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三声:三次被抓三次生还,被称作“赵三生”

2021-06-23 06:05
今古传奇·人物版 2021年6期
关键词:金日成抗联子弹

赵三声,黑龙江哈尔滨人。1918年出生,17岁参加抗日游击队。据赵三声口述:

1937年,哈尔滨特委遭敌人破坏,特委书记韩守魁供出了宾县特支书记孙宝太。孙宝太被捕后,又供出七八个人,其中就有我,那时我是共青团书记。

与我一起被捕的有特支联络处的韩谋志、我的老师吕大千,还有抗联战士季铁中、黄静雅。黄静雅看起来像是生了病,见敌人来抓捕,装疯卖傻糊弄敌人。敌人把他的两个哥哥都抓来,他哥哥说他有疯病。敌人信以为真:一个有瘋病的人能是共产党员吗?能是抗联的吗?就把他放了。

我们被抓时,吕大千和一个日本警长在里屋。与其说是审讯吕大千,倒不如说两个人在辩论。我被抓进屋时,孙宝太在门口跟翻译员说话。就在这时,吕大千动手了,他一把抢过日本警长放在一旁的刀,因为刀上头有簧,他不懂,一时没有拔出。日本警长见吕大千动手了,赶紧往外跑。外边有好多警察,进来好几个人一下把门堵上,还把我跟孙宝太按在椅子上捆起来。

我们都在外屋,吕大千一个人在里屋,在里面干什么呢?拿刀自杀。等敌人把我们都绑了,打开里屋门一看,吕大千已经倒地不起。日本人恼羞成怒,找医生给吕大千包扎后,连夜把我们送到了哈尔滨。

到哈尔滨后,吕大千的伤势好了点儿,就开始做孙宝太的工作。吕大千有一首诗:

时代转红轮,朝阳日日新。

今年春草除,犹有来年春。

那天隔着号子,把墙一敲,吕大千把脑袋探到窗外,将这首诗一句一句地念给孙宝太听。当时还有别的一些抗联同志,大家听了都说“好诗好诗!”除了念诗,吕大千还说了好多劝孙宝太的话,原话我记不清楚了,大概是说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你怎么能这样呢?吕大千要求孙宝太翻供。孙宝太有点儿为难,吕大千说咱们不是有5个人被抓来嘛,你就尽可能地让他们3个人脱险……因为敌人抓我们的时候很仓促,什么都还没问清,但吕大千拔了刀,不管怎么样也没有办法开脱自己。

后来孙宝太翻供,我和两名同志死里逃生。孙宝太和吕大千被杀害了。韩守魁是第一个被杀的,他把哈尔滨特委那么多人都供了出来,日本人还是杀了他。

我被捕过三次,到第三次的时候,就没那么好受了。日本人给我上刑,像鞭打、电刑、上大挂……我都受过。带刺的鞭子往身上一抽带一块肉;相对而言,电刑还比较容易受,一使上电的话,身上有电流很难受,等它一停,电流就过去了;最难受的是大挂,就是像捆猪似的将人的手脚捆一块儿,用杠子把人挂起来,挂六七个小时,甚至更久。浑身的骨头节全都被吊开了,掉地上的不是汗,是血珠啊!

当时我年纪轻,不在乎。有人问我,你那时候不怕死吗?我说,怕死我能出来革命吗?当初我参加革命的时候,组织上对我的要求就是“革命了这条命就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我第三次被捕出来的时候,是1944年。当时我岳父跟宾县的特务头子刘树恒关系密切,他花了不少钱把我这条命买了下来。但日本人并不是真的放了我。一天,日本人开车来抓我。汽车行驶到我家附近的淘气河时,因桥太小,过不了河。有人看见了,来告诉我,我就跑了。

1945年11月,党中央派陈德京到宾县工作。李兆麟将军向他介绍宾县的情况时说,宾县有一个人,姓赵,三次被捕入狱,现在如何如何……所以,后来他们就叫我“赵三生”。

刘玉泉:金日成拿自己的刮胡刀给他做手术

刘玉泉,山东临沂人。1920年出生,12岁参加抗日游击队。据刘玉泉之子刘士波口述:

父亲原属东北军,跟抗联(游击队)经常接触,了解到抗联部队纪律严明,于1932年正式加入抗联。

父亲参加的是金日成的部队(抗联2军3师)。有一次,在打伪军一个炮楼时,父亲差点儿把命送了。当时,攻不上去,指挥官一吹哨,大家就往回跑。父亲觉得身后被猛击了一下,当时心想自己可能中弹了。结果有惊无险,原来子弹打在他后背弹袋的子弹上,把子弹顶了个坑。

战斗中,一名排长的胳膊被打断了,他就把枪扔在阵地上。我父亲看见金日成训那个排长,你是一名共产党员,共产党员怎么能把枪扔到阵地上?排长躺在担架上,一声不出。金日成让人将排长抬下去,没走十步排长就咽气了。这个排长跟我父亲关系很好,二人像亲兄弟一样。等把敌人炮楼打下来以后,俘虏站了一排,父亲就拿起机枪,把俘虏全枪毙了。金日成没责怪父亲,那个排长是金日成从朝鲜带过来的,死的时候金日成哭了。后来,金日成告诉我父亲,共产党的部队不许杀俘虏,下次可不准干这种事。

那时候一个师两挺歪把子机枪,师部警卫班班长扛一挺,还有一个团有一挺。金日成看我父亲作战勇敢,把他调到警卫班当班长。

父亲当警卫班班长期间,曾救过金日成三次。其中一次,金日成打急了,只顾往前冲,父亲赶紧追上去按住他,替他挡了一枪。子弹是从左臂外侧打进去的,没打穿,从左臂内侧凸了出来。

战斗结束后,金日成拿来自己的刮胡刀,亲自给父亲做手术。几个人按着父亲,金日成拿刀一割,一挤,子弹头就被挤出来了。

从那时起,金日成上军部、上杨靖宇那儿开会都带着我父亲。他对我父亲非常信任。

1937年到1939年是最困难的时候。在一次行军中,父亲所在部队跟日军突然遭遇。战斗中,一颗子弹打到我父亲腿部筋上,他整个身子顿时抽成一团。金日成叫来5名战士把我父亲按住,两名战士用布条来回地蹭伤口,把烂肉蹭下来,以免感染。蹭完以后,父亲被抬上担架走了。那时候条件特别艰苦,没有纱布,就撕衣服布条绑住伤口。

冬天行军特别困难,不仅缺衣少粮,下雪时还怕敌人跟踪。只能等队伍过去以后,后边的战士拿树枝把雪上的脚印扫掉。就这样,他们在野外原始森林来来回回和敌人打游击,打了11年。

黄殿君:生死关头“突然有些想家,哭了”

黄殿君,吉林白山人。1922年出生,12岁参加抗日游击队。据黄殿君口述:

1939年秋,敌人调来重兵,扬言要消灭杨靖宇。我当时在第1军第2师教导团,随部队在辑安县活动了一阵子,准备过八道江。

天渐渐冷了,战士们蹚水过江,上岸后,走着走着腿就僵了。谁知敌人在岸上包围了我们。我们打了三天三夜,也没冲出去。第四天晚上,军长召集连长以上干部到军部开会,说再不冲出去就算不被敌人杀,自己也要断粮。所以这天晚上我们就冲锋了。那机关枪一挺,突突突,抱着往前冲,冲开了一道口子,就连鹅蛋粗的树都被打断了。

过江突围后,我们来到靖宇县(当时叫濛江县)回头沟山上,在这里,我曾跟着师长曹亚范上军部去开会。开会时,杨靖宇军长说,敌人下定决心要把咱们消灭光,咱们这么大的部队,行军不方便,吃的也不好搞,就得化整为零。具体安排是:第2师在靖宇县官道南、第3师在官道北。

会开完了,上头要把在附近打掩护的第2中队调回来,好一起走,结果派去的4个传令兵都没回来。最后师长让我去,他顺着弹袋掏出5盘子弹,给了我50发。得了这50发子弹,我就跟得了命一样,当即下山。

走了没多久,到了敌人堆里,我一看他们服装跟我的不一样,我一个人也没战斗力,就使劲儿跑。我一跑,敌人开枪了,打得挺激烈。

跑着跑着,我遇到了第2中队的一个指导员、一个机关枪班长和一个机关枪射手。班长的胳膊被打折了,射手的手腕被打折了,指导员的眼角中了弹,半边脸都是血。他们三个人扛着机关枪,我问:“中队长呢?”他们说都牺牲了,就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我一听,说你们赶快往山顶跑,师部在上边。他们就顺着我指的路往上跑,我給他们打掩护。

随后,我找了一根倒木隐蔽。敌人来了,我一看是三四个尖兵(我们部队管行动的都叫尖兵),就没着急,心想等到了跟前我再打你。五十米了,放!二十来米,再放……我用的是日式的短匣子枪,每发每中,把他们都打倒了。我起身就跑,跑了不到一百米,听到后面有枪响,回头一看,又有敌人上来了!我就跑几步打两下,打两下又跑。跑着跑着,腿突然像被棒子打了一下似的,有些发麻,我低头一看,都是血——我受伤了!我心想这回可完了,恰好有一根倒木,我只好趴那儿隐蔽。

敌人往上冲了三次,我打退了三次。我豁出去了,心想左右得死,不如拼了。抓住一个够本,打死两个我就赚一个。但我有点儿沉不住气,敌人上来一个,我见着就打,有的打不中,最后子弹就剩10发。

我一想完了,突然有些想家,哭了。不知怎地摸到背篼,发现里面还有两颗手榴弹。我将手榴弹拿出来放到倒木上,这会儿工夫敌人已经上来了,我感觉自己快昏迷了,赶紧拿起一颗手榴弹扔出去。手榴弹炸死了几个敌人,炸得泥都溅到我身上了。这时,我听到机关枪响,原来是第2中队的三名同志带人来救我了。

卢连峰:团长说,“小卢,你的命太大了”

卢连峰,黑龙江佳木斯人。1922年出生,15岁加入抗联。据卢连峰口述:

“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这是我们在西征路上经常唱的一首歌,也是我在抗联学会的第一首歌。

我记得我们1938年八九月就到了老等山,在那儿呆了两三个月,筹粮食,搞棉衣。11月开始从老等山西征。那时候我们11军大概只剩三四百人了。

西征开始时还有马,雪下得也不大,还有交通员带着。每天大概能走50多里路,都是蹚雪,雪都到膝盖了。最困难的是啥呢?是没有棉衣。我们穿的都是乌拉(乌拉草主要用作保暖材料),开始走的时候还可以,越走越不行。那雪大啊,没办法。那时候都是4个人一个火堆取暖,结果有人就把棉衣烧着了,烧得破破烂烂的;因为一直在树林里走,还有的人把棉裤划破了,像叫花子。鞋里的乌拉一冻,火一烤,冰化成水,乌拉一粘水就完了。鞋跟一烤,连皮都坏了,掉了。这一掉,乌拉草一走一走的也就没了,脚露了出来。有的人没办法,用脚尖踮着走。我那时候才十六七岁,乌拉也破了,脚后跟冻破了,肉都翻着,看得到骨头,走路都疼……到最后,连吃的也没有了,只得杀马。就这样,一天走20多里,就像在大雪堆里爬。

走了好几个月,掉队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没吃的了,只能扒松树皮。把松树皮割下来,一捆一捆的,搞到河里一泡,把那个黏糊糊的松树油泡掉,然后用火烤焦、捣碎,做成面糊糊吃。这叫啥面?没办法了,只能这样充饥,吃一顿打嗝儿都是松树油的味儿。但吃这个拉不了大便,最后只得抠出来……抗联活下来的命都大得很。

我们走了几个月,到小兴安岭投奔了王明贵,条件才好了些。当时王明贵带着第6军驻扎在那里,搞得还不错。以后我们就主要在海伦到讷河一带活动。

快过年的一天夜里,我们在李老卓屯活动,被敌人包围,一气儿打到大年三十晚上,实在挺不住了,接到命令撤退,一跑出村子,走了大概有两里路吧,我看9军的肖指导员、李副官都受了伤,腿被打断了,不能走,他们把子弹都拿出来堆在跟前,对我们说:“你们跑,我们跑不了了,马也打死了,腿也都打断了,跑不了了……”我正说着“赶快跑!”一枪就从我后边打过来,打中了我的屁股,直淌血。我抱着马脖子往外跑,马脖子也被打了个大窟隆,流了很多血。我们一直跑到河边。

我跑出来之后就啥都不知道了,脚稍稍一动,那血在乌拉鞋里头响。我戴着的那个手套子掉了下来,手冻僵了。我们团长看见了就喊:“小卢,你怎么了?”我哼哼两声。之后团长又喊:“怎么了?是不是负伤了?”我说:“不行,团长,完了,我不行了……”当时旁边还有个李排长,团长喊李排长:“小卢那手都冻白了,赶快搞雪搓!”李排长赶紧用雪给我搓手,一搓就发烧了,手就缓过来了,不然这手一掰就能掉下来。但马鞍很快就冻住了,我的棉裤也冻得很硬。团长说:“你要骑住啊,你的马也受伤了,你一定要骑住!”

我们又跑回村子里,老百姓把我们伤员都接到家里安顿。有个老太太家里有两匹马,后来我们要走时,她把马套上爬犁,叫伙计赶着,让我和同样受了伤的9军司务长在马爬犁上坐着,跟着部队离开。没多久,我们遇上伪警察,又打了起来。我一看,跑不了怎么办?我就喊9军的肖排长帮我把爬犁卸下来,我和司务长爬上马。这个过程中我的伤口裂开了,流了不少血,棉裤又湿了。我们硬抱着马冲,我没掉下来,司务长掉下来被敌人抓去了。后来团长见到我,对我说:“小卢,你的命太大了!”这是我第二次捡回一条命。

潘兆会:“肠子都出来了,我就往肚子里塞,用手巾堵上”

潘兆会,黑龙江佳木斯人。1918年出生,17岁参加东北人民革命军。据潘兆会口述:

抗联最困难的时候,我们在大雪山里行军,没饭吃,有的战士要奔苏联去。李兆麟将军问:“都喊着要去苏联,同志们过去不过去?”战士们说:“过去、过去、过去!”

李兆麟不吱声了,过了会儿才说:“同志们,过去对不对呀?”谁也不吱声。

“同志们啊,过去不对啊,指望咱们这几个人打日本鬼子打不了,那咱们起什么作用呢?中国地方大,日本人少,咱们分散他的兵力,就起这个作用。咱们到处有抗联活动,他们的军队压着咱们。咱们能打,就打;不能打,咱就跑。你跑苏联那边呆着,吃着人家,喝着人家,咱们起啥作用呢?还过不过去了?”战士们说:“不过去了,不过去了!”

1938年7月,我们从老等山向西进发。走到黑金河,好多日伪军从黑金河北山上下来,包围了我们。战斗异常惨烈,我这身上都是伤啊,子弹搁肚子右边进,搁肚子左边出,肠子都出来了,我就往肚子里塞,用手巾堵上,再用裤腰带系上。

那是闰7月,部队被打散了,我光是肚子上就挨了两回子弹。当时有人问:“谁负伤了?”一个战友说:“保安连1排长负伤了。”那人惊叹:“哎呀,怎这么摊事儿呢?之前的伤还没好呢,怎么又摊上了?”战友说:“刚打的,二十来天打两回,这次还能不能好了?”

当时张师长(抗联2军6师师长)也负伤了,子弹打到他腿上,打坏了血管,因为没有药,淌血淌死了;6军2师陈科长(陈雷,新中国成立后任黑龙江省委秘书长)也受了伤,但伤势较轻,跟部队走了……我伤重,没走成,他们都认为我活不成。

我在亮子河的山里呆着,十几天没吃饭,饿得吃葡萄藤、葡萄叶。后来,我下山找到留守团,他们救活了我。

到1939年,我们最后剩下四个人,子弹也打没了,光剩下空枪。连长说:“同志们啊,现在咱没子弹,能走吗?有子弹也不行啊,咱们四个人,有子弹能挡啥?就一个活路了,回去。回去能不能给日本干事?能不能破坏抗联的根据地?能不能破坏组织?”大伙儿齐声说:“不能!不能!”于是,我交了枪回家。回去的时候发现,我母亲在要饭。

胡真一:和战友埋葬了投江的八名女战士

胡真一,辽宁凤凰人。1920年出生,17岁参加抗联。据胡真一口述:

我们的老根据地前边是刁翎河,是八女投江的地方,离我们徐家村驻地很近。

当时部队接到指示,要离开刁翎。投江的八名女战士中,冷云、王惠民、黄桂青和郭桂琴是1师的,跟师部走,而我留在军部。谁知这一次分手,竟成为永别。

后边的敌人知道我们要走了,把我们从河东撵到河西,在河西这边又来打我们。河东还有一部分敌人,也追了上来,上来就打,打了差不多半个上午……

八名女战士就在这儿投了河。她们手拉手过河,到河中间的时候,河深浪大,岸上的敌人向她们射击,她们进退不得,倒了下去,被冲走了。

八名女战士中,有个13岁的孩子叫王惠民,全家都出来参加革命。王惠民投江后被冲到柳树上时还没死,之后大概是挂在树上不能动了,被水慢慢淹没;还有一个郭桂琴,14岁时父母双亡,被卖到妓院里。我们去解救她时,她一看抗联来了,就说我跟你们走,没想到最后也淹死了……

战斗结束后,敌人退了,我们有一批人去打扫战场,发现这八个女战士不见了,到处找也找不到,当时还不晓得她们投江了。

过了两天,漂上来了一个,有人就到军部来报告,军长柴世荣了解了这个情况,派了一支二十多人的小队去找,其中就有我。

八名女战士跳河的那个地方有个大路口,我们在那里下车,沿着河走,发现柳树那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就拿棍子去扒,发现是我们抗联女同志背的包,包里有老百姓给的两三根萝卜,还有炒面。

我们又走了几里路,找到了八名女战士的遗体,发现她们最后都被柳树挡住,遗体没被冲远。

柴世荣得知后带队赶来。我们把八名烈士的遗体摆在河边。她们的衣服都没烂,还是整整齐齐的。我们当时心里都很难过,毕竟她们都是与我们并肩作战过的亲密战友,所以我们留了半天挖了几个坑,把她们埋了。

王铁环:“我七八岁就到抗联部队,跟着部队一直走下来,从来不用人背”

王铁环,黑龙江虎林人。1928年出生,17岁参加抗日游击队。据王铁环口述:

我的家乡在山区,山上要啥有啥,粮食那也有的是,不缺。鬼子来了以后,到处杀人放火。所以我们村里一听说鬼子要来,就都往山里跑。不想走也不行,因为在家就是等死。

我们那个村,包括我父亲在内,有三个人参加了抗联(当时还不叫抗联)。一听说鬼子要去老家,他们都回来接家属。结果天还不亮,鬼子真来了。听说鬼子来一看人都跑了,气得挨家挨户把房子都烧了。从此家就没有了。

我七八岁就到抗联部队,跟着部队一直走下来,跟着跟着就成了其中的一员。骑兵很少,我们行军都是靠双腿。我那时候虽然小,但从来不用人背,我就跟着跑,一点儿不碍事。所以,现在这些老同志见到我,还说你的腿行!我要是走远了,他们找不着我,就吹口哨。我听那口哨从哪儿来的,就往哪儿跑,去找他们。

1938年到1940年是抗联最艰苦的时期,第7军长期隐蔽在完达山区与日本侵略者进行斗争。在日本侵略者越来越密集的包围和“扫荡”下,整個部队的吃穿用度及医药等都受到极大的限制,条件愈发艰难。

咱们不能种庄稼,因为一刨地,附近鬼子的飞机一看,啊,这地方有地有人,鬼子就去了。吃都是老百姓支援咱们。他(日本侵略者)管这个叫通“匪”。但老百姓他能都给抓起来?他抓不了。抗联保卫老百姓们。

那时候没有现在这样的军装,咱们密营里有被服厂,有缝纫机,十几个女同志凑一块儿,自己做衣服。布都是偷着从山下运上来的,买的白布,咱们自己染——把树皮扒下来煮得浓浓的,把白布搁里头,再煮,煮成米黄色晾好了,再裁做军装,做好了跟鬼子的服装差不多。

被服厂不闲着,冬天做夏天的,夏天做冬天的。而且我们厂非常隐秘,鬼子发现不了——咱们在地底挖的,上边树什么的都长得好好的,他根本发现不了。

钱,咱们那时候不缺。鬼子身上都有钱啊,咱们缴来就买布和棉花。他们(日本侵略者)换季的时候,侦察员知道了,咱们就去抢。他们好几个汽车都是拉服装的,衣服做得很好。但我没穿过日本人的衣服,大人冬天穿过,夏天谁也不穿他那玩意儿。开始时,咱们还没有人乐意穿鬼子的衣服,后来发现穿上他们的衣服后,他们容易搞错,以为我们是他们的人。有时候遇到了,我们不理他,也不跟他说话,他认不出我们,也就把我们放过去了。所以我们平时也穿那个,到街上或者到哪个村子走,他(日本侵略者)闹不清楚是敌是友。

李敏:敌人就在旁边,“我头发都竖起来了”

李敏,黑龙江汤原人。1924年出生,8岁参加反日宣传,12岁加入抗联。据李敏口述:

有一年,我们的队伍在七星峰做完宣传工作后,上了秃顶子山。天亮时往下一看,敌人追了上来,堵住了我们下山的路。有一批敌人和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近,我们在山脚有泉水喝,到石林就没水喝了。我们100多人隐蔽在石林里,等待机会突围,突围失败就准备就义。

就在我们渴得要死的时候,第三天晚上开始下雨,团长白福厚悄悄下令准备突围。我们小声传话,一个传一个。

我们开始突围。石林下面有一条河,水流湍急。下雨后石头变得很滑,前面有一个姓安的班长一下子滑下河,敌人察觉后就开始放枪。白团长和许排长让我们等一等,他们拽榆树的树根搭桥让部队通过。我先是害怕不敢过,后来踩着那棵树被拽着走过去了。

我的后面是炊事员邓师傅,他背着做饭用的四方铁桶,过的时候树根断了,摔了下去。敌人的枪声猛烈起来,之前过去的战士就过去了,过不去就没办法了。

我们拼命跑,到一个山口的时候雨停了,又碰到一条河,河边沼泽地里有一片野菜,大家就在那儿休息,吃饭。我们当时都吃生食,比如山上的木耳、蘑菇,有的时候吃野猪肉,肉长蛆了也吃,所以肚子里都有虫。白团长说:“大家都不要吃生的,用开水烫一烫再吃。”

一个小战士吃得差不多了,到河边洗脸。他一下子看到敌人已经到眼前,就大喊“敌人!”又喊了一声“敌人已经支上枪了!”说话间就被敌人打死了。

事发突然,我身边的许排长被击中。我赶紧过去问:“怎么样?”他说:“不行了,不行了,这个腿根本起不来了,你赶紧撤吧。”这时,他被敌人的机关枪击中,牺牲了。

我往他身上盖了草。正在盖的时候,白团长一边打一边退到我这边。他说:“你怎么还不撤?!”

我说:“许排长……”

“许排长什么?”

“许排长牺牲了。”

“赶紧撤!”

撤退后,我和战友躲在一个大石缝里。一个日本军官拿着刀在后面,前面是两个伪军。一个伪军问:“怎么样啊,看到啥了?”另一个说:“没有,还没有。”日本军官说:“说话的不行的!”我头发都竖起来了,他们真来了,真拉网了。他们看我的脚印是往上走的,就过去了。拉网不是只有一批,还有第二批。我们没敢动,等到没有动静才小心翼翼地爬出来。最后大家都集合起来,跟着白团长离开了。

天快亮时,我们来到一个村子。那儿的房子被烧光了,只剩下框架。一间大屋子里全是村民的遗体,大概有几十具。

杜指导员说:“你们看看,这是什么?就是日本关东军搞归屯并户,老百姓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乡,被杀掉了。日本人抢了我们的土地、烧了我们的房子,把我们的父老乡亲都杀了。有人说要回家,我们的家现在变成了这么一个场面。我们有家吗?没有国就没有家。”

然后,他带着我们唱起了《日本强盗凶似狼》。我至今都记得这首歌的歌词:

日本强盗凶似狼

强占我地方

抢夺屠杀后

再烧我村庄

可怜我同胞们千万民遭殃……

兄弟们

向前进

冲破敌中心……

夺回我失地方

为民族自强

劉淑珍:“我知道也不能说,我宁可死!”

刘淑珍,黑龙江哈尔滨人。1923年出生,14岁加入抗联第3军,先后在稽查处和被服厂工作。据刘淑珍口述:

1938年,李敏他们去苏联,我们也准备去,但后来我们3军所在地又来了两个师参与战斗,我们司令部领导说:“不行,前方那些师还在打仗,咱们后方都走了,不像话啊!”就临时决定等打完了再走。

李敏所在的6军乘敌人不备,突击过了河。日本人知道后震怒,于是在河边设了关卡,我们当时并不知道,按照原计划过河,结果遭遇敌人的痛击,那一次我们伤了不少人,有二十来个。部队损伤过重,无法过河,又折回来了。

我们继续躲在山里打游击,敌人在明,我们在暗,所以日本军和警察也拿我们没办法。在那些年里,我们被敌人打死的少,很多都是饿死的。我们的粮食一部分是附近村民接济的,一部分需要我们自行下山买。

我记得1940年的一天早晨,我们穿着桦树皮绑成的鞋子出发,走了一天一夜,又累又饿,就在点航标灯的房子里落脚歇一晚,等到天亮再出发。第二天一早,我们过江,江面上已经结冰,我走在上面,一不小心踩塌冰,掉进江里。江边上跑来几个人救我,可他们也踩塌了冰,都掉下去了。

当时江面上刚好有条渔船,有一位老人在那儿叉鱼,他一看这边有人掉下去了,赶紧往这跑。老人趴在冰面上,将长长的大叉子递给我说:“你拽住,别松手!我现在拉你上来,等到冰跟前,你记得抬抬腿!”就这样,我被他拽了上来,那年我17岁。

得救后,我对老人说:“你松手吧,我自个儿救他们上来。”然后立即转身,用老人的方法去救那些想救我的人。我拼尽了全力,只救上来了四个人,另外四个人因掉的位置太远,拉不够,淹死了。

我还没来得及擦去泪水,警察署的警察就到了江边,带头的警察姓黄,找我要证明书,我没有,只好撒谎说:“我是本地人,证明书在家里,要不你跟我去取。”

黄姓警察说:“我们都知道了,你昨晚住的房东举报了你们,他说:‘我们那儿来了四五个马胡子(方言,土匪),也不知道干啥的,在我们那儿住了一晚,这会吃了饭正过江呢。”他们用绳子把我绑了,还戴了脖绳,我就这样被带到了当地的警察署。

到了警察署,他们让我在一个小篱笆旁边蹲着,没到晌午就抓我去过堂:“你们抗日的头姓啥?现在在哪儿?”我们一家都是抗日死的,我宁可死了,也不能丢家人的脸,便站在那闭口不说。敌人发怒了,使劲扇了我一个耳光,我瘦弱的身体直直地撞到了旁边角落里,之后啥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全身都被淋湿了。当时有一个警察人挺好,是个翻译,姓林,他看到我光着脚,说:“这小姑娘,你瞅瞅,你是哪的遭这个罪!”于是,转身回去跟他媳妇要了一双旧鞋给我穿上。

后来,敌人看我慢慢缓过来了,就继续拷问。这回是一个日本人,拎了一把刺刀,咋咋呼呼,在那嚷嚷说:“你还不说?!”我心一横,宁死不说。于是他拿着牛筋鞭子往我身上乱打一气,很快就把我打得血肉模糊。

最后一次审讯的时候,日本人气急了,用刀砍我,我背后被砍了一条很大的口子,我倒了下去。日本人暴躁地叫道:“赶快拉出去。”警察们都以为我死了,将我往外拖,其中有个警察是中国人,他看到我还有一丝气息,乘其他人不注意,悄悄在我耳边说:“别起来,你千万别起来啊。”我就一直在那躺着,后来又来了一个警察,问他:“她缓过来了吗?”“你跟林翻译说,就让他跟日本人说她已经死了。”日本人听说我死了,让他们赶紧将我扔了。这两个警察就将我抬到大路上,看四周没有日本人,对我说:“赶紧起来,快走吧。”

我身负重伤,爬着来到一个村子,被一個姓于的排长救了。我在他家休养了半年,其间多次托他帮我联系抗联,每次要么就是没消息,要么就是听说人都散了,或者在山上饿死了。后来,我的事被警察署知道了,他们要再次抓我。因全村人都给我作保,并承诺坚决不让我跑,保证听审不误,我才逃过一劫,没有再被抓去。之后,警察署的人每个季度都会按例让我站半天,询问我之前的那些问题,我还是坚称不知道。过了很久,听村长告诉于排长说:“你救的这个小姑娘真行,意志坚强,无论怎么打,怎么问,都能做到不还口,不乱说。”

就这样,我活过来了,活到了胜利的那一天。

(责编/陈小婷、李希萌、张小燕等,责校/黄梦怡 来源/《我的抗联岁月:东北抗日联军战士口述史》,国家图书馆中国记忆项目中心编著,中信出版社2016年9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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