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弟子忆恩师

2021-06-09 03:08赵世民
歌唱艺术 2021年12期
关键词:沈老师歌剧老师

赵世民

编者按:沈湘,著名男高音歌唱家,声乐教育家,被誉为“中国声乐的一代宗师”。尽管沈湘先生从未出国深造,却培养出了众多名满全国甚至是世界的歌唱家、声乐教育家。2003年,在沈湘先生逝世十周年之际,人民音乐出版社曾结集出版《沈湘纪念文集》,其中收录了近四十篇纪念文章。2021年11月,值此沈湘先生100周年诞辰之际,《歌唱艺术》编辑部与沈湘先生生前所在的中央音乐学院声乐歌剧系联合策划,邀请先生的弟子、友人提笔撰文,共同追忆与缅怀,以兹纪念。

点滴渗透 生根发芽—迪里拜尔忆沈湘

“世民,我现在事情特别多,等忙过这两天,我再约你。”第一次,采访迪里拜尔没约上时间。过了两天,她跟我定在9月12日上午11点。迪里拜尔很守时。

我问她:“从今天来看,沈老师对你的影响是……”我话还没问完,她就说开了。“这十几年,我在国内,如国家大剧院出演了原创歌剧《山村女教师》(郝维亚作曲)、《冰山上的来客》(雷蕾作曲)、《情暖天山》(唐建平作曲)、《热瓦甫恋歌》(金湘作曲,为其量身定做)和经典歌剧《爱的甘醇》《梦游女》的新制作版本等。从业30多年来,我举办过不计其数的独唱音乐会,今年就有14场。在学校,我有12个学生,从本科二年级到博士二年级,每周上24节课。每次我上完课从(中央音乐学院)东门路过都会朝南边居民楼的五楼窗口望去(沈老师的住所),就仿佛看到沈老师穿着红毛衣伸出头冲我笑、打招呼。在教学中,好像沈老师就在我身边。他的点点滴滴,都潜移默化地渗透到我的生命中,生根发芽。现在我到了沈老师教我时的年纪,我发现自己跟他很像。我教学生做人、做事、唱歌,这不都是老师的方法嘛!我知道,这是沈老师是要通过我们把他的“宝贝”传给下一代。所以,我还在做很多的事,就是为了传承沈老师的精神。我的同年级同学,现在好像就我还在唱,正儿八经地唱,开独唱音乐会或主演歌剧,这也全凭沈老师教给我的歌唱方法。”

迪里拜尔一气儿说了有半个小时,才有个气口,轮到我提问:“你和沈老师怎么结的缘?”

迪里拜尔说:“我是1976年考入新疆歌舞团学员班,师从郭凌弼老师,三年后,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现在的中央民族大学举办了独唱音乐会。为了让我继续提高,在沈老师到新疆讲学时,郭老师把我推荐给了他。郭老师是中央音乐学院毕业的,了解沈湘老师,他觉得把我交给沈老师才放心。沈老师听了我唱,也愿意带我,我就到了北京找沈老师进修。后来我下决心,参加全国文化统考,在1980年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师从沈湘老师和李晋玮老师。我是正儿八经由沈老师从本科带到研究生毕业,从一年级到八年级。1984年,沈老师带我参加‘第一届米利亚姆·海林国际声乐比赛’;1987年,研究生毕业,开了两场独唱音乐会。”

参加“第一届米利亚姆·海林国际声乐比赛”,左起:钢琴家胡适熙、迪里拜尔与沈湘教授(1984)

这两场音乐会我在现场听了,在中央音乐学院大礼堂。李晋玮老师跟我说:“太难了,太不容易了!迪里拜尔刚好身体不适,可时间早就定好了,这样开独唱音乐会,在中国是史无前例的。”之后,迪里拜尔到了中央歌剧院工作。

1988年元旦,我还追到上海,看迪里拜尔和范竞马在上海音乐厅的独唱音乐会。同年6月,我在北京音乐厅策划筹办了一台国际音乐比赛获奖者音乐会,迪里拜尔是主要演员。

我问:“听你唱歌,甭管多难的咏叹调,都觉得特别顺溜,你跟沈老师学是不是也学得特顺?”

迪里拜尔说:“哎呀,‘坎儿’大了、多了。一方面是音乐上的。虽说我生在能歌善舞的新疆(维吾尔族地区),但从小到大,接触的多是自己民族的东西,跟沈老师学的(整个)是意大利声乐体系。那时候,每周都要去东四西堂子胡同沈老师家听唱片,整部的意大利歌剧,还有世界著名的歌唱大师。听得我脸都绿了,不懂呀!就这样,沈老师逼着学外语,慢慢地,我开始能听懂一些,听进去了。另一个‘坎儿’就是我的声音。虽说我跟沈湘老师学之前已经有点儿名了,开过两场独唱音乐会,上半场是鲍蕙荞老师钢琴伴奏,下半场是中央芭蕾舞团乐队伴奏。但我那时候真声多,到了沈老师这儿要混声,真假声比例要找到平衡点。刚开始,我简直就不会唱了。我是唱着High A进来的,后来唱a(小字二组的a)都费劲。当时就有人说,看看,学生进来挺好的,现在不会唱了,全是老师的责任。我现在当老师了,也慢慢体会到这句话的分量。”

我说:“沈老师得顶多大的压力呀!”

迪里拜尔说:“沈老师心里有底。他说这个过程会很漫长,你别着急,矫枉过正,由一个方法改成另一个方法开始时是会让人很别扭的。我绝对相信沈老师,但有时还是着急。一次跟老太(对师母李晋玮的尊称)上课,真假声老‘打架’,我唱不好就躁,和老太‘掐’得‘你死我活’。老太一看戗着了,便说,咱们不上课了,去遛弯儿吧。老太就陪我散步,我边遛马路边哭。走到灯市口时,老太拉着我的手哄得我不哭了。无意中,我哼了几句,老太说,‘你的哼声是对的,比例是合适的,走,回去唱去!’回到沈老师家,我按照刚才的感觉唱,果然找到了一些感觉,我又破涕为笑。哎,这也是今天有,明天就没了,还不稳定。”

我问:“磨了多长时间才转过来?”

迪里拜尔说:“至少有三年吧,我是到了四年级才真正解决了这个‘坎儿’。四年级,我参加了国际声乐比赛。一个人能成为歌唱家,必须得是这个材料,有嗓子天赋,还要有灵性和后天努力,这占很大的比重。即便如此,也不一定唱得出来呢!”

我问:“过了这个‘坎儿’,乐器打磨成了,是不是以后用起来就得心应手(嗓)、一劳永逸了?”

迪里拜尔说:“沈老师常说,人声这件乐器得打磨一辈子。所以,作为歌唱家,要终身学习。1990年,我在芬兰国家歌剧院唱《爱的甘醇》里的阿迪娜,沈老师和李老师去了现场,他们的票不挨着,一个在东头,一个在西头。演出完,两位老师同时跟我说,声音有问题!我说,没有啊,我感觉还挺好的。正好他们在芬兰国家歌剧院上课,就给我也上了课。这我才知道,问题还挺严重,主要是那些年演出太多了,嗓子没得到休息、保养。沈老师说,再好的歌唱家也要时不时‘回炉’,把基本功打扎实,有一个好的‘第三只耳朵’来审听、鉴别。后来,每年两位老师到芬兰上课,我不管在哪儿,都要飞过去上课。那些年,我出演歌剧《魔笛》《军队的女儿》《爱的甘醇》《拉美摩尔的露琪亚》等,是沈老师、李老师一起为我当‘第三只耳朵’。沈老师去世后,就是李老师给我把关。几乎每新演出一部歌剧,包括录制个人唱片,我都是请李老师给我上课把关。”

我问:“你现在不用老师上课,有问题可以自己调整了吧?”

迪里拜尔说:“还在不断地学习、探索。这全仰仗沈老师、李老师教我如何用好自己的耳朵和身体,保持耳朵的灵敏。当演员,要听自己的唱;当老师了,要听学生的唱,努力做到沈老师当初教我时那样。沈老师教我们时,还有一点特别重要,虽说我们学习的是Bel Canto(美声),但唱中国歌,吐字要清楚。他说,唱不好中国歌,也学不好外国作品。”

我想起现场听到过的迪里拜尔唱中国歌,如《一杯美酒》《小河淌水》《摇篮曲》《草原之夜》等,唱法绝对是“美声”的,可咬字清晰准确,味道也纯正,根本不像是维吾尔族人在唱。

我听说,在国家大剧院排演歌剧《冰山上的来客》期间,一次导演陈薪伊对全体演员说:“满台(演员)只有迪里拜尔唱的我能听清词,而有的人,即便看了字幕,也听不清唱的是什么。”

我想起1993年10月在沈湘追悼会上,迪里拜尔伴着威尔第的《安魂曲》缓缓走向沈先生的遗体,深深地三鞠躬。出了告别室,她再也忍不住泪水,跟我说:“我得到噩耗后,就立刻请假回北京奔丧。”当天,《光明日报》记者单三娅采访迪里拜尔时,我也在旁边,她说:“我跟沈先生不但学到了最好的歌唱方法,他的人品、他的艺术修养也影响着我,对我这个少数民族学生,比对自己的孩子都要好。沈先生是伟大的,他是真正的世界级大师!”

“美声”框架铁饭碗—梁宁忆沈湘

我问梁宁:“沈老师的学生,迪里拜尔、刘跃、黑海涛、程达、黄鹂等都回到了中央音乐学院任教,你为什么跑到华侨大学任教?”梁宁说:“为了更好地完成老师的遗愿。”

我问:“怎么讲?”

梁宁说:“老师生前有个愿望,为提高全民族的音乐水平而努力,所以老师到四川、新疆、安徽、陕西等地讲学,希望能提高当地的歌唱水平。我就是在四川时,第一次跟沈老师、李老师上课的。我原本也在中央音乐学院、中国音乐学院任教,后来华侨大学邀请我,我想中央音乐学院已经有那么多优秀教师了,厦门更需要我。”

梁宁与沈湘教授

我说:“但那儿的生源……”

梁宁说:“那边生源是没有中央音乐学院好,而且培养出的学生不一定都走上舞台,但很多人会成为教师。我想我培养出他们,他们再‘撒’到全国各地,就会及时发现好苗子,加以正确培养。还有,每当我要做选择的时候,都觉得沈老师在我身边,肯定我的选择。我当年选择攻读北京大学工商管理硕士学位就是受老师的影响。他生前倒没直接说,但他那么大学问,也跨着学科,从英国语言文学到意大利‘美声’、嗓音治疗,这是一种无形的影响。正好,我拿到工商管理硕士学位,被聘为华侨大学音乐舞蹈学院院长,我可以实践我所学的管理知识。我不但要在教学一线,而且要管理学院所有的教师、学生,还包括舞蹈专业,这对我是一个挑战。你知道吗,沈老师最后(戴)的戒指给了我,我现在戴的就是。”

我问:“这意味着让你传承沈老师的精神?”梁宁说:“我就是这么理解的,所以我就把沈老师、李老师教我的,全都教给学生。当然,这里也有我30多年来舞台实践,演出50多部歌剧的经验总结。”

我问:“据我所知,沈老师、李老师没有给你辅导过那么多歌剧……”

梁宁说:“这就是沈老师、李老师的高明,他们教给了我学习方法。比如,沈老师要求特别严格,除了唱之外,还要求我认真学习视唱练耳、乐理和音乐史等。我当时上视唱练耳(课)是跟管弦系同班,程度比歌剧系要深。我有的同学就说,‘梁宁,学那么难有什么用?咱们唱歌的,把嗓子练好才是硬道理。’等我出去以后,才尝到沈老师严格要求的甜头,我拿到一个角色,尤其是新作品,没有沈老师可以依赖,完全是视唱练耳(基础)帮了我,在和指挥、艺术指导做音乐作业时总能完美地完成。这就是我演出的作品能有那么大跨度的原因,古典、浪漫、十二音体系的,我都能拿下。因为我作业好,舞台完成得就好,指挥、导演就认可你,这一轮还没演完,下一个合同又给你了。世界几大歌剧我都唱过了。”

梁宁先后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版《玫瑰骑士》中演奥克塔微安,在米兰斯卡拉歌剧院版《蝴蝶夫人》中演铃木,在维也纳国家歌剧院版《塞维利亚理发师》中演罗西娜、《费加罗婚礼》中演凯鲁比诺,在国家大剧院版《灰姑娘》中演灰姑娘,等等。

梁宁说:“沈老师的‘严’还体现在比赛打分。一次国内选拔赛,前三名可以参加国际声乐比赛(分别是叶英、邓桂萍、杨洁),而我是第四名,落选。赛后尚老师跟我说,沈老师给你的分打得低,你只比杨洁差0.1分。沈老师对我说,‘我觉你唱得没平常练得好,就应该是第四名。’我不怨沈老师,只怪自己还没达到老师的要求。从此,我在语言、音乐处理上对自己要求更加苛刻。结果下一次选拔,我名列前茅,终于参加了在芬兰举行的国际声乐比赛。”

我说:“你得了‘米利亚姆·海林国际声乐比赛’第一名,那是1984年,中国刚刚参加奥运会,媒体称你的这次获奖就如同‘获得奥运会金牌’。那时我还是军人,都知道这个消息,可想而知,你成了全国媒体的焦点,放现在,你就是‘网红’。你跟沈老师学之前是什么水平?”

梁宁说:“就是丑小鸭。我多么羡慕殷秀梅、刘跃,他们的嗓子就像是被上帝亲吻过的。我当时听杨洁唱,太棒了,我和她差距太大了。我的条件不是特别好,又(习惯用)大本嗓。沈老师、李老师严格地把控我的进度,劝我不要着急,慢慢来。沈老师给了我本《意大利歌曲集》,让我先从艺术歌曲开始唱。那时几乎天天上课,李老师教我发声技术,沈老师管我语言和音乐处理。每个周末,就去黄飞立老师家,他跟夫人赵方幸老师给我上视唱练耳,还听各种大师的音响资料。碰到德文歌,沈老师还让我找蒋英老师上课。我特别怀念那时的老师们,歌剧系除了沈老师之外,还有蒋英老师、李维渤老师、王福增老师,他们对我都特关心。那时特别单纯,老师和学生就是一心一意想把声乐水平搞上去。我进度虽然不快,但沈老师、李老师让我扎扎实实地稳步提升。三四年以后,比较学习前后的录音,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简直换了一个人!”

我说:“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以你今天的成就和阅历,沈湘老师对你有什么影响?”

梁宁说:“沈老师给了我一个‘铁饭碗’,那就是最好的技术。帕瓦罗蒂听完我唱,对我说‘沈湘教授是伟大的,我很爱他!’我现在还跟我的学生说,学好了歌唱技术,‘铁饭碗’就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走遍天下都有饭吃。沈老师也给我建立了一个非常好的(知识)框架,有了这个框架,我以后可以不断地往里填东西。还有就是沈老师的人品,他的无私、他对学生的爱,我今天也是以沈老师为榜样带我的学生。沈老师的艺术水平、人品,全世界都是知道的。1993年10月4日,我在德国得知沈老师逝世的消息时,正赶上歌剧排练。我将此事告知负责人,负责人破例叫剧组停工,让我回国奔丧。”

沈湘的追悼会上,梁宁一身黑衣,向沈湘遗体三躹躬,拥抱了李晋玮。她表示一年后,沈老师祭日,一定会在北京献给沈老师一场音乐会。第二天,她就飞回了德国,赶排歌剧。我抽空采访梁宁时,她总是忍不住流泪。她给我看手上的戒指说:“我要求李老师把沈老师最后戴的戒指送给我,戴上它,就像沈老师永远在我身边,他的精神会永远流淌在我身上。”

我问:“在国外,你还找沈老师上过课?”

梁宁说:“那时我准备唱罗西尼的《灰姑娘》,突然就觉得嗓子不听话了。刚好,沈老师、李老师在芬兰国家歌剧院开大师班,我赶去上课。沈老师真像高明的老中医,一听就知道毛病出在哪儿。沈老师说,‘你现在长大了,成熟了,内分泌系统、生理结构、身体机能、思想感情都有了变化,再按过去的方法唱当然不行,就像你现在穿十几岁时的衣服,哪有不撑的?你必须依你现在的条件唱,才能达到新的平衡。’不服不行,沈老师真是‘神医’呀,三堂课,就把我调整好了,我又能自如地唱《灰姑娘》了。”

梁宁如约在1994年10月4日—沈湘逝世一周年的纪念日,在海淀剧院开了独唱音乐会。我在现场。在舞台上,梁宁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还是没成功,她在台上哭了。

梁宁献给沈湘的第一个作品是舒曼的声乐套曲,她已记不清沈老师为她辅导这个作品有多少次,也数不清通过唱这部作品赢得过多少次声乐大赛的成功和掌声。梁宁还唱了《教我如何不想他》:“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他……”

我问:“梁宁,你用‘框架’‘铁饭碗’这个概念特别准确。沈老师去世以后,你是不是全靠自己调整了?”

梁宁说:“一般的问题都能自己调。但有时上一个新作品,我还是会把李老师接到我身边,这样心里就更有底了。李老师88岁时,我还在跟她上课。”

我说:“李晋玮老师是沈湘的第一批学生,最得沈老师的真传。我听过李老师20世纪50年代在中央歌剧院演《蝴蝶夫人》中巧巧桑的实况录音,堪称中国最棒的巧巧桑。”

梁宁说:“李老师耳朵特别尖,你有一点问题她都能听出来,并有办法帮你调整。哎,沈老师离开我们已经28年,李老师今年也98岁了,时间过得真快呀,该是我们担起使命的时候了。我前几天还跟学生说要抓紧时间,他们刚到厦门,想和同学一起去鼓浪屿游览。我说,你要抓紧时间练作品,要知道,那些风景永远在,而你的青春过几年就没了。想一想沈老师就是这么教导我的,我很幸运,在沈老师的引导下,抓住了自己的青春。”

观众才是我们的试金石—殷秀梅忆沈湘

我约不上殷秀梅,还是《歌唱艺术》的编辑帮忙敲定了采访时间、地点。我如约到达中国大饭店大堂东侧和殷秀梅聊上了。临近国庆,演出很多,她特别忙。“昨天还在山东演出,今天才回到北京”,殷秀梅说,“要不是因为沈老师,我是不接受采访的。沈老师伟大,因为他的歌唱方法让我受用一生。”

我说:“你在歌坛唱了40多年,现在仍是一线歌唱家,很多重大庆典晚会仍是由你唱大轴。依你的经历回头再看,沈老师对你有什么影响?并且一直持续到今天。”

殷秀梅说:“我是幸运的,能跟沈老师学。当然,我还要感谢中央音乐学院,最高音乐学府,这是我歌唱事业的新起点。我(当年)上的是歌剧系,有四大名师—沈湘、蒋英、李维渤、王福增,他们对我都很好。就连教我们视唱练耳的沈松涛老师,教乐理的李重光老师,还有教音乐史、文化课的老师等。现在看来,哪个不是大师?你一定要写在文章里,感谢音乐学院,感谢这些大师。因为一个歌唱家能成才,不仅是歌唱的技术,还有音乐修养、历史知识、做人的品德等,方方面面的学习和塑造,最后成为一个综合素质很高的人,才能把歌唱出水平、唱出味道。这一点,是我多年来最重要的体会。”

我问:“还记得跟沈老师上第一堂课的情景吗?”殷秀梅说:“我印象最深的是沈老师说,秀梅,你跟我学了几年,如果出去,大家不认识你了,那你现在就可以走了,你以前唱的都是对的。我说,不可能,那是自然唱法,唱一些大作品就很吃力。沈老师说,所以我们要按部就班地学,在你原有的基础上,拓宽音域,打好你的音乐修养基础。因为我当时在中国广播艺术团(工作),沈老师让我不要脱离舞台。但我是正式学生,在中央音乐学院注册了的,其他的课,(沈老师)要求我必须全勤。”

殷秀梅说:“那时我特别忙,经常是白天上课晚上演出,有时要录唱片,但特别充实。这三年的学习,我没缺勤过一节课。有一次,外国音乐史课,我迟到了一会儿。一进教室,同学都在,但老师没讲课,见我气喘吁吁进来了,说‘秀梅,你来了!好,咱们开始上课。’你说以后我哪还敢迟到呀!”

我说:“这样也好,晚上演出,舞台上可以验证白天学习的成果。你学习时就没真假声‘打过架’?如果这个过程很长的话,舞台上可没法立竿见影地表现出学习的成果。”

殷秀梅说:“我(学习声乐)一直都很顺,就没走过弯路。当然,首先得感谢沈老师的教法。沈老师是真正的因材施教,根据学生的条件、程度安排曲目,而且他特别尊重学生。一次课上,我跟沈老师说,我不想唱他给我布置的曲目。沈老师问我想唱什么?我说,我想唱《铁蹄下的歌女》《松花江上》,因为我觉得这些歌学完舞台上马上就能用。沈老师说,那好,你试试。”

我问:“你跟沈老师学的是意大利美声唱法,他怎么教你发声方法和外国作品?”

殷秀梅说:“发声呢,沈老师主要是让我唱,唱出各种效果,宽点儿、窄点儿、上点儿、下点儿。他发现我的嗓音(开发)空间很大,弹性也很好。都试过了,再让我谈感觉,用哪种方法最舒服,而且嗓子又不累,就让我固定这种方法,并形成习惯。但每次我上完课,我的后背都很累。”

我说:“这说明你用上腰、背肌肉了。”

殷秀梅说:“我唱时,沈老师也不说话。我看他紧握双拳,做从下往上托的动作,我就知道,他让我打开了唱,要有力度,主要是气息(的运用)。至于外国作品,沈老师特别讲究(外语)发音要准。沈老师自己就精通英语、意大利语、德语、法语,你唱错一点儿,他就让你停下,纠正你的发音。我见过有的学生语言没过关,他就不讲这个作品了,让学生背会了下次再讲。”

我问:“你刚学和学成后有什么变化?”

殷秀梅说:“那变化可太大了!拓宽了我的音域,增强了我的艺术表现力,使我更有意识地发挥自己独特的音色魅力,在唱一些有难度的创作歌曲时,更加得心应手。沈老师说过我是一个‘号’比较大的女高音。我准备毕业音乐会时曲目中有一首东北风格的《摇篮曲》,我一想,我学的是‘美声’,得向专家老师展示一下我这大号女高音的能力,于是就放开了唱。沈老师说,哎呀,这么唱,孩子怎么能睡着呀?即使刚睡着,又被你惊醒了。我想了想说,‘那我就按我的体会唱啦。’我就想象眼前就是孩子,真哄孩子睡觉,嘴里唱着、手轻轻拍着孩子,当我觉得孩子已经进入梦乡,我就用哼鸣、渐弱唱下去。沈老师说,这就对了!沈老师的这种思想影响我,直到现在,声音是为作品服务的。我们练声时,一定要拓展自己的音量,达到最大化;但处理具体作品时,则要依据歌曲内容,找到适合的音量、力度。”

我问:“你的毕业音乐会有外国曲目吗?”

殷秀梅说:“必须得有,学的就是这个嘛。有外国艺术歌曲、歌剧选段等,还演了一台原创歌剧《伤逝》,施光南作曲,王泉、韩伟编剧,我唱子君。”

我问:“演完歌剧,唱完毕业音乐会,沈老师夸你了吗?”殷秀梅说:“沈老师从来不大夸我们,但很高兴,说‘还行’。这就算他最大的夸奖了。”

我问:“沈老师曾跟我说,秀梅这号嗓子难得,要是到国外唱歌剧,准是个角儿。”殷秀梅说:“沈老师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话。”

我问:“那你毕业后,基本在中国舞台上唱中国歌,沈老师怎么看?”

殷秀梅说:“这就是沈老师伟大的地方。我跟他说过,不想参加国际比赛,我觉得能为中国人民服务好,让他们喜欢听我唱,就是我最大的幸福。沈老师完全尊重我,支持我。但我把沈老师教我的意大利美声唱法的东西完全用在唱中国歌上。”

我问:“能具体说说吗?”殷秀梅说:“沈老师说,要听最好的,看最好的。我记着了!我听玛丽亚·卡拉斯、听帕瓦罗蒂唱的,咬字多么清楚。有些人误会,以为学了意大利美声唱法,唱中国歌就会呜了呜嘟,那是没学到家。我就研究,怎么把汉字装进‘美声’的腔里。汉语跟意大利语不一样,要复杂得多,有四声、有复合元音、有浊辅音等。有些人为了有漂亮的声音,就牺牲了清楚的咬字;可歌唱不光是声音,观众听不清歌词,就不能被演唱感动。沈老师教我们意大利语歌曲时,要求我们先诵读歌词,背下来,然后很容易就进腔了。我唱中国歌也是这样,先读顺了歌词,再和音乐结合起来。比如,我唱《帕米尔,我的家乡多么美》就是这样,在朗读歌词时,就找好轻重关系。”

我问:“是每句都找吗?”殷秀梅说:“每句都要分析,同时还要琢磨歌词背后的内涵。比如我唱《松花江上》,就要通过歌词体验日本入侵东北后,流浪民众无家可归的悲伤。所以一个歌者要有近代史、‘远代史’(古代史)的知识,这样一来,结合音乐才能把词唱清楚,唱得有内涵,而且还都在腔里。老百姓才是歌者的试金石,老百姓不喜欢,说明你就没唱对。我一直按照沈老师的教导做,唱中国歌,一定要让中国人喜欢!”

殷秀梅说:“你开始问我沈老师对我有什么影响?除了以上,我觉得最主要的影响是怎样做人。沈老师为人大气,高风亮节,他从没跟我提过一句他过去苦难的经历,对‘文革’整过他的人,后来他一笑释然。别人向他道歉,他反而说‘怎么,我都忘了,你还记着?’我毕业了,沈老师对我说,‘秀梅,什么时候想上课,随来。’我跟他学那么长时间,没收过我一分钱学费。直到现在,我一直牢记沈老师的教导,一心一意为祖国和人民歌唱。沈老师是我无穷的榜样。他很少说要怎样做人,但他是以身作则。我今天做什么重要的事,总感觉沈老师的眼光在看着我,这是真的!老师的音容笑貌经常闪现在我眼前,我都是按照他的标准去做,沈老师会影响我一辈子,我非常想念他,永远怀念他!”

尊重学生的选择—程志忆沈湘

程志的痛快劲儿,是典型的男高音,电话一接通,他就叫我两个钟头后到他家采访。电梯一开门,就见程志在楼道里迎我。进到家,上二楼,坐在他亲自制作打磨光滑的木椅上,就觉臀的两瓣刚好放在两个弧形凹槽里,腰也刚好被凸起的椅背撑住,凹凸有致,别提多舒服了。程志说:“我是按照咱们这种身高的人的生理结构设计的。我好琢磨,按嗓子的生理结构唱歌,唱的人才舒服,听的人也舒服。”

我说:“前两天看到一段视频,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音乐会,大乐队伴奏,你唱《延安颂》,音质还是那么年轻。”程志双手摸着满头白发:“我都七十六岁了,‘美声’的技术就是你八九十了,声音照样保持年轻。”

我问:“11月11日晚,纪念沈湘诞辰一百年音乐会你唱什么?①”程志说:“《今夜无人入睡》。”说着,他随口就唱出了最后那个有(小字二组的)b的乐句,震得我耳膜直抖,好像被带上了音响面罩。程志接着说:“中央音乐学院大专班招生,考试时我唱的就是《今夜无人入睡》,还有《冰凉的小手》。当时是双选制,我选了沈湘老师,不知道沈老师选没选我?”

我问:“你为什么要选了沈老师?”程志说:“是我当时总政歌舞团的老师岑冰介绍的,他说沈老师学问深、经验足,岑老师还特地去了沈老师家推荐我。有一天,单位走廊里有人喊我接电话。我一听,那边说‘我是沈湘,你到我家来一趟’。我就赶紧骑车,从总政歌舞团到东单干面胡同沈老师家。沈老师说,‘你既然选我,咱们得事先说清楚。我愿意教你,但这几年要少演出,专心学。’我说,没问题。沈老师说,‘记着,你发声没什么大问题,别改方法,就是外文尺寸不对,咱们以后慢慢改。’”

我问:“你那意大利咏叹调唱的意大利语以前是谁教的?我听说,你以前在歌谱上用汉字注音。”程志说:“没有,我都是听会的,我听吉利、科莱利、卡鲁索、斯苔芳诺等大师的唱片。我为什么要跟沈老师学?还有一个目的,我当时唱,自我感觉还可以,但没受过专业训练。1962年,我在广东入伍成为侦察兵,后来体育兵、文艺兵都干过。1965年,我被调到总政歌舞团,在合唱队唱合唱。后来团里领导看我唱得还可以,就重点培养我,但总有人说我这不对、那不行,他们还都受过专业训练。我就想让沈湘老师这样的大专家评评,他都说我方法对了,你们还说什么?所以,那时我心里就踏实多了。沈老师还对我说,‘以后不能打游击了,要弄明白再往下唱。当然,学习有时很枯燥,但只要你喜欢,就不枯燥。’我说,我就喜欢琢磨声音,从没觉得枯燥。从沈老师家回来,我觉得老师很会‘摸’思想,会做思想工作。”

我问:“跟沈老师上课,给你印象最深的有什么?”程志说:“除了按部就班地上课之外,每次有外国大师上课,沈老师都让我去旁听。(大师课)一般都是系里选尖子生唱给大师听,听了几次,我觉得没什么收获。课后,我跟沈老师说,我想给专家唱。沈老师说,好啊,好啊,但我得好好给你抠抠你的外文,别丢脸。沈老师给我示范了《冰凉的小手》《今夜无人入睡》《星光灿烂》《奇妙的和谐》的意大利语发音,我就死记硬背。那天唱之前,沈老师又嘱咐我,‘按我说的去唱。’唱《冰凉的小手》时,我临场发挥,觉得有一个(小字二组的)降b该渐弱,就那样唱了。我一唱完,坐在椅子上的专家跳起来说,太好了,我听那么多人唱,只有你这么细腻,全在音乐里,你出去可以赚大钱啦。”

我问:“那时你知道歌词的意思吗?”程志说:“字对字哪懂呀,只知道歌曲的大概意思。还有一次,给一个专家唱,他是吉利的学生,经常往大都会歌剧院介绍演员,叫波拉提。我刚唱一句,他就打断我,问我这句是什么意思?我哪懂呀,说不出来。这时,沈老师跟他耳语一会儿后说‘你唱完再说’。我一唱完,他带头站起来鼓掌说,‘他一句词都不懂,但唱的意思又都对,这是罕见的男高音,抒情兼英雄。你要是出去唱,那就是来自东方的威胁。’”

我说:“沈老师厉害,只给你辅导了意大利语的语音。你不懂意思,居然能唱得老外认为全都对。”程志说:“沈老师也很高兴,督促我好好学习意大利语,再背几部歌剧。”

我说:“那意思就是,实现沈老师未实现的理想,到意大利、美国唱歌剧,让你这来自东方的‘美声’真正‘威胁’一下他们。”

程志说:“一次课上,沈老师又问我歌剧背得怎么样?我说,‘沈老师,跟你说实话,我不喜欢歌剧,就爱唱咏叹调;宣叙调,嘀了嘟噜的,我也听不懂,您就别让我背了吧!’沈老师一愣,盯着我有几分钟,不说话,看起来他很伤心。后来他说,‘好,我尊重你的选择,从此再不提这事。’往后,沈老师就真的不提背歌剧的事了。”我在北京音乐厅看过程志的音乐会,还真是十首外国歌剧咏叹调一场;第二天,再开一场中国作品音乐会。

我问:“那你不还首演了《伤逝》吗?”程志说:“那是中国歌剧,母语,施光南创作的,我是背不了外语歌剧。你想,我上大学时都三十六岁了,‘三十不学艺’嘛。有一天,施光南找我,说沈老师推荐我演《伤逝》的男主角。我说,好,把谱子给我。施光南说,男高音的部分还没写呢,你得唱,给我说说哪里是你最舒服的音区,哪里是你的极限音高。”

我说:“噢,《伤逝》是照你量身定做的?”程志说:“施光南每写完一段,我都去试唱,然后再修改。这剧没白演,临毕业需要开音乐会,别的同学都在背外国歌剧,沈老师说,‘你的毕业大戏就唱《伤逝》’。后来,太平洋影音(有限)公司又把这部剧出了盒带。”

我说:“沈老师可真够照顾你的。依你今天的认识,觉得沈老师对你的教学都有什么重要意义?”程志说:“沈老师最好的就是尊重现实、尊重学生的选择。他是真心为学生,一般老师很难做到。如果学生没按照老师希望的走,重的逐出师门,轻的也不再上心教你了。还有,沈老师特别民主。每当在课上,我说一些我琢磨出的声音体会,如果是对的,沈老师就认同并鼓励我,给我以最大的支持;如果不对,他也不是武断地让我服从,而是讲道理。上他的课,经常是我们俩讨论。此外,沈老师肚量特别大。我不是特别爱琢磨声音吗,跟沈老师提出想去听听其他老师的课。沈老师高兴地说‘好呀’,但他给我提了个要求,让我每听完一个老师,都要给他讲一讲体会。我把系里大部分老师的课都听了,我跟沈老师说,‘发声方法、教法有的确实有差别,但有一点,系里所有老师都是统一的,那就是对呼吸的认识。’”

沈湘让学生听其他老师的课这招够高的。因为有时在他这里解决不了的问题,在其他老师那里就能解决。我就见过沈湘给一个学生上德国艺术歌曲时,让学生去找蒋英教授上课,他说:“蒋老师在德国专攻艺术歌曲,她是这方面的专家。”还有,学生通过众多老师的比较,能更好地认识沈老师的教学特点。

2007年4月,我同易中天一起在美国巡回讲学。在旧金山,当地华侨组织邀请我们看一场音乐会,是中国的艺术团演出,在一个几千人的大场子里,并不是音乐厅或专门的剧场,所以舞台搭在中央。突然,我见程志上台,首先拿着话筒唱了一首歌。然后他说:“我是学‘美声’的,‘美声’是不用音响的。虽然今天这场子很大,有三四个音乐厅那么大,但我也有信心,不用音响,让你们最后一排都能听清”。接下来,他清唱了西北民歌《上去高山望平川》,声灌全场,观众掌声不断,后面表演的演员都没法上场。于是程志又清唱了一首。

我问:“你七十六岁了,嗓音还保持那么年轻,还是沈老师的方法高级吧?”程志说:“沈老师老告诫我们,‘美声’学好了,只用‘利息’,不用‘本钱’,只要‘本儿’在那里,‘利息’是用不完的。其实,意大利‘美声’的前辈就是这种主张和教法,不过沈老师实现得最完美。”

我问:“沈老师在八宝山革命公墓的墓地听说还是你买的,骨灰下葬仪式我在场,就在核心区的边上。”程志说:“不是我一人,还有(殷)秀梅、梁宁、迪里拜尔等弟子一起,这是我们作为学生应尽的义务。”

“美声”精华融“民族”—关牧村忆沈湘

沈湘百年诞辰前夕,我采访了女中音歌唱家关牧村。她说:“我现在很少参加社会活动和接受采访,但我一听电话里说是纪念沈老师百年诞辰的事,再加上又是您,给我们上过哲学课的老师,那我一定要说说我和沈老师的缘分。”

我问:“您还记得初次接触沈老师的印象吗?”

关牧村说:“仿佛就在昨天。但我得先说说我跟沈老师学习之前的情况。受妈妈的影响,我从小酷爱唱歌。十七岁之前,我也考过不少文工团或院校,总政歌舞团、‘海政’、‘战友’,等等。他们都说,你哪儿都别去,就等我们团给你发入伍通知书了。但因为我爸的问题,政审不合格,一直没音讯,于是我就踏踏实实当了七年工人,在天津钢锉厂当车工,业余时间仍不放弃练声唱歌。后来在天津唱得小有名气,1977年被天津歌舞剧院招为独唱演员。这期间,全国观众逐渐熟悉了我。直到1984年,我参加首届‘全国青年歌手大奖赛’,和范竞马一起得了二等奖,一等奖是刘捷。那时,几乎天天到全国各地演出。有一段时间,我感到自己有些透支,舞台上演唱也没什么提高,正好中央音乐学院招干部专修班(社会上称‘明星班’)。我考上了,这下终于满足了我上大学的愿望。”

我问:“然后沈老师就招您为徒?”

关牧村说:“没那么容易。考上以后,我就想跟沈老师学,因为他教学好。那时,老师已经带出了迪里拜尔、梁宁,再说我们又是老乡,都是喝海河水长大的。但沈老师知道后,并没有答应。”

我说:“您‘本钱’那么好,当时又是家喻户晓的大明星,爱才如命的沈老师怎么会不答应呢?”

关牧村说:“正因为这个,沈老师才有顾虑。如果学了之后,观众不喜欢了,人们会认为是沈老师教坏了;如果观众仍然喜欢,人们会说关牧村本来就唱得好,不是沈老师教得好。还有个顾虑,他跟别人说过,这么个大明星,人头儿(指人品)行吗?经过多方了解,他知道我的经历,从工厂出来的歌唱家,一直都很朴素,嗯,人头儿还不错,这才决定收我。”

我问:“然后你们就见面,沈老师给你上了第一节课?”

关牧村说:“哪呀,还有插曲。施光南老师知道我想跟沈老师学,还专门找过他,说小关那些让观众喜欢的独特的味儿,你一定要保留。千万别学了三年出来,人们不认识关牧村了,变‘洋’了。”

我说:“当时施光南是歌曲创作的第一大腕儿,《吐鲁番的葡萄熟了》《假如你要认识我》《多情的土地》等都出自他笔下,而你又是当年女中音第一大腕儿,能想象到沈老师的压力。”

关牧村说:“这才到了第一次上课。基本上没唱,沈老师认真地和我讨论教学计划。我告诉沈老师,我也希望保留群众喜欢的那种味儿。沈老师说,你放心,老百姓喜欢的,我一点儿不动。当老师就是要帮助学生,咱们在你现有的基础上往上走。”

我说:“这段情节沈老师也跟我说过。”

关牧村说:“接着沈老师又给我提要求,‘上学这三年,不要参加社会上的演出,就踏踏实实的学习,如果能做到,我就带你。’我都没犹豫,就痛快地答应了。我想,我能在工厂里‘闷’七年,更何况,这三年是学我想学的音乐,是来‘充电’的,我一定能做到让沈老师满意。”细想一下,三年专心学习,正当红的关牧村经济损失巨大,那时刚兴起“走穴”,每年有几百场演出。我记得有不少人说关牧村这样做不值,太傻了!

关牧村说:“从今天的角度来看,我太值了。钱是永远挣不完的,而我专门学习音乐的机会可能就那几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我说:“我印象中你(上学期间)参加了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中国革命之歌》的演出。”关牧村说:“那是政治任务,沈老师很支持,还帮我辅导要演唱的作品《妈妈就要离去》。大学期间,就那么一次。”

我问:“然后沈老师就按部就班地教你?”关牧村说:“没有,是比同年级的同学要慢。”

我说:“你当时都那么大的腕儿了,是成熟的女中音,应该是快马加鞭,不断地上大作品呀?”

关牧村说:“头两年,都唱一些艺术歌曲,如德国艺术歌曲《致音乐》《圣母颂》《鳟鱼》,意大利艺术歌曲《桑塔露琪亚》《请别忘记我》《负心人》《妈妈》等,还有一些法国艺术歌曲。就这样,进度也很慢。沈老师很严格,很少夸我,满意了,顶多说个‘还行’。他很少批评我,但只要他一皱眉,我就知道没达到要求,我就再揣摩、调整,直到达到他的要求。”

我问:“你唱的作品用原文还是中文?”

关牧村说:“当然是原文。沈老师说,要想原汁原味地学习意大利‘美声’就要唱原文,这样才能体会出语言、唱腔和音乐相融的巧妙。我们的课程就有意大利语、法语、德语,再加上沈老师精通英语、意大利语,又熟悉法语(沈老师的父亲曾留学法国)、德语、俄语等,在课上,只要我的语言有瑕疵,哪怕某一个轻重音不准、辅音没读出来,沈老师都给我细抠、示范。沈老师常跟我说,‘别小看这点小细节,不到位,歌曲的味道就不对。’他反对学生在外语下用汉字注音,而是让我们一定要读通原文,每个字都要知道是什么意思。”这也真够难为关牧村的,以前她多唱中国歌,再加上大专班学制比本科少两年,但课程却不少,排得满满的。而且,关牧村上中央音乐学院时已经三十一岁了,人常说“三十不学艺”,指的就是此时学艺困难。

关牧村说:“还有一年就毕业了,我的同学都上大咏叹调了,沈老师还是给我小作品。我有些疑惑,是不是我不行?我将这种疑惑跟沈老师说了,老师胸有成竹地说,‘你别急!’等我上了三年级,沈老师才给我布置歌剧咏叹调,如比才歌剧《卡门》中的《哈巴涅拉舞曲》、莫扎特歌剧《费加罗婚礼》中伯爵夫人的咏叹调等。这时,我才体会到沈老师的高明,这些大歌,我很顺利就拿下了。这全靠沈老师给我打下了扎实的艺术歌曲的基础。”

我问:“沈老师给你上课一般是什么状态?”关牧村说:“沈老师在课上的话虽不多,但很到位。他总是身不由己地投入音乐,感染得我也陶醉其中。有时,沈老师就叫一些学生旁听,听我唱,然后让大家谈感受、提建议。”

我说:“你的毕业音乐会,我在现场,北京声乐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到了,还有人专门从外地赶来。音乐会非常成功,沈老师很满意吧?”关牧村说:“沈老师也没特别夸我,只是说‘还行’。其实我承受的很多,既要汇报这三年的学习成果,又刚好怀孕了。”

我问:“沈老师知道不?”关牧村说:“沈老师不知道。”

我说:“1987年,你双喜临门,一是大学毕业,二是大龄(34岁)有了自己的宝宝。”关牧村说:“想起那段时光,真是快乐、充实、单纯、踏实。”

我问:“依你今天的眼光,回忆师从沈老师的时光,你的收获是什么?”关牧村说:“那可太多了。在声音上,我有意识地走向统一的声音。”

我问:“是不是混声?因为只有意大利美声唱法,女高音、女中音有混声,才能统一音色。”

关牧村与沈湘教授夫妇

关牧村说:“但真假声混的比例,沈老师对我的要求和别人是不一样的。我的真声多一点儿,这样能保留那独特的味道,而有了混声,我又能演唱更多类型的作品。更重要的是,延长了我的歌唱生命。这就是你说的,听我今天唱和三十多年前唱的声音没什么区别,看样子,唱到八十岁没问题。还有艺术上的修养。沈老师是一位艺术修养很全面的人,文学、美术、戏曲、电影等众多姊妹艺术,老师都让我领悟到其中有关歌唱的真谛。比如,我出国演出总要欣赏当地的建筑,建筑是凝固的音乐,音乐是流动的建筑。我从不同的建筑中,体验不同的韵律,这些感觉都融入我的演唱中。此外,就是做人。沈老师善良、朴素,绝没有大师的架子,对待每一个学生,甚至是嗓音出问题的公交车售票员都充满关爱,帮助他们解决问题、治疗疾病。我就是在沈老师那儿坚定了我的歌唱态度,我唱歌是给中国广大老百姓听的,我的追求是‘民族歌曲的艺术化,艺术歌曲的民族化’。是沈老师,帮助我把‘美声’的精华融入民族歌曲的演唱中。”

注 释

①因受疫情影响,纪念沈湘先生百年诞辰系列活动(包括音乐会)未能如期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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