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我在这种农夫般的‘短视’中,写了十六年专栏”

2021-06-08 08:06何平韩松落
花城 2021年2期
关键词:何平小说音乐

何平 韩松落

何平:我对你早期写作的了解,你是一个专栏作家。印象中,有一段时间,你同时给多家报刊写专栏,我也读过你影响甚大的《为了报仇看电影》等。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到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十年,有一个从报刊专栏到博客的写作热。除了你,我想了想,记得的就有沈宏非、连岳、王小波、刘原、庄秋水、李海鹏、苗炜、冯唐、黄佟佟、潘采夫、冬冬枪、巫昂、胡赳赳、刘瑜、黄集伟、毛尖、张发财、马家辉等等。名单可以列得更长。我们往往把这个文学谱系作为城市文化消费的一部分。这当然没错。但却忽视了你们这一批专栏写作者构成的复杂性;忽视了其中的部分写作者新知識生产、思想文化启蒙和文体实践的意义和价值。而且,这些报刊不是我们通常意义的文学期刊,而是所谓的大众传媒。今天你回过头看,如何认识你这一部分写作的意义?

韩松落:在我加入这波潮流的时候,我曾经以为这是唯一一次,也是较为久远的一次。但在经历了它的起与落之后,我才愿意承认,这种大众传媒写作热潮,已经反复发生过很多次了,不同的时间段,不同的媒介,例如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小报热潮,八十年代的通俗文学写作热潮。我经历的这一次,和任何一次潮流都没有什么两样。这种写作,只在它有意义的时候才有意义,而这种意义是会瞬间消失的。它是《西游补》里鲭鱼吐出一口气造成的 “青青世界”,一口气之后就是时间的荒野。当然,小说写作也是,电影也是,漫画也是,游戏也是。加入潮流的人,以为自己“能把一个四分五裂的世界捏在一起”,但随后他们都会发现,自己是在波尖浪涛上跳舞,区别只在于波浪的长度。

何平:和第一个问题相关。我这次看了你发表作品的目录,才知道一开始也是在传统文学刊物发表小说,而且起点很高,只是后来你选择成为一个“专栏作家”。在你看来,这两种写作之间是一种怎样的关系?

韩松落:对我来说,我只敢说对我来说。成为“专栏作家”,我起初以为是我的选择,后来发现是无选之选,当时正好有这么一条路铺展在面前了,可以帮我解决经济问题,和内心的不安全感,以及在西北写作的强烈孤独感。

但多年后,再回看这件事,我觉得,我是有选择的,之所以写专栏,是因为专栏写作方式,特别接近一个农夫的工作方式,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今天种下的,明天就有反馈,每年的节庆(春节、中秋、儿童节、妇女节)和大事(奥运、世界杯、大片上映)发生时,都会有一波预期中的集中讨论。专栏作家之间,又有一种特别的情谊,类似于村落时代居民的情谊,同一个媒体或者同一个编辑的作者,又会产生一种临时的归属感,临时同乡般的归属感。

所以,尽管专栏写作发生在现代媒体上,甚至互联网上,但却让我产生了半农半X之感,尤其是能有即时反馈这一点,是很多工作都没有的,是让一个农人停留在土地上的重要原因。我就在这种农夫般的“短视”中,写了十六年专栏。

但现在我发现,它的优点也正是它的缺点。不论专栏还是小说,都是信念的产物,它的生命力、生命周期取决于它汇聚的信念的多少。大众传媒写作,所能汇聚的,只能是可以收获即时反馈的信念,只能解决眼前的问题,很难产生水木丁所说的“总有写作托着我们”的感觉。而小说的信念周期,可能更长一点,是可以较为久远地托住我的,哪怕再托住我三十年,二三十年就够了,足够我脱身而去了。《迷魂谷》的作者杰奎琳·苏珊曾经向上天祈祷,给她十年写作的时间,而我要三十年。

何平:你和我说过,《我父亲的奇想之屋》是正在写的“父亲三部曲”中的一个。“父亲”,你同时代的很多作家都写到过。我觉得,小说的“父亲”,在你看来,并不只承担血缘意义的功能。小说中出场的,有三个“父亲”。还有一个隐身的“父亲”。这四个父亲,从第一个生于1951年,每隔12年一个。这48年正好是共和国50年。

韩松落:我的“父亲三部曲”的另外两个故事,一个叫《我的父亲是连环杀人狂》,另一个叫《我父亲的新世界歌舞团》,三个“父亲”都不是现实意义上的父亲,或者没有出场,或者只是一个信念的代言人。《我父亲的奇想之屋》中的父亲也是这样,全程不在场,面目模糊,在不同的人笔下有不同的描述,是一个人,也有可能是一群人的合集,甚至有可能只是一个概念。

《我父亲的奇想之屋》中的“父亲”,也是这样,全程缺席,但又全程在场。这样的父亲,是我现实中的家庭生活和我的狂想结合的结果。我的父亲始终在场,但却缺席,甚至比全部缺席还糟——年轻时他是个狂暴的人。狂暴的父亲,加上我们整个家族很不巧地和时代产生了某种共振,最终的结果就是,我一出生就生活在炼狱里,炼狱里的我,常常借助一种狂想熬过艰难时刻:在黄昏的血色天空下,有一个面目模糊的人,从地平线上向我走过来,整个世界都异常寂静,只有他不停地向我走来。他可能是我想象中的父亲,也有可能是更巨大的命运。

可能因为我一开始就是带着这种念头写作的,所以小说里出现了一些偶然和巧合。我是2019年9月开始写这个故事的,所以安排它发生在2018年,并且按照这个年份来推定故事里的时间,但最后发现,最后一个“父亲”的出生时间,和我相同,第一个“父亲”的出生时间,是我父亲的出生时间。

所以我想,所谓的“奇想”,都是有时代立足点的。如果我们是带着某种明晰的念头进入“奇想”的,那么,“奇想”就是现实。

何平:因此,所谓“奇想”,你其实是在勘探现实的边界和限度,这应该也是你的文学观。

韩松落:从小就靠奇想熬过现实,再加上,我成长的八十年代,恰好是整个世界的NEW AGE文化和中国的第一波科幻奇幻文学高潮。所以,我童年少年时期,读了大量科幻奇幻作品,叶永烈、童恩正、郑文光、郑渊洁,以及《飞碟探索》和《奥秘》,还有冯·丹尼肯、撒迦利亚·西琴用伪考古、伪历史方式创作的小说,九十年代又遇到NEW AGE音乐带给我的冲击。所以,我一直想用“奇想”的方式来描绘我对世界的看法。而且,我也觉得,“奇想”是一个时代的自信心的体现,你只有相信世界是神秘的,世界才是现实的,只有相信世界之外是有世界的,人外是有人的,才能获得身心安顿。尽管在全世界的热带雨林大火、冰川消融,以及各种瘟疫之后,“奇想”的信心也在消融,但我还是想拖住它一点,直到下一个时代自信心主升浪的到来。

何平:从新世纪初的《春雪》到2019年《小说界》的《春山夜行》,这是你的小说写作一直隐伏着的“西北故事”。你还写过“农场系列”。这里面涉及的应该是你的个人记忆。

韩松落:电影《失踪的宝贝》里,有一段旁白:“我总是相信,是那些你无法选择的事物造就了你,你的家乡,你的邻里,你的亲人。”我始终生活在西北,所以就始终热爱荒野、废墟,看到罗克韦尔·肯特和安妮·普鲁就如获至宝,也只能头也不回地写西北。

何平:再回到《我父亲的奇想之屋》谈几个细节的问题。这篇小说非常“好看”,综合了多种现代媒介和文本。一些细节很有趣,比如你提到“电脑脸”,就是“那种久久对着电脑,失去了表情的脸,但脸的主人不甘心就这么丧失了表情,社交生活又督促他们要以笑脸示人。于是,他们练习出各种假笑,比真笑还像笑容,还动人,更能表达各种情绪的精髓,但它终归是假笑”。再比如,我们在体育馆度过一个美好的下午,和周围的人交谈、分享零食。接着,你写道,“当我们想要加微信的时候,却发现那里面完全没有信号,只好存了彼此的电话号码”。从这些细节中,我感到你对现代生活是有一些批判的。另外,你塑造的那个防震空间似乎也是一个“复古”的空间,你自己怎么看?

韩松落:我对这个时代有恐惧的,这种恐惧通常被描绘成“马车夫对汽车的恐惧”,也行。我的恐惧是,未来不需要普通人,普通人必须死去,“普通人之死〞是通过什么渠道来实现的呢?以前以为是通过极端金融化,现在我知道了,是巨大公司、比特币这些事物。它们借助人们对过去世界弊端的不满而诞生,但当人们打开大门迎进了它,却发现它们是更巨大的魔怪。它不是一个科技现象,它是一个信念现象。但它又的确是一个科技现象,只有我们这样的科技时代,会让一个信念产生这么可怕的、急速的召集能力。而在以前的时代,这是要历经千年才能完成的事。但它肯定不是“普通人之死”的最后推手,它只是开始。最后完成这个任务的必然是在它的基础上迭代出来的新魔怪。所以,我给故事中人,提供了一个临时的庇护空间,而且是一个从古至今都存在,都有效的空间。

何平:借助嵌入、占据、扩张和替换获得的“奇想之屋”固然兑现给读者的幻想期待,但你通过小说植入来路可疑的(或者是“作伪”,杜撰的)《聊斋志异》、古代笔记、《飞碟探索》以及各种道听途说的副文本恰恰又在提醒读者——小说作者有比“奇想”更专注的内容。

韩松落:这篇小说,也是我的一次文体实验。所以,小说里所有引述的部分,都是虚构的、假托的,不论《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里的故事,还是《关山寻路:陆仁棠回忆录》《走近飞碟》杂志里的目击者报告,都是我照着类似作品的写作风格杜撰的,至多借用了原型作品中的一两句话。甚至连这篇小说里引用的知识点,包括“约翰·弗莱彻之屋”,甚至连那句佩索阿的“秘密的守护者都是残缺的人”,也都是杜撰的。唯一真实的,就是“白城恶魔”的故事。

另外,我也借着故事的情节,做了另外几段仿写,包括女主人公的微博文字,第三个孩子的作文,以及体育馆里的领导讲话。如果不是考虑篇幅,我可能还会杜撰几个故事,仿写几段文章。总之,我希望这个故事里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是仿写的,是彼处某一段文字的镜像。我想用一个故事,把这些镜子里的影像撮合在一起。我玩得很开心。

之所以用这种方式,首先是因為我对“戏仿”这种方式非常着迷,我认为戏仿也是一种评论,既是对戏仿对象的评论,也是对自己戏仿能力的评论,更是对自己认知能力的评论。其次,我是想用这些来自不同时间、空间里的故事,把这个其实是发生在一个场景(这个故事的场景构架更类似于舞台剧,咖啡馆、体育馆,都是可以在一个舞台空间里完成的,所以我把它看作一个场景)里的故事,拓深拓远一点。而且,这几个故事里的空间设定,和“奇想之屋”的空间设定,是不完全一致的,有对应、有平行、也有偏差、有误解,我想模拟出不同的人看到女主的故事之后,产生的不同理解,用这种方式,让这个故事有点溢出。

至于笔记体小说,我从小就很喜欢,我现在最常用的笔名,韩松落,就是来自《聊斋志异》里的蒲松龄自述。那些能留下来的笔记体小说,就像维吉尼亚·伍尔夫说艾米莉·勃朗特:“寥寥几笔,就点出一副面貌的精魂,而身体倒成了多余之物。”

何平:在湖北仓阳县举行的一场防震演习,是小说中比较重要的“现场”,也几乎是唯一的群体场面。这一段很有意思,先是嘈杂之中有女孩子唱歌,后来老人们也开始唱歌,唱的还是过去年代的歌。作为一个音乐人,同时又是小说写作者,你常会在作品中使用音乐元素吗?怎么看待文学和音乐的关系?

韩松落:我始终觉得,文学和音乐,都可以叫作文学,也都可以叫作音乐。具体一点,那些具有高辨识度、高度风格化的文字,必须是有音乐性的。而那些有黑匣子一般的功效,能否收纳、复刻和还原创作者情动瞬间的音乐,也必须是有文学性的。所以,文字的音乐性,音乐的文学性,一直是我的追求。我甚至做过很极端的尝试,就是在写小说的时候,把这段文字的背景音乐和音效也提示出来,比如:

伴随着这样的画面,有一段凌乱的、癫狂的、简单的音乐出现,钢琴就可以,要把这钢琴弹奏得像是打翻了一堆铁器,但不是全无节奏韵律,然后,越来越重。在话语结束的时候,钢琴在最强烈的地方戛然而止。

这一次,她想象自己的电话像个彩色的鬼影,行动极其迅速,在楼上楼下,在走廊里,在房间与房间之间窜动,带着录音带快速转动时的那种滑爽的声音。带着这种想象,她觉得自己像是伴随着华尔兹音乐打电话,逐渐心醉神迷。

何平:防震演习中,台上有官方宣传人员举喇叭发表了演讲。在“我”讲述完演讲给人的感受后,你写到演讲“就是用语言,临时建造一所房子。”抽象空间与物理空间互文,这恰好与主题进行了类比,但仅蜻蜓点水。你对于构造一个语言空间是否也有关于“嵌入、占据、扩张、替换”方法论的思考?

韩松落:语言是在虚无中搭建房子,但现实中用砖、水泥搭建的房子,也很有可能是用虚无之物搭建起来的。语言的魔法里,包括了“嵌入、占据、扩张、替换”,而现实空间里,我觉得也会有同样的事发生。就像我在冯·丹尼肯的《众神的战车》里看到的段落,在美国一个小城旁边,突然出现一座奇怪的公园,里面的雕像全都是用巨石完成的,但并没有人看到有吊车、挖掘机到现场来。结果,有孩子说,他们偷看到公园的主人指挥着一堆巨石在空中飞翔。这个世界,一定有一些秘密是我们暂时没有洞悉的,比如物质到底是什么,洞悉了这些秘密的人或许可以任意驱动巨石高山。

何平:我发现有一点很好玩,你安排“县委书记芮文斌”当防震避险演习领导小组,这个芮文斌和你音乐专辑的策划人和音乐制作人同名。在一个访谈中,他评论你的作品“纯真、朴素”“是来自北方的诗篇”,你怎么看?

韩松落:我经常在自己的小说里,放这么一些小小的彩蛋。这次之所以用芮文斌老师的名字,是因为他是我心目中,很接近一个好父亲的人。而且,他曾经在他的家乡那拉提的政府部门工作过很久,离开工作单位做音乐公司之后,也一直在为他家乡的旅游事业奔走。所以,我就让他在我的故事里,当一次地方官,发表一段讲话,在危难时刻安抚一下众人。我还没跟他说我用了这种方式写了他,但我想他不会反对。

责任编辑 李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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