分辨清那厚厚的尘土,哪一粒是昨天的,哪一粒是前天的。

没有道理的花园

说来可笑,梦境里我同我的同事们一起去旅游,要命的是我们并不知道旅游的地点在哪儿。除了把乘车本身作为一种享受,更多的是在一路的颠簸之间,想象,好像一台加速运转的机器,不断变更着即将到来的盛景。所以,当目光掠过那些连绵起伏的山峦、弯弯曲曲的河流、农舍和树林,有人会很快在头脑复制出一个图片中的华山和传说中的婺源。有人甚至把这次旅游的地点提高到嗓子眼——

但那种兴奋在俯视这样的一种角度上看上去,就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因为,下得车来,这次旅行的地点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我们的眼前是一座世上并不存在的花园(其存在是那样的没有道理)。

它的总体设计显然是一座巨型花园,只是每个块面设计都让人啼笑皆非。沿着铺着瓷砖的小径绕着走,它们依次是金黄的油菜花、紫色的洋芋花、碧绿的起伏的小麦、金黄的起伏的小麦、纷纷矮下身子又变得小小(仿佛盆景)的柿子林……更令人不可思议的,一方花坛里竟然是列队唱歌的七八岁的孩童。显然,我们经验中的花园全然不见,不仅季节在这儿有着小小的错乱,就是栽培的花木本身也另有新意。

在我疑窦丛生的当口,有人又一次惊叫起来。

兴奋点就在这儿。

我们这些可以称之为旅人的人,一时在这座花园的任何地方都找到了与其愿望相一致的景观。你看见有人在碧绿起伏的麦地挥动双臂,而当他走到金黄的麦地边,却发现他闪光的脊背——仿佛他在季节之间完成着一次潜泳;你沿孩童的歌声往前走,还可以摸见一朵朵盛开的笑脸,一本发黄的教案本;而恋爱中的男女就在格格格笑个不停的桃花的背后,有点青涩的成串的柿子背后。只要寻找,只要继续寻找,一条跑着一只狗的大街,一次谨慎的打探,一阵火车驶过的震颤,一缕有点犹豫的炊烟,只要你愿意,全会作为景观立在面前。不仅如此,有人趁着月色,竟找到了一家可以洗涤征尘的浴室。

是谁赋予它花园的命名?这是一次旅行,还是一段面目模糊的梦境?我们四下漫步,没有满腹狐疑。而只要开口探问:渭南镇?一朵花竟笑盈盈地答应着。

他会是谁

我在这个叫渭南的小镇教了四年书,四年,可谓度日如年。四年后调离,去城里的一所学校教书,教着教着,就又过去了二十多年;教着教着,我就成了校长。但梦境全不理会它,只要做梦,我还会出现在渭南镇,当校长了,还会以校长的身份出现在渭南镇。

昨晚的梦境即是这种情景的重演。

梦里我继续在渭南镇的大街上焦急地走着,不用猜疑,我低头纳闷,眉宇紧锁,就像一只忧郁的困兽东来西去寻找着一个可以离身的出口。可以设想,我无非是在等待着一辆可能出现的公交车或者一辆手扶拖拉机的出现。走啊走啊,在等待的车辆不会出现时,街上的人就不约而同地退至街道两旁,与两边破旧低矮的房子一起,布景似的纹丝不动,好像今天全部的渭南镇的任务就是在空起来的街上看我如何离开。

但情况远没有预想中的顺利。

公交车开过来,门打开,这次售票员并没有找出拒载的理由,在我健步登上车时,我的胳膊被人死死拖住:

“校长——”他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我只是想上一次讲台。”

看着一声不吭的空空的渭南镇的街道,我觉得他似曾相识,却无从记起他的姓名。我不能对他作出回答。而他也并不多语,只是依然尾巴一样地跟着我,好像他此时的职责本身只是给我递来这一句话。当我回头,车已开走,屁股后面扬起一团巨大的烟雾。

我莫名其妙,却不得不继续在镇子踱步,等另一辆车。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许是另一个日子的另一个时刻),我又一次碰见一辆公交车,而这种情景竟会梦境一般重演:

“我只是想上一次讲台。”他说。

一次又一次,以致只要我踱步在渭南镇的街上,他总会如影相随。唯一让人不可思议之处在于:就是这个人,他竟一次次变得苍老——

“我只是想上一次讲台。”同样的情景下,他又一次这样说。回过头,我看见他已是白发满头,如同一个七十开外的老人。

他会是谁?我走过了一条渭南镇多年一成不变的街道,却仿佛只为这样一个事件打扰,他在我不断的回头里永不消逝,我也不会有哪怕一次的逃离。

有关猎人传说的由来

可以设想,你们环境的敌人,理想的敌人,还有生活的敌人,有时就是总务主任本身。于是,你们有了一管能使自己变得强壮(它真有这种效能吗?)起来的猎枪。当然,这猎枪的效能首先是,在校园的某个较显著的位置响了两声(该听到这响声的人都听到了)。随之,那个总务主任就明显感到了某种力量的威慑。但校园还是校园,渭南镇还是渭南镇,春天照样把花由渭南镇开到校园,冬天照样把雪由校园下到渭南镇。问题是校园里多出一管猎枪,且不是只挂到墙上仅供装饰的那种。可以这样说,那些天,那管猎枪都像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它要来到我们之中,寻找猎手。你能想见,最先充当猎物的是一只小小的麻雀(当然是翅膀有点折了的那只),数天后,猎物中出现了斑鸠的影子,一段时间后,猎物中,间或还有狗的影子——可以想象,渭南镇头顶的飞鸟很快就绝迹了(据说,一部分是绕道中滩镇那边飞过的)。问题是一管猎枪在校园里寻找着猎手。怎么办呢?穷尽所有的想法,这时最现实的办法是到北山上,去寻觅山鸡野兔的影子(而我们最渴望捕获的老虎豹子,在渭南镇依然只在胸膛的山谷间左冲右突)。我们去了。但一个冬天都快结束了,出膛的子弹都没有追上野兔离去的速度。而事情的发展比较顺利的标志是,我们终于拥有了猎人应当拥有的猎物。因为,在下山时必须经过的中滩镇,就有猎人在兜售新获的猎物(那猎物身上新鲜的血液尤其令人动心)。这样,我们在走进渭南镇时,自然就有三两只野兔在我们的枪杆子上晃荡,并且伴随着我们心满意足的节奏——当然,这情景会被镇子及校园更多的人瞧见(其中有总务主任等人吗)。及至后来,若干年里,渭南镇都流传着更为邪乎的几个猎人的故事,在我听来都像一个与我本人无关的传说。

渭南镇的人在什么地方

渭南镇的人在什么地方?从多少年后去看,你会体会到清一色的麦田与麦田之间,柿树如伞,大蒜成丘,以及村庄的俨然。那时,你还无从以柿子之乡,大蒜之乡这样的名称为其冠名——那些年,你无法理解的一个事实是,肯定有众多的人出现于布景一样辽阔的麦田,肯定有众多的人为之施肥浇灌,并将其晾晒归仓。也许是你洞悉了它们与渭南镇之间的隐秘关系,某个寂静的下午,你以几粒馍渣儿吸引着大批大批的蚂蚁——可以说,这是你应当看到的某种时刻的渭南镇的样子。可是你还是失望了。这情景有点像你站在明处而它却站在暗处与你作对的味道。一段时间,一种无法道明却又十分清晰的情景甚至在梦里也频繁地出现。那里,你变得十分矮小,你去一株玉米宽大的叶子上取回黎明时分的露水,又与几个同样矮小的同事扛着麦秸杆,忙碌于一堵背风的土坎,你还王三柱熊四宝地和几只蚂蚁打着招呼——這也似乎是那些年,你一个人反反复复来到田野的理由。后来,你将这种感觉编成故事,讲给兰州天水的朋友。你说,某年,渭河流域,天大寒,严冰结,来自北京的某一位大师,策划了一个从冰下横渡渭河的壮举(曲折情节此不赘述)。那一日,渭南镇家家空门,村村空巷,渭河两岸,人头攒动,万人引颈,只待大师从冰窟潜入,数十分钟后又从五里开外的另一冰窟中奇迹般鱼跃而出。我注意到你为友人描述了十万人(他们是渭南镇的人吗)的焦急揪心,以及十万人的死寂,十万人的欢呼雀跃。至于你的友人以此为素材,将其写成小说,发表在《今古传奇》杂志,这都是后话。

前天去了一趟渭南镇

前天,我去了一趟渭南镇。令人觉得奇怪的是,我的脚踩在渭南镇的土地上,而眼睛、手臂、身子似乎像不听话的孩子一样,跑向了各个不同的地方。譬如眼睛,前天它的最大收获,就是分得了一个叫“农业高新园区”的蛋糕;譬如手臂,前天的几秒钟里,它竟也在一阵抖动之中,在一个叫管委会刘主任的人手中体会到了被尊重的快乐;再譬如身子,前天的很长时间里,它都像一个刚刚劳动完毕的人,陷在沙发里,左挪右摆地不适应。如果不是一棵柿子树(尽管落尽了叶子)的提醒,我都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来到了渭南镇。你能想象得出,对着一棵光秃秃的柿子树,我是多么绝望——也可以这样说,这时陷于渭南镇时候那些面目不清的人和事之中,我别无退路。但你知道我这时要让它们清晰起来的努力,无疑等同于让落在柿子树下的叶子又长回到柿子树上去。前天下午,寂静和风都没有错(还是渭南镇时候的味道),偶尔一声火车的长鸣也没有错(还是多年前的口音),它们和时间一样富有耐心。因而,这时面对渭南镇的一棵落尽叶子的柿子树,我遐思全无只余等待。那个时刻,我只相信它一定能把我掉落了的一切重新长出来。

我认识的死人比活人多

回想起来,我在渭南镇的那些年,认识的死人比活人还多。经常是下午,太阳西斜,我在空无人迹的旷野茫然地走着,可几乎每一次,我都被一些大小不一的坟堆堵住了。没有办法,我渐渐熟悉了(也喜欢上了)这些崖畔底下的土堆,麦场边上的土堆,庄稼深处的土堆。就好像是一个一直走在路上的人,累了,他就一头倒下,闭上眼睛,做自己的梦去了。它们全然没有骇人恐怖的意思。间或,黑鸟一声悠长的鸣叫,野兔的倏忽一闪,倒使人觉得是更深处的梦被掀开了一角——相反,有一次麦秸垛后猛地闪出一个活人,却把我吓得汗毛乍立。活人把人吓住了。回想起来,在渭南镇的那些年,我的二十一岁到二十五岁,很多情况下,是和死人生活在一起的,而后来的这些年,却像是以死人的身份活在城市间。因而,到现在一想到我认识的死人比活人多,就觉得温暖。他们躺下来,把星星摁到天空最高的地方,把土地睡得踏踏实实的,睡得空空阔阔的,而我看见的墙壁,甚至人的躯体这些遮蔽人视线的东西,都变得透明起来——他们似乎觉得死亡是别人的事情,而自己一直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佩戴飞鸟徽章的渭南镇

在我所描写的渭南镇中,我一直拒绝有人在渭河游泳。因为,到过渭南镇的人,都会产生这样的联想:在整个渭南镇的区域中,渭河就像是她的主动脉,若干更细小的沟渠,以密布的血管的形式,镶嵌于它的肌体之中(这里暗藏一个太过平常的比喻)。想到渭南镇,它总是碧波涌动,佩戴着三五只飞鸟的徽章在高天凝神等待的样子。

可以设想从这个角度观察的结果是,渭南镇在我的印象中,不得不立体起来,丰满起来——因而,更多的情况下,我的文句不仅对土地五谷饱含赞赏,而且对蝴蝶、飞鸟、少女这样的事物也情有独钟——总有一个虚构的少女,适时地出现,美丽着人生绝处逢生的邂逅。

这样,若干年里,我都把沟渠切割的365块土地,一个一个,日子一样铺开,一个一个,日子一样收藏。很显然,我这样的劳动,也是碎成365块的土地上,一个挖土豆的人的劳动,一个摘柿子的人的劳动,也是一朵油菜花与另一朵油菜花之间一只蜜蜂的劳动。

渭南镇,高天上佩戴着飞鸟徽章的渭南镇,多年后我依然能一眼认出它。

祥林诊所

有这样的时候,也许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我一个人来到渭南镇的街道上,可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你甚至疑心镇子的人被谁盗走了)。巨大的空虚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气氛,使街道就像一根什么也不流动的橡皮管子。

这使我不得不产生虚幻的感觉。我所熟知的渭南镇究竟去了哪里?这时,我知道太阳就悬在头顶,街道正中有一道清晰的明暗界限——仿佛谁要把这渭南镇一掰两半,或者是街道的一半正在日头下取暖,而另一半却正欲逃向夜晚似的——但我今天来到镇上的目的还在:我要去祥林诊所,看看失眠的老毛病。尽管我这时依然发怵:他会不会还是不在?

拐过一条巷道,再上一个台阶,进了祥林诊所。事实恰如每次所见:迎面一面中药的墙,每个格子四味中药,整个一面中药的墙七七四十九格,正好一百九十六味中药。而令人费解的是,祥林大夫(他的身体的气息似乎还在)同样是——刚刚离开——只有墙上的听诊器在寂静中微微地晃动着。这味道我熟悉极了——就如同我深谙渭南镇的气味,它们排列的方式多像渭南镇方方正正一家一户的人家。所不同的是,我现在已能默诵一样道出这些中药的名称,但对渭南镇这些清晰的院落中的人,却几乎是一无所知。

这种情形使我心生疑窦。

我反复到祥林诊所去,而每次,看到的都是一个微微晃动的听诊器——它仿佛在说,祥林大夫剛刚离开。就在这样的时候,你的任务就只有再一次地默诵这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中药:

人参卜芥儿茶八角丁香刀豆三七三棱干姜小麦小蘖山丹毛鸡升登丹砂丹皮丹参乌梅方海六曲文元文蛤水蛭艾片艾蒿石竹石蜜龙胆龙齿龙骨龙葵龙脑龙眼归尾田螺申姜生地生姜向前竹叶旱芹旱莲岗松岗梅牡蛎杜桂皂角佛手佛片兜铃麻油麻黄麻仁鹿角鹿茸商陆商枝续断绥草缘豆琥珀斑蛰斑蟊葫芦葱白毛冬青毛诃子月季花月月花

……然而,冥冥之中(当其成为一种仪式,尤其当你觉得这种仪式与你相识的渭南镇产生了一种隐喻式的关系),你不得不再一次确认:祥林大夫刚刚离开。

你一遍遍穿过重重叠叠的渭南镇的街巷和人群,但在你到来之际,结果只有一个:无人。

漫不经心的鸟

我所看见的黑鸟处于单身宿舍玻璃窗斜上方天空的位置。因为光线的缘故,你会觉得高高的天空也有同样一面玻璃窗户。飞鸟的飞是漫不经心的,所以我不会看见鸟儿振动翅羽如高尔基所言“箭一般直冲过去”的姿势。它很松弛地在天空的玻璃上平缓移动(还不能说它像某位优雅的牧师在散步)。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怀疑它是一块揉皱了的抹布,在擦拭着天空。

天空的玻璃窗有多干净,它的擦拭才能停下来?

天空的深处真像是有一件我们十分渴望看见的事物啊。

静静地,这么些年,我在渭南镇时的宿舍、教案和恋爱都变成了废墟。

月亮里的事件算不算事件

学校停电了。今夜,这黑,黑得理由充分。那么,我是否也有充分的理由把天空的月亮看成一只敛翅的鸟(一只敛翅的鸟为什么会停在空中),狗吠和我心中某种草尖一样摇曳的东西都朝向天空,月亮静静的(也就是敛翅的鸟静静的,它甚至有一种被手摩挲的美丽)。除了黑,你不能说什么是清楚的,但我总是感觉(多年后我依然感觉),有一件什么事,藏在渭南镇的月亮里,当然,你也可以反过来问:月亮里的事件算不算一个事件?

秋天的雾来到了渭南镇一带

秋天的雾来到了渭南镇一带,几个男人背着缰绳,扛着长篙,撑着船,被我安排在渭河的宽阔之处——这同我将一群学生赶在阳光下朗诵是一个道理。

他们是谁并不重要(也许是意思一致的符号),因为当戴了锁子的渭河停下(它同岸上疲倦的镇子一点不一样),从四面看去,它通体透亮,仿佛一个巨大的容器,贮满了过去时代的阳光、空气和水分。

可我想,他们没准能打捞出一本线装的书来。

一个戴黑墨镜的人走在街上

1983年的某一天,一个戴墨镜的人走在渭南镇的街上就是一件很大的事情。而且戴黑墨镜的人还穿着西装,打着一条红色领带。当他把头仰得高高的,从街东走到街西,又从街西走到街东,你就明显感到来自街道两旁的目光,都朝他集中过来。同样,摆在街道两旁的凉粉摊、肉摊、布匹摊、菜摊,甚至算卦的摊都出现了片刻的骚乱。因为戴黑墨镜的人的缘故,你会觉得渭南镇街上攒动的人头,喧闹的色彩,被谁猛地摁住又倏忽松开,就潮水一样退去,只留下空阔的岸:当然这时你也几乎可以认出,戴着墨镜走在渭南镇街上的人,就是师范的美术教师王安。

心里有一个无从抵达的远方

陇海铁路从渭南镇穿过,从我们学校门口穿过。我不出校门,就可以看见跑过来跑过去的火车,可一闭上眼睛,火车就用声音的双手疯了似的摇撼我的门窗。我经常搭手扶拖拉机到一个叫南河川的地方换乘班车,或偶尔索性一截枕木一截枕木地步行,只为进一次城或接一回探望我的友人。这是我每天必须面对的事:心里有一个远方无从抵达,而眼前却跑着十多列火车。

【责任编辑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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