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中国在拉美的形象建构

2021-06-15 04:14朱振明
对外传播 2021年3期
关键词:软实力拉美中国

【内容提要】国际上的中国形象并非铁板一块,在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间存在着差异,这构成了中国在拉美构建国家形象的背景。作为中国国际形象的组成部分,中国在拉美的形象经历了从革命意识形态输出向合作伙伴的变迁。在这种形象变迁过程中,中国被拉美人看成风险和机会。中国的崛起因其对环境的冲击、移民和对自然资源的需求让拉美人产生焦虑,中国在拉美发展的可持续性及其在海外的扩张形式会影响拉美对发展路径的选择,但同时中国在拉美的存在也促使拉美人对当地政府及其治理能力的反思。这种在双边合作中生成的中国形象需要在统一战线的框架下通过强化中国的软实力建设来巩固或消解。

【关键词】中国 拉美 形象变迁 形象建构 软实力

近年来,中国与拉丁美洲(以下简称拉美)的关系出现了良好发展势头。在过去3年多时间中,已有19个拉美国家与中国签署了“一带一路”共同建设合作备忘录。如同非洲大陆一样,拉美国家不仅是中国的重要商业伙伴,而且也是一个建立多边主义和多极世界秩序的重要力量。健康的中拉关系有助于这些目标的实现。但在现实的合作中,由于双方历史、文化和政治制度的差异,时常会在拉美产生不利于中国的负面看法,这些看法有可能会与发达国家所谓的“中国负面形象”遥相呼应,造成“中国形象本来如此”的错觉。本文以“中国在拉美的形象”为切入点反思中国在拉美的形象流变,提出借助加强软实力建设来改善中国形象的建议。

一、分裂的中国国家形象

中国在国际上的国家形象并非铁板一块,而是因各地区的发展程度和文化差异存在着差别。美国皮尤研究中心在2013年7月18日发布的《美国形象在全球优于中国》的报告显示,就拉美地区国家(阿根廷、墨西哥、智利、委内瑞拉、巴西、玻利维亚、萨尔瓦多)而言,从2007年到2013年间中国在拉美享有较高的正面形象,尤其是那些对中国大量出口商品的国家,如在2013年,委内瑞拉、巴西和智利的受访者对中国持正面评价的百分比分别达到71%、65%和62%。该报告指出“对中国的态度因地区不同而有差异……非洲平均72%的受访者和拉美平均58%的受访者对中国持正面看法”。在皮尤中心2019年就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年之际对17个国家(包括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所做的“中国的经济发展影响”报告中,我们看到在拉美的三个大国(墨西哥、巴西、阿根廷)中,认为“中国经济的增长是一件坏事情”的比例依次为24%、25%、28%,“是一件好事情”的比例依次为64%、55%、54%,“来自中国的投资是一件坏事情”的比例依次为30%、29%、47%,“是一件好事情”为91%、59%、43%,认为对自己国家的经济具有本质影响分别为61%(阿根廷)、61%(墨西哥)、60%(巴西)。在2014年至2019年“持续受益于中国经济”的墨西哥对中国的正面评价增加了26个百分点(38%-64%)、巴西增加了16个百分点(39%-55%)、阿根廷增加了12个百分点(42%-54%)。同时很多国家的民众认为与中(66%)、美(64%)两国保持经济双边关系是好的;48%的受访者认为中国的经济影响更正面,而认为美国经济影响正面的占42%;看好本国与中国关系的墨西哥、阿根廷和巴西的民众分别占比76%、66%和58%。在对34个国家(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就“中国形象”进行的调查中,呈现出分裂状态:西欧国家总体上持负面看法(最低的为西班牙53%,最高的為瑞典70%),中东欧国家看法分裂(保加利亚、波兰、立陶宛等国的看法呈正面,捷克与斯洛伐克呈负面),美国和加拿大呈负面,亚澳邻国呈负面(韩国63%、澳大利亚57%、菲律宾54%),俄罗斯(71%)和乌克兰(57%)呈正面,中东(以色列66%、黎巴嫩68%、突尼斯63%)、拉美(巴西51%、墨西哥50%、阿根廷47%)和撒哈拉非洲呈正面(尼日利亚高达70%),并且,青年人比老年人更易持正面看法,发展中国家比发达国家更易持正面看法。

从上述皮尤调查报告看出,中国的国际形象呈现如下特征:总体上,发展中国家对中国的看法优于发达国家(欧美),尤其是中东、拉美和南部撒哈拉非洲大多对中国持正面看法。

二、中拉关系的历史路径:从革命意识形态走向合作发展

中国与拉美地区的联系可追溯到16世纪后半期由菲律宾马尼拉到墨西哥阿卡普尔科(Acapulco)的最早的一条全球化航线——海上“白银之路”,但该航线在19世纪随着西班牙和清帝国的衰落以及墨西哥的独立而中断,不过这种联系在19世纪中期被“华人苦力”贸易关系所取代:清王朝因“华人苦力”所遭受的苦难被迫与拉美国家建立了正式的关系。随着后来清王朝的终结、新旧政权交替和新中国20世纪70年代的改革开放,中国与拉美的关系经历了不断修正。不过,中国过去将近200年的内忧外患深深地影响了中国的国际关系,包括与拉美的关系。

自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与拉美的关系基本包括以下阶段:民间外交阶段、革命经验分享阶段和合作发展阶段。在20世纪50年代的民间外交阶段,由于当时的国际冷战形势,新中国与拉美地区不存在正式的外交关系(除古巴外),双方的交流活动更多由民间人士展开。中拉双方在非官方层面交流频繁,同时大量中拉文学作品及领导人著作被互译,尤其是古巴,选择了中国道路。在20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初的革命经验分享阶段,随着中苏关系的紧张,中国尝试把中国的革命(游击战)经验分享到拉美来反对“美帝国主义”,但在60年代中期随着古巴倒向苏联和游击战领导人切·格瓦拉1967年在玻利维亚遇害,中国与拉美国家关系受挫。在20世纪70年代,随着中国重返联合国、中美在1972年建交和中国在1978年实行改革开放,中拉关系开始进入建交与合作的发展阶段。进入21世纪后,中拉关系更是步入快速发展轨道:2008年的《中国对拉丁美洲和加勒比政策文件》白皮书把中拉关系提升到“战略高度”;2014年1月,拉美和加勒比国家共同体(CELAC)峰会通过《关于支持建立中国-拉共体论坛的特别声明》,为中拉开启整体合作进程奠定了基础;2015年中拉正式启动中拉合作论坛(China-CELAC Forum)。不过,中国的近现代发展史、中拉关系发展史以及双方的文化差异构成了拉美解读中拉合作的重要参照。

三、中国在拉美地区的形象变迁

中国在拉美的形象经历着变迁。作为欧美殖民文化的继承者,在拉美也存在着西方人对中国的刻板成见,如:18世纪的“知识的保管者”、19世纪所谓的“黄祸”、20世纪所谓的“红祸”以及“千年的武术教师爷”“新的东方知识的持有者”“西方经济的威胁者与失业的制造者”。虽然如此,但拉美因本地区的特征,并没亦步亦趋盲目跟随西方。

随着新中国与拉美合作的不断发展,中国在拉美拥有了新的形象。墨西哥学者克里斯提娜·穆罗通过对哥伦比亚两家主要媒体2008年至2010年报道内容的分析,得出了三个结论。首先,哥伦比亚人对中国的兴趣不只是双边关系,而且对中国的全球行动能力、价值观及其庞大的经济规模更感兴趣,“中国代表着一种非启蒙现代性的模式”,其取得的成就对西方普世价值观提出了质疑,尤其是人权和民主;其次,在哥伦比亚的媒体中主要存在着两种有关中国的看法:或把中国看成积极的商业伙伴,或视之为全球背景中的冲突制造者;最后是与日本的崛起相比较,把中国看成美国的威胁。①阿根廷学者马里亚诺·莫斯克拉在对拉丁美洲和加勒比经济委员会(CEPAL)的年度报告《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地区国际融入概述》(PII,1998-2018)进行了话语分析后指出,中国在拉美的存在一方面随时间而变化,另一方面中国对拉美既是机会又是威胁。具体而言,中国在拉美经济话语中的形象具有这样的显著特征:自1998年到2001年,问题和威胁是拉美地区描述中国的主要话语框架;从2002年起,描述中国的话语框架主要集中于机遇。②

智利国际关系教授劳尔·贝尔纳尔·梅萨通过分析拉美外交政策中的中国形象指出,中国在拉美拥有以下三种形象:一是商业伙伴。尽管表述不同,但风险观念占主导。二是经济和社会发展与现代化的另类国家模式的体现者。三是非霸权的多极世界新秩序的一极的构建者。③总体而言,在拉美人看来,中国在拉美的存在出于两方面考虑:在地缘政治利益方面,在维护本民族叙事(维护“一中”原则)之外争取构建一个不同于西方的世界秩序,而在地缘经济方面,更重要的是维持自己的社会和经济的持续发展。

四、反思中国在拉美的形象

就中国在拉美的具体形象而言,存在着积极面和消极面。积极面是主要的,其推动了当地经济社会发展,促进了产业结构升级和就业,改善了对当地环境造成的不良影响等。但也存在不少值得我们思考的负面形象,这些负面形象有可能对中拉合作构成障碍。哥伦比亚学者奥斯皮纳·埃斯图皮南在对拉美五国(哥伦比亚、秘鲁、墨西哥、萨尔瓦多、多米尼加)的五份主流报纸2014年关于中国形象的报道进行了内容分析后指出,在经济层面,中国在拉美的投资给拉美带来了机遇,但同时也对拉美的同类产品造成了冲击;中国不太关注环境问题;中国的廉价劳动力和生产成了当地强有力的竞争者。在政治层面,中国借助“金砖组织”和“南南合作”靠近拉美具有结盟之嫌,尤其是中国与周边国家(如日本)的争端给中国带来了负面形象;害怕中国的军事发展颠覆世界秩序。④这份研究虽然粗糙,但基本上呈现出中国负面形象的成因。

2015年,学者阿里尔·阿莫尼和尼古拉斯·维拉斯克斯选择拉美五国(阿根廷、智利、哥伦比亚、墨西哥、秘鲁)主流媒体的社交媒体终端内容及其评论,针对中国在脸书中的负面形象进行了分析,详细列举和评估了以下负面清单:在产品质量方面,认为中国产品的质量不安全、不可靠,這成为拉美人定性中国形象的重要解读依据,不过矛盾的是拉美人“边批判边消费”;在贸易方面,认为中国与拉美的贸易不平等、不公正,甚至存在违法或滥用当地法规的行为,不过这种判断很少基于真实的经验,通常拉美人对中国企业并不了解,媒体、政府官员以及中小企业往往持此批判观点;在文化方面,主要是文化差异与刻板成见造成(如西语发音不标准、卫生标准不符合预期、消费狗肉、虐待动物等)的负面形象;在发展方面,因中国发展所产生的焦虑(如人口增加、对环境的冲击、中国对自然资源的无限需求)以及对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模式的不理解(认为市场经济是资本主义的东西);在国际关系方面,担心中国经济的强大及其移民会对拉美和世界带来冲击,并认为中国没有给自己的国民提供良好的福利,而且破坏了自然环境;在自我反思方面,认为中国在拉美的存在映衬了拉美自己的问题和矛盾,促使拉美人对自身的反思,质疑本地区政府的治理能力和对国家机器软弱无力的担忧,在面对中国的强大影响时,担心无力保护本国国民的利益。⑤

阿莫尼和维拉斯克斯的分析具有代表性,反映了中拉交往中的不足和缺憾,而且在现实中也不乏案例。如2018年阿根廷、玻利维亚、巴西、厄瓜多尔、秘鲁等五国非政府组织就要求中国公司(中国石化类公司与矿业集团)把人权原则纳入在拉美的发展战略中,在工程周期中实现对人权状况的检查,对受害者采取公正和修正措施,放弃违反国家和国际法的项目,遵守国际劳工组织(OIT)公约。⑥

拉美对中国负面看法的成因可概括为以下两个方面,一是中拉信息不对称,没能实现充分的信息沟通,让双方更好地相互了解;二是拉美人对中拉合作的想象与现状还存在着一定差距,中国公司亟需根据当地规则办事,优化其在拉美的存在与合作。这也是必须的,因为随着拉美国家与中国的交往,出现了将中拉关系升级至“中拉关系2.0”的呼声,即升级与改善中拉合作的形式与内容。

五、中国在拉美形象构建的认识论契机

拉美是一个富有批判意识的地区,这种批判性主要来自对拉美殖民史与现代化过程的反思。自发现美洲以来,拉美经历了两个阶段的现代性冲击,首先是16世纪伊比利亚半岛主导的与世界体系的出现相联系的现代性;其次是与18世纪工业革命和启蒙运动相关联的现代性。英国代替西班牙成为时至1945年的世界霸权,掌控了西欧和世界历史,随之而来的是美国在拉美的势力存在。这些殖民带来的现代化模式通过其经济和政治控制解构了拉美的文化,重组了拉美的社会集体记忆。在此模糊的认同之上,拉美社会发展脱离了拉美自身的现实,在外来思想指导下一直进行着试探性摸索:从浪漫主义、实证主义、发展主义、马克思主义、新自由主义到左翼甚至极左翼思想的回归。在拉美学者看来,外来发展指导思想与本地社会现实的不衔接以及殖民主义所造成的复杂社会关系成为阻碍拉美发展的主要因素。

在此语境下,拉美的发展路径被墨西哥哲学家莱奥波尔多·塞亚(Leopoldo Zea,1912-2004)描述为“‘新千年的乌托邦,一个与过去和现实不存在联系的未来和愿望。这种未来的实现依靠纯粹的愿望,一种没有现实支撑的愿望”。⑦拉美的这种历史社会现实和思想成了拉美知识分子反思拉美社会的主要物质和象征参照,而历史以及社会现实的建构逻辑则是拉美知识分子反思的重要主题,发展与依附、现代性与殖民性、南方认识论、抵抗与解放、世界体系理论、边缘现实主义(realismo periférico)、边缘思维(pensamiento periférico)等是其常用的思想和理论工具。这些思想和理论工具都旨在构建一个去殖民化、可持续发展和自由解放的拉美。拉美地区的认识与民族意识往往具有明显批判的、去殖民的、伦理的、乌托邦特征。于是从历史角度来看,特别是在二战以后,现代化路径的曲折以及沉重的殖民遗产都让拉美对试图登陆本地区的外来力量既充满希望又保持警惕。而这正是我们发展中拉关系与改善中国形象的契机。

六、中国在拉美形象的提升路径

在和平与发展成为世界主题的当下,中国在拉美形象的构建要靠软实力建设来进行。这涉及到两个方面:一方面要尊重拉美地区的利益关切,加强对拉美地区的思想史、文化史和发展理论的研究,尽量弄清楚拉美地区的民族意识与集体想象;另一方面要在统一战线的框架下强化软实力传播。首先,从上面的分析可知,拉美的主要关切是,中国是否沿循西方殖民者与拉美的合作路径、中国自身的发展问题、中国发展对世界以及拉美的影响、中国对拉美文化的尊重等,要回应这样的问题必须贯彻习近平主席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从“本土方法论”出发,强化对拉美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的思想史研究,加强对当地语言的学习(语言是生活经验的切片,要理解现实需尽量把握当地的语言),加强双方的文化交流,真正了解拉美,真正实现中拉跨文化传播,不能仅仅从片段的抽象概念和几经转手的资料来模糊地揣摩拉美的历史与当下现实。其次,我们要清楚地知道,对外软实力传播不能局限于约瑟夫·奈的三个资源内涵:文化、政治价值观以及外交政策,而应根据中国和世界的现实情况有所修正,要扩大其内涵(涵盖一切领域的非强力手段)。对外软实力传播,不仅仅是个体、群体或组织的行为,也不只是某个文化单位和新闻媒体单位的行为,而是一个在党领导下的复杂的系统工程,要更多地与国家的统一战线工作联系在一起。其不仅涉及普通人,更涉及政治经济精英、意见(思想)领袖、海外华人社区、留学生机构、智囊机构、新闻媒体等,政治、商业、金融、文化、媒体、教育等各个领域都是软实力传播的重要场所。对外软实力传播不仅要改变世界上不利于中国的叙事,更是重构世界对中国的叙事。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中国对拉美软实力传播研究”(项目编号:17YJA860029)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朱振明系中国传媒大学传播研究院国际传播研究中心副教授

「注释」

①Joaquín Beltrán et al. (eds.). Representaciones de China en las Américas y la Península Ibérica. Barcelona: ediciones Bellaterra, 2016. p.67.

②Mariano Mosquera. La imagen de China en el discurso económico de América Latina: Un estudio de frames en la CEPAL. Relaciones Internacionales, 2019, no.56, pp.137-157.

③Raúl Bernal-Meza. China y América Latina: De la oportunidad al desafío. revista tempo do mundo, 2016, vol.2, no.2, p.75.

④Jhon Deyby Ospina Estupinan. The coverage of China in the Latin American Press: Media framing study. Cogent Arts %Humanities, 2017, no.4, pp.11-12.

⑤Ariel C. Armony & Nicolas Velasques. Percepciones anti-chinas en las comunidades virtuales latinoamericanas. Nueva Sociedad, 2015, no.259, p.141.

⑥Tercer Ciclo de la Evaluación Periódica Universal de la República Popular de China desde Sociedad Civil. CICDHA,2018, p.28.

⑦Leopoldo Zea. El pensamiento Latinoamericano, Barcelona: Editorial ARIEL, 1976,p.22.

責编:吴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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