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二伯的江湖

2021-07-01 12:42宋咏鸿
滇池 2021年7期
关键词:姑爹二伯宝塔

宋咏鸿

瘦长的瓦刀脸,三七分的革命头,高大的身板,走路风风火火,办事雷厉风行。这就是彭二伯。

若不是那三七分的革命头留得有些长,再加上上衣是两个口袋的,凭文字描述,你绝对不会想象得出彭二伯是个女人。

彭二伯是赤脚医生。

小时候肚子疼,母亲总会请彭二伯过来,刮痧,打咂角,拔火罐,打针,或吃尖尖的宝塔糖,一样不灵一样灵,总有一样能治好。

二姐小时候闹过肚子痛,到底是怎样的痛,我不得而知,但父亲说,二姐躺在床上,痛得受不了,就踢隔壁家的木板墙,差点没把隔壁家木板墙踢垮了。身为教师,父亲是不太相信彭二伯的,因为父亲和彭二伯是发小,知道她其实没什么道行。

父母背着肚子疼的二姐跑遍镇上大小医院,终是没法——那时没什么先进仪器,二姐就这样哭叫了两天两夜。

彭二伯知道了,自告奋勇地说,让她试一试。没辙的父亲只好同意了。

彭二伯在二姐身上施展了十八般武艺——一会来洋的,把卫生员培训时得来的技术用上;一会来土的,用她母亲传给她的土办法;一会又使巫术。彭二伯弄到半夜,二姐终是安静地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二姐喝了半碗粥,好了。

至于二姐得的什么病,彭二伯终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父亲虽然不否认彭二伯治好二姐的事实,但是依然觉得彭二伯没多大水平。

彭二伯治好二姐的消息不胫而走,镇上人更坚信彭二伯真有两下子,孩子肚子痛,就习惯地请彭二伯帮忙。

除了能治孩子肚子痛,彭二伯还有宝塔糖,免费的,镇上孩子都知道。

八十年代初,镇上卫生条件差,小孩多有蛔虫病,彭二伯那尖尖的宝塔糖就成了治蛔虫病的特效药。

防疫季节,彭二伯背了药箱挨家挨户为孩子发小儿麻痹糖丸,有时也给宝塔糖。那时,缺少零食的孩子总想念着糖的味道,有免费宝塔糖的赤脚医生彭二伯就被孩子们挂念着。小孩子遇到彭二伯总说:“二伯,我肚皮痛。”彭二伯高兴时,就给两颗宝塔糖,不高兴时就说:“来,脱了裤子打针!”听见这一句,孩子们就吓得撒腿就跑。

在彭二伯这里能吃到免费的“糖”,是孩子们最容易实现的福利,也是我们这一代人至今依然甜蜜的记忆。

街上的孩子都喊彭二伯的男人叫“二姑爹”。

二姑爹英俊腼腆,与彭二伯张扬的性格形成鲜明对比。家里来客人,二姑爹忙前忙后张罗饭菜,洗碗抹盏收拾残局,彭二伯则陪客人猜拳行令、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彭二伯爱打抱不平,爱拍胸口,豪气冲天。谁家有个理不清的事,总找彭二伯评理。谁不服?彭二伯就一通臭骂,理亏人自是矮了一截,觉得彭二伯骂得对。

彭二伯三个如狼似虎的儿子做错事,彭二伯帮理不帮亲,也是一通“先人板板”,骂得儿子们大气都不敢出。两个美丽的女儿在外面泼辣干练,回家也依然要听彭二伯的。就算儿女成家,一旦看不惯,彭二伯依然还要骂人。总之,没人相信彭二伯是个女人。但不像女人的女人彭二伯在小镇说话特爷们,成了小镇人心目中的公平秤。

九十年代后期,小镇流行跑江湖,街上许多人都跑出去“行医”。那时,只要是个人,都能出去卖药,回来就人模人样了。

当过赤脚医生的彭二伯出门卖药自比别人占优势。一两百斤的麻袋,她手一拉,肩一扛,上车下车,麻溜得很。据说,彭二伯出门卖药摔断了手臂,去医院,医生说要先交五千,住一星期院,养三个月。彭二伯舍不得钱,又舍不得时间,自己回到旅店,咬牙把断骨头捏拢,又抓把自配的草药敷上,再用两根筷子做夹板,撕了身上的白汗衫扎紧,最后又抓把草药嚼烂敷上,消炎止痛。第二天,彭二伯照样吊着膀子去卖药,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把伸筋草、接骨丹吹得围观者两眼发愣,最后卖光了带去的草药,背着一包钱回到旅店。凭这点本事,彭二伯收了半街徒弟,每回出门卖药,随行徒弟一大群,前呼后拥,有点上海滩黄金荣的范儿,又有点闯关东的感觉。

小镇卖药人通常不在本地卖,因为本地人都知根知底,草药倒是真的草药,但卖药人多不是真的懂医。卖药人的逻辑是:只要吃不死人,不出问题,就没事。当然,卖药人也有瞎猫碰到死耗子的情况,医好了人,于是就成了传奇。

小镇卖药人只有彭二伯在小镇上卖药,因为彭二伯有赤脚医生身份,多少懂点草药,也确实治好了不少小病小痛。

在小镇上卖药时,彭二伯逢场天就在我家门口摆摊,玻璃瓶里泡有大蛇,摊板上还有干枯了盘起来的小眼镜蛇、蝎子、海龙、海马,有淫羊藿、女贞子……

彭二伯很有耐心地给我解释那些药叫什么,都有什么功效,但我记不住。

我不卖药,卖药是下九流营生,我清高地想。

彭二伯卖的许多药,我是第一次见。卖药的分流派,入门是要提公鸡上门跪地磕头拜师的,有些门派还要交学费,要不就得为师父卖一年药。拜彭二伯为师,不交学费,至于提不提公鸡上门,只凭拜师者心意。因此,小镇拜彭二伯为师的人多。

彭二伯的门派叫什么我忘了,记得她卖药的方式叫“花台码”——三张门板拼成摊位,摆上中草药,然后边配药边念叨着各种口诀,口诀包含药的性状功能宜忌等等,押韵,上口。抓完一服药,一副口诀念完,业内称为诵口。

口诵得好不好,与生意好坏直接关联。

彭二伯是街上卖药的祖师爷,口诵自然很好,只是我听了无数遍也记不住一个字。后来我发现一个秘密:彭二伯给所有人抓的都是那些药——男人来看病,脉一号,多半肾虚,需补肾壮阳,抓药时就诵壮阳的口,嘴不涩,脸不羞,把男人床上那點事说道一番,药就抓好了;女人来看病,脉一搭,多半阴虚腰痛或月经不调,需滋阴补气养血调经,把女人生孩子带孩子之种种念叨了一番,药抓好了,女人多半边抹泪边感激地掏钱。看着这一幕又一幕,站在旁边的我看得差点笑出声来。

散场时,我问彭二伯为什么抓的是同一样药。彭二伯说,男人买药,都希望壮阳,女人买药,都不离妇科病,反正八九不离十,而这些药都是补药,吃不死人的。说完,她诡秘一笑。

彭二伯给我说的那些药,我多半认得,只是记不住名,或是记住了名,却认不得药。我记得彭二伯的药里有相思豆,红红的——“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首关于相思的诗,我读过,却不知道红豆生的什么样子,所以,我刻意记住了相思豆。那时,我正是情窦初开年岁,所以,当彭二伯告诉我那叫相思豆时,我立即兴奋起来——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红豆?心情有点莫名激动。

我看那如血的相思豆,心里就想着用它们来串个手链,送给那个谁谁谁,于是我试探着向彭二伯讨要相思豆。她给了一些,但因太硬,我用针扎不进去。她又告诉我说,可用水泡,泡软了就能串了。那时,我第一次觉得彭二伯如此温柔,温柔得有点像我的母亲。

我用水浸泡相思豆,可待第二天一看,豆是软了,但红色却褪了,变得灰灰的,难看死了。串手链计划就这样流产。

彭二伯除了送我相思豆,还给我介绍各种中草药名称和功效。她告诉我,她每次出门,总能带回两三万元,都是卖药挣来的。那时,我父亲每月工资才五百多。

那时,小镇最牛的一类人就是卖药的——每回出门,他们像是去捡钱。同学兰辍学跟彭二伯出门,发小艳也出门,小时候讨宝塔糖的好多女孩子都加入彭二伯跑江湖的行列,回来就时髦了,有钱了,聊的话题都是关于卖药的。

江湖上溜达过几回,外出归来的卖药人侃起大山来都是一套一套的。每次回来,她们依然会给我带小礼物,也常来我家,可我感觉她们既亲切又陌生。之后,我渐渐与她们没了共同语言。

有一回,彭二伯又来我家门口摆摊,我试探着说:“教我卖药呗。”

“卖个铲铲,好好读书,将来当官。”彭二伯说。

然后,彭二伯还告诉我,艳和兰是因为家里没钱扶她们读书,不得已才去卖药的,“你爹有工资,扶得起你,你学习又好,好好考大学。你都不知道卖药有多惨,出门摆地摊,一身灰,一身泥,生意好了怕歹人,生意不好,又怕没钱吃饭住宿……别看卖药人个个穿得好,其实,一旦出去卖药,都他妈灰头土脸,脏兮兮的,跟叫花子一样!”

后来我读财校了,然后工作了,结婚了,生孩子了,过起了我自己的日子,终与彭二伯没了多少交集,街上的家长里短也懒得去听。偶然遇上彭二伯,她总是亲切地招呼我:“老三,回来了?”

彭二伯依然干瘦,只是人已开始佝偻,不得不拄上拐棍。

二姑爹已去世多年。彭二伯偶尔摆个药摊,只是药摊规模没了先前的排场,一张油纸铺在地上,几样草药飘零着,已经很少有人买了。小镇交通四通八达,生了病,都去大医院,谁还找她买药呢?

之于彭二伯,以前卖药是为营生,如今卖药,却是在寻找活着的存在感。

想起彭二伯逐渐浓縮的躯体和地摊上飘零的草药,想起曾经胸口拍得山响、爱打抱不平、爱打包票、带着一群徒子徒孙呼啦啦跑江湖的她,心里的失落便莫名荡漾开来……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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