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选择月亮,亦或钟情便士

2021-06-11 16:19杨可妍
锦绣·上旬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斯特里克兰六便士

杨可妍

纵观全书,《月亮与六便士》讲述的是一个离经叛道的故事,正如大多数读者所知道的,故事主角查尔斯·斯特里克兰的原型是生极落魄、死备哀荣的后印象派画家保罗·高更。两者存在太多的差异,但相同的地方也很多,高更跌宕起伏的生平充当了素材,经过毛姆的艺术加工,演绎成斯特里克兰扣人心弦的故事,高更种种乖谬绝伦的举动,也在斯特里克兰身上统统得到合理的解释:一切全是因为不受羁绊的艺术创作冲动和沉闷乏味的布尔乔亚生活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经过长达二十年不辍的笔耕,毛姆在这部小说中展现出炉火纯青的叙事技巧和优美准确的遣词造句,然而这种精熟的匠艺却让读者总是错误地将这部堪称现实主义典范的作品等同于平庸的通俗小说。最常见的误读莫过于将保罗·高更的化身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当成小说的主角;基于这个错误的假设,他们对《月亮与六便士》提出了严厉的批评:斯特里克兰的人物形象并不真实,其舍弃家庭投身艺术的动机也得不到合理的解释。如果没有遭受蒙蔽,能够避免过于流畅的阅读体验引发的粗心大意,仔细到小说中寻找作者精心设置的伏笔,我们将会发现,这个“德育故事”所要讲述的,其实是一个和毛姆一样老派的道理。 小说中诸多强烈反差不仅仅是为了增加阅读的快感,它们更主要的功能是为小说最后一段揭示的寓意进行铺垫。

具体到《月亮与六便士》,艾美连同床共枕十七载的丈夫偷偷在伦敦学了两年绘画都不知情,所以会将决意为艺术献身的查尔斯·斯特里克兰视为寡情薄幸的负心汉;罗伯特及其妹妹无从获悉他们的父亲内心承受了多少折磨和痛苦,对艺术更一窍不通,所以对斯特里克兰离家出走的行为恨之入骨,竟至于耳闻其悲惨下场以后完全无动于衷。小说中最有资格对其他人做出评判的当然是叙事者,但他是“老成持重”的,無论对谁都是同情理解多于指责非难,哪怕是对他明明极其厌恶的艾美,也无非是善意讽刺了几句而已。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月亮与六便士》是对当时那些差评师的回应,提醒他们不要急于言之凿凿地做出审判:既然乍看俗不可耐的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其实是个伟大的天才画家,那么同样道理,貌似落入现实主义窠臼的《人性的枷锁》及《月亮与六便士》,也可能是流芳后世的煌煌巨著。将近一个世纪过去,,光阴已经证明毛姆的谨慎和自信是正确的;从前种种针对这部小说的非议,连同那些非议者的名字,早被埋葬在旧纸堆里,鲜少有人会去挖掘。

但是不随便评判别人并不等于没有自己的观点和立场,毛姆借由《月亮与六便士》所亮出的观点是精神优于物质、个体大于社会;而这种反世俗、反传统的立场,正是几代读者为之潸然泪下的关键所在,普通读者毕竟既不了解小说这种文学体裁的历史演变,也不知道文坛的私人恩怨。查尔斯毅然舍弃舒适的中等阶层生活,甘愿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艰苦日子,在世人看来已经非常难以理解,他甚至还决绝地抛下妻儿、背叛朋友,按照传统的道德观念更是十足的混蛋;但到最后,他却是一个得到作者和读者的同情、在艺术领域奏响凯歌的大英雄。叙事者在故事最后,提出了两个发人深省的问题: 难道做自己最想做的事,生活在让你感到舒服的环境里,让你的内心得到安宁是糟践自己吗?难道成为年入上万英镑的外科医生、娶得如花美眷就算是成功吗?这些拷问人生终极意义的难题有两个截然不同的答案,小说的名字正好再现了两者之间的对立。

《月亮与六便士》这个书名来自1915年8月12日《泰晤士报文学增刊》上一篇持论较为公允的书评,该文作者称《人性的枷锁》的主角菲利普·卡雷“和许多年轻人一样,为天上的月亮神魂颠倒,对脚下的六便士视而不见”。月亮与六便士之间理应如何取舍,取决于你如何看待生活的意义,取决于你认为你应该对社会做出什么贡献,应该对自己有什么要求。毛姆并不反对、甚至非常讲究物质的舒适,幼失怙恃,他早年的生活虽然谈不上艰难,却也相当清苦,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在伦敦和朋友合租一套每周租金仅需一英镑的两室户公寓,而且经常陷于入不敷出的窘境。1907年声名鹊起以后,日进斗金的他从此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经常在当年伦敦四大豪华酒店出没,横渡大西洋前往美国访问时也非头等舱不坐。三十六岁那年,他花八千英镑(折合人民币约一千五百万)买下一座临近海德公园的五层住宅,耗费巨资修葺一新,而后聘请了厨师、女佣和管家,他的朋友休夫·瓦波尔参观后艳羡地称其为“最理想的写作地点”,他晚年定居于法国南部的海滨别墅,更是占地广达九英亩、随时可以欣赏地中海万顷碧波的顶级豪宅。这也是毛姆的小说非常难以准确理解的重要原因。

将毛姆登峰造极的文字艺术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的,是《月亮与六便士》最后两句话:我的叔叔亨利做过二十七年惠特斯特布尔的教区牧师,要是遇到这种情况,他往往会说,魔鬼总是随心所欲地引用经文。他记得从前一个先令就能买到十三只上等的牡蛎。惠特斯特布尔是伦敦东南肯特郡出产各种海鲜的小镇,全盛时每年输送往伦敦的牡蛎超过六千万只,因而有“牡蛎之都”的美誉。维多利亚时代初期的牡蛎很廉价,一打只卖四便士,在毛姆撰写《月亮与六便士》的1918年,伦敦市场的牡蛎零售价是每个四便士。“一个先令就能买到十三只上等牡蛎的日子”,就是1875年到1885年之间那段岁月。毛姆早在1897年去世,在1918年“怀念”那段日子的只可能是作者本人,因而这个突如其来的结尾有着两层重要的含义。一是呼应开篇,再次强调了毛姆对现实主义的珍重和坚持,为整部充满怀旧气息的小说划上了完美的句号;二是顺应上文,作者在同情斯特里克兰缺乏家人关爱之余,不禁感怀自己的身世也几乎同样孤苦;他怀念一个先令就能买十三只上等牡蛎的日子,当时他的父母尚在人世,那是他毕生中唯一享受到家庭幸福的光阴。也就是说,毛姆成功地将怀旧和凄凉在不知不觉中灌注在这个奇峰突起的结尾里。

早在1940年,评论界普遍认为毛姆顶多算是个出色的通俗作家,西奥多·斯宾塞曾经说过:“毛姆能否永垂不朽,取决于批评家和公众之间哪个是对的。”在七十五年后的今天,答案自然是显而易见的。

(宁波大学 浙江 宁波 315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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