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亲之人

2021-06-24 11:07王优
莫愁·小作家 2021年5期
关键词:灯罩蚊帐油灯

“这个字该念tǎ吧?”祖父微微抬头,眼含笑意,目光从镜片上方斜倾过来。

夏日午后,蝉鸣悠长。大门两旁,两棵高大笔挺的老柏树将日光挡在半空。小黑蜷在树下,将头枕于后腿,漏下的日光滑过它圆圆的鼻头,几根长长的胡须偶尔翕动一下。檐口瓦沟里,混生的野草葱茏青翠,成串的刺槐花自绿叶中垂下来,白亮亮的,馥郁的香气让鼻子有些痒痒。门旁一尊石臼,我和妹妹伏在石臼上,翻连环画册,大声念读,“水獭(lài)潜入河中,抓了一条大鱼。”

其时,祖父在客堂里,半躺在傍大门的凉椅上,看《镜花缘》。翻开的书摊在膝盖上,厚厚的,泛黄的纸,密密麻麻的字。“这个要念tǎ”,祖父说,他抬起头,老花镜已滑到鼻尖,眼含笑意,清瘦的脸上满是慈祥。

祖父喜读书。小说、童话、图书、杂志,实在没读的就翻出我的課本来看。《说岳全传》《七侠五义》《封神榜》《水浒传》《红楼梦》《今古传奇》……对于文字的朦胧意识,便是在祖父的书里渐渐获得的。

祖父读书极慢,一本书常常要看很长时间。他爱坐在客堂的竹制凉椅上,无论冬夏。冬天常垫一棉垫或是旧衣,椅下搁一火盆;夏天便执一把蒲扇,偶尔摇摇,驱驱嘤嘤细蚊与炎炎暑气。有时候,他会于凉椅上睡过去,仰头,微张着嘴,甚至鼾声渐起。书横于腹上,间或滑落于地。祖母常是乜斜一眼,径直到灶间做饭去了。

小时候,听到别人叫祖母的名字,好新奇好难懂。后来些许认得几个字,才惊讶地发现,祖母的名字居然是她姓氏的繁体字的拆解。据说,祖母本来没有名字,她十二岁嫁与祖父后,是祖父替她起的名。

有一年,冬天极冷。瓦屋上的白霜像是曝晒的豆渣,厚厚一层,檐口下的冰柱亮晶晶的,似夏日里清甜的冰棒,让人忍不住想去啜一口。屋门口的大水田变成了一面镜子,捡一块小石子飞手扔去,“砰”的一声,石子在冰上飞溅,飚到对岸去了。

祖父于是到床上看书去。那时,乡下农村,泥墙竹壁,家家户户都是挂蚊帐的。厚厚的麻布帐子,冬暖夏凉。祖父在蚊帐顶上钉了一个钩子,挂上煤油灯,罩上纸糊的灯罩。漫漫冬夜,昏暗的帐子里,如豆的油灯下,祖父摊开书,戴上老花镜,用他逐渐浑浊的目光一遍遍地抚摸那些或模糊或清晰的文字。

“净看些没用的,哪来的好精神?能当饭吃呐?”祖母很是不满,“一天闲事不管,当心烧死你这把老骨头。”祖父似没听见,常常不应声。

祖母的担忧,在不久后变成了现实。一天夜间,不知咋的,油灯一偏,点着了灯罩,火势蔓延,一下蹿到帐子上。睡在另一端的祖母猛地惊醒,扯落蚊帐,一下子扑上去。自蚊帐被烧出一个大窟窿后,祖父便不再在帐子里看书了,他再度回到凉椅上,常常一坐便是半夜。

祖父去世,享年75岁。 那时,我在外地工作。当我赶回家,祖父已躺在客堂的棺木里。喷着红漆的棺材放在两根木凳上,下面的小瓷碗里,油灯如豆,袅袅娜娜。供桌前有一碗一筷,是祖父生前用过的。出殡前的最后一次探视,揭开棺盖,祖父戴着青布小帽,安详地躺着,熟睡一般,只是太小太瘦。

梦中,祖父面容模糊,声音微弱:好渴啊,我想喝点水。儿时的老房子里,土砌的灶台,黝黑的铁锅。灶间空空,灶膛里,余火未尽。我与姐费力地将那口老大的铁锅抬起,架在灶上。锅底乌黑,滴水未有。祖母似在旁边,一声不响。水在哪里?心中焦急,猛然醒来。

祖父祖母先后离世,已经多年,生前点滴,间或出现在梦中,偶尔会细细想一遍。至亲之人,永远在心里,无论多久,无论多远,他们,从不曾离开。

王优:四川省蓬安中学教师,作品发表于多家报刊。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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