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流年
—— 念恩师沈湘先生二三事

2021-06-09 03:03黑海涛
歌唱艺术 2021年11期
关键词:刀叉沈先生恩师

黑海涛

在我执教22年之际,迎来了恩师沈湘先生的100周年诞辰。谨以此文追忆与恩师的二三小事,借以怀念先生的才德与风骨,并与后辈共勉。

无论何时何地,每每提起沈先生,我常常不知从何说起。作为一位歌唱家和声乐教育家,沈先生有精湛的声音技术、超群的语言能力、渊博的学问知识、淡泊典雅的修养和风范,还有对学生无微不至的关怀……能够把这所有的优点都集于一身,我眼中的沈先生就是这样一位完美到令人难以置信的老师。

他如此完美,但又如此真实。回忆起与恩师的点滴,虽然岁月久远,但仍然清晰如昨。

我1981年开始跟随沈湘先生学习。此前我的哥哥黑海峰有幸成为沈先生的学生,却因为意外突然去世让这段师生缘分戛然而止。后来我慢慢地明白,原来哥哥的离去不止让我们一家陷入沉痛,也让沈先生万分心痛。之后,先生将这种哀伤化为温暖和慈爱,像阳光般倾注在我身上。

初见先生时,我刚刚从陕北家乡来到北京,声乐和外语都是“一张白纸”。为了更好地帮助基础薄弱的我,沈先生甚至安排了他的大弟子宿清忠老师协助指导我,至此,我得到了两位老师不遗余力地悉心教导。沈先生自己更是不辞辛劳,从意大利语元音“a、e、i、o、u”教起,一个一个地教我念,没有录音机,他就不厌其烦地带我读,直至达到标准。英语、意大利语、德语、法语都是如此,从零开始,耐心传授,付出了极其繁杂而艰辛的劳动,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外语专业出身的沈先生在至少四门语言上都有极高的专业水准,可以流畅地交流和表达。不仅如此,教学时他所标注的音标笔触均十分工整精美,细节之处显出大家风范,让少年的我深受鼓舞,也深感幸运。

有一天早晨我去上主课,破天荒地等了20分钟,沈先生还没到。我跑出去一看,沈先生正跨在自行车上和烧煤的师傅聊天,竟聊得忘记了时间,食堂的师傅们常常觉得沈先生和他们“有共同语言”。虽然先生具有精深专业水准和广博的知识,但又是这样的平易近人。他常常和普通劳动者推心置腹,也非常善于在和不同的人交流中吸取想法和灵感。

1988年12月,在我出国留学前夕,沈先生叫我去他家。我一进门,看见桌上摆好了餐盘和刀叉,心里暗喜:今天沈先生要请我吃西餐了!结果却和我想象的并不一样,沈先生说:“你坐好,我今天要教你如何使用刀叉,咱们可别出去丢人。”接着,沈先生认真地开始教我,甚至细致到刀叉使用时的朝向。那一刻,我觉得先生就像父亲一样,让少小离家求学的我心中涌起阵阵暖流。

1986年,帕瓦罗蒂来华访问演出,并到我校主讲大师课。在大师课的前夕,他的助理来校查看场地时,在琴房听到了我正在练习博诺恩奇尼的《多么幸福能赞美你》,于是他辗转了两层楼,终于循声找到位于边角的214琴房。在敲门自我介绍之后,他又请我演唱了几首意大利作品。听了我的演唱,他十分感兴趣,立即邀请我参加次日在学校举办的帕瓦罗蒂大师班。听到这个消息,我非常兴奋,正在帮我弹伴奏的刘跃师兄也高兴地打趣道:“每次我帮你弹伴奏,就会带来好运啊”,立时响起了一屋子的笑声。然而,当我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先生时,他先是难掩惊喜地说:“是吗?!”接着,就陷入了为难之中——我当然知道,沈先生比谁都希望我能上台,这次机会多么宝贵,“可是……这次大师班的人选,院里已经安排好了,现在加进去不太合适啊!”我想了想,也立刻表示了理解。次日的音乐厅里人山人海,大师课上,之前与我有一面之缘的助理先生对着观众席上“满坑满谷”的中国学生东张西望,我想他应该是在找我。然而,对他来说,面对这么多面孔相似的中国人,显然是徒劳的。刘跃师兄在我身旁很为我着急,一直怂恿我站起来,可是“要遵守规则”的质朴想法还是占据了主导,我最终还是没有站出来。现在回忆起来,虽然错过了一个机会,但恩师在面对重大机遇时,那种守规则、不争抢的朴实态度,正是一种难能可贵的高尚人品,在我求学之初就对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和一次机会相比,这是更加宝贵的精神财富。

本文作者与沈先生在维也纳的合影

1992年,我受邀去德国汉堡演出,得知沈先生当时身在维也纳,去观看梁宁师姐出演的歌剧《玫瑰骑士》。在师姐的鼓励下,我尝试着去办理前往维也纳的签证,没想到意外地顺利。这是天意,让我在异国他乡,也是在先生去世的前一年见了恩师最后一面。一路上我兴奋得难以入睡,脑海中与恩师的往昔一幕一幕接踵而至,激动之情难以平息。离开故土已经数年,一见面,沈先生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温暖如初!先生坦言:“我过去从没想到你会拿到这样的奖项,站在这样的舞台上!”他的激动与骄傲之情溢于言表,“现在可以说了,当时可不敢告诉你!”我打趣说:“您对我这么没有信心吗?”先生忙说:“当然不会!我现在充满信心!”然后他拉着我走到一面墙前,指着墙上满满的日程安排说:“将来你也要这样!”只有这般真情厚意,才能如此坦诚相待。当时的沈先生神采奕奕,叫人完全无法想象他第二年就因心脏病去世了。当在电话中得知沈先生去世的消息时,我泪如雨下,如同失去了一位非常重要的亲人,久久难以接受。

沈先生对我而言,是恩师,是父亲,也是偶像。直到今天,我认为自己所有的成绩要完全归功于沈先生对我的悉心培养和深远影响。当年在维也纳的最后一面,恩师和我在那面墙前,眼中闪烁着父亲般的真挚,令我感动。但是我没有告诉恩师,这样的舞台生涯也许并非我的理想,漫长的岁月中我早已渐渐树立了自己的志向,像恩师一样教书育人。成为恩师那样的人,才是我的心之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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