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锡永先生与楚帛书之缘及其贡献

2021-06-29 02:57曾宪通
大学书法 2021年3期
关键词:帛书红外线

⊙ 曾宪通

先师商锡永先生早负盛名,在我的记忆里,他才五十出头大家就都亲切地尊称他为商老。商老自幼酷好搜罗和摩挲古代文物,及长,除专攻甲骨、彝器、石刻等文字之外,于竹简、帛书等亦结下了不解之缘。本文仅就商老与楚帛书之缘略述所见所闻,以缅怀他老人家为学术、为后人做出的不朽贡献。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过了不惑之年的锡永先生为了替金陵大学觅购文物,冒着生命危险,于次年亲自到战火纷飞的长沙做考古调查,并在1939年完成《长沙古物闻见记》二卷,其中得楚缯衣缘、楚帛衣袖和楚束帛各一则。此乃楚帛出土物之始见于记载者,虽无文字,亦足珍贵。1942年秋,有人在长沙东郊盗发古墓,出土不少古物,中有帛书,为裁缝兼营古董的商人唐鉴泉所得。唐向当时正在重庆的锡永先生求售,商先生托友人沈筠仓到唐处了解情况,据说当时看到的帛书是“大块的不多,小块的累累”。正当商先生与唐裁缝反复议价之际,古董商蔡季襄回到了长沙,帛书遂为蔡氏所得。蔡氏请有经验的裱工将大块的帛书加以拼复和装裱,并于乙酉年(1945)春刊行《晚周缯书考证》一书。1946年,蔡氏将楚帛书携至上海,托原长沙雅礼中学美籍教员柯强带往美国待沽。几经易手,最后为赛克勒医生所得,这就是现藏美国华盛顿赛克勒美术馆的举世闻名的楚帛书。

从20世纪40年代中期到60年代初,人们对于楚帛书的认识全靠蔡季襄氏的《晚周缯书考证》一书,而由蔡氏儿子蔡修焕所作的楚帛书临写本,更是研究楚帛书文字的唯一依据。由于蔡修焕本人缺乏文字学的修养,加上帛本文字漫漶不清,整个写本包括三部分文字在内,他仅摹存592字,其中误摹者竟达133字,基本上摹对的字仅得460个左右,还不足帛书原文的一半。人们研究楚帛书,只能根据这些残词断句推测文义,这犹如盲人摸象,难免以偏概全,对帛书内容的理解,也就不免支离破碎了。在这种情况下,学术界企盼着有更可靠、更清晰的楚帛书材料出现。

1957年冬,商锡永先生辗转从日本友人处获得弗利尔美术馆拍摄的楚帛书全色照片,即开始做临摹和诠释工作,并于1959至1964年反复核校摹本,仅1964年4月至6月即三易其稿,下面从其晒蓝摹本存稿中摘录题记数则,以见一斑。

1964年4月22日记云:

1957年冬得帛书原寸照片。求之三载,得之一朝,展读忻然。1959至1962年,虽数以初稿校雠,认为仍有问题存在。今乃逐字思量,相互比附,反复探索,每至目眚,不敢草率,必求心之所安而后已。再稿既定,其准确性约百分之九十,百尺竿头,待诸异日。

5月29日题曰:

重新校正第二次晒蓝本。

6月2日又记云:

此为最末一次之写定本,厥后当不至有过大之更动。于照片穷目力之所及,尽心钩稽,务求正确而后已。恢复旧观既不可能,然视各家写本自有天壤,而为研究帛书者提供可靠之素材。宿愿既偿,亦自快慰。

经过如此反复修改和重摹,最终于8月间写定为《战国楚帛书述略》专文,在1964年《文物》第9期上发表。这篇文章在楚帛书研究史上起着承先启后的作用,尤其在下列几个方面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

一是确定了楚帛书出土的时间和地点。由于楚帛书出于盗掘,盗掘者为了掩人耳目,总是出东道西,混淆视听。商老经过深入细致的调查了解,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不厌其烦,反复多次直接、间接地找当事者调查和核对,最后才确定楚帛书于1942年9月在长沙东郊子弹库墓地被盗掘出来,从而澄清了事实,纠正了许多误传。

二是在国内首次发表楚帛书的原大照片,提供了精确度更高的帛书摹本。商老经过三年的努力,才得到帛书的原大黑白照片;又经七年的临摹,才完成在《述略》上发表的摹本。商老临摹竹简和帛书有非常丰富的经验,且有一套著名的理论和方法。他主张临摹必须做到“主观与客观相结合,先无我然后才有我”。所谓“无我”,是要做到完全客观地将所见到的笔画都能准确地临写下来,而不管其对与不对;所谓“有我”, 就是要根据自己的学识与经验,判断其笔画和结体是否符合规律,然后决定如何取舍;对于笔画漫漶不清或结构残缺不全的字,尤其需要反复斟酌和推敲,这就是“去伪存真,去粗存精”的意思。所以,此次《述略》刊出的摹本同此前诸家写本相校,确实精细无比,处处可以见到作者的苦心孤诣。例如,摹本上面另用透明纸描绘帛书拼复图,分别以实线和虚线标示拼接的正误,将它覆盖在摹本之上,即可看到拼接的情况;再如,此本删去蔡氏本甲篇下端误衍的二列方框及丙篇首段文字的第一列方框,都非常正确,对于乙篇当帛书对折处磨损最剧的一列文字,处理亦极为恰当。而更重要的是在文字方面,由于作者有丰富的临摹经验,又能根据弗利尔美术馆的全色照片“穷目力之所及,尽心钩稽”。故将商摹本与蔡氏本相校,字数大增,字的结构体势亦与真迹最为接近。经与红外线照片相校,商氏本包括甲、乙、丙三篇在内,计摹存839字,其中正确无误的字增至643个,视“蔡氏本”增加将近二百字,这对进一步理解楚帛书的内容和性质起了很大的作用。当然,此摹本同后来的红外线照片相校,尚存在若干不足,此乃客观条件所使然,是不足为怪的。但是无论如何,在红外线照片出现之前,商先生的摹本是研究楚帛书最好的依据乃是学术界所公认的。

三是考释了不少难字、难词,进一步揭示楚帛书的内涵。在蔡修焕临本的年代,人们对楚帛书的认识,只能靠摹本透露出来的残词断句对帛书作些只鳞片爪的猜测;商先生摹本出来后,帛书文字的考释工作有了新的进展。人们不但可以通过某些比较完整的句子进一步理解帛书的内容,并且可以深入到具体区分章节的地步。例如,帛书甲篇是讲日月四时形成的故事,其中神话人物上古阶段只知有炎帝、帝俊、女皇,以及女皇所生的四子,即四神,此一时期又多认识了作为炎帝帝佐的祝融,以及夏商时代的代表人物禹和契。这就使帛书的神话更加具有南方系统的色彩,并且同夏、商的信史联系起来。值得指出的是,甲篇神话的关键性主神“雹戏”(即伏牺)在《述略》发表四年之后由金祥恒先生释出,然金文正是在《述略》将雹“疑为䨘,䨘戏可能为神名”的基础上重新论定的,前说与后说可谓只差一间,而前者对于后者显然是富有启迪的。再如乙篇的中心思想是“天象是则”,而天象灾异在蔡氏本中仅见“卉木亡常”“电震雨土”以及“日月既乱”等残句。而从商摹本中,已经可以知道篇中反复出现的“德匿”,也是一种反常的天象。商先生说:“‘徳匿’有作‘侧匿’‘仄慝’‘缩肭’,音同形异。《汉书•五行志》,‘晦而月见西方谓之朓,朔而月见东方谓之仄慝……’刘向以为,‘朓者疾也……仄慝者不进之意。’孟康注,‘朓者月行疾在日前,故早见;仄慝者月行迟在日后,当没而更见。’”商先生解释说:“月出无常,朔日的月应该在日落迟见,但赶在日落前面出现;晦日的月应走在日未出之前,而又与之相反见于日出之后。这些逾轨乱行,是因阴阳之气不相调燮所引起的,故谓之徳慝。”商先生还进一步指出“德匿”是一种反常的天象,它与孛、岁的出现,以及日月星辰运行的失当,春夏秋冬时序的相违等,都是天象对人们的警示,从中可以告诫下民对于上天必须“敬而无忒”。至于丙篇的边文,商先生虽然尚未发现月神名首字与《尔雅•释天》的月名之间的关系,但他试图将月神图像同月神名称以及当月的行事宜忌联系起来考察,并且指出甲乙两篇同丙篇互有关联,则是很有见地的。

正当锡永先生的摹本在帛书研究中发挥作用并获得更大进展的时候,1966年,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楚帛书红外线照片试拍成功了。然而当时中国正处于“文革”期间,内地学者根本无缘见到。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中美关系开始解冻。1973年5月,美籍华人叶南及夫人袁晓园回国探亲,受到中央负责同志的接待。由于袁晓园先生著有《汉字现代化理论与方案》一书初稿,需在国内征求有关专家的意见,故叶、袁二位于每年到广州参加春、秋两季“出口商品交易会”期间,都到中山大学访问,与商锡永、容希白二老,高华年、黄家教两位先生,以及庄益群和我等座谈中国文字的教学和改革问题。记得在初次会面时,商老即委托叶南先生到美国了解有关楚帛书的收藏和红外线照片的情况。第二年,叶南很负责任地向商先生报告调查所得。据他了解,楚帛书当时已归美国赛克勒(AR-THur.M.SACKLER M.D)医生收藏。其时,赛克勒医生任联合国卫生组织之世界卫生人员来源国际行动队主席,兼国际《医学公论》杂志出版人,除楚帛书外,他还收藏了不少中国宋、元、明、清的字画以及龙门石窟的石雕等。赛克勒医生说他收藏中国古物的志趣在乎集中,不愿任其分散,因为分散之后就不容易做到“物归原主”了。叶南说他与赛克勒医生经过一番极为友善的谈话之后,赛克勒医生遂将楚帛书照片的底片和三种相关资料托他转交给商先生,并表示有意到中国来参观访问,探讨归还楚帛书的有关事宜。可是在当时的大气候下,虽经商先生再三努力,赛克勒医生的访问计划依然未能成行,一直到赛克勒医生谢世,仍然未能偿此夙愿;而珍贵的红外线照片底片,在当时的内地也没有条件冲印出来。这实在是非常可惜的事。

商承祚 隶书 《赠翰林金仲山》诗轴

商承祚 隶书 毛泽东《水调歌头》轴

直到1978年年初,商先生才从海外得到巴纳博士的《楚帛书译注》一书。这可能是中国内地学者看到的第一部用楚帛书红外线照片写成的学术著作,当初直接从本书受惠的主要有两个人:一是笔者在撰写《楚月名初探》时,利用红外线照片补充帛书边文十二个月的释文。好些同行不明我当时为什么能看出那么多字,其实是得益于红外线照片及巴纳氏所作的摹本,因而开始引起人们对红外线照片的注意。另一位得益者就是陈邦怀先生。陈先生经常同商老讨论楚帛书的考释问题,他对甲篇“禹”字的见解,已被《述略》所釆纳。1979年在广州召开古文字研究会第二届学术年会,由商锡永先生担任理事长,我负责具体的会务工作。会前,陈邦怀先生提交《战国楚帛书文字考证》一文,所据仍为锡水先生《述略》提供的全色照片和摹本;商先生即命我等影印一份巴纳氏据红外线照片所做的摹本寄给陈邦怀先生。陈先生大喜,遂将旧稿34则修订、删削为28则,发表在《古文字研究》第五辑上。这是帛书红外线照片开始在国内传布并产生影响的时期。到了1985年,李零的《长沙子弹库战国楚帛书研究》和饶宗颐、曾宪通的《楚帛书》分别在北京和香港的中华书局出版,才揭开了全面利用红外线照片研究楚帛书的时期,一时蔚为大观。在这个过程中,虽然楚帛书与商老屡屡失之交臂,但商老对于获取楚帛书红外线照片可谓是不遗余力的,并且起到直接推动的作用。

1991年5月12日商锡永先生遽归道山。亲属在清理遗物时,发现一袋自书“帛书材料”的资料,内有13片残帛,其中最大的一片夹在两片玻璃片之间,大概是当年锡永先生从徐桢立处得来的,《述略》对此曾有所记述,商老写道:“还有些残帛书,徐桢立生前曾拿出给我看过,据徐老先生说,是得自蔡季襄手中的一部分,因此,我颇疑是那张匣上的覆帛残片粘连在匣面而蔡氏将之揭存的。残帛文字清晰可辨,有朱栏和墨栏两款,字皆写入栏内,字大于此帛书,从栏色的不同,知有两张。”页下有注云:“真实情况,只有蔡氏自揭其谜。此残帛文字,日后我另有文报道。”先生对于这些残帛不但做有精确的摹本,并且有过专门的研究,可惜一直没有撰成专文发表。据李零调查得知,1942年子弹库楚墓出土的楚帛书也是一个“群”,除去商先生收藏者外,“其他帛书和书笈其实是与通常所说的楚帛书一起由柯强带入美国,长期未能售出,只是1992年才成为赛克勒美术馆的藏品”。根据碎帛片上的朱丝栏、黑丝栏以及字形的大小疏密判断,原帛书估计有四五种之多。其中,商老藏帛最大一片残存3行14个字,从清晰可辨的“左坪,相星光”6字来看,当是古代观测天象的记录,有可能属于星占一类的数术书。

1997年11月10日当楚帛书出土55周年之际,湖南省文物局和省博物馆在长沙举行“商承祚先生诞辰九十五周年暨楚帛书捐赠仪式”,与会者有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山大学及有关的博物馆和高等院校的专家学者三十余人。会上,商锡永先生的亲属代表商志教授(中山大学人类学系)根据商老生前的意愿,将商老珍藏半个世纪之久的楚帛书残片郑重地捐赠给湖南省博物馆。商老亲属的这一义举,得到与会代表和各界人士的高度赞扬。这件帛书残片“是目前国内唯一的楚帛书,也是子弹库楚墓帛书中唯一留在国内的原物”,其珍贵程度是不言而喻的。长沙子弹库楚墓出土残帛书的有关论述,已先后有李学勤、商志、饶宗颐、尹世同、何琳仪和李零等先生载文讨论。据说当年由柯强带入美国、现藏赛克勒美术馆的一批残帛书目前正由有关专家进行揭开和整理。可以预见,这些新的资料公布之日,正是揭开子弹库帛书群真面目之时,一个自商老半个世纪前就积淀起来的、蓄势待发的楚帛书研究新高潮必将到来。记得商老驾鹤西归之时,著名戏曲大家王季思教授特敬撰挽联云:“一生师儒无遗恨,千秋学术有传人。”对于商老为之奋斗大半生的楚帛书研究来说,这个评语也是十分贴切的。

商承祚书 篆书 《安得且向》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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