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三千里:重走西南联大之路

2021-06-10 11:20张锐
南方周末 2021-06-10
关键词:旅行团长沙

南方周末记者 张锐

1945年6月21日,美军通信兵在L-5小飞机上拍摄的昆明城外东北方的照片,中间的建筑是西南联合大学。

视觉中国 ❘图

1938年春,由三百余名师生组成的湘黔滇旅行团从长沙出发途经湘西。为躲避匪警,旅行团不得不绕很多小路行军。   资料图

长沙临时大学迁滇线路图(袁复礼绘) 资料图

想象一下用68天的时间徒步一条1600公里的西南公路:从长沙出发,渡沅水来到湘西,走过杉林茶山、煤铁银矿,一路担忧匪患和暴雪;之后穿越湘黔边境,经过罂粟田、盘山路和古关驿道,遇见马帮和苗民,游览华严洞和黄果树瀑布;接着来到滇黔交界的胜境关,此时的云南境内晴朗多风,麦浪已黄、油菜将熟,最终在一场大雨的“洗刷”下抵达昆明。

徒步的现实显然比文字描述得更加困窘。卢沟桥事变后,为了躲避战火波及,延续教育火种,中国大学陆续内迁。1938年2月,一支由11位教授和近三百名男生组成的“湘黔滇旅行团”完成了这段艰辛的西迁路程。之后,他们与到达昆明的其他两路师生一起,组建了著名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旅行团中,南开大学教授黄钰生为主席,陆军中将黄师岳为团长。教授有闻一多、曾昭抡、袁复礼等人,学生中包括后来当选院士的屠守锷、唐敖庆等人,还有任继愈、刘兆吉、穆旦等文化名人。

“这次长征是一次艰苦卓绝的跋涉之旅,此后八年患难,它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群体才能的象征;因此,也成为中国高等教育和文化持续不辍的象征。”美国学者易社强在《战争与革命者中的西南联大》中不吝赞美之言。

这段通往西南联大、夹杂着神话和想象色彩的路程带给了杨潇意外的启示。杨潇毕业于南开大学,在媒体工作了十三年。2018年1月,《无问西东》的热映提醒了他,人们似乎从未放弃对传奇的热枕,“人们怀念着联大师生对学术自由的捍卫,怀念他们对知识和教养的尊重,怀念他们的理想主义”。

旅途的风景也撩动着他:河北学生杨式德对着沅江发出感慨——“水为什么会这样绿呢?”他同时赞叹南方乡野赤红的泥土。2018年2月,杨潇致电《西南联大行思录》作者张曼菱,得知很少人详细关注发生在这段三千里的传奇故事。

两个月后,杨潇决定用两个多月的时间重走这段旅程。京滇公路的湘黔滇段早已变为319国道和320国道,他一路追溯八十年前旅行团行走的历史痕迹,并在沿途写下徒步日记,采访西南民众,记录下这段三千里路程如今的样貌。

从长沙出发前,杨潇特地拜访了赵元任女儿赵新那。“Its a long way to go”——这位95岁的受访者还能清晰哼唱西南联大校歌——“Its a long long way to Kun-ming city”。随后的日子,杨潇陆续接触到一些联大二代和三代。这些访谈与徒步日记、回忆录、民国报章等材料共同构成了2021年5月出版的非虚构作品《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

杨潇在书中吐露了自己对这群当时最聪明年轻人的好奇心:“在传奇故事外,他们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的? 他们的爱好和偏见是什么? 他们如何理解和处理国家与自我的危机? 他们的情感结构如何养成? 在前往昆明的公路上,他们每天都在与西南各民族民众接触,这又会与他们自己对‘国家与‘人民的理解产生怎样的共振,乃至彼此影响?”

杨潇迫不及待想了解他们如何在山河破碎的现实中求解自己的生活。“很多出发前的问题好像确实没有得到答案。”杨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但这仍然是一个持续的演进的过程。”

雄心

2018年4月8日,从长沙出发时,杨潇来到韭菜园,向西拐入中山路。八十年前,湘黔滇旅行团也是从韭菜园出发,沿着国旗高悬的中山路前往湘江码头。尽管杨潇仅仅在长沙逗留了两天时间,但长沙的某些地点总能突然激发出某种历史情绪。他事无巨细地描述了长沙临时大学的生活和学生的焦灼,尤其是“‘临时二字意味着随时失去,总让我想起一个人在最终接受命运前可悲又可敬的挣扎”。

1937年11月1日,国立北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和私立南开大学三校联合组成的国立长沙临时大学开学。在长沙,南渡的师生度过了一段相对平稳的书斋生活。

当时,随着侵华日军南下,战争的规模扩大,大学被严重摧毁,大批知识分子不得不开始南下流亡。三年时间,114所大专院校中有77所决定迁往内地。

流亡的经历煎熬着这些南渡的知识分子。在正阳火车站,闻一多遇到了臧克家,臧问闻一多的书都在哪里,闻一多回答:“国家的土地一大片一大片的丢掉,几本破书算得了什么?”冯友兰途经郑州时说:“我们都是丧家之狗。”

林徽因遇见过奔赴前线的士兵,看到他们的吃穿如此糟糕,她开始愧疚于自己走向后方的行为。她写信给沈从文:“后方的热情是罪过,不热情的话不更罪过? ……我们该怎样的活着才有法子安顿这一副还未死透的良心?”

上海和南京相继陷落后,校园青年情绪早已发生变化。究竟是埋头读书还是奔赴前线,成了他们需要面对的困难选择。闻一多回忆学生的变动:“仿佛随时走掉的并不比新来的少,走掉的自然多半是到前线参加实际战争去的。”

一位笔名黄恪的学生还在报刊上发文怒骂:“当国家生死存亡的关头,你却忙着个人的文凭,假如国家亡了,你这张文凭也只能拿到‘支那国去做‘奴隶总管了!”落款则是“于出征之前夕”。清华化学系的学生董奋则在日记里写道:“有两条路,即‘读书与‘救国……他们整日在彷徨着,彷徨派多极了。”

杨潇来到圣经学院,发现中央操场的雏形仍在,走在相似的场景中很容易实现情绪的交汇:北大化学系的学生孔令晟决定参军,导师钱思亮用了三个晚上带他在操场上转圈,劝说他放弃,但是孔令晟则回复“国家亡了,什么都没有了”;“临大”历史系教授郑天挺走了十几圈,天气阴冷,一边走一边想国难时知识分子爱读遗民诗文,但自己要读中兴名臣集,激发信心……

“战时教育”的争论不断,从教育部到大学,一些人反对课程上的大变动,认为此时应该努力研究,以备建国。易社强如此解释——“这些牛津、哈佛和索邦大学的博士们对‘战时教育既缺乏兴趣,又不准备上这方面的课……在延安,这种观念(指战时教育)被付诸实践。”

杨潇曾与1936年考入清华大学的吴大昌会面。当时吴大昌就读的工学院在岳麓书院,他亲历过日机的扫射。杨潇问他是否考虑过去延安,吴大昌回答:“当时我们对于现代化,是从中学到大学都是很热情的,对于革命化,对于社会改革,好像没有那么大的热情……实业救国、工业救国、教育救国、科学救国……这种思想听得很多,革命救国呢(思想)就跟不上了。”

尽管遭遇“反对文化逃避”之类的批评声,但临大迁往昆明一事已成定局。其中,那些身体强壮的男生和教师被允许加入旅行团。杨潇反复提到一个故事,长沙的天气阴冷,学生在图书馆待一会儿便会冻麻,除了躲进被窝,便是被迫上街。董奋沮丧地在日记里写道:“流浪!流浪! 整天价在长沙流浪……”

参与旅行团徒步似乎是青年人选择走向后方的情绪安慰,他们曾被一些抗日者诟病为“懦弱”和“叛徒”。杨潇与易社强在青岛和昆明有过几次会面,不约而同谈及这种情绪转化,“不管是把苦行当作一次淬炼,或者当作一次自我惩罚,或者当作男子气概的塑造,或者当作一次成人礼,其实都是帮助他们完成一种转化——我们既可以读书也可以救国”。

“我也完全不知道我会做什么选择,尤其是在极端的环境下。”杨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八十年前最优秀的学生,也许会在热血之下参军,但是历史的偶然在于,“那些沉下来读书的人最后很多成为了‘大家、建国的栋梁。你选择了一个东西,历史给了你另外一个结果……但无论什么选择,他们当初都是抱着非常纯粹的想法,真的希望能做出改变”。

旅行团行至湘江码头,卖歌女在唱“想郎歌”,感叹时间的消逝。一位年轻人问卖光宵夜的挑担老人,“年老人,你呢?”老人回答说,“是你们的一面镜子呀!”八十年后,杨潇没有遇到老人,但碰到了一个三四十岁的打工者,夕阳西下,他望着江边,对孩子充满诗意地说:“这是我的太阳,不是你的太阳。你的太阳是八九点钟的。”

壮游

在枯燥的路途中,杨潇不断与旅行团的年轻人“神交”,随他们一起在这条路上壮游,完成人生的成年礼。清华的蔡孝敏、林振述和杨式德,北大的钱能欣、余道南,南开的刘兆吉等,都是他口中的朋友。实际上,出于时代的原因,旅行团留下的日记或记录少之又少,“他们选择了我,而不是我选择了他们”。

杨潇感觉,出生于1978年-1985年的这代人,似乎度过了一个无比漫长的青春期。他形容:“我和周围的朋友都处在长期漂浮的状态里面,觉得生活有无限可能,某种特定的生活方式永远不会终结。”后来,他还是离开了新闻业。

“告别了一段生活,是不是你的某种东西就终结了、停在那儿了,但同时另外一个东西,比如使命感、志气,又开始重新凝结起来了?”杨潇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而旅行团的青春处于时代的下降曲线上,西南旅行似乎也迅速缩短了青春的有效期。

向长清在《横过湘黔滇的旅行》中提到,他们的体能开始在旅途之初悄然发生变化,“行军的开始,的确我们都曾感受到旅行的困难……奇怪的是到了第十天之后,哪怕是最差劲的人,也能丝毫不费力地走四五十里”。

精神的忍耐力也随之增强。向长清这样描述宿营时的情景:“你的床边也许会陈列得有一口褐色的棺材;有时候也许有猪陪着你睡,发出一阵阵难闻的腥臭气;然而过习惯了,却也就都不在乎。不论白天怎样感觉到那地方的肮脏,一到晚上稻草铺平之后,你就觉得这是天堂,放倒头去做你那甜蜜的幻梦。”

之后,情绪又在悄悄发生逆转。旅行团走上的注定是一条分裂、危险的道路。在这条路上,美丽的自然与残酷的西南社会并存。他们一路游览了雄奇的山川美景,也接触到贫困瘦弱的民众——土匪、佃户、壮丁、烟鬼,这时距离平津、长沙的遥远课堂,早已是两个世界了。

徒步中的学生最后选择用自己的学科来解决情绪的问题:杨式德等人会写日记,刘兆吉则在采风民谣,穆旦在酝酿诗歌……杨潇每徒步到一个地方,总会尽量探索旅行团的驻足地,事无巨细描绘他们的生活,以便更接近他们当时的情绪:在三千里的路途中,这群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关心着地质、河流、气候等自然要素;他们对民间习俗亦充满了好奇心,观察着女性的地位、旧私塾的传统、少数民族的样貌;他们还看到了因战争、天灾而空虚的城市,开满贵州的罂粟,以及西南作为抗战腹地的战略价值。

在贵州的玉屏县,当地政府张贴布告,欢迎旅行团的到来,并且称赞他们为“复兴民族的领导者”,这群希望以徒步证明自己“英雄主义”的学生,最终转化了他们出发时的情绪。

杨式德在旅途中写下了《湘黔滇旅行日记》。杨式德和两位同学在沅陵临江的小楼上吃饭,谈到了哲学问题,大家一致认为“中华民族现在缺乏一种灵魂Soul,一种生气的vi-tality,这需要一种伟大的哲学把他建立起来”。与当初感叹沅江水是如此之绿一样,这些旅行路途的真实情绪留给杨潇极为深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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