莜面记

2021-06-06 08:37张佃永
当代人 2021年4期
关键词:莜面山药

满眼满眼的,所及几乎全是莜麦。

八月,一年中最热和雨水最多的时候,也正是莜麦炫耀身材的时候,整个塞外坝上,地里最抢眼的庄稼便是莜麦了,用浩瀚来形容,也绝不为过,连我这土生土长的坝上人看了,也不免心生惊诧和震撼。这时候,村子里老人们脸上是绽着笑容的,莜麦才是他们眼里最靓丽的风景,他们能够从中望见未来。

塞外坝上,素来荒凉。特殊的地势(由蒙古高原延伸而来,却比蒙古高原更高)、特殊的气候(大风干旱,无霜期短),让这里不像关内的地方,随便撒一把种子便可长成一片绿色。人们费足了劲,把辛苦和种子一起种下,秋天却往往只收获叹息。或者大风,或者干旱,或者大风与干旱联手,总会扼住大地的脖子,让它长不出好庄稼来。

但这里扼着大漠通向关内的咽喉,如何能不成为兵家必争之地?为了有机会攻入中原,匈奴人的铁骑曾驰骋了三百年,鲜卑人的王庭盘桓休养了一百六十年。嘶鸣的战马,把这里的尘土扬得遮天蔽日;尸体的血腥,让这里万物难生。

终究有莜面,给“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作了注脚。在尚义一直流传着一个故事:汉武帝时期,为了前方补给便捷,大将军卫青命军队驻地垦荒,莜司献言种植一种适合北方气候的谷物。这种作物生长期短,味道和耐饿度却好,汉军食后,军力大增。为表彰莜司功劳,武帝亲自为这种作物取名为莜麦。

作为植物,塞外坝上并不止于莜麦,同样能够傲风抗旱的,还有胡麻和土豆。只是,胡麻的产量更低,只能榨油而不能当饭;土豆,塞外坝上叫山药,可当饭,但通常是用来当菜吃的,坝上人几乎不讲究吃菜。莜麦却不然,在坝上人的眼里,它不仅只是粮食,填充人们每一天的肚子,更是一种依赖。粮囤堆满莜麦,一家人的生活才有主心骨。

娘说,大哥全靠了莜面糊糊才得以活下来。他出生时,家里缺吃的,娘下地干活儿早,腰腿落下了一生的痛,奶水也极其少,奶奶不急不躁,每天用莜面熬了糊糊,去喂养一个在苦难岁月降临的生命,也让大哥从降生之日起,便与莜面结下了深缘。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这里所有缺奶的孩子都和大哥一样靠莜面糊糊度命。

其实又岂止这一代人,大约从有了莜面的时候起,塞外坝上人们的生活,就是在围着莜面转。

还是“黄风”满天的时候,就得下种了,无霜期内不能成熟,便是白下功夫。生产队的几十号劳力一齐出动,每个组三个人,一人扶着犁划开地表的浮土,另一人背一个柳条编成的斗子盛种子,拿一个长筒漏斗溜子,后边一个人挎一个同样用柳条编成的粪笸箩泼粪,浩浩荡荡地把种子种下。再后边,两匹高头大马拉一个编织的“磨”,一个人站在上边,手里的鞭子甩得脆响,“磨”过的地块,平平整整。半天下来,男人的鼻子里、脖子里、头发里都是满满的沙尘,甚至咬牙时都会发出“噌噌”的声音。女人有头巾罩着,却也满身尘土,洗手做饭时,水盆里会留下一层的沙土。

莜麦并不是精致作物,不像水稻,要死要活的不能缺水。只要天气顺当地下几场雨,它便会感恩般地蓬勃起来。于是,此后的十几天,人们便眼巴巴地望着天,期盼上天赐予一些雨水。但情形往往是,盼一场雨,常常会让人把眼望穿。到秋天,一切都成了定局:“种一坡,打一车;铺一场,煮一锅。”年景的薄情,让莜麦同样呈现出薄情。人们生命中离不开它,却又对它无奈,不得不选择它,但渴望又常常被撕裂。

即便莜麦丰收,也是精打细算,不敢糟蹋。家里的莜面,一般是分几批磨的,一方面是,没有多少柜子储存,那时人家惯用木柜储存莜面,且搁置的时间长了,莜面会发僵。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原因,是不敢把所有的莜麦都炒了磨面,怕管不住肚子尽数吃了,接不上来年的新粮。

娘说,节省着过日子,是传下来的。奶奶在世时就很节俭,总能计划着让莜面接住来年的新粮。有一次她和好了莜面准备做饭,恰有邻居造访,在她送串门的邻居出门后,那块莜面被家里饥饿了很久的大黄狗当了美餐。奶奶差点没把大黄狗打死,作为惩罚,她自己一整天没有吃饭。

我们却克制不住自己不吃或者少吃。饿了,便向娘嚷嚷。娘收工回來,我也放学回来,在娘和面的时候,我和妹妹便齐刷刷地站在炕沿边,两眼直直瞅着娘手里的面块变成莜面窝窝,还没有上锅去蒸熟,已恨不得即刻便填进咕咕叫的肚子了。

娘总是最后一个吃饭,但情形往往是,当我们放下碗筷的时候,饭也几乎没有多点儿了,我们去玩了,根本不注意娘是不是能吃饱。

那个时候,很多人吃不饱肚子。

爹很怕姥爷来家。姥爷家在丘陵区,土地少,打下的粮食更少,尤其缺乏莜面,日子过得更难。冬天,年近七十的姥爷会拄一根树枝,冒着寒风走七八十里的路过来住上几天。临回去的时候,在爹不悦的神色中,娘给姥爷装上十来斤莜面。几十里的返程不易,姥爷却依然欢天喜地。

物质匮乏年代,能够饱饱地吃一顿莜面,是坝上人最奢侈的追求。

谁家若是打算盖房子,不仅得备下椽檩石头,还得节省自家的粮食,攒下足够的莜面。那时,土坯是坝上人家建房子的主要材料。尽管脱土坯是很费力气的活儿,但很多人踊跃帮忙,只为能够到主人家里敞开了肚子吃莜面。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吃饱,才是硬道理。

每年总有等不及的人家,把刚刚分回家的莜麦淘洗过,用囤围子围在地上,让大地吸去水分,第二天,便可以去炒莜麦了。

每个村子里都有一间专门炒莜麦的房子,一个用略凹陷的钢板倾斜砌在锅台上的炒锅。炒莜麦也是力气活儿,一人拉一只巨大的风箱鼓风,一人用一只木杵,把炒锅里的莜麦推到炒锅高处,让莜麦在自然下滑的过程中受热。炒莜麦的不易,不仅仅在于费力,更因为莜麦中细细的莜麦毛子很讨厌,会随着锅内温度的升高飘到人的眼睛、口鼻和脖子上,刺痒得让人难受。

小孩子却不怕莜麦毛子,巴巴地守在炒房门口,只期望炒家施舍一把炒莜麦,并当作一种美味去享受。

家里每次炒莜麦,娘都会在父亲黑着脸的严峻中把半簸箕炒熟的莜麦再加一把火,炒成更脆的“黄莜麦”,给围在门口的孩子们分一些,剩余的,给我们兄妹当零食。

有“黄莜麦”可吃,算是我们年少时的一份奢侈。

经常有“讨吃”的人在中午时分光顾,他们或是瘸腿,或是瞽目,或是呆傻聋哑。遇到他们,我常常是赶紧跑回家里,他们的样子让我害怕。

大部分的乞讨者都提着一只破篮子,肩上搭一条褡裢。破篮子用来盛放要来的熟食,褡裢则专门用作装莜面。他们更想要的是莜面。每一家不拘多少,多给的,让他们欢天喜地,遇到有特别毛气的人家,他们也会在眼里露出幽怨。

在行言行。为了多讨得一点莜面,乞讨者也是煞费苦心。很多人采买一只唢呐或者一双“落子”,到了谁家院子,便吹吹打打唱上一段自编的段子或者东路二人台讨吃调,让对方享受一份施舍后的愉悦。

大部分人还是能够善待乞丐的,知道他们比自己更不易。哪怕自己家里少吃一口,也总不会让他们空手而去。

最有名的乞讨者是“生娃子”。他是土生土长的坝上人,因为眼睛从小看不见,不得不把自己沦为乞丐。他把乞讨作为一种职业,也作为一种事业,潜心学习、研究、收集和升华流传于河北北部及内蒙古、山西的民间曲调,把吹拉弹唱集于一身,每一次乞讨,都当作一次才艺展示,两腮鼓鼓的,把唢呐吹得哀怨悱恻;两手开合,把二胡拉得如泣如诉;手脚并用,把“落子”舞得眼花缭乱。很快,“生娃子”这个名号,便在三省传遍。

村里的好劳力,也对割莜麦犯愁。

好年景的时候,莜麦在风调雨顺中长成一片茁壮,连绵,壮观,穗头一扑楞一扑楞密密地紧挨着,看不到下面的地垄。秋风如染缸,莜麦一天一个颜色,站在房顶上瞭望,眼瞅着今天南坡的莜麦由绿而青,明天西坡的又由青而黄。风摇麦铃,刷刷作响。这样的时候,人们连夜里睡觉都竖着耳朵听风,生怕突然刮起的大风会张开血盆大口,把那些依然生长的莜麦顷刻间吞没,一年的希望变成大风的祭品。

庄稼人都知道,把成熟的莜麦抢收回来,是当紧的责任,如果连莜面糊糊都喝不上,便只有喝西北风了。

太阳刚上一竿子高,队长便会敲响他家门前高高挂着的破旧铁犁铧,尖锐刺耳的催促声响彻村子。随即,他背着手,拿一把镰刀站在每天集合的村子中央,人们知道,这是要开镰了。很快,通往莜麦地的路上,便出现一种络绎的浩荡,全村男女老少一齐出动。在抢收莜麦的时节,人们的觉悟也真的很高。

收割的队伍中,娘和另外几个小脚的女人格外醒目。不似年轻人大步流星,她们的小脚得以更快的频率迈动,远远看上去,像是在跳摇摆舞。娘的大棉裤护着疼痛的腰腿,走到地头还没有开镰,已经是满身的汗了。

阳光掀开晨雾,斑驳在挂着晨露的莜麦铃上。磨好的镰刀片从麦铃上轻轻掠过,碎裂的露珠抖动跳跃,增加了莜麦的韧劲。

五个人一组,“拉辕子”是最费力气的,这个人必须身手了得,率先为其他人划开一道收割的口子。

村东头大叔家里的芸姐是割地的能手。芸姐模样俊俏,个头不高,腰细,臀大,手上也有力。她拉辕子的小组里,总会有四个愣头青小伙子争先恐后紧随在她身后,随着芸姐挥镰时纤腰扭动,她身上的汗水和着露水一起挥发出淡淡的香气,被露水浸湿了衣服的芸姐,身子的曲线愈发分明。割地的人若是腰不做主,弯不了多久就得站起来缓缓那种酸痛,芸姐却不用缓,一口气便可以坚持很久,渐渐的,那几个紧随着的男人便被她甩下,而她身上散发的幽香,也只留下极淡的一点给那些小伙子捕捉。

娘腰痛,割莜麦的活儿于她简直是折磨。好在她的镰刀轻巧——已经磨得只剩如同初四五的月牙,却依然锋利。纵然这样,出工前,娘得服下一粒止痛片。中午的时候,不知是太阳晒得厉害还是腰腿痛得严重,娘开始汗流满面,于是,她把双膝跪向大地来完成收割,割一镰刀,跪着前行一步,再割一镰刀,跪着前行另一步。等她割到地头,那些早早到地头的人们,又已经开镰回割了。八九道辕子、四五十个人收割,此起彼伏,像游动在莜麦地里的一条长长的蛇。

大学假期,为了挣点工分补贴家用,我也要去割地。磨刀石流着泪擦出镰刀的锋利,用手指肚蹭蹭,感觉挂手,于是兴致勃勃。队长用挑战的眼光看着我,似乎想从我的身上看到屈服。我豪情大发,仗着年轻,把镰刀挥得风生水起,但刚割几把,便满头大汗,腰也痛得不行,手头没劲,觉得镰刀也格外得钝,直起腰来缓劲的工夫,别人已经割出去好远。我无法安置自己的尴尬,心里着急,弯下腰悲壮地猛拉急砍,好几次,镰刀都砍到了脚背,好在穿着胶鞋,不至于受伤,与别人的距离却越拉越大。每一次,甚至都得在娘把她自己的几垄地割到头以后返回来接我。连滚带爬地将就到地头,不顾一切仰面八叉地躺在麦茬地里的时候,最能感觉到什么才是舒服。用不了几分钟,就会酣然入睡,好像梦见了鲁智深倒拔垂杨柳。

之所以一直坚持着假期劳动,是要为家里的莜面而战。

一个秋天的收割,即使芸姐那样的好把式也都免不了腰痛,免不了手脚被镰刀划伤。

莜麦割倒后,大片的麦茬地里,便戳起一堆一堆的莜麦个子,远远望去,像守在大地的卫士,雄赳赳气昂昂十分壮观。每一个割地的人,心里都有数,这些莜麦会带给他们多少收成和分红。

收工回家的时候,队长吆喝着,让人们捡起遗落在地上的莜麦铃,于是,男男女女把镰刀别在裤腰带的后面,边走边捡起落在地里的莜麥铃子,让它们与失散的同伴团圆。付出艰苦劳动的人们,知道怎样珍惜每一粒粮食。

场里的柴油机“突突”地轰鸣着,带着脱粒机高速转动,脱粒机敞开大嘴,要完成莜麦从庄稼到粮食的蜕变。

脱莜麦绝对是村子里的盛事。随着脱粒机的轰鸣,全副武装的人们隆重登场,木板前,一字排开三个人,一个个戴了密封的眼镜,用围巾包住头和脖子。他们之中,一个负责把莜麦个子解开,放在脱粒机入口处一块平铺的木板上,一个把解开的莜麦摊匀,最后一个则把莜麦填进脱粒机的肚子。在脱粒机沉闷的吼叫中,出渣口的两边,面对面排好围着各色头巾、蒙着亮纱的女人们,将手中的钢叉、木叉翻飞,把莜麦从混合的秸秆中抖落分离,另一组人把秸秆推到更远的地方垛成垛,把莜麦粒、穗子壳的混合物推给一边几个精壮的负责扬场的男人。于是,男人们手中的木锨把那些混合物扬向低空,借一股好风,把莜麦粒与穗子壳彻底分离,颗粒饱满的莜麦粒落下来渐渐成堆,轻飘飘的壳屑随风积在下风口,是牛羊们冬天的好饲料。

年轻人的精力总是旺盛的,脱粒中间休息的时候,便总有几个男女咯咯笑着,抓一把莜麦毛子冷不防塞进别人的脖子里,看她(他)痒痒的样子,或者乘机把对方推倒在厚厚的莜麦秸秆垛里,在简单的肢体接触中享受打情骂俏的快乐。

丰年脱莜麦的第一天,生产队是要庆祝的,这一天,脱粒场内的男男女女都要加班。用柴油机发电带动的两只灯泡,把场里照得通亮,人们知道队里要犒劳,干得也格外卖力,连脱粒机的轰鸣也似乎格外得响。

生产队的队房里,也是一番忙碌。队里的保管员和几个妇女,把一大盆发酵了一天的白面揉好,擀成一个个不大不小的片片子,中间用刀划开,放到油锅里,在“滋滋”的声响中,炸出一盆又一盆金黄的油饼。另一只大锅里,煮着一只现宰的肥羊,锅盖压不住的肉香,从门缝里蹿出,勾着场里干活儿人的食欲。

队长喊一嗓子停工,负责给脱粒机填料的汉子把最后一抱莜麦填完,脱粒机后面两排收瓤的妇女麻利地把秸秆挑起,早有等不及收场的几个年轻男女一阵拢、推,把场清理干净。

保管员拿来一只印版,在已经用扫帚掠得表面光滑的莜麦堆周围连着摁了几下,夜里虽然看不清楚,但那里其实是印下字的,是“第五生产队”。

“到队房吃饭了!”队长又一嗓子喊出,众人便各自急急回家拿碗。有事先知道晚上会餐拿了碗的,早直奔队房。

队房里弥漫着肉香、饼香与烟熏味、牛粪味、豆腐味、麻油味、脚汗味混合的味道,几十个人挤进来,炕上和地下更显得逼仄,混合的味道也更浓。“煮羊肉炸油饼,今儿个管饱。”队长的话音还没落下,手里分到骨头的人们,早已嘴角流油了,哪里顾得上那些不搭调的味道。两盏马灯吊在队房的顶上,照着众人抢吃的样子,泛出昏暗的光。这情形,赋予了这里整个秋天最无拘无束的热闹和欢欣。

娘舍不得自己吃,只拿了刚分到的骨头和油饼,便匆匆回到家里,再把它们分给我和妹妹,于是,我们享受了娘一天辛苦的成果。

坝上三件宝,莜面山药大皮袄。有了这三样东西,生活便不至于饥寒。

家里莜面多的时候,山药是菜;莜面不足时,它便是粮。山药和莜面,像是一对痴迷的恋人,总相随相伴,形影不离。

把山药和莜面混搭,是绝配,可以做出几十种吃法,莜面窝窝熬山药、莜面鱼鱼炖山药、囤囤、磨擦擦、山药鱼、丸丸、下鱼、山药饼……

坝上的土质沙化,又少雨,种出来的山药瓷实、淀粉含量高、耐储存、味道香,绝不像水地种植出来的那样既不经存放又寡淡无味。种植山药都是挑选最好的地块,施最多的肥料。从山药苗长出来,每一次雨后,人们都会拿起锄头,给它的根部培土,为了有更厚的活土层,好让下边的山药蛋长得更多、更大。进入八月下旬,新的山药已经在土壤里悄悄长大,吃光了储存旧山药的人家,便迫不及待地探进山药蔓的根部,骟一些个儿大的,切成细丝,炖熟了,作为莜面的蘸汤。更有吃山药丝不解恨的,把骟回来的山药焖上一锅,配着莜面一起吃。焖熟了的山药,个个开花儿,和莜面一起,散发着浓郁的鲜香,总勾着人们的食欲。

每家都有一个土窖,从地里起回来的山药,储存在窖子里,便是一年的蔬菜了。仔细的人家,能吃到来年的新山药长成。

坝上人吃莜面,可以用饕餮来形容。一家人围坐炕头,一大箅子或者一大笼屉莜面,每人的碗里盛了蘸汤,或者是熬山药白菜,或者是炖鸡蛋,或者是凉拌黄瓜水萝卜,甚至是直接从腌菜缸里舀出来的冷腌汤,“屁股一欠,挑起一片,汤中一蘸,咕噜儿一咽”。那情形,分明是在享受世间美味。若是秋天,把从地里采摘回来的红豆角、黑豆角、葫芦、甜菜、胡萝卜一起焖一锅,那就如同享受盛宴,便是天堂生活。吃饱了,所有的坎坷便成为平常,热炕头上一躺,便是人间无法言状的安暖。

会不会做莜面和把莜面做成怎样的水平,是人们衡量好媳妇的一个重要标准,甚至影响着一个女人的声誉。做莜面功夫上乘的女人,两手在面案上游走,每只手可以同时搓出四股莜面鱼,面线从手心和案板间流出,又快又匀称;推窝窝,则薄厚适度,上下匀称,边沿整齐,两只手配合协调。再不济的女人,也得学会做锅饼子、推手捣窝窝柳叶片子等基本莜面活儿,坝上的男人把女人看得很重,把莜面看得同样重。女人一旦有了做莜面的本领,便同时拥有了被尊重的资本,前来做媒的人便多,就是嫁到婆家,也不会遭白眼。

男人一般不会做饭,做莜面却有自己的一套。一个本家二哥曾经是村里的车倌,那是村子里很荣耀的差事。拉车的三匹马,被他用一些红绸布或者染了色的布条装饰得像三个少女,赶着马车出村和进村,马脖子上佩戴着的铃铛都会传出清脆的“叮叮当当”声音,二哥坐在车辕上,脸上会流露出坐拥三位美女的惬意。

队里派马车出去拉煤,只记工分不管伙食,从村子到煤矿,往返要三天。二哥每次出车,都要带着自己做成的白茬皮袄,再用一条被油渍和煤屑浸得黑又亮的小布袋装一袋子莜面。打尖的地方是车马店,那里汇聚着南来北往的车倌们,吃的東西,都是自带的。二哥饭量很大,加上赶了一天的路,做饭时,都要用几乎一碗莜面,自己用手推出又大又厚的手捣窝窝,从店掌柜那里要半碗带着少许腌菜的汤子,不消一会儿,便风卷残云般把那些莜面窝窝收留到了肚子里,出去喂过心爱的马,返回大店的热炕头上,盖上皮袄,倒头便呼呼地打起了鼾声。

我在外读书的干粮也多是莜面。盘算好够一周吃的,娘会为我做两种面食,一种是蒸熟了的莜面窝窝或者囤囤之类,用饭盒盛着,拌上带去的腌菜便可以即食;一种是炒面,装一个小布袋,可以放置一些时日,用开水拌起来,便是饥饿时的美食。每周日的晚上返校后,宿舍里的同学人人都吃家里带来的干粮,打开各自的干粮袋子,形形色色,却几乎全是莜面食品。年轻人的肚子能够经得起冷硬食物的填充,哪怕宿舍外面寒风刺骨,也依然吃得津津有味。

娘每次都会把我那个干粮袋子塞得满满的,“自己吃不了就分给别的同学吃点。”我知道,我多拿了干粮,家里就得节省着过日子。

面对儿女,父母会生出无限的韧性。

美食家说,蘑菇羊肉汤是莜面的绝配,蘑菇香、肉香与莜面香混合,可以让口感更鲜美,营养更相得益彰。坝上人却不以为然。对他们而言,喜欢莜面,是传统饮食积淀以后形成的执念。重要的是有莜面,有了莜面,配什么汤都可以吃出鲜香和酣畅。

眼下,白面大米、鸡鸭鱼肉也都算不得稀罕之物了,干粮袋,对于上学的孩子而言,成为不可思议的故事,更没有孩子为了解决家里的吃饭问题在放学后穿行在大地上,为捡到莜麦茬地里遗落的铃子而心中窃喜,更不用为周末放学后回家取莜面干粮,被突然从高高的莜麦地里蹿出的野兔獾子吓得心惊肉跳。

精壮的劳力已经无法守着依旧贫瘠的土地种植——特别是产量更低的莜麦,小心翼翼却又义无反顾地把家乡当作故乡。好在,长期被莜面陶冶出来的像莜面一样憨厚与皮实的品性,让他们在任何新的地方都可以找到新的生命方式。

但坝上人与莜面终究是无法隔离的,很难说,是莜面这种东西嵌入了坝上人的灵魂,成了一种执念,抑或是坝上人已经完全融入了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莜面,成了一种习惯。更多的坝上人无论走多远,却被家里搓了几代的莜面鱼鱼一直牵着,从未断开。在北京打工的表哥回来之前,总会特别叮嘱,不用准备别的饭食,只要能够把莜面敞开了肚子吃。

城里人吃莜面,或许就是奔着那些钙、磷、铁和亚油酸去的,把它当作是一种富足生活的调剂,品尝的是不同的味道。而坝上人吃莜面,不是为了养生,而是平常生活,是这方水土的禀赋滋养,是一种生命寄托的情结和把生老病死、烦恼快乐、富贵贫贱全部嚼碎的妥帖与酣畅。

娘说,她无论累了或者病了,只要好好吃几顿莜面,便会浑身有力。确实,在我的记忆中,娘真的没有过卧床不起的时候,尽管腰腿痛几乎伴随了她一生。

大哥是教师,有自己的工资,却总要把大嫂那份土地分莜麦、山药、胡麻的種下,在很多人琢磨着到镇里、县里上班的时候,他却热衷于把村子里学校的课上好,把一个个泥孩子送出去。他似乎离不开村子,更离不开把他养大的莜面。但他还没有老就走了,在学校放假第二天,终于有充裕的时间收拾自家莜麦的时候。

大哥走的第五年,娘在流干了眼泪、连眼睛也几乎失明以后,就真的卧床不起了。我心里急且害怕,为了让她尽早恢复,我买了各种肉类、糕点拿回去,想刺激她的胃口。娘笑笑,却并不去吃那些东西,她说只想吃莜面。我的心里不以为然,姐姐却似乎更知道娘的喜好,她变着法儿,做了各样的莜面给娘:莜面窝窝、莜面鱼鱼、莜面玻璃饺子、莜面囤囤……几乎把娘一生吃过的莜面饭食做了一遍,像是要用莜面串起娘的一生,又像是给娘汇报自己学习的技艺。姐姐做得很认真,尽管娘每次吃得都很少很少。

中秋节后,坝上的天气已经转寒,只有正午阳光最强烈的时候,才能感觉到一丝热气。家里阴冷得让人很不舒服,一些老人和媳妇们,会在这个时候到大街上晒太阳,庄户人没有多少讲究,就在靠墙的地方席地而坐,扯开了家长里短,谁家的儿女又回来看了看,谁家的媳妇又与公婆闹了别扭,谁家今年莜麦打得更多。人们围坐的地方就在我家街门外,话题有时候自然而然就会一下子转到了娘的身上。

“这六老奶奶怕是要不行了,你看都躺在炕上二十多天了。”

“也是个苦命人,受了一辈子苦,儿子买回来的好东西不吃,偏偏就爱吃莜面。”这些话随风飘来,让娘听见了,眼角滚下两颗混浊的泪。

那天晚上,吃过了饭,娘对我们说,连莜面也吃不动了。迷糊了一会儿,她的精神好了些,我们兄妹几个自然高兴,一起陪她聊天。娘说:这一辈子,她没有吃过几顿好饭,却吃了一辈子香饭。

香饭,就是莜面做的饭。一粒莜麦从收割到吃到嘴里,要经过三生三熟,那种大地的香气从麦芯中溢出来,融进坝上人的血脉。

(张佃永,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爱在路上》,散文集《拥抱心灵》。 )

篇名题字:盖金平

插图:魏清河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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