奄美的黑龙

2021-06-17 11:25许知远
南方周末 2021-06-17
关键词:伊势西乡

许知远

似乎来到了世界的尽头。这小小的机场,慵懒、随性,连行李转盘都更慢些;海风穿堂而过,白鸟在廊柱间盘旋,去寻垃圾桶中的碎屑。

“奄美欢迎您”,机场外的广告牌用日语、英语、韩语与中文发出邀请,蓝色海水背景,比这些文字更富诱惑,它浸泡你,冲洗去你所有的烦恼。这是奄美试图展现给人的形象,作为日本南端的主要岛屿之一,夹在鹿儿岛与冲绳之间,期望以观光业立岛。

这也是不无勉强的期待。不管你来自东京、福冈、上海或香港,若能直接飞往冲绳,何必要先抵达鹿儿岛,再钻入架摇摇晃晃的小飞机,再抵达此地。比起那霸的首里古城以及万座毛海滩,这里的文化与自然,亦缺乏独特性。便利店的橱窗上张贴的通缉令,也在暗示它的边缘感。“极左暴力集团指名手配”,上面有这样的汉字,我搞不清“手配”的意思,不过配上“昭和50年连续企业爆破事件”的字样,你很容易猜出他们的罪行。两位被通缉者皆戴着眼镜,满脸书卷气,像是两位中学教师。他们该是1970年代的暴力浪潮中成员,出于某种激进理念,他们试图推翻日本的资本主义体制。也就是说,他们的逃亡已超过了四十年,对于一个控制严密的日本社会,这实在令人讶异。照片上的两位年轻人已步入晚年,他们该怎样看待自己的逃亡岁月,会为自己年轻时的莽撞与偏执的理想,感到后悔吗?

我为另一位被通缉者而来。1859年1月,西乡隆盛被流放至此地,度过了两年八个月的时光。他是带着羞愧与悔恨到来的。两个月前,他与月照相拥跳海,后者死去,自己却活了下来。他已背负了两次背叛,先是藩主岛津齐彬离去,他没有切腹来追随这位令他无比憧憬的藩主,接着是月照,他们都因幕府的追杀逃回鹿儿岛,西乡却未能为这位挚友提供保护。

“西乡应该从这里上岸的吧?”在一个水泥码头上,我问伊势胜义先生。他中等身材,头发花白,脸颊微胖,灰西装、白衬衣,整洁随意,整个人散发着温暖、朴素。他是一位工厂主,一名地方议员,我此行的向导。

“这里曾有棵大松树,三百多年了,”他指着光秃秃的码头说,“船的缆绳会拴在上面。”这是繁盛一时的码头,鹿儿岛的人与大米、日用品、信件会在此登岸,本地黑糖装载运往鹿儿岛。

如今,机场取代了它与外界的联系,它像是一个度假区的人工湖,零星几艘游艇靠在岸边,还有一个巨大的灰蓝色钢罐悬置在水中,像是天外来客。它储存的天然气,供本岛做饭、取暖。

“像是一具行尸走肉吧。”伊势想象初来的西乡,他不仅背负愧疚,还被剥夺了未来,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重返鹿儿岛。

我们沿海岸线散步,海风拂面,有力却温柔。伊势先生的家族可以追溯到七代,但他搞不清,祖先们是被从日本本岛流放而来,还是被海浪冲到此处。不过,西乡居住的龙村,有着更明确的出处。奄美地处两种文化的边缘,它距鹿儿岛360公里,琉球则是300公里。16、17世纪,琉球王国更繁盛时,这个狭长岛屿的南部就兴盛,萨摩藩崛起后,北部则开始发展。

龙村的祖先很可能来自琉球,它与中国的影响息息相关。伊势不知龙在中国的特殊含义,但一个画面在我眼前闪现。高大的西乡,恰如一条壮硕的黑龙在港湾中游弋。高飞前,他暂时休憩。

本地颇有一些西乡的印记,路牌、纪念碑、学校,剑道、相扑大会。《西乡殿》又带来了新的热潮。这部为明治维新150周年制作的大河剧,令西乡的神话再度升温,也给奄美带来了游客。人们好奇于英雄的流放生活,以及那位妻子爱加娜。这是一段注定悲剧的婚姻。在萨摩人眼中,奄美岛乃蛮荒之地,奄美人是野蛮的岛民。倘若一位萨摩男子娶了本地女子为妻,后者被称作“岛妻”,她无法追随丈夫返回鹿儿岛,只能是岛上的临时妻子。

“你知道,过去的五六年我都与天下最杰出的尊皇者们在一起,所以我实在难以同这些‘毛唐人打交道。感觉实在他太糟了,我甚至后悔自己活下来。”初来奄美的西乡一个人拾柴做饭、练剑、散步,在海滩沉思。际遇的骤然变化,令他消沉。逐渐地,他开始融入当地生活。

“他们生活的痛苦让我吃惊,我从未想到这里如此艰苦。”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此地稻米质量很差。17世纪末,甘蔗被引入奄美,18世纪中叶时,它成为可观的利润来源,在大阪的市场颇受欢迎。不过,这给当地带来更大的灾难。种植是劳动密集产业,从美国南方到加勒比海诸岛,皆以一种奴隶制的方式运转。萨摩人垄断种植与交易,将奄美人变成了奴隶。任何对蔗糖的私下交易都可被处以死刑,常年的种植者,却尝不到糖的滋味。

这也使西乡意识到萨摩自身的问题,它严酷的统治结构,令普通人的生活困苦不堪。他愈发笃信,自律、仁慈的武士阶层,是改变这状态的主要希望。他也在当地找到自己的新角色,从一名孤独的流放者,变成了地方领袖。他帮助当地人应对萨摩的压力,教授小孩子读书、剑道。组建家庭是这种转变的象征。站在残存石块与珊瑚礁的西乡昔日房屋的地基上,四周野草、树木杂乱生长。他不仅有妻子,两个孩子亦先后出生。家庭之温暖,打野猪、钓鱼,教当地孩子们练相扑,都给他慰藉。甚至眼前的风景,也一解乡愁。奄美的海湾像是锦江湾,山峰则像是樱岛,只可惜没有随时飘落的火山灰。

日本的消息仍不时传来。鹿儿岛的朋友们,告知他萨摩藩以及江户、东京之巨变,比如幕府大佬井伊直弼遇刺,他推行的安政大狱,试图重树幕府权威,一代尊王攘夷的杰出人物,比如吉田松阴,皆成为牺牲品。刺杀武士中一位来自鹿儿岛,他老朋友的弟弟,他取下了井伊的首级,给萨摩藩赢得了荣光。他也对日本的未来忧心忡忡,如果没有一个激烈的变革,就会像清王朝一样被人征服。偶尔,他悔恨于自己对鹿儿岛与江户、京都的政治动向的过分关注,否则,他可以在岛上过更平静的生活。

征召突然到来。1862年初,他迎来了赦令,重返鹿儿岛。岛津久光需要他的威信与战略眼光,令萨摩藩在日渐动荡的日本政治中扮演领导性角色。但西乡似乎未能把握住现实,仅仅四个月,就因与久光的冲突,再度被流放。这一次,他被发配至更偏僻的德之岛与冲永良部。

“他在奄美感受到的‘爱人,在冲永良部是‘敬天。”伊势先生说起“敬天爱人”的来源。这句口号广为人知却模糊不清,也正因模糊不清,它散发出持久的吸引力,是西乡道德感召力的象征。鹿儿岛的中村与奄美的伊势,皆相信,流放重塑了西乡隆盛。被遗忘、孤立的苦涩,给予他耐心、韧性与温柔,这使他可以扮演重要的历史角色。

在住了以爱加娜命名的酒店,吃了过分甜腻的新鲜甘蔗,在龙村人的墓地闲逛之后,我对于西乡的兴趣减弱了,心中涌出了对奄美人的好奇。这海风,寂寥的海边公路,以及偶尔碰到的本地人,像来自侯孝贤的镜头。事实上,我还碰到了一位奄美岛上的胡德夫,他弹竖琴,吟唱本地的歌谣,皮肤黝黑,性格欢快。其中的一首歌词尤其打动人。一种白鸟总会出现在船头,伴随着前往日本本岛的奄美年轻人,做他们的守护神。

六十四岁的伊势先生,熟悉这情感。在他少年时,奄美仍如此边缘。小学老师是从鹿儿岛派来的,他们禁止学生用本地方言,让他们说标准日语,否则会在水桶旁罚站。本岛只有中学,没有大学,八成年轻人去鹿儿岛,或是冲绳。前往鹿儿岛讨生活的奄美人,在公司里升职,要付出更多的能力,成为公务员更是困难。他自己也曾前往大阪打工,那是经济起飞的1970年代,机会四处涌现。最终,伊势还是回到了奄美,继承了家中的纺织厂。

离开家乡,意味着身份意识的增强。他记得多年前前往会津时,出租车司机听说他来自鹿儿岛,把他撵下车。倒幕时,会津藩是幕府最坚定的捍卫者,曾与萨摩展开激战。历史以一种方式意外地延续着,在外来者眼中,奄美只是萨摩的一部分。只有六千人的龙乡町,在明治后产生了国会议员、地方警官的诸多人物,这是西乡的启蒙遗产。这里的砂糖,这建立于残酷之上的利润,曾在萨摩的改革中起到的决定作用,也助它在倒幕维新的舞台上扮演了关键的角色。

当地人多少不满于爱加娜的命运。西乡不仅无法将她接走,还让她失去了两个孩子。在耕作时,死在田边。新时代到来了,她没有分享到西乡的荣耀与权势。不过,苦涩的现实最终化作不朽。如今的岛上,四处是爱加娜的印记,以她命名的酒店、泉水、咖啡馆、道路,她还被想象成一位绝世美人。

这种边缘的苦涩,在年轻一代已然消失。在爱加娜墓旁,我遇到一位女记者,她从东京学成归来,加入了地方报社。对她而言,回到家乡并非挫败,而是更舒适的人生选择。伊势先生年轻时会觉得,岛上的流行总比大都市晚上五年,而现在,所有人用同样的手机,同时接受同样的信息。倘若西乡也有一部iPhone,即时跟踪着京都与江户的消息,这流放对他还有价值吗?

离去前,伊势先生请我吃本地的鸡汤饭,佐上黑糖酿制的烧酒,真是令人舒畅。餐厅墙上挂着一幅地图,除去奄美,还有德之岛、冲永良部,这些岛屿一直延伸到冲绳,构成了一个彼此呼应的世界。突然间,我很想乘船一路向南,去看这些岛屿,这似乎完全被现代世界忽略之所。我很想知道,这丢失在时间中的漂流,会使我麻痹、坍塌,还是使我变得更强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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