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崔氏庄之“崔氏”考
——墓志与杜甫母系新证

2021-06-28 08:28查屏球
关键词:蓝田白水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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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旦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杜甫有两首作于蓝田的诗,一是《九日蓝田崔氏庄》①本文所引杜甫诗文均录自仇兆鳌《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 年版,不另注。:

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傍人为正冠。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

二是《崔氏东山草堂》:

爱汝玉山草堂静,高秋爽气相鲜新。有时自发钟磬响,落日更见渔樵人。盘剥白鸦谷口栗,饭煮青泥坊底芹。何为西庄王给事,柴门空闭锁松筠。

诸多选本都选录了前一首。关于两诗的编年自宋即有争议,黄鹤《补注杜诗》卷一九言:“蓝田在京兆东南七十里。梁权道编在至德元载陷贼中作,鲁訔言《年谱》亦然。虽公是年自鄜州赴行在,为贼所得,然在贼营,则不应更能远至蓝田。又是时两宫奔窜,四海惊扰,公岂独有‘兴来今日尽君欢’之理?意是乾元元年为华州司功时至蓝田有此作,盖以后篇《东山草堂》诗知之,详见其诗注,公在华州时尚能至东都,孰谓不能至蓝田?华至蓝田,八十里尔。”[1]卷一九,361后出转精,后人多从其说①钱谦益《钱注杜诗》卷九于本诗题下注曰:“自此已后诗十三首没贼时作。”并引吴若本注:“王维时被张通儒禁在京城山北寺,有所叹息,故云。”又引姚汝能《安禄山事迹》:“王维在贼中,拘于菩提佛寺。”对黄鹤等通行之说表示存疑。其实,宋人已有所辨,黄鹤在下首题下注云:“诗意谓维有此别墅却再仕朝廷,遂令门锁松筠,不如我之放荡。以此论之,当同前诗。是乾元元年作,其复为给事中,旧史言之而新史不载。”参见钱谦益《钱注杜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年版,第312-313页。。然注家对崔氏及蓝田崔庄、崔氏东山草堂解释向无定说,细加整理再补充新出史料,可知蓝田崔氏也是杜甫舅系家人,由此可了解杜甫在战乱中依托舅系的生活经历,对相关作品获得更具体的认识。

一、蓝田崔氏庄可能是驸马后人崔兴宗居所

杜甫生母是博陵安平崔氏女②杜甫《祭外祖母文》:“纪国则夫人之门,舒国则府君之外父。”“盖乃事存于义阳之诔,名播于燕公之笔。”张说《赠陈州刺史义阳王神道碑》:“初永昌之难,王下河南狱,妃录司农寺,惟有崔氏女,屝屦布衣,往来供馈,徒行悴色,伤动人伦,中外咨嗟,目为勤孝。”(《文苑英华》卷八九○,中华书局1966 年影印版,第4687 页)此崔氏女即杜甫外祖母李某。,由杜甫《祭外祖母文》及相关诗作看,母系崔氏家族既是杜甫重要的人脉资源,也是他自尊自信的重要资本。这不仅是因为崔氏是当时一等世族,更是因为这一家族与皇室有姻亲关系,既有崔恭礼这样的驸马,又有王室之女下嫁崔家之事,杜甫的外祖母就是如此。这是杜甫离王室权力最近的一个联系点,其关系见图1。

图1 杜甫母系与王室关系

不过,虽然这一关系重要,但杜甫对其外祖父所叙甚少,也不能在《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以下简称《新表》)找到对应人物,故杜诗中诸多崔氏都难确指。《九日蓝田崔氏庄》《崔氏东山草堂》所言之崔氏当是杜甫舅家之人,但究竟是何人,众说纷纭,尚无定论。此事涉及对杜甫母系世系关系的认识,之前仅依杜甫《祭外祖母文》模糊推定,现在,利用新出墓志文献可推进前说。

陈贻焮以为此崔氏庄即为崔季重山庄,证据是王维《崔濮阳兄季重前山兴》题下有注:“山西去亦对维门。”佐证为苏源明《小洞庭洄源亭燕四郡太守诗并序》:“天宝十二载七月辛丑,东平太守扶风苏源明觞濮阳太守清河崔公季重、鲁郡太守陇西李公兰、济南太守太原田公琦、济阳太守陇西李公倰于洄源亭。”[2]2862并取赵殿成之说,认为山庄为崔季重退任后的休养处,王维所称之内弟崔兴宗也出于这一崔氏山庄[3]410-413。又,佚名《王紫虚墓志》:“二女县郡夫人,夫朝请大夫、使持节濮阳郡太守诸军事清河崔季重……天宝十三载岁次甲午十二月辛卯朔十二日壬寅建造。”③《唐故太原郡帝喾之苗裔阎嵩之后阎府君(讳力)皇赠朝散大夫忠王友故夫人太原郡太夫人王氏开元廿八年八月五日恩制内度太平观女道士讳紫虚墓志铭并序》,见吴钢编《全唐文补遗》第5 册,(西安)三秦出版社1988 年版,第399 页。这表明崔季重天宝十二载、十三载(753、754)确为濮阳太守。但是,王维《请施庄为寺表》言“臣亡母故博陵县君崔氏”④“臣亡母故博陵县君崔氏,师事大照禅师三十余岁,褐衣蔬食,持戒安禅,乐住山林,志求寂静。臣遂于蓝田县营山居一所,草堂精舍,竹林果园,并是亡亲宴坐之余,经行之所。”见陈铁民《王维集校注》卷十,(北京)中华书局1997 年版,第1085 页。,杜甫所称崔氏舅者也多为博陵崔氏,崔季重是清河崔氏,郡望不同,此说难成立。注家又关注到崔兴宗,谢思炜取闻一多说认为是崔兴宗,并提出了新证据[4]1511-1515,即辛劭《唐朝请大夫唐州长史兼监察御史彭城刘公故夫人崔氏墓志铭并序》:“夫人博陵崔氏,实劭之从母……姨即第五房魏本郡功曹景异之后。曾祖柽,皇恒州井陉县令。祖元续,皇左卫兵曹参军。皆贯综道德,穷达理要。考兴宗,皇大理评事。行洁政清,敦学尚礼,定规仪之则,著纂述之功,希世之才,非常所及。姨即评事之仲女。……以元和九年六月十八日终于襄阳郡之私第,春秋四十有七。”[5]399墓主之父崔兴宗终官大理评事,世系为:崔柽—崔元续—崔兴宗。此崔兴宗属博陵安平崔氏大房,杜甫母属第二房,房系又不同。

又,《新表》所载博陵崔氏第二房中又有一位崔兴宗[6],是驸马崔恭礼之后,似乎更有可能。独孤及《唐前楚州司马河南独孤公故夫人博陵崔氏墓志铭并序》载:“夫人讳某,博陵安平人也,曾祖恭礼,国朝驸马都尉,延、齐、易州三刺史,封博陵郡男,祖兴宗,饶州长史。考隽,亳州临涣县丞。……大历八年十一月某日,享年若干,殁于寿州。”[7]卷三九一,3973所录世系与《新唐书》相合,此兴宗即独孤及妻的祖父。大历八年(773),崔兴宗孙女已故,其时崔兴宗应过六十岁。王维有多首诗言及崔兴宗和山庄,如《崔九弟欲往南山马上口号与别》《送崔九兴宗游蜀》。王维母亲崔氏可能出于其门,其在南山确有别业,王维称其为弟,与墓志所言之人年纪相合。杜甫与这一家族的关系可由一事得到印证,杜甫约在大历四年(769)作有一诗《别崔潩因寄薛据、孟云卿》:“夙夜听忧主,飞腾急济时。荆州过薛孟,为报欲论诗。”题注曰:“内弟潩赴湖南幕职。”其称崔潩为表弟,崔潩一名不见于《新表》,但其中有一个与之取名相近的人:崔淅。潩、淅都是洛阳附近的水名,二人或许有兄弟关系,崔淅是崔兴宗兄崔慎微之子,杜甫称其为“内弟”,当缘于这种舅表亲的关系。只是崔兴宗是驸马之后,当朝名人,为何在杜集中未提其名?崔兴宗应为杜甫舅辈,二诗中以“汝”“氏”称崔氏,完全是一种平辈交流的口吻,与崔兴宗身份显然不合。只能推断驸马之家或有别业在南山,“崔氏庄”“东庄草堂”或是其居,只是“崔氏”或另有其人。

《新表》记博陵安平崔氏第二房:“琨字景龙,饶阳令,行本郡太守。二子:经、郁。经生辩,字神通,后魏武邑太守、饶阳侯,谥曰恭,二子:逸、楷。郁,后魏濮阳太守,生挺。”[6]2792崔兴宗是崔经之后。世系见图2,黑体字是据相关墓志增补的内容。

图2 博陵安平崔氏崔恭礼房世系

这一房是博陵安平崔氏第八代,崔氏作为山东世族,祖业、祖墓地在洛阳一带。但是,崔兴宗一家身份较特殊,《新唐书》卷八三:“(唐高祖之女)真定公主,下嫁崔恭礼。”[6]3644崔兴宗之父崔恭礼是唐高祖驸马,其后人出了两个宰相,两个节度使及多位尚书、侍郎等高官,置业京兆应是当然之事。这一点在李浩先生主编的《榆阳区古代碑刻艺术博物馆藏志》①李浩主编《榆阳区古代碑刻艺术博物馆藏志》,预审稿,西北大学中国文化研究中心印制。中的《崔汪墓志》中得到了印证:

公讳汪,字希度,今族著于谱谍,曾王父讳意,皇博州聊城县令,赠司徒。王父颋,皇左散常骑致仕,赠太师。烈考讳珦,长安县令,赠司空。……公即先府君之令子,拜中书舍人,迁户部侍郎,转尚书右丞,兵部侍郎……授太子宾客。……以六月十三日终于通化里第,享年五十九。……以闰六月五日,葬于万年县少陵原,礼也。(崔澄《唐故太子宾宾(崔汪)墓志铭并序》)

墓主崔汪是崔兴宗的五世孙,卒后葬于长安南面的少陵原,距蓝田不远。他们家在长安附近应有庄园、别业。

王维天宝九载(750)左右所作的《与卢员外象过崔处士兴宗林亭》有“绿树重阴盖四邻,青苔日厚自无尘”[2]卷一二八,1307之句,已提及崔氏山庄的景象了。崔兴宗《酬王维卢象见过林亭》有“穷巷空林常闭关,悠然独卧对前山”[2]卷一二九,1316之句,有巷有林可见山,与杜诗所叙也相合。蓝田崔氏庄和东山草堂应在蓝田县城东边,是可以见到千涧汇入蓝水与并峙玉山峰顶的地方(图3)。天宝年间崔兴宗以长年隐居出名,如裴迪《与卢员外象过崔处士兴宗林亭》言:“乔柯门里自成阴,散发窗中曾不簪。逍遥且喜从吾事,荣宠从来非我心。”[2]卷一二九,1311王缙《与卢员外象过崔处士兴宗林亭》言:“身名不问十年余,老大谁能更读书。林中独酌邻家酒,门外时闻长者车。”[2]卷一二九,1315故东山草堂之东山应是援用谢安安卧东山之典①唐人多以“东山”代指隐居之所,如刘长卿《喜朱拾遗承恩拜命赴任上都》:“诏书征拜脱荷裳,身去东山闭草堂。”孟云卿《放歌行》:“东山谒居士,了我生死道。”李白《留别西河刘少府》:“东山春酒绿,归隐谢浮名。”李白《题元丹丘山居》:“故人栖东山,自爱丘壑美。”李颀《赠苏明府》:“常辞小县宰,一往东山东。”王维《戏赠张五弟諲》:“吾弟东山时,心尚一何远。”王维《济上四贤咏·崔录事》:“遁迹东山下,因家沧海隅。”见曹寅等编《全唐诗》,(北京)中华书局1960 年版,第1572、1607、1782、1873、1340、1238、1252 页。,非实指,由诗意看,应是靠近蓝田城东边的一所庄园。这很可能是驸马家的别业,杜甫到此,如同他到过的崔季重家、郑驸马家一样。因驸马的影响与崔兴宗的活动,此地已成为博陵安平崔氏在京兆的聚集地,故作为崔氏外甥的杜甫能来此处度重阳节。时在战乱之际,崔氏家族多已避难江南,山庄留守人员或为杜甫平辈、后辈之类。故诗中崔氏虽非崔兴宗,但与崔兴宗或有关系。

图3 崔氏山庄方位示意图

二、“崔氏”可能与白水舅系有关

杜甫《祭外祖母文》言:“外氏当房,祭祀无主。伯道何罪?元阳谁抚?”其外祖一家无男丁后人,杜甫屡称舅氏行第,依唐人行第称法习惯,这些舅未必是杜甫母亲亲兄弟,其中白水明府、少府二人既最早出现于杜集之中,与杜甫关系密切,又有相关材料印证其事。杜甫有三诗记其事,如:

今日潘怀县,同时陆浚仪。坐开桑落酒,来把菊花枝。天宇清霜净,公堂宿雾披。晚酣留客舞,凫舄共差池。(《九日杨奉先会白水崔明府》)

吾舅政如此,古人谁复过。碧山晴又湿,白水雨偏多。精祷既不昧,欢娱将谓何?汤年旱颇甚,今日醉弦歌。(《白水明府舅宅喜雨得过字》)

白水见舅氏,诸翁乃仙伯。杖藜长松阴,作尉穷谷僻。为我炊雕胡,逍遥展良觌。……兵气涨林峦,川光杂锋镝。知是相公军,铁马云雾积。玉觞淡无味,胡羯岂强敌。……猛将纷填委,庙谋蓄长策。东郊何时开,带甲且来释。(《白水崔少府十九翁高斋三十韵》)

三诗分别写于天宝十三载九月、天宝十四载(755)春、天宝十五载(756)五月。《资治通鉴》“天宝十三载”记:“自去岁水旱相继,关中大饥。”杜甫一家在京生活艰难,约在天宝十三载重阳前移居奉先,让妻子与孩子暂居于县府之中,托妻家父辈及邻近的白水舅家关照。其诗《桥陵诗三十韵因呈县内诸官》记其事:“荒岁儿女瘦,暮途涕泗零。主人念老马,廨署容秋萤。”奉先、白水二县相邻,杨奉先①杨奉先,注家已指出是杨蕙,弘农杨氏。天宝五载(746)累迁监察御史,十月坐与韦坚善,贬巴东县尉。至德元载(756)迁湖州刺史。乾元二年(759),迁杭州刺史。参见李景和、谈钥《嘉泰吴兴志》,(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3 年版,第6816 页。是他妻家亲属,崔明府、崔少府是舅家长辈。奉先属畿县(次赤),县令从五品,白水属望县,县令为从六品,县尉属七品。然而,崔明府、崔少府为何人,注家所言都不明确。杨伦言:“按后《高斋诗》,崔本少府,而此称明府者,其时或以尉摄令。”[8]633他将二者视为一人。今注杜诗者已指出其误,并利用《新表》及权德舆两篇墓志对二人做了更具体的注释[8]715。但对他们与杜甫的具体关系的说明仍有待充实。

现将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献中相关材料引录如下。

其一,《新表》所记世系如下(【】内是据权德舆文补,[]是据新出墓志文补)②关于博陵安平崔氏之世系,参见罗振玉《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补正》、周绍良《新唐书宰相世系表校异》及赵超《新唐书宰相世系表集校》(中华书局1998 年版,含所引罗、周之作)。:

挺—孝暐—昂—液—昙首(掖令)—谧(中书舍人)。

绍睿(武邑令)—顶【顼】(白水尉[令])—昇之(汾西令)、[杲之(霍丘主簿)]—造(相德宗)、述等—景伯等。

[顶(白水尉)]—[譒(苏州司法参军)]—[迢、遂、逢等]—(敬本)。

洽(隋散骑常侍)—治(武疆令)—预(监察御史)—育(江阴令)—孚(长城令)—弘礼(刑部尚书)—彦防等。

博陵安平崔氏共有十房,以上都属第二房,但九世祖是崔郁,与上文提及的崔经之后崔兴宗不同支。

其二,权德舆所作墓志两篇。一是《唐故给事郎使持节房州诸军事守房州刺史赐绯鱼袋崔公(述)墓志铭(并序)》:

讳述,字符明,博陵安平人。……仆射三代至公曾祖皇朝散大夫冀州武邑县令讳绍,大父同州白水县尉讳顼,烈考晋州汾西县令赠定州刺史讳昇之,代有文行懿德,为北州冠 族。……十七年秋九月辛酉,感疾捐馆舍,春秋五十七。……建中初,德舆遇公于九江之西,其后辱安平戴侯之知,于公获南容之眷。[6]卷五三○,5120

二是《洪州建昌县丞崔公(遴)墓志铭(并序)》:

君讳遴,字某,博陵安平人也。六代祖北齐右仆射昂,以文学正直,周历诸曹,礼乐刑政,所损益者十七八,生隋水部司门郎中洽。有风仪器尚,以世其家,司门生皇掖县令昙首,掖县生武邑令绍,武邑生白水尉顼,顼生汾西令赠定州刺史昇之。自掖县四世,含备不耀,君即定州府君之长子,故相国右庶子安平公,其介弟也。……贞元十年正月日,寝疾终于其家,享年六十三。……季弟著作郎述,贞谅逊悌,称于士林。[6]卷五三○,5124

权德舆是墓主崔述的侄女婿,所叙世系为:洽—昙首—绍—顼(白水尉)—昇之—遴、造、述。与《新表》略异,高祖非崔液,而是崔洽。白水尉不是崔顶,而是崔顼。昇之父非崔顶而是崔顼,《新唐书》误“顼”为“顶”。由墓志看,崔述贞元十七年(801)五十七岁,则生于天宝四载(745),其兄崔遴贞元十年(794)六十三岁,则生于开元二十年(732)。假设崔遴父昇之二十岁时有子,其祖父崔顼的生年也不当晚于天授元年(690)。至天宝末(756),应在六十五岁左右。六十五岁才是县尉,正反映了天宝年间官员积压过多这一特有现象。这年纪与杜甫所言之“十九翁”“诸翁”“仙伯”“杖藜”等词是相符的,其时杜甫四十四岁,对方是年长二十岁的舅辈。

其三,在新出墓志中,涉及这一家族的墓志还有六方:

1.王璠撰、权璩书《唐故东都留守东都畿汝州都防御使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尚书左仆射判东都尚书省事兼御史大夫上柱国赠司空崔公(弘礼)墓志铭并序》:

公讳弘礼,字从周,博陵人也。今圣嗣位之四载,诏公再镇东周。其年十二月十七日,以疾薨于位……曾祖预,皇监察御史,赠麟台丞;祖育,皇常州江阴县令;烈考孚,皇湖州长城县令,累赠尚书户部侍郎。[5]2278

此处所叙世系为:预(监察御史)—育—孚—弘礼。与《新唐书》一致。

2.万俟署撰《唐故寿州霍丘县主薄崔府君(杲之)墓志铭并序》:

唐贞元三祀龙集丁卯建子月旬之十七日,故寿州霍丘县主薄崔府君,自寿而葬于东都河南县南山龙门之西原,礼也。公博陵人也,讳杲之,字某。……常侍(生昙)首,仕隋朝,初由文行升,终莱州掖县令。掖县生国朝冀州武邑县令,武邑生同州白水县令,白水生公。公藉家业素风,勉德艺自强。广德中,淮南连率□□释褐奏任之□……公又无息男。一女子,适天水赵赞,赞□□之名卿也。[9]296

此处所叙世系为:华阳公(常侍)—掖令—武邑令—白水令—杲之。墓志为贞元三年(787)迁葬时所作,墓主为白水令之子崔杲之,亦是名臣赵赞岳父。其名与“昇之”取名字形同,皆有“日”旁,无男子之后,所叙白水县令虽未写出名字,依以上两文推断,应为崔顼。崔顼至少有二子:崔杲之、崔昇之。崔杲之卒于贞元三年,女已出嫁,可推算为六十岁左右,则崔杲之生于开元十六年(728)左右,其时其父崔顼可推定三十岁以上,与上述由权德舆文推断的结论相合。不过,此记崔顼为白水令与权德舆所记白水尉有不同。权氏之文作为传写之文,或有误,再由以下几则看,这种传写之误是久已有之的事。

3.权璩撰《唐故昭义支度巡官知湖南盐铁院朝议郎试大理评事飞骑尉崔府君(逢)墓志铭并序》:

评事讳逢,字玄成,博陵安平人。六代祖昂……为北齐右仆射。仆射生洽,器度弘远,为隋水部司门侍郎。至公曾祖绍,冀州武邑令。祖顶,同州白水令。父譒,苏州司法参军。……以长庆三年五月,殁于泗之行次,春秋七十四。……有子三人:曰雅伯、方伯、庆伯,率礼无违。女子一人,适侍御史刘积中……将定,外诸孙权璩,备公懿行。[10]134

权德舆是墓主崔逢之婿,其子权璩是崔逢外孙。此处所述高祖为崔洽,与权德舆所叙一致,所列世系为:洽—绍—顶(白水令)—譒—逢,墓主崔逢一支不见于《新表》,他与宰相崔造同辈,都是崔顶的孙辈。权德舆将崔顼职名白水令误为白水尉,权璩又将崔顶职名由白水尉误为白水令。这说明关于这二人在白水的任职情况,在后辈中传写很早就被颠倒了。

4.李仍叔撰《唐故秘书省秘书郎博陵崔公(遂)墓志铭并序》):

曾祖绍,冀州武邑令。祖顶,同州白水令。父譒,苏州司法参军。……夫人天水赵氏,抚领二子八女,行母仪丧礼,未尝不相合于古之人所尚礼度。公前年许仍叔婿第六女,虽未得近吉日,觉留爱在情。[11]113

与上一样,世系为:绍—顶—譒—遂。墓主是崔顶之孙崔遂,墓志作者是墓主尚未及门的女婿。以上两例都记崔顶为白水令。

5.王玄质撰《(上缺)崔府君(恭伯)墓志铭并序》:

□□□伯,字敬本,博陵安平人也。七代祖昂,仕北齐为尚书左仆射,封华□□。华阳公生君洽,仕隋为水部司门侍郎及散骑常侍。常侍府君生昙首,任莱州掖县令。掖县府君生绍,任朝议大夫、冀州武邑县令。武邑府君生顶,任同州白水县尉。白水府君生譒,任苏州司法。司法府君生和州司马讳迢,公则司马府君之长子也。……遂诏以公为泉州刺史。开成三年夏四月,始至于郡。……秋八月十二日遘疾,后月十六日,薨于正寝,享年六十七。……孤子珂书。[9]366

墓中世系为:洽—昙首—绍—顶—譒—迢—恭伯。此以崔顶为白水县尉,这是墓主儿子抄录的墓志,所叙是曾祖的事,应当更可信。

6.赵匡撰《故苏州司法参军崔君(譒)墓志铭并序》:

唐建中二年十有二月甲寅,前苏州司法参军崔君终于洛阳利仁里之私馆,春秋七十有一。月正逾闰,卜葬于龙门之伊讷,龟筮从焉。君讳譒,字子尚,博陵人也。五代祖昂,北齐尚书左仆射、华阳国公。高祖君洽,隋水部司门侍郎、聘陈使。曾祖昙首,以学究天人举登甲科,终莱州掖县令。祖绍,终冀州武邑令。父顶,终同州白水尉。君解褐琅耶郡沂水县尉,次授幽州苏县、魏州昌乐主簿。以避凶寇,两任不之。皇家克复,调选授亳州司法参军。秩满,改光禄寺主簿,终于苏州司法。……夫人荥阳郑氏。有子五人:曰迢、曰道、曰远、曰遂、曰逊。……匡详闻其实,弗可以不志。[11]90

由以上万俟署所撰墓志看,赵赞是崔顼孙女婿,赵匡为赵赞之兄,署职为尚书省左司员外郎,或缘于这一关系,赵匡才对这位姻亲“详闻其实”,并为崔譒作墓志。其所叙世系为:昂—洽—昙首—绍—顶—譒—迢、道、远、遂、逊。与上例相合。这两例都记崔顶为白水尉。

由上述诸例看,崔绍睿三子即崔顼(白水尉)、崔顶(白水令)、崔预(监察御史),都可在墓志文献中得到印证。关于崔顶仕宦记录,《新表》注崔顶为白令尉,权德舆记崔顼为白水尉,权璩、李仍叔言崔顶为白水令,王玄质、赵匡所记与之同。细审之,权璩是墓主外孙,所叙舅家高祖辈事,年代久远,记忆或有误;李仍叔是未及门女婿,叙岳父家祖父辈事,事有不确或有可能。王玄质所撰墓志是由墓主之子书写的;赵匡所撰是墓主父亲之事,是墓主侄女婿之弟,距崔顶年代不远,所叙应更真实。故崔顶为白水尉,应是可信的。由拓片看,这方墓志保存完好,内容完整,也真实可信。如此看来,权德舆二文或误以“令”为“尉”。《新表》只列了宰相崔造与崔弘礼的二支,略去家谱中崔顼一支,又将崔顼误为崔顶,职名由白水令误为白水尉。权璩、李仍叔也误书白水尉为白水令。杜甫诗“白水崔明府”为崔顼,“崔少府”为崔顶,崔顶子崔譒卒于建中二年(781),年七十一岁,则生于景云二年(711)年。假设其父崔顶其时二十岁,天宝十四载时在六十五岁左右,这与以上关于崔顼年纪的推断相合,也与《新表》所列行第相符。崔顼、崔顶、崔预这一支不属崔经之后的崔恭礼一支,而属崔郁一支,这是由崔猷侄子崔液一系发展下来的。这一支入隋后,才到关中发展,多保持着归葬洛阳的习俗,墓地皆在洛阳。虽然现存这一系文献最多,世系比较清晰,但杜甫外祖父似不在其列。

杜甫未言其外祖父世系,对照相关材料看,他的外祖父很可能是崔民幹之后,《新表》为避讳列为“幹,字道贞”。其世系关系见图4。

崔猷在东西魏分裂时家遭灭门之祸,跟随宇文泰到关西,并成为北周政权核心人物之一[12]卷三五,在隋唐鼎革之际,崔猷孙崔民幹又较早投诚了李渊,唐朝开国之初即被授为黄门侍郎,属开国先贤。经数代经营,贞观时已成京兆高门大户,被史官评为第一等人家,到唐高宗朝,崔民幹侄子崔安上(字敦礼)已升任宰相①《旧唐书》卷八一:“崔敦礼,雍州咸阳人,隋礼部尚书仲方孙也。其先本居博陵,世为山东著姓,魏末徙关中。”(北京)中华书局 1975 版,第 2747 页。。新近发现的《崔民幹墓志》有曰:“大唐故豳州刺史赠幽州都督上柱国博陵郡开国公崔幹,字道贞,谥曰元。永徽元年岁次庚戌二月庚午朔廿七日丙申,迁葬于雍州万年县义善乡界少陵之原。”[13]246墓志极简,无子嗣人名,与《新表》一致。可见,前文所引《崔汪墓志》中的少陵原也是博陵安平崔氏第二房在关中的祖葬地之一。由世系表与墓志看,崔民幹一族是绝嗣之家,与杜甫所叙情况最接近。由于崔民幹被封博陵国公,在博陵安平崔氏第二房地位甚高,其后人如杜甫这样的外甥也应享受到母族的特别关照。如此,则可以解释其能多次乞援舅氏这一特殊的生存方式。上文提及的崔兴宗系与崔顼系都属博陵安平崔氏第二房,但分属不同的门支,崔顼系与崔民幹系关系颇近,崔民幹是崔顼堂伯祖,杜甫外祖父应与他们共太祖。由称谓看,杜诗中的蓝田崔氏虽非崔顼等舅,但也不排除有一定关系。至此,可推定如下:蓝田崔氏庄曾是驸马之后崔兴宗居所,战乱中,成为博陵安平崔氏第二房聚集地,崔民幹系的外孙杜甫与崔顼系族人于乾元元年(758)重阳在此有过宴集。因其家主要成员已南迁,过重阳节也只能享受“谷口粟”“坊底芹”这类简单的饭菜。

图4 《新唐书·宰相世系表》所示杜甫白水舅氏世系

《崔氏东山草堂》末联言:“何为西庄王给事,柴门空闭锁松筠。”王给事,指王维,时任给事中。王维母亲与杜甫母亲同为博陵安平崔氏第二房,从母系看,王维与崔兴宗是同辈,比杜甫高一辈。前人或据“王给事”之称,认定本诗作于安史之乱中,表达了诗人对王维被安禄山拘押的担忧。此说与相关史实多有抵牾,故应系于乾元元年。诗人在写完山中秋爽之气后,想到曾经一再歌吟幽居之美的王维放弃了辋川生活,既表达了寻人不遇之憾,也肯定了崔氏逸趣之真,当然,也记录了战乱中生活之平淡①又,“西庄王给事”,是指王维在辋川的山庄。“西庄”,前人解为在崔氏山庄西面的王维辋川山庄,但是,辋川的实际方位是在蓝田城的东南边,与此解矛盾。细检相关文献发现,西庄原指谢灵运居处。如《嘉泰会稽志》卷九:“山西一里始宁园,乃谢灵运别墅,一曰西庄。按谢安传云:寓居会稽,与王羲之、许询、支遁游,出则渔猎山水,入则言咏属文。”卷一○:“谢陂湖在县北三十五里,旧经云:谢灵运庄也,自湖至谢氏西庄一十余里。”卷一八:“西庄在上虞西南葛仙乡,传云:谢康乐之别墅也。”此处或以“西庄”为典代指王维居处,并不是标明地理方位。参看施宿《嘉泰会稽志》,见成文出版社辑《中国方志丛书》第 549 册,(台北)成文出版社 1983 年版,第 6314、6495 页。,其入辋川访王维也是缘于母系的寻亲之举。

三、崔氏庄重阳宴聚之简素与杜甫弃官之因

前引《蓝田崔氏山庄》有“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之句,所叙是重阳聚集之事,此句透露出杜甫生活中的一个重要信息。

重阳登高插茱萸这一习俗多是家人聚会时的集体行为。《艺文类聚》卷四:

汝南桓景随费长房游学累年,长房谓之曰:“九月九日汝家当有灾厄急,宜去令家人各作绛囊盛茱茰以系臂,登高饮菊酒,此祸可消。”景如言,举家登山,夕还家,见鸡狗牛羊一时暴死。长房闻之曰:“代之矣。”今世人每至九日登山饮菊酒,妇人带茱茰囊是也。(《续齐谐记》)[14]81

由此看来,杜甫诗中所写应是与家人聚会之事。他离开长安后,其家室可能被安置到蓝田崔氏山庄。与战乱前由长安到奉先一样,杜甫由华州到蓝田,也是为了探望家人。这一推断是与杜甫当时的生活情景相符的。唐肃宗至德二年(757)九月收复长安,十月由凤翔回长安,杜甫也在此时携家人离开麟州羌村回长安故居生活,并在朝中担任左拾遗,次年(758)五月离开长安赴华州任职,在京生活半年多。虽然身处政治中心满足了他在战乱前孜孜以求的梦想,但是,战乱后京城残破,其一人俸禄不足以保障全家生活,忧愁不断。如忧衣食则言:“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曲江二首》)苦居处有言:“顾我蓬屋资,谬通金闺籍。”(《送李校书二十六韵》)“近侍即今难浪迹,此身那得更无家。”(《曲江陪郑八丈南史饮》)苦叹左拾遗的俸禄无法在京置屋。叹行则曰:“逼侧何逼侧,我居巷南子巷北。可怜邻里间,十日不一见颜色。自从官马送还官,行路难行涩如棘。我贫无乘非无足,昔者相过今不得。不是爱微躯,非关足无力。徒步翻愁官长怒,此心炯炯君应识。晓来急雨春风颠,睡美不闻钟鼓传。东家蹇驴许借我,泥滑不敢骑朝天。”(《逼侧行赠毕四曜》)其居在城南曲池坊,每天要往城北大明宫上朝,无马之后,唯借驴行走,甚辛苦。乾元元年五月,他被贬为华州参军,作《至德二载甫自京金光门出间道归凤翔乾元初从左拾遗移华州掾与亲故别因出此门有悲往事》纪其事,既“与亲故别”,当是一人赴华州,家人留在京。推以实情,其家人在京可能难以独立维持生活,战乱前他在京任右率府胄曹参军,只能将家人安置到九十公里之外的奉先县,曾托在邻县任职的舅家照料。他到华州后也应做了类似的安排,将妻儿安置在离华州不远的蓝田另一舅家,其六月到华州,九月即到蓝田崔氏山庄,很可能是探望家人,依托舅家已是他在艰难处境中特有的生存方式。

上述推论还可在其他材料中得到印证。一是杜甫与舅氏相关的诗作。其集中存有与崔氏交往的诗作近三十首,在与亲属交往的诗中是最多的。这些诗中多表露出世家子的家族情怀,与同时代人一样,杜甫具有强烈的世族认同感,如其晚年《赠韦七赞善》言:“乡里衣冠不乏贤,杜陵韦曲未央前。尔家最近魁三象,时论同归尺五天。”虽然他本来是襄阳杜氏,不属于京兆杜氏直系,且人丁不盛,但他仍以“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为傲,自认“远自周室,迄于圣代,传之以仁义礼智信,列之以公侯伯子男”。自信“美玉多出于昆山,明珠必传于江海”(《唐故万年县君京兆杜氏墓碑》)。他向唐玄宗陈述自己的家世:“自先君恕、预以降,奉儒守官,未坠素业矣。亡祖故尚书膳部员外郎先臣审言,修文于中宗之朝,高视于藏书之府,故天下学士,到于今而师之。”(《进雕赋表》)杜甫既以此为骄傲资本,又以传承这一家风作为人生使命与责任。如在夔州遇到皇家道王后人作《别李乂》言:“神尧十八子,十七王其门。道国洎舒国,督唯亲弟昆。中外贵贱殊,余亦忝诸孙。”亦以母系家族与皇室关系特殊而自豪:“吾舅政如此,古人谁复过。”(《白水明府舅宅喜雨》)“贤良归盛族,吾舅尽知名。”(《奉送二十三舅录事之摄郴州》)“舅氏多人物,无惭困翮垂。”(《赠舅父崔十三评事公甫》)“永嘉多北至,句漏且南征。必见公侯复,终闻盗贼平。”(《奉送二十三舅录事之摄郴州》)他对世族文化的重建充满信心。近三十首涉崔之作明显分为两类,一是写给与他母亲同一房系的博陵安平崔氏第二房的,一是写给别房别支崔氏的。两类诗对崔氏称呼用语明显不同,对前者,多称行第,如崔二、四、十一、十三、十九、二十三、二十四等,对个别年少者,也明言“内弟”。而对后者,多称官职。在前一类诗中多流露出对家人的依恋之情。如:“别离终不久,宗族忍相遗。”(《奉使崔都水翁下峡》)“吾舅惜分手,使君寒赠袍。沙头暮黄鹄,失侣自哀号。”(《王阆州筵奉酬十一舅惜别之作》)“气春江上别,泪血渭阳情。”(《奉送二十三舅录事之摄郴州》“青城漫污杂,吾舅意凄然。”(《阆州奉送二十四舅使自京赴任青城》)“今我送舅氏,万感集清樽。”(《阆州东楼筵,奉送十一舅往青城县,得昏字》)“绝域三冬暮,浮生一病身。感深辞舅氏,别后见何人。”(《奉送十七舅下邵桂》)在动荡的生活中,诗人在这种礼教体制内找到了情感归宿,尤显真诚。与其他交往诗中多叙社交性、礼节性赞语不同,在这类诗中多直述求援之意。如:“寒空巫峡曙,落日渭阳明。留滞嗟衰疾,何时见息兵。”(《奉送卿二翁统节度镇军还江陵》)对方是江陵司马,属四品高官,他感叹留滞衰疾之苦,就是以舅甥之情向对方表达求援之意。其晚年漂泊湖湘也是依崔氏而行,如《入衡州》:“诸舅剖符近,开缄书札光。频繁命屡及,磊落字百行。江总外家养,谢安乘兴长。下流匪珠玉,择木羞鸾凰。”他以在舅家长大的江总自况,明确向对方提出援助要求。如赵次公云:“公诗每以崔姓为舅,剖符近,则必有姓崔者为刺史矣。岂崔侍御潩乎?”大历五年(770)春,杜甫原准备投奔潭州妹夫韦之甫,不料发生藏玠兵乱,潭州刺史崔瓘被害,他只好转投衡州,还准备转去投靠崔伟。依托舅家崔氏已成为他在乱世中的一种生存方式。

二是杜甫诗中这种世家情怀与其时崔氏家族的存在与发展是相符的。崔氏作为山东首姓,其宗族体制完善,战乱中多举族南迁,并以护持家族为美德。唯因如此,他们才能维持前期的繁盛,仅博陵第二房,在德宗朝就出现了崔佑甫、崔造、崔植三相,其时正是其家族政治地位上升之时。如邵说撰《有唐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常山县开国子赠太傅博陵崔公(佑甫)墓志铭并序》:

属禄山构祸,东周陷没,公提挈百口,闻道南迁。讫于贼平,终能保全,置于安地,信仁智之两极也。……转洪州司马,入拜起居舍人。历司勋、吏部二员外郎。问望素崇,独步华省。纶语之地,次当入践。公叹曰:“覉孤满室,尚寓江南,滔滔不归,富贵何有。”遂出佐江西廉使,改试著作郎兼殿中侍御史。其厚亲戚薄荣名也。[5]1822

这里所说的是博陵崔氏第二房崔沔一支的事,同属第二房的崔顼、崔顶、崔预这一支情况也应相似。前引万俟署《崔杲之墓志铭》言:“公藉家业素风,勉德艺自强。广德中,淮南连率□□释褐奏任之□,假鸿渐云飞之力也”。权德舆之《崔逢墓志》言:“大历中,御史大夫赞皇李公之宣风于吴也,闻其贤,起家表荐为常州武进县尉。……建中初,嗣曹王分阃案部于九江之西,又以名闻,转洪州建昌县丞。……先是筑室于毗陵,疏清流,荫碧藓,树艺偃仰,有终焉之志。”这一支在江南不仅仕宦有进,而且已营建了寄庄。崔氏家业的发展使外甥杜甫有了依托舅家的可能,这是当时世族共同体特有的生存方式。

崔顶系与崔氏蓝田山庄的关系还可由一事得到旁证,《旧唐书·崔造传》记:

崔造,字玄宰,博陵安平人。少涉学,永泰中,与韩会、卢东美、张正则为友,皆侨居上元,好谈经济之略,尝以王佐自许,时人号为“四夔”。浙西观察使李栖筠引为宾僚,累至左司员外郎。与刘晏善,及晏遭杨炎、庾准诬奏伏诛,造累贬信州长史。朱泚之逆,造为建州刺史,闻难作,驰檄邻州,请齐举义兵,遂调发所部,得二千人,德宗闻而嘉之。及收京师,诏征。造至蓝田,以舅源休明逆伏诛,上疏请罪,不敢即赴阙。上以为知礼,优诏慰勉,拜吏部郎中、给事中。[15]

这里值得关注的一句是“造至蓝田”,崔造能在蓝田停留,或许是因其家人也安置于驸马别业中。他是崔顶之子,由其在江东活动看,他与韩愈家族一样,战乱中也是举家避难江南,蓝田崔氏别业也只是博陵安平崔氏临时聚居地。

三是杜、崔两家一直维持着姻亲关系①据[日]松原朗《抚育杜甫成长的世界——继祖母卢氏的氏族观探微》统计,载《杜甫研究学刊》2019 年第2 期,第83-94 页。。继其父之后,杜甫二弟杜观可能也娶了崔氏女,战乱中曾将妻子安置在蓝田崔家,并于乱后接走。杜甫有二诗纪其事:

汝去迎妻子,高秋念却回。即今萤已乱,好与雁同来。东望西江水,南游北户开。卜居期静处,会有故人杯。楚塞难为路,蓝田莫滞留。衣裳判白露,鞍马信清秋。满峡重江水,开帆八月舟。此时同一醉,应在仲宣楼。(《舍弟观归蓝田迎新妇,送示两篇》)

汝迎妻子达荆州,消息真传解我忧。鸿雁影来连峡内,鹡鸰飞急到沙头。峣关险路今虚远,禹凿寒江正稳流。朱绂即当随彩鹢,青春不假报黄牛。(《舍弟观赴蓝田取妻子到江陵,喜寄三首(其一)》)

诗作于杜甫晚年,由前引杜诗看,杜观在蓝田之妻应就在崔氏山庄,足见两家关系之密切。之前注家认为他来蓝田是为避暑,这或许是他来此的原因之一,但是,重阳时暑气已退去,避暑不应是主要原因。其来蓝田主要是探望家人,与家人过节团聚。

以上分析了杜甫母系社会网络,具体说明了杜甫在乱世中多依舅系的生存方式。整理、考索这些关系网,应是了解唐人生活方式与文学环境的重要途径。如关于杜甫出处研究的一个难点就是华州弃官之因,历来众说纷纭。由以上分析看,战乱期间,蓝田崔氏山庄维持艰难,只能过着剥谷食芹的生活,杜甫一家寄食于此,恐难持久,这或许也是杜甫弃官求食的一个原因。

在考察崔系墓志中还有一个发现,杜甫《桥陵诗三十韵呈县内诸官》中有“啖侯笔不辍”一句,仇注以为是指啖助,但没有提供证据。啖助是中唐春秋学派的开创人,朱彝尊《陆氏春秋三书序》言:“唐丹阳主簿赵州啖助考春秋三传短长,撰《集传》,复摄纲条为《统例》,助卒,其子异裒录遗稿。于是门人洋州刺史河东赵匡损益之,而给事中陆淳师事匡,纂会其文为《春秋集传纂例》十卷,又撰《集注春秋》二十卷、《微旨》三卷、《辨疑》七卷。”[16]卷八,1151由上述墓志文献看,啖助在奉先县任职,与邻县白水县令崔顼、白水县尉崔顶同时。赵匡家与崔顶家有姻亲关系,啖又为崔家故交。到江南之后他们能结成一学派,应缘于崔氏家族这一共同联系点。这应是啖、赵学派产生的一个重要因素,也应是杜诗流传于江南的一个背景。这一学派影响力的扩大与杜诗地位的上升是一致的,由杜甫母系一族入手,可具体感受世族文化活动与唐代文化走向的关系。

最后,可对上述内容做一总结:对照《新表》、新出墓志及王维集中的旁证,可知此前注家对蓝田崔氏所注皆有误,蓝田崔氏山庄主人崔兴宗可能是博陵安平崔氏第二房崔经之后人,其山庄在战乱后成为该族在关中的聚集之所;杜甫战乱前依托的白水舅系应为崔顶、崔顼二人,石刻文献表明传世文献对崔顶职务的表述之误是久已有之的事,他们与杜甫外祖父同一房系,杜甫外祖父可能是崔民幹后,杜甫无直系舅亲,此系因与皇家有姻亲关系,地位较高,杜甫由此可得到生存支撑。杜甫在蓝田崔氏庄所作关于重阳宴集之两诗表明:其在华州任参军时,亦将家室安置于蓝田崔氏处。杜甫有强烈的世族意识,舅系崔氏是当时第一等世族,投依舅族是杜甫战乱时特有的生存方式。诗中所叙崔氏山庄的清贫生活显示家人在此寄寓不易,了解这一点,或可为其华州弃官提供一种新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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