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巴门尼德残篇和古希腊形而上学的一把钥匙

2021-06-06 09:25赵钧徐开来
社会科学研究 2021年2期

赵钧 徐开来

〔摘要〕 是巴门尼德至关重要的概念,并且贯穿着其前后哲人的思想。米利都学派开启人类哲思之后,(无定)所代表的“无规定性”通过对“本原”的统摄而成了核心范畴。然而,毕达哥拉斯学派却引入了与其对立的(确定),并赋予了更尊贵的地位。本文通过对古希腊文“是”的解析、“非是”的理解,以及巴门尼德残篇8的梳理,得出了巴门尼德之“是”可被阐释为“确定性”的结论。同时,“是”与“非是”的对立就是(确定)与(无定)的对立,与在“确定性”这一概念上交汇。在巴门尼德之后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体系中,也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而正是与的和解与融通,促成了古希腊形而上学最终走向成熟。

〔关键词〕 (确定);巴门尼德;古希腊形而上学;(无定)

〔中图分类号〕B502.1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21)02-0169-07

〔作者简介〕赵 钧,四川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

徐开来,四川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四川成都 610064。

巴门尼德是古希腊哲学乃至于西方哲学无法绕开的哲人,不过由于其残篇语言的晦涩和阐释的迥异,他的思想一直是争论的焦点和研究的难点。自巴门尼德将(是,存在)作为核心范畴引入哲学后,后世学者非常自然地围绕展开对其思想的解析与阐释。然而,(限定,边界)不仅同样为巴门尼德思想之核心,还贯穿了其前后哲人的运思。同时,它还是巴残篇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单词之一,仅在最重要的残篇8就出现了四次。如果再加上具有相近意象的“锁链”(B8.14 ;B8.26 ;B8.31 )、“命運束缚”(B8.37 )等,巴门尼德对“限定”的渲染可谓淋漓尽致。那么,何以巴门尼德对如此强调?它和又有什么内在联系?它具有何种深邃的内涵?本文从另一个古希腊哲学核心范畴,同时也被认为是的反义派生词①(无限、无定)入手展开讨论。

一、从(无定)到(确定)

众所周知,这个范畴是米利都的第二位哲人阿那克西曼德将其引入哲思。继泰勒斯凭借“水是万物本原”的命题斩获了 “第一位哲人”之桂冠后,人类开启了用理性而非神化解释自然之路,为纷繁复杂的世界找寻一个“所从出”的万物之母成了这一阶段哲思的基本朝向。阿那克西曼德无疑传承了泰勒斯通过理性对万物之母的不懈追寻,但本原()在他那里却由泰勒斯的“水”变为了被译为“无限”或“无定”的——不同译法代表了对理解的不同侧重:前者塑造了万物之母的时间不朽和空间无限,进而共同担保了其“不可耗尽”;后者强调了“无规定”和“不确定”,为作为万物之母的包容性和统一性做好了铺垫。

虽然以上两种译法各有千秋,但如果考虑到米利都三位哲人思想的内在联系和延续性,突出“无规定性”和“不确定性”的“无定”更加贴切——泰勒斯的“水”几乎是自然界唯一可以被观察到固、液、气三态变化的物质,因此可被理解为“天生”的“无规定”和“不确定”之象征;而泰勒斯的“水”之所以被取代而成为本原,一个重要原因是它作为单一元素不具足够的包容性,很难解释对立物的产生和存在,比如“火”何以由“水”生成和续存;之后阿那克西美尼又用“气”()替换了的本原地位,并利用“气”的疏散()和凝聚()解释了万物的多样性和差异性。这样,在很好地沿袭了的“无规定性”和“不确定性”的同时,将象征着“无规定”和“不确定”的作为“气”的属性处理。此外,对时间和空间的“无规定”和“不确定”同样也可以蕴含着“无限”的意义,所以“无限”也可被“无定”所涵盖和阐释。

基于以上理解,无论将具体描述为某种包裹着宇宙的实存、居间者的特殊物质或普遍的物质,它并非仅仅属于阿那克西曼德,而应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米利都学派的最高成就,即通过理性打造作为“本原”或“始基”的万物之母——担保这个万物之母无所不包的,正是由所承载和展现的“无规定”和“不确定”。此外,的思想渊源可以追溯到古希腊作为Chaos词源的混沌之神,正是它无性诞育了大地女神盖亚、地狱之神塔尔塔洛斯和爱神厄洛斯。

然而,之后毕达哥拉斯学派刻意渲染了(无定)和(限定)的对立,并认为后者才应该享有更高的地位。毕达哥拉斯学派最具影响力的思想莫过于数本原说了——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记载,这一学派首先将一切存在的本原归于数学上的本原(985b25),并认为数目都出于“一”(986a21)。接下来,亚氏又提到了此学派中还有一些人认为本原有十对,并首当其冲地列出了与(986a24)。其实以上两种说法有着紧密的内在关联。在古希腊“一”绝非纯粹的数目,而是单位,甚至可被引申为规定、限定、以及尺度。此外,“一”和“多”也构成了十对本原中的一对,那么自然可以这样理解:由理性把握的“一”承载着“限定、规定”的含义,而用感性体证的“多”对应了的“无规定”和“不确定”。同时,十对本原中的其他本原也基本能够被阐释为与在某方面的具体化,如奇偶、雄雌、正方长方等等。还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善恶也在以上提到的十对本原之中,且“善”被赋予了的含义,而“恶”被认为和有所勾连(1106b29)。由此可见,被一些学者称为“反学派”的毕达哥拉斯学派无疑在哲学史上促成了一个重要的转向——在“本原”被分为两组,并分别由和“领衔”之后,他们旗帜鲜明地赋予了更尊贵的地位。这样,象征无所不包的“无定”被拉下了神坛,而代表着秩序和原则的“限定、规定”取而代之。对偏重时间在先的“本原、始基”的探寻不再成为主流,而对偏重逻辑在先的“原理、本质”的追逐悄然而至。无疑,毕达哥拉斯学派所强调的与之对立,以及对的青睐,为自然哲学宇宙生成论发展到形而上学实体论做好了重要铺垫。

然而,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数”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捉摸不定的性质,应该很难承载人们所期望抵达的规定、限定,特别是确定,而刚刚取代成为焦点的又在巴门尼德的诗篇中成为主角再次登场:

8.26 ② 而且(它是)不动的,在巨大锁链的限定中

8.31 ③ 束缚(它)在限定的锁链中,从各方面限定(它)

8.42 ④ 而且,因为限定无所不包,(它)是完满的

8.49 ⑤ 由于从各方面都自身等同,(是)同等地获得限定

以上残篇中所有的“限定”都针对巴门尼德之“是”()而言,而当巴门尼德在诗篇中将限定和规定推到了极致时,“是”()也必定在一定程度上承载着“确定”和“确定性”。此外,在残篇中“限定”的主语是“正义女神”(B8.14 )⑥,对“有死之人”而言来自神的“限定”就具有了某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性”内涵。因此笔者认为在巴残篇中更应该被翻译、理解和阐释为更“客观化”的“确定”或“确定性”。这也正如KRS在讨论前文提到的残篇8.26时明确指出,“‘在界限内部()是谈论确定性的一种比喻的方式。”⑦

二、巴门尼德之“是”与“确定性”

由于其宽泛的含义和不易明晰的定义,“确定性”在古希腊哲学研究中并不是一个非常核心的概念。然而不少中外学者都认为它和巴门尼德思想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甚至莫瑞拉托思(A.P.D.Mourelatos)认为巴残篇中“是”与“非是”的对立实际上为“确定性”和“非确定性”的对立。⑧在接下来的这一部分,先从三条进路证明巴门尼德之与通过“确定性”这一纽带有着非常相似的含义,甚至某种同构的关系。随后,基于与关系的理解,对巴门尼德残篇中最重要的残篇2做出一个较新的解读。

1.希腊文“是”之含义与“确定性”

探讨这一问题无法绕开卡恩(C.H.Kahn)对古希腊文(相当于英文“to be”)的语言学研究成果。之前学界对的理解普遍建立在存在和系词的二分之上,并认为其中存在用法居统治地位,而系词用法属于派生。这种认识是基于一种传统的词源学观点,即动词最初有具体的含义,這个含义就是“存在”(exist)。然而,卡恩的研究成果却使这一传统观点不再成为主流,他的观点可大致被总结为以下三点:第一,通过研读和梳理荷马史诗等最早的古希腊文献而得出的精确统计结果显示,的系词用法比存在用法更加原始;第二,的表真用法一直被人们忽视了,最根本和基础的价值并非狭义的“exist”意义上的“存在”,而是“是这样”“是事实”“是真”;第三,系词、存在、表真的三种主要用法绝非彼此孤立、互不干涉,而是相互通达、相互包容、相互映射的“三位一体”关系。⑨目前学界都接受或至少部分接受了卡恩的这一观点,比如在近年来研究巴门尼德残篇的学者中,几乎没有人仅仅从狭义“存在”(exist)的角度去理解“是”()。如果认可这一观点,且需要为“是”所承载的“三位一体”找到一个较适合的中文译法,“确定性”无疑能够满足要求——同“虚无”相比,“存在”(exist)无疑是最大的确定性;同时,和“假”对立的“真”也可以被看作一种确定性;而作为系词的“是”代表了一种包含主词、谓词的句子架构,所以也能被认为是某种确定性的象征。这样,古希腊文“是”的含义都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由“确定性”这一概念承载。

2.巴门尼德残篇中“非是”之含义与“确定性”

“‘非是不可思,不可言”为巴门尼德在其诗篇中反复表达的观点,主要文本依据来自以下两处:

2.7由于你既无法认识“非是”(因为这不可行)

2.8 ⑩ 也无法表达

……

8.7 … ……从非是,我既不允许

8.8你说,也不允许你想;因为不能言说也不能思想的

8.9 …B11 就为非是……

显然,这里仅仅将“是”理解为exist意义上的“存在”很难解读这些文本,且以当代语言中“言”和“思”的意义去阐释也会陷入困境。在古希腊,“言”()不能是“妄言”,只能指涉对事实的陈述,“to say nothing”非指沉默,而是指“与事实不符”或“无任何意义”。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这个词具有“道理、原则、规律”等含义。同时,古希腊人的“思”()也绝非“臆想”,()这个词首要的意思是“立即识别出”,不能用于传递想象、虚假事物的概念。在《伊利亚特》3.396中有这样一个例子:女神阿佛洛狄忒(Aphrodite)伪装成一个老妇人去见海伦,当海伦识破伪装且认出女神时,动词“”才被使用。B12在此意义上,意味着真实印象对虚假印象的替代。因此,在巴门尼德那里,“不可思、不可言”的“非是”所代表的并非仅仅为“不存在”意义上的虚无,同时还意味着虚假和无意义,概括起来可以被理解为“uninformative”意义上的“不确定”或“非确定性”。那么与之相反,巴门尼德在残篇中反复强调的“是”“思”“言”的某种同构关系恰恰能够被表达为“确定性”。

3.残篇8的文本解析与“确定性”

这一则残篇的重要性除了其被保存最完整之外,还在于它的前49行正面并且清晰地给出了“是”之标记(),继而围绕这些标记进行了详细的论述。(第50-61行是“真理之路”到“意见之路”的过渡,这里不展开讨论)

残篇8的前4行被普遍认为是一个总纲,原文及译文如下:

8.1还有唯一的道路的神示

8.2留下来,即“是”:其上的标记有

8.3很多,“是”不生成,也不消亡

8.4 B13 整全、唯一、不动、完满

在此巴门尼德开门见山地指出,“是”为仅存的道路,其标记被分成了两组——第一组为“无生”和“无灭”;第二组为“整全、唯一、不动、完满”。既然巴门尼德宣称了“是”为“唯一的道路”,那么在接下来的诗篇中拒斥其他道路也就顺理成章了——诗篇通过第一组标记拒斥了纯粹“非是”的虚无之路,重点放在对“生成”和“消亡”的归谬,基本对应了后文的B 8.5-21;又通过第二组标记拒斥了“既‘是又‘非是的凡人意见之路”,重点放在对各种差异的否定,基本对应了后文的B 8.22-49。下面分别展开讨论对“两条道路”的拒斥。

关于残篇中对纯粹“非是”之路的拒斥,学界争论并不算大。残篇B 8.5(,,既非曾是,也非将是,因为现在整全是)B14通过对(相当于was)和(相当于will be)的否定,以及对(相当于is)的肯定消解了时间的差异,为下文拒斥孕育着纯粹“非是”的“生成”和“消亡”做好了铺垫。其中十分清晰的结论性文本依据有B 8.13-15(,,因为无论生成还是消亡,正义女神都不曾允许且放松锁链,而是握住)B15和B 8.21(这样,生成被取消,消亡也不可听闻)B16两处。

在拒斥了以生成、消亡为标志的纯粹“非是”之路后,巴门尼德在下面的B 8.22-49转向了对各种差异的拒斥。这部份可被一分为三:B 8.22-33利用标记中的“整全、唯一”“不动”“完满”分别拒斥了数量运动(8.22-8.25)、地点运动(8.26-8.31)和性质运动(8.32-8.33),进而消解了所有因自身运动导致的差异;B 8.34-41通过“是、思、言”的同构关系,将“整全、唯一”赋予了“思”与“言”,并用此拒斥凡人“思”与“言”中的“差异”;B 8.42-49抛出了“滚圆的球”之隐喻,借“完满”强调了“是”的自身等同性。B17

然而,巴门尼德拒斥“两条道路”的目的无疑是为了打造其,那么他又是何以实现的呢?如果将第一组的两个标记“无生、无灭”(、)合并为A:“无生灭”。再把第二组的“整全”和“唯一”(、)缩合为B:“整全”(因为巴门尼德的“整全”还具有 “至大无外”的含义,从逻辑上已包含了“唯一”)。这样,加之剩下的C:“不动”()和D:“完满”(),就得到了可以用于透视文本的四个基本要素。其中B“整全”、C“不动”和D“完满”分别拒斥了数量、位置和性质的动变,因而彻底抵达了E“不变”(,invariance),而当“无生灭”和“不变”叠加,我们又得到了“恒常”。此外,“整全”和“完满”结合又可以推导出了“同一”(巴门尼德的“同一”带有极强的“无部分”“自身同质”的意味)。这样,巴门尼德“是”的结构最终可以由下图直观地表达:

通过对残篇8的细致解读,可以认为巴门尼德之“是”为极度“恒常性”和“同一性”的化身,而极度的“恒常性”和“同一性”也能够被理解和诠释为某种意义上的“确定性”。

综上所述,巴门尼德之“是”()涵盖了“存在”(exist)、“真”“恒常”“同一”等很多重要概念,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被赋予“确定”或“确定性”的含义,且和与“无定”()相对立的“确定”()有着非常相似的含义,甚至在巴残篇语境中形成了某种同构关系。这就是从以上不同的三条进路得出的同样结论。

4.残篇2的解读以及巴残篇的整体把握

基于上面的结论,让我们再回到巴门尼德残篇中最扑朔迷离,同时又最具概括性的B 2.3和B 2.5(,)B18,以期对其思想有一个全面和完整的把握。仅从字面出发,这两句是由…(一方面……另一方面)串在一起的并列句,句首的两个分别代表两条道路,这在学界没有争议。两句中的都表连接,相当于“and”,和都为关系连词,相当于“that”,直译成英语为“The one, that is and is not non-being…the other,that is not and must be non-being”。第一句B 2.3中的“is”()与“is not non-being”()既是一种并列关系,又可被看成同义反复或专门的强调;第二句B 2.5中的“is not”和“must be non-being”与第一句结构对应,不再赘述。如先不考虑同义反复以及据有相同结构的第二句,等待解读的仅仅为,(The one, that is)。其中 代表“一条道路”,而按照一般理解之后应为一个完整的句子去修饰和说明“一条道路”,但诗篇中却只有一个相当于英语“is”的。

显而易见,对巴残篇中这个最重要的句子的理解绝非仅仅出于句法、词法以及语言习俗,而更多来自阐释者对巴门尼德思想的整体把握,乃至于对整个哲学史的个人领悟。因为基于一个无主语的有着太大的阐释空间,仅仅针对其逻辑主语是什么,就已经众说纷纭——从J.Burnet的“物质性实体”到F.M.Cornford的“同义反复”,从P.Curd与叶秀山的“本质”到A.H.Coxon和聂敏里的“无明确人称”,再从G.E.L.Owen的“能被思想和言说”到C.H.Kahn的“人类认知的对象”以及A.P.D.Mourelatos所认为的“是”仅为代表确定性的句子架构。

然而,如果结合上文的结论,即巴门尼德之“是”()與有着同构关系,都能被包含在“确定”和“确定性”的概念之下,这里完全可以另辟蹊径而不把按照系动词理解,更不用考虑何为逻辑主语。完全可以将其直接意译为“确定”,同时将意译为“无定”。这样一来,残篇中“是”和“非是”的对立就又被还原成了与(“确定”与“无定”)的对立,具体译文如下:

2.3一条路,确定,并非“无定”

2.4 是信服之路,因为伴随着真理

2.5另一条路,“无定”,必然并非确定

2.6我要对你说,这是完全不可知的路

2.7由于你既无法认识“无定”,因为这不可行

2.8 B19 也无法表达

那么译文中的“确定”又应该如何被理解呢?最稳妥和直接的方法是将它再还原为所承载的“真”和“存在”,即这里的“确定”同时担保了真实的认识和实存的认识对象,继而坚定地捍卫了人类认识的真理性和世界存在的真实性。在此意义上,巴门尼德精心打造的这个承载着“真”和“存在”的“确定性”正是人类精神迷恋和追寻的家园,也是人类理性对自身的“应许之地”,由其烘托出的仅凭理性把握的本质对象世界为古希腊形而上学定下了鲜明的基调,并指明了探索的方向。这样,巴门尼德在其最具争议的残篇2中所表达的无非是将由理性把握的规定、限定、尺度和由感性体证的运动、变化、差异完全对立,并彻底接纳前者而摈弃后者。同时,两千多年前的巴门尼德显然已经领悟到了 “是”(存在)的本质就是对自身的规定,也就是对“确定性”的索取和占有。正是基于这样一种领悟,在其诗篇中与才具有了如此紧密的同构关系,在“确定性”这一概念上交汇和重叠。

三、延展与反思

虽然在巴门尼德那里,承载着极度“恒常性”与“同一性”的“确定性”重新确立了人类认识的支点,并奠定了古希腊形而上学的基石,但它却剥离了我们生活其中的鲜活世界,同样使知识的探索举步维艰。为 “拯救现象”,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代表着人类精神继续前行,最终使古希腊形而上学走向了成熟。限于篇幅,笔者无力以为线索详细梳理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两大形而上学体系,而仅仅希望简要说明,与和等形而上学核心概念相同,也始终贯穿着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运思——依此为路标,能够抵达古希腊哲学深邃之处;以此为钥匙,同样可以打开形而上学之门。

在柏拉图的诸多著述中,较详细地将作为重要范畴进行论述的是其晚期对话《菲丽布》。在这篇对话中,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明确地将世间万物化分为三类:、(同和,为阿提卡方言),以及两者的混合(23C)。在原文中,柏拉图对第一类存在的说明为“较热较冷”“较多较少”(24A),以及“较强烈较柔和”(24C);对第二类存在的说明为“相等”“双倍”,以及“有确切数目或量度”(25A);而对第三类存在,即两者混合物的说明为“适度”与“和谐”(26A)。然而,此处的和似乎很难和柏拉图在其他篇章的相关概念有所呼应,比如前期思想中的“相”(、),《蒂迈欧》中的“接受器”()。造成这一现象的主要原因来自以下两个方面:第一,《菲丽布》所重点讨论的既非形而上学,也非宇宙生成论,而是以“快乐”“智思”“善”为中心词的伦理学问题;第二,柏拉图在讨论存在(是)时,并没有像亚里士多德那样刻意区分“实存”(即《范畴篇》中的首要范畴,作为其他九个范畴载体的第一)和其他九个范畴,也没有特别强调“第一”高于其他九个范畴的重要地位。《菲丽布》用以说明不同类别存在的例子都属于“性质”“数量”等“第一”之外的范畴,基于这些存在的“无定”和“确定”来举例。如果我们将亚氏《范畴篇》中的“第一”代入这三类存在,“无定”()就和柏拉图《蒂迈欧》中的“接受器”非常接近,“确定”()就和“相”有所雷同,而两者的混合基本就是《蒂迈欧》中的生成者了。一般认为,《蒂迈欧》和《菲丽布》属于同一时期的著述,《蒂迈欧》中一段文本可以印证笔者以上结论——柏拉图强调要弄懂三个东西:第一,生成者;第二,接受器;第三,被模仿者。随后,柏拉图又将接受者比作母亲,被模仿者比作父亲,生成者比作子女(50C-D)。参照《菲丽布》的三类存在,对应着这里的“接受器”,能够被阐释为“被模仿者”,即前期提到的“相”,而和的混合应该就近似此处的“生成者”,即世间万物。然而,在柏拉图提到的这三个东西中,并没有《蒂迈欧》中最重要的角色,在39B7、47E4被等同于努斯()的那个“工匠”——德穆革。祂又应该对应《菲丽布》中哪一类存在呢?当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在《菲丽布》中提出了三类存在不久,就在23D引出了第四类存在,即前两类存在混合的原因。而在26E“造物者”被非常明确地等同于“原因”—— 这处文本应该是将《蒂迈欧》中的“德穆革”和《菲丽布》中“第四类存在”相对应的较强依据。通过以上论述,我们看到在主要讨论伦理学的《菲丽布》和主要探究宇宙生成的《蒂迈欧》中,都若隐若现地展示了一个相同的形而上学理论框架。在此框架中,如在巴门尼德残篇中一样,承担着举足轻重的角色。

柏拉图之后的古希腊哲学并未消隐,而是改头换面以另外的核心范畴登场,不过学界对此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和关注——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第5卷辞典卷的第17个词条就是。在这里亚里士多德非常清晰地宣称:“它是个别事物的‘本是(),个别事物的‘恒是()”(1022a 9,“”20) 。在亚氏的形质论中,作为形式的第一也可以被等同于(恒是,本质)。那么,这至少说明在亚里士多德那里,也可以被理解为形质论中的“形式”。接下来再看一下《形而上学》卷7章3中亚氏对“质料”唯一的正面说明:“我所说的质料,就其自身既非某物,也非量,也非规定‘是的任何其它范畴。”(1029a 21-22)以上针对“质料”所表达的全部信息就是“彻底无规定性”,而这恰恰也是“无定”()、以及柏拉图的“接受器”最重要的特征。因此可以大胆地推测,亚里士多德最核心的“质料”和“形式”的概念,在一定意义上也脱胎于和,并在其运思中和解于“一个人”“一匹马”这样的具体个体()。此外,亚氏在《形而上学》卷8卷9又引入了“潜能”“现实”等核心概念,进一步丰富了其“形质论”,并使“形式”和“质料”的界限愈发模糊,甚至在一定程度下彼此融通,进而赋予了事物得以“动变”的“时间性”。正是亚里士多德这样的“和解”与“融通”,使古典形而上学最终走向成熟。

当人类精神刚刚摆脱神化的束缚,对宇宙生成的解释很大程度依赖于包容各种动变的“无规定性”,并将其诠释为某种意义上的“万物之母”。因此作为本原的“水”“气”“火”都或多或少具有的痕迹。然而,如果人类果真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又何以寻觅知识的支点?毕达哥拉斯学派不失时机地祭出了以取代哲思中的重要地位,巴门尼德更是“矫枉过正”,凭借其精心打造的“是”()宣告了对“确定”()的占有以及对“无定”()的摈弃。虽然人类精神暂时摆脱了因流变和杂多带来的困惑,但正当准备沿着“真理之路”继续前行,却沮丧地发现任何试图揭开“是”(存在)之神秘面纱的努力都成了对其“完满”和“同一”的解构,巴门尼德那个“突兀”与“孤僻”之“是”并没有给我们所生活其中的世界提供更多的支撑和解释,如何“拯救现象”成了后世哲思的主要问题。随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在巴门尼德所开辟的道路上执著前行,最终依凭各自庞大的理论体系,分别打造了与对立统一的辩证关系,古希腊形而上学也因此而走向了成熟。基于以上理解,古希腊宇宙生成论和形而上学之间应该并没有非常明显的界限,因为以及它和的张力贯穿始终。

① 可將含义的演变分为三个阶段:最初古希腊人用或修饰环状物,甚至衣物或网,这样就有较强的“某物可使……被纠缠、被卷入”的含义〔也正是这个原因,C.H.Kahn认为并非如希英大辞典所说,是的反义派生词,而是、(穿透、超过、通过)的反义派生词〕;之后,由于其字面带有“不能到尽头”之含义,被引申出了“巨大、无边”之意义。如荷马史诗中“无数的人”(Ω776 )“无尽的睡眠”(η286 );最后,毕达哥拉斯学派将其和对立,使其具有了“无限定、无规定、不确定”的内涵,而这恰恰应该是哲学研究中最主要的意义。Cf.C.H.Kahn,Anaximander and the Origins of Greek Cosmology,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60, p.231-239.

② ③ ④ ⑤ ⑥ ⑩ B11 B13 B14 B15 B16 B17 B18 B19 A.H.Coxon,R.McKirahan and M.Schofield,The Fragments of Parmenides,Las Vegas/Zurich/ Athens: Parmenides Publishing, 2009,pp.73,75,79,79,69,57,69,65,67,69,71,71-79,57,57. 本文巴门尼德残篇原文均出自考克松本(A.H.Coxon),中文为笔者自译。

⑦ G.S.基尔克、J.E.拉文、M.斯科菲尔德:《前苏格拉底哲学家——原文精选的批评史》,聂敏里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4年,第389页。

⑧ A.P.D.Mourelatos,“Some Alternatives in Interpreting Parmenides,”The Monist, 62(1979), p.9. “…the contrast between whatis and whatisnot in B8 is one between determinacy and indeterminacy…”

⑨ Cf.C.H.Kahn,Essays on Being,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B12 Cf.W.K.C.Guthrie,A History of Greek Philosophy Ⅱ,London/New York/Melbourn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5, p.17-18.

B20 Aristotle,Metaphysics(Ⅰ-Ⅸ), 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Loeb Classical Library), 1933, p.268.

(责任编辑:颜 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