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子奶奶

2021-06-28 20:45陆凤萍
延河 2021年6期
关键词:罐子南瓜筷子

陆凤萍

罐子奶奶矮墩墩、胖乎乎,真的就像个罐子。

罐子奶奶有好多好多的罐子,大大小小的,里面装了好多好多的好东西:红豆、绿豆、黄豆、黑豆、蛇豆、芸豆、豇豆、花生……多得让筷子数不清。罐子奶奶总是把这些杂七杂八的一起倒到一只双耳的粗陶罐里,然后送进热乎乎的灶膛里,一夜过去,端出来,粥就好了。筷子家和罐子奶奶家只隔着一垛矮矮的土墙,闻到那浓郁的粥香,筷子和妹妹小碗就会忍不住趴在墙头上往那边伸伸头、嗅嗅鼻子。罐子奶奶看到了,会招手叫他们去吃。那粥真是好吃,稠嘟嘟、热烫烫、香喷喷、甜津津,还花花绿绿的,比妈妈腊八节煮的腊八粥还要好吃好看。

可是,妈妈却总是嘱咐筷子和小碗:“不准吃她的东西,不准你们上她家,也不准她上我们家。”不但这样叮嘱他们,妈妈自己也从来不往罐子奶奶家伸脚。

在妈妈眼里,罐子奶奶就是一尊瘟神。

自然,妈妈从来没说过罐子奶奶的好话。

好吃懒做、邋里邋遢、毛手毛脚、挑拨离间……这些不单是妈妈,也是村里人对罐子奶奶的评价。就连村里的孩子提到罐子奶奶也全是不好听的话。也难怪,一般的老太婆都是瘦瘦小小、慈眉善目的;罐子奶奶呢,一张罐子样的大脸上布满了麻子坑,眼睛很大,眼珠凸出,透着一种让人不可亲近的凶悍之气,像个巫婆。小孩子都是怕她的,但又很瞧不起她,看到她一会躲着她一会又追着她唱:“罐子罐子,花子花子。大着个肚子,吃的都是豆子。”筷子当然也跟着唱,只是,他唱的声音比别人小一点,跟得也远一点,因为对罐子奶奶,他心里的感情是复杂的,既有嫌恶厌恨,又有着一丝丝的依恋,还有着一点点的感恩。

小时候,妈妈下地干活,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罐子奶奶可没少照看过他。甚至,筷子还不止一次被罐子奶奶搭救过。

记得一年春天,妈妈刚做了一缸黄豆酱礅在院子角落里,叮嘱筷子不要靠近。然后就出门上河滨洗东西了,却在水码头上和前面的红莲婶子拉起了家常。筷子一个人在家,禁不住心里的好奇走过去,趴在缸边弯腰低头往里看,不想一个倒栽葱,一头栽倒在酱缸里。幸亏罐子奶奶上她家串门儿,看到筷子在缸上踢蹬的腿脚,一手把他从缸里提溜出来,另一只手把他脸上的酱瓣一撸,还放到嘴里吸吮,说好吃好吃。临走,又舀了一碗酱回家。要不是他,罐子奶奶怎么会趁机揩油呢。筷子也就不敢告诉妈妈。

后来,筷子上学了,课桌和凳子都是自带的。筷子每天都带了自己最喜欢的一只小板凳去学校,放学了又带回家。一次他突发奇想,把小板凳套在头上走,不想到家却拿不下来了。偏偏妈妈又不在家,筷子急得在院子里团团转,转晕了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罐子奶奶听到了走过来,找了他家的一把小榔头轻轻地敲,好不容易才给他把凳子拿下来,回去时,却带走了那把榔头。怕自己挨骂,筷子也没敢跟妈妈吱声。

还有一次星期天,妈妈下地干活,叫筷子在家煮饭,筷子在菜地拔菜时,看到一条灰绿色的花蛇,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拔菜,无奈,就叫罐子奶奶帮他拔,罐子奶奶帮他拔了菜,又顺拔了一篮子带回家。筷子看着都心疼,妈妈回家问菜地怎么少了那么多菜,担心妈妈怀疑自己偷懒才叫罐子奶奶帮忙的,他一口咬定都是自己拔掉的。

去年麦收时节放忙假,罐子奶奶撺掇筷子和几个孩子一起去拾麦穗,最后叫大家统一上交给她,后来她给了他们一人一个小烧饼。妈妈骂筷子呆,说罐子奶奶保准赚了他们的烧饼。小孩子都欺负,真是坏到透顶了。村里人都这样骂。筷子却觉得这真有点冤枉罐子奶奶了,起码,罐子奶奶没剥削他,因为她经常偷偷塞一个烧饼给自己呢。只是他没说出来罢了。

再比如,他们当地有正月十六晚上煎糍粑过“十六夜”的风俗,就是用年前蒸的糯米团子切片用油煎炒,香软黏滋,可好吃了。但是今年筷子家的米团吃得快,到“十六夜”,家里一个团也不剩了,要不是罐子奶奶主动借给他,那天晚上筷子就没糍粑吃。后来罐子奶奶也从来不曾提过这事。

因此,每每听到妈妈和村里别的大人说罐子奶奶的坏话,筷子是解气的,却又总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兴高采烈,甚至还有点反感。

比如,说罐子奶奶好吃懒做,筷子心里就不太认同。听说以前的罐子奶奶可是四乡八村的大忙人,专门用偏方给人治病,还替人接生。不单是筷子,村里的好多孩子都是罐子奶奶接的生,就连筷子的爸爸也是罐子奶奶接到这个世界的呢。可是没曾想,罐子奶奶在给自己的孙儿媳妇接生时偏偏失了手,孩子生下来了,孙儿媳妇却大出血,送到鄉镇卫生院都没抢救回来,她儿子孙子都对她恨之入骨。以后,再不敢有人家请她接生,她也就挣不到一分钱了。筷子觉得罐子奶奶没办法才讨饭的。再说,就算是好吃懒做,不是也很好吗?看,罐子奶奶每天空空两手出门,回来总是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口袋,这是她一天的收获。成天在外游荡,想到哪就到哪,想吃啥就吃啥。筷子真有点羡慕她,一次他无意说出想过罐子奶奶这种生活的话,想不到妈妈死命地把他一顿骂,没出息的东西,你别上学了,把那狗食盆拿了,也当叫花子吧!

走村串户、自由自在,我情愿当叫花子呢。筷子心里不服气,却不敢跟妈妈回嘴。

挑拨离间?筷子不太懂。听妈妈说,罐子奶奶整天走东家串西家,跟人家嘀嘀咕咕地说这说那,就是撺哄人家吵架呢。不过村里的女人不都喜欢东家长西家短地闲拉呱吗?就连妈妈也是这样的,怎么就说罐子奶奶挑拨离间呢?

不过,话说回来,罐子奶奶邋遢不讲卫生倒是真的。有点空闲,妈妈就不停地洗呀刷呀晾呀晒呀,但筷子几乎从来不曾看到罐子奶奶做这些事。所以罐子奶奶家到处黑乎乎的,用村里人的话说,桌上灶上都能剥一层壳子下来。就连进嘴的吃食,罐子奶奶同样是不讲究的,煮粥煮饭都是拿了米直接下锅,说淘了就把米油淘掉了,煮出来的粥饭少层味。一次筷子看到她吃的腌苋菜,里面都生蛆了,罐子奶奶却咂巴咂巴地吃得津津有味。她自己还笑眯眯地说,肮脏,吃了身体健康。奇怪的是,罐子奶奶的身体真的好得很呢。鼓鼓的脸庞黑里透红、胖胖的身体结结实实,像她家门口那个装水的瓦罐子一样粗壮礅厚。

还有,罐子奶奶手脚不老实。这一点,筷子肯定是相信的。不管上哪家,罐子奶奶总喜欢顺手牵羊拿点什么:一棵咸菜、一把鱼干、几只山芋,这些食物拿一点也就罢了,只要她上门,人家的用物东西,比如剪刀、刷子、水瓢,常常就不见了。所以只要家里东西找不到了,妈妈就叫筷子上罐子奶奶那里找,十有八九能找到。

可不,不光是曾眼睁睁地看着罐子奶奶舀了他家的酱、拿走了他家的小榔头、拔了他家的菜,另外,筷子还亲自捉到了罐子奶奶这个贼呢。那天放学回家,筷子肚子饿了,就到厨房饭锅里铲了一块锅巴,刚抓着往嘴里送,忽然听到罐子奶奶在院门口喊他。怕她看到自己在偷吃锅巴,筷子赶忙躲到了门后头。罐子奶奶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往院子里来了,透过门上的缝隙,筷子看到罐子奶奶站在他家院子里鬼鬼祟祟地张望了一番,然后从厨房门口的南瓜堆里拿了一个磨盘样的小南瓜,飞快地走到西边院墙根下,举手正准备把南瓜往自己院子里扔,筷子呼地一下冲出来,大喊一声——哪个啊?!罐子奶奶吓了一跳,手里的南瓜抖动了一下。筷子乖乖在家啊?慢慢弯腰放回南瓜,讪讪地说:“和你闹着玩的,和你闹着玩的。”

罐子奶奶拍拍手回家了,看她摇摇晃晃的身影,筷子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嘴里嚼着的锅巴也不觉得香脆了。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拿起那个南瓜给罐子奶奶送了过去。

乖乖哦,罐子奶奶眨巴着眼睛,不停地念叨,我的乖乖哦。又从一个罐子里掏了一个软乎乎的柿子塞到筷子手里,还不忘叮嘱,乖乖,我明天做南瓜糊糊,你来吃哦。

我不要吃。筷子一口回绝,他才不要吃南瓜呢。今年南瓜大丰收,妈妈收了一大堆的南瓜,天天放在饭锅里,他都吃够了。

晚上,妈妈把那些南瓜往家里搬,完了问,怎么少了一个?筷子这才知道妈妈是数了数的,他不敢说是自己送给罐子奶奶了,只说不晓得。妈妈还是生气得很,骂他没把家看好。晚上,罚他到西房间里一个人睡。西房间原来是筷子的太奶奶住的,后来太奶奶死了,筷子就很害怕进这个房间。现在叫他一个人睡在里面,筷子又怕又气,躺在床上翻天覆去地睡不着。闭上眼,总想到太奶奶的样子。实在挺不住了,他偷偷地下了床,蹑手蹑脚地爬到了东房间的大床上,不想,刚挨着小碗躺下,她就醒了。

嘘!筷子赶紧轻声地央求她别出声。但是,小碗這个叛徒根本不听他的,“妈!”她叫起来,“哥来了。”妈妈已经睡着了,这下也醒了,大着嗓门冲他嚷嚷,“你不上西房间,明天就不带你上外婆家。”筷子很想上外婆家,但他怎么也不敢回到那黑乎乎的空屋里,只得厚着脸皮忍受着妈妈的嘀嘀咕咕在大床上赖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筷子醒得很晚,等他起身,妈妈和小碗已经吃过早饭准备去外婆家了,筷子自知理亏,也不敢开口,直到妈妈拉着小碗的手要出门了,筷子才急了,刚叫了一声,妈!还没来得及说下面的话,妈妈就凶巴巴地冲他吼:“别叫我,老老实实地待家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拉着小碗就走。

“我也要去。”筷子说着,伸手来拽妈妈的衣角。

“别拽我。”妈妈甩过来就是一巴掌,把他的手打开了。疼痛加上憋屈,筷子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等到睁开眼,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了,筷子更伤心了,干脆敞开嗓门放声号啕。

“怎么啦,怎么啦?”筷子忽然听到耳边有人跟他说:“不哭,不哭,乖乖不哭。”

筷子停了一下,但他随即听出来了,是罐子奶奶,不是妈妈。失望、委屈,还有一丝丝安慰和羞愧,筷子又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乖乖不哭,罐子奶奶拉起筷子的手,走,上我家吃好吃的。

筷子本不想跟罐子奶奶走,不知为什么,却情不自禁地由她牵着。一进屋,筷子就闻到了一阵浓郁的甜香,他忍不住嗅嗅鼻子,罐子奶奶从罐子里盛了一碗南瓜糊糊,黄灿灿的,筷子还没吃早饭,又哭了一气,肚子饿得咕咕叫,看着竟觉得诱人,接过碗吃起来,咦,软烂粉糯、清甜爽口,老好吃了。筷子惊奇着罐子奶奶把南瓜都炖得这么好吃,呼哧呼哧地,三下两下就吃了个底朝天,罐子奶奶又给他盛了一碗,他很快又吃得光光的。

好吃吧?罐子奶奶眉开眼笑地把筷子手里的空碗拿去洗了。想到罐子奶奶这样一个外人都比妈妈对他好,筷子就觉得饱饱的肚子还在膨胀,胀得让他难受。他很想找个人说说话、诉诉苦,可是,能有谁呢?要是他把心里的苦楚和委屈告诉那些伙伴们,他知道,哪怕是玩得最好的金子也会笑话他的。筷子把自己所有认识的人全部想了一遍,沮丧地发现好像除了罐子奶奶,就再也没有能够说话的人了。但是……筷子犹豫着到底该不该对她说。不过,罐子奶奶好像知道他的心事,“乖乖,”她摸着他的头,“有啥不痛快说出来,啊?”

罐子奶奶粗糙而温暖的大手,还有她温和贴心的话语,就像一记软软的重锤,敲开了筷子鼓胀的心。罐子奶奶,他脱口而出:“你说我是不是我妈亲生的啊?”

“这还用问,”罐子奶奶坏坏地笑,“你是你妈捡的呗。”

“真的假的啊?”虽然一直怀疑,但真听到这样的话,筷子还是吃了一惊。

“你说呢?”罐子奶奶狡黠地看着他。

“那我妈从哪捡的啊?”

“渔船上。”罐子奶奶回得很干脆。

“哦。”筷子觉得自己这话问得真是多余,他们这里有人家捡的孩子,都是捡的渔船上的。他心里空空的,说不出是伤心,还是轻松,他就是觉得知道原因了,自己也就理解妈妈了,难怪妈妈那么偏心,总是对小碗好,对他凶。

出了罐子奶奶的家,筷子没有回家,反正不是自己的家,他可不愿再一个人傻乎乎地待在家里。筷子在村里村外游游荡荡地,一直玩到太阳落山才回家,妈妈和小碗已经从外婆家回来了。看到他,妈妈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骂,责问他怎么不喂鸡,不烧水,不煮晚饭。筷子心里气恨恨地想,凭什么你们出去玩,我给你家干活啊?

看他不作声,妈妈越骂越气,操起门后的扫帚对着他就抽,一下一下,筷子咬着牙,心里忽然地生出一股怨,“你再打我,”他憋着气说,“我就不在你家了!”

什么?妈妈奇怪地看着他。

“我晓得,”筷子瞪着妈妈,“我是你捡的渔船上的。”

“谁告诉你的?”

看,媽妈自己都招了,筷子心里更加确信自己不是妈妈亲生的了。我自己晓得。他斜着眼,鄙视而仇恨地看着妈妈。

“你怎么晓得的?”妈妈气急败坏地盯着他,紧跟着偏偏头咬牙切齿地问:“是不是西边那老太婆?”

筷子一惊,自己没说,妈妈怎么知道是罐子奶奶呢?他想说是的,忽然想到要不是罐子奶奶,他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是捡来的孩子。他应该感激罐子奶奶,而不能出卖她。于是赶紧说:“不是,不是!”

“不是她还能是谁?”妈妈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严厉与怨气。

“是……”筷子想胡乱说出一个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还能说出哪个。

“我去找她!”妈妈手一拍、脚一跺,蹬蹬蹬地直往外走。筷子慌了,他不敢拽妈妈,也拽不住,又不敢跟着她。他只能趴在墙头上追着妈妈的身影进了罐子奶奶家。只听到妈妈气势汹汹地质问了几句,接着就破口大骂起来:“你岁数这么大了,怎么还狗改不了吃屎?怎么想得起来胡说八道、乱嚼舌头的?你这样子不得好死啊……”

筷子听得心惊肉跳的,罐子奶奶也似乎被吓住了,又像是知错了,一声不吭,头低着,像一个孩子,可怜巴巴的。筷子心里是矛盾的,既有对不起罐子奶奶的愧疚,又有说不出的怨恼——谁叫她哄骗他的。唉,罐子奶奶有挑拨离间的毛病,妈妈可是说过的,只怪自己没当回事,轻信了她的话。

骂了一气,妈妈还不忘放出狠话,“你这个老东西,以后再敢上我家,到时候别怪我不客气!”似乎还不解气,妈妈临走时又对着罐子奶奶屋门口的水罐子踢了一脚,罐子倒了,里面的水呼啦流出来。筷子知道,那是罐子奶奶接的天水——雨水,专门用来熬粥炖汤的。他心里有点解气的快意,又有点不安的歉意。

“小兔崽子,”一抬头,妈妈看到露出墙头的筷子,张口又骂,“要是再让我看到你往这个老不死的院子里跨一步,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这天晚上,筷子乖巧驯和得很,吃过晚饭,就一个人早早地进了西房间。不想,刚脱了鞋,妈妈进来说:“你要是真怕,还是到东房间睡吧。”

筷子有点感动,睡到大床上,贴靠着妈妈和小碗,他安心得很,很快就进入了沉沉的梦乡。没多会,却被哼哼唧唧的声音惊醒了,是小碗。

妈妈也醒了,点亮灯抱起小碗,“乖乖,怎么啦,怎么啦?”

“疼啊,疼啊,我肚子疼啊……”小碗呜呜嗯嗯地哭起来。妈妈撩了她的褂子,看到那小肚子鼓鼓的、硬硬的,摁都摁不动。筷子知道小碗肯定是在外婆家好东西吃多了,如果再受了凉,保管肚子疼。有一回他去外婆家,就是油煎蛋红烧肉吃多了,肚子也这样又鼓又硬,疼得要命。当时妈妈不在家,罐子奶奶听到他的哭叫,把他驮到她家给他拔火罐:一枚铜钱,包上青布,滴三滴油,再点上火,放肚皮上,然后用一个绿釉的大肚子小陶罐倒扣在上面。筷子害怕得直发抖,但神奇的是,他一点不曾被烫到,而且灵验得很,经罐子奶奶这么一捣鼓,他铁板样的肚子就松动了,不疼了。因为怕挨骂,筷子一直瞒着没敢告诉妈妈。现在,筷子很想去叫罐子奶奶。但妈妈分派他,快去叫赤脚医生来!

筷子不敢违抗,赶紧穿衣下床,跑到赤脚医生家,但赤脚医生去了城里女儿家。筷子急死了,看小碗越来越难受,终于忍不住,妈,筷子小心翼翼地说:“要不,叫罐子奶奶来吧。”

“她怎么肯来啊?”妈妈哭丧着脸。

“她怎么不肯来的?”筷子有点奇怪,忽然想起来,晚饭前妈妈才冲着罐子奶奶拍手跺脚地不准她来的呀。

小碗哭得越来越惨烈,大概是疼得实在受不了了,竟在床上打起了滚,妈妈没主意了,跟着小碗嘤嘤地哭。筷子又惊又怕,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却听到大门被人拍得砰砰响,筷子巴望着来个救星,忙不迭地去开门。罐子奶奶!筷子惊喜地喊起来。

罐子奶奶一进屋,凸鼓鼓的眼睛溜了一圈,随即就吩咐筷子妈妈去找青布,又叫筷子替她回屋把那个绿罐子拿来。

就像给筷子拔火罐那样,罐子奶奶麻利地包布、滴油、点火、扣罐,最后再一拔,只听扑通一声,就见小碗砧板样的肚子像是热水泡胀了的冻豆腐一下子松软了。

小碗不哭了,妈妈却又哭起来,拉着罐子奶奶的手,不说话,只是哭。罐子奶奶抬起手臂用黑乎乎的衣袖给她揩揩眼睛,笑嗔道:“傻哦,要过年了,不作兴哭呢。”又说:“时辰不早了,快睡吧,明天还要忙活呢。”

妈妈连连点头,这不,第二天筷子家就蒸团画糕了。在外工作的爸爸还没回家,妈妈忙得脚不沾地,把筷子也支使得团团转。看罐子奶奶在院墙上探头探脑的,筷子很想妈妈叫罐子奶奶来帮忙,但妈妈却聋子哑巴一样,啥也没说,又咣当关了门。不过,团和糕蒸好了,妈妈倒是装了一大碗叫筷子送给罐子奶奶。筷子颠颠地送过去,罐子奶奶却闷闷不乐的,乖乖,她指着桌子下一大罐的团和糕,我有得吃呢,我就是想去你家帮帮忙的。筷子知道那些糕和团都是罐子奶奶讨来的,想起正月里欠罐子奶奶的团还没还,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就觉得妈妈做得不太对,好像他家有点对不住罐子奶奶了。

过了小年,家里更忙了,幸好爸爸回来了,大年三十晚上,家家户户都在忙年夜饭、贴花边春联、上庙辞年,整个村庄弥漫着一股忙碌的喜庆之气。突然,巷子里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妈妈生气地叨咕:“过年了,也不作兴哭啊?”筷子暗笑,这话还不是罐子奶奶说的啊。再听,他笑不出来了——哭的人正是罐子奶奶。

趁着妈妈不留意,筷子偷偷地溜出去,看到几个人围着罐子奶奶,凑过去一听,原来罐子奶奶送了一套新衣裳给曾孙,却被儿子和孙子赶了出来。看到筷子,罐子奶奶一把拉住他的手,“我曾孙儿和筷子乖乖一样大了,都不曾喊过我一声哦。”

围观的人相互挤挤眼,筷子知道,不要说她曾孙子,村里任何一个孩子,包括他筷子也从来不曾叫过罐子奶奶一声。他心里忽然有点酸酸的惭愧,两个阿婆把罐子奶奶劝回去了。筷子也回屋了,心里却不安稳,准备开饭了,爸爸叫他帮忙搬凳挪桌子,他也没听到,“儿子,”爸爸摸摸他的头,“咋的了?”

“罐子奶奶……”筷子刚准备说,看到妈妈,又赶紧闭嘴。

老人家蛮可怜的,爸爸却兀自感叹起来。我们父子俩还都是她接到这个世界上的呢。

“要不,”爸爸嘻嘻笑着,“叫她来我家一起吃年夜饭呗。”

筷子不敢应声,只乞求地盯着妈妈。

“你妈哪会不肯?”爸爸嬉皮笑脸地看着他们娘儿俩,“人家罐子奶奶再不好,也算救过你和你妹妹的命呢。再说,家里菜多的是,也不在乎多她一个人。”爸爸冲筷子一扬手,“去啊——”

筷子还是没敢动身,“去啊。”妈妈瞪了他一眼,也冲他一挥手,“去把她喊过来!”

“什么?”筷子听不清妈妈的话。外面,除夕夜的爆竹已经噼噼啪啪地响起来了。

“你耳朵聋啦?”妈妈的嗓门也像放爆竹,“叫罐子奶奶上我家过年啊!”

“奶奶——奶奶——罐子奶奶!”筷子铆足了劲叫着,身子旋风般地往西院跑去。

责任编辑:李畑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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