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流转中村民关注焦点及其动因研究:道义经济学的视角*
——以成都市的三个流转样本为考察对象

2021-07-02 01:44李建峰王佳政
关键词:租金样本土地

李建峰 王佳政

(1.成都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四川 成都 610106;2.成都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四川 成都 610106)

乡村振兴一头系着国家,另一头系着乡村,包括乡村的村民。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把乡村振兴的实现路径归纳为“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五个要点,其中“产业兴旺”被认为“是乡村振兴战略的重中之重”[1]。乡村产业的形成必然要求土地适度规模化,土地流转则成为在中国现阶段农村的基本经济制度下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应有之义。那么在土地流转过程中,村民关注什么样的问题,为什么会关注这些问题,将是本文讨论的重点。

一、文献回顾与问题的提出

我国乡村人均耕地有限,以小农家庭为单位,呈现出如黄宗智先生所说的过密化的态势[2]。当国家将产业发展作为乡村振兴战略实施的重要路径时,分散的“小”土地已无法适应国家将产业发展作为乡村振兴战略实施重要路径的“大”思路,故如何实现土地的有序流转越来越得到国家的重视。土地如何有序流转,当下有多种尝试与实践,常见的有合作社、家庭农场、资本下乡,甚至于受当前共享经济理念的影响而出现的“共享土地”[3]设想等,其形式有出租、互换、入股等,呈现出“没有无产化的资本化”的特点[4]。

产业兴旺需要土地适度规模化,其目的在于提高村民的收入、拓宽村民的发展空间,进而实现乡村振兴,无论是乡村研究的自由市场派、主流政策派,还是小农经济派①都认可这一点[5-6]。但是这几个派别之间的差异之处涉及究竟是为“谁”而进行的农业现代化[7]。因为产业化本身即是资本化与市场化的过程,那么在这一过程中,小农户如何与现代农业发展有机衔接、土地流转之后村民们如何维持生计生活[8]等问题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关注。

聚焦产业化发展这一问题,不少学者从地方社会视角入手考察,探讨土地流转与乡村社会的互动关系,并形成了一系列的研究成果:农地依赖关系影响着村民在面对土地流转过程中的行动[9];土地流转不仅带来经济分化,还带来阶层分化[10];租借土地流转依靠能获得充足资源的群体,以及能获得租借制度性的权力的庇护,使农村社会阶层结构发生了重塑[11];土地流转使得失去土地经营权的村民退出乡村生产,甚至退出了乡村,成为无业的边缘群体,只有极少数掌控资本与权力资源的村民,成为乡村的农场主,且进一步导致原先围绕着乡村小农生产而成的基层市场逐渐萧条[12];国家对农村的政策性投入直接影响着乡村作为一种文化与社会形态的自身转化能力[13];等等。

通过对上述研究的梳理可知,现代化农业与市场经济之下乡村振兴的重要目标是实现产业兴旺、土地有序流转,而在具体的乡村土地流转过程中,乡村做出何种回应,以及通过回应又形塑了什么样的地方社会,可能与国家设想有着一定的差别,比如前文所提的阶层分化、结构重塑、退村农民等问题的出现。在此基础上,可以进一步发现,这些问题都集中在这一类群体身上:村民,即在国家整体推进乡村振兴战略过程中,乡村的村民事实上成为另一主体性的存在。他们的所思所想(所虑所愿)、关注视野、文化与习惯,都会导致土地流转过程中村民采取差异的行动与策略。土地之于村民,不只关系着农业发展、社会保障[14],还涉及村民们生计、生存、生活和地方社会的秩序与稳定。因此在土地流转过程中,村民是怎么想的,关注的焦点问题有哪些?为什么会关注这些问题?将成为本文探讨的重点。

村民关注的焦点问题,是建立在具体的社会情境之中,或者说是将经济嵌入到乡村社会之中——这并不完全适应市场经济的理论范式。因此,文中引入道义经济学的相关理论对这一问题进行阐释。

道义经济学(Woral Economy)把“道义”和“经济学”,一个理性和一个感性的词汇并联,实质上要回答的是农民在有限的资源之下如何生存与发展等问题[15]。在20世纪70年代汤普森提出这一概念:“以连续性的传统观念为基础,这些基础主要是社会规范和义务、团体中不同部分应有的经济功能,它们合在一起,构成了‘贫民’的道德经济。”[16]随后,在汤普森定义的基础上,斯科特同时又结合了恰亚诺夫[17]、波兰尼[18]等人关于经济与社会关系的理论,提出了生存伦理之下安全第一、互惠关系的道义经济体系。这一理论对中西方经济社会文化研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大量地被引用到乡村社会中的权力斗争[19]、家庭如何扩大再生产[20]、食物系统如何运转[21]等方面的研究中,而其核心内容在于因为小农家庭所做出的选择,不同于市场经济中理性经济人所追求的目标——是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而首要的是在生存伦理之下的安全第一与规避风险[22]16。

基于以上分析,特别选择了全国开展土地制度改革先行试点的成都市三个土地流转样本为对象,采用道义经济学的观点与理论,就村民们关注的焦点及其动因进行探讨。

二、样本情况

通过对2016—2018年成都市的三个土地流转样本进行跟踪,发现当地村民对于土地流转的态度存在着一种“表达性现实与客观性现实”[23]的差别,其表达的真实与其行动节奏不合拍,有时还出现冲突。比如,就“国家乡村振兴战略”主题与村民访谈之时,村民们的话语基本上集中在“好,好!”“国家替我们老百姓考虑”等方面。但在具体的土地流转过程中,村民又呈现出与其表达不同的选择与行动策略。比如在会议中“顾左右而言他”、在没有外人(村干部在场)的情况下接受访谈,他们会讲出一大堆他们的“土地哲学”。因此在研究方法上,文中基于道义经济学的基本理论,并参照马文·哈里斯[24]在行动与策略上“主位(Emics)”与“客位(Etics)”相结合的分析法②,以深度访谈、参与观察为主、定量研究为辅展开研究。

(一)样本1:由地方政府主导的J村土地流转个案

J村地处成都市北郊外,是成都平原的传统农业发展区,有都江堰水系自流灌溉地,地下水资源丰富,土地肥沃。J村距成都市中心天府广场直线距离约30.5公里,距离成都市三环路直线距离约22.8公里。J村是2000人的大村,人均土地1.15亩。村上以老年人居多,但因距离成都市区不远,不少青壮年人也住在村上。近年来,J村所处的镇按照乡村振兴发展的要求,把该区域定位为“文化旅游、生态观光”特色田园小镇。着力于现代化农业、田园风光、生态旅游、农事体验相融合的新农村建设,J村被规划为乡村旅游与农村休闲观光产业发展的水果种植基地,水果品种主要是葡萄与梨。这一起土地流转样本为约40亩地的流转,虽然是资本下乡后形成的“农业合作社”③,但背后是政府为主导。流转过程中,由村“两委”牵头、各村民小组、村民与承包方流转协商近十次,最终达成15年的租期,租金为当年秋季的大米市场价格,按每年每亩500公斤的计算价格支付给已流转土地的村民。

(二)样本2:由本村人主导的C村的土地流转

C村地处成都市东郊外,属于川中丘陵地貌,当地有从成都东风渠引水的大型水库,故C村每年都能享受水利灌溉的福利,虽然农业产出较好,但人均土地1.3亩,无支持产业,属于省级贫困村。C村距成都市中心天府广场直线距离约52公里,与成都市三环路的直线距离约44公里。C村是1700余人的大村,以老年人居多,因距离成都市区较远,交通不便,村上几乎没有年轻人居住。2016年,本村能人徐老板要承租本村一、二村民小组的土地43亩,计划蓄水养鱼。徐老板属于财富型能人,村民说,他开着好车,承包着工程,住在市里,很有礼貌,和大家相处也比较融洽。即便如此,在土地流转过程中,不少村民还是比较犹豫,最终徐老板通过村委,与众人达成协议,以每亩900元的价格承租,以后根据情况逐年上调租金。土地流转之后,徐老板的施工队进入,在承包的土地上挖水塘,蓄好水,准备养鱼。但就在此时,徐老板突发重病脑溢血,神志不清、瘫痪在床。徐老板出事之后,其依托各种授信项目建起的公司资金链断裂,他也成了负债累累的人。建好的鱼塘没有养鱼,欠村民们的流转费用无法支付。于是村民们找地方政府解决,地方政府建议村民们打官司,但是村民不愿打官司,一是没钱,二是没经验,反复地找过几次政府未能解决此事后,村民们逐渐“认命”,不再寻求能拿到租金。

(三)样本3:由外来公司主导的S村的土地流转

S村同样地处成都市东郊外,属于川中丘陵地貌,与C村属同一县级行政区域。S村距成都市中心天府广场直线距离约61公里,与成都市三环路的直线距离约53公里。S村是1300余人的村子,人均土地1.4亩,在村常住人口绝大部分为老年人。虽然距离成都市区较远,但临近成都市第二绕城高速出口,交通便利。一家农业科技公司找到该村上级镇政府,计划以培育“原原种土豆”为项目在S村流转土地,租金价格为每亩1200元。产业的进入有助于该村的脱贫,有利于地方政府成绩的显性呈现。故在该公司的带动下,地方政府积极参与,委派S村村委召集村民们开会协商,但因该农业科技公司锁定的流转意向区是S村最平整、最肥沃、产量最高的土地,因此村民中反对意见较多,虽经各种形式多次商讨,但无法达成一致,最终土地流转未能实现。

三、讨论与分析:道义经济学下的村民们所关注的焦点问题

(一)土地流转过程中村民关注的焦点问题

通过对三个样本的观察可发现,村民对于土地流转这一核心问题所持有的态度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一是支持与合作。对于流转土地一事持支持与合作态度的这一部分群体的生产生活已脱离原来村落,由于并不依靠原来村土地作为经济与生活的来源,因此,本着对时间与耗费精力成本的考量,稍有利益上的盈余即表现出对流转土地一事持支持与合作态度。二是犹豫与反复的中间派,多是持有不同意见但不明确表态反对流转一事的人。这一部分群体的生产生活仍依赖于原来村落,土地是其经济与生活的主要或唯一来源,土地流转不仅直接涉及他们的经济来源,更关系到他们在流转后的生活来源如何解决等切身利益,是土地流转影响最大的主体。由于自身文化程度限制,他们无法在较短时间内明晰土地流转方案中出现的“经济账”,因此,一方面由于担心自身利益会在复杂的方案下出现未知的受损,极易受到流言的裹挟产生出天然的抵触与疑虑,另一方面又担心失去“好不容易的机会”,所以表现出对流转土地持有不同意见但不明确表态反对流转的态度。三是明确表态反对。这部分群体因土地流转方案与其自身“经济账”有明显冲突,不仅态度上表现出明显的反对,且行为上会通过游说或影响,使更多的人表现出反对的态度。但是反对并不代表最终不流转,有时政府或流入方会做各种工作,说服村民同意流转。关于区分出这三种群体的方法,首先是通过观察村民在会议上的表现。在土地流转会议中,村干部通常会让村民表态,表态分为三种:同意、下来再考虑研究一下、不租。其次是通过地方政府特别是村委会的了解、乡村干部熟知情况。再次是参与观察,通过会议及会后观察,能够看出村民们的态度。

表1 三个样本的基础数据表

三个流转样本中各项数据有所差异,但其共性为支持一方中的群体成员多是长年在外、久不住村上的人,在土地流转过程中,这一群体多是与村委、流入方,或者其他村民电话联系并委托授权。因此,深度访谈的对象与采集的数据中不包含这一部分群体,以村上人或者参与过流转土地会议的人为主,共采得有效数据64户,其中样本1有17户、样本2为21户、样本3是26户,占总户数113户的56.64%。

通过参与观察,发现村民们在流转土地过程中关注的问题虽涉及面较宽,但其关注的焦点问题主要有五个方面:一是租金与收成的比较(租收比),二是租金能不能收回(租金收回率),三是合同时间长短,四是土地的肥沃程度与产出情况(土地效能),五是生活方式的转变程度。

图1 土地流转中村民们关注的问题

(1)租收比:三个样本中,村民们在这一点的关注上有着明显的共性,关注程度都很高。但是通过深入调研,发现村民视野中的租金与收成的比较,并不同于市场经济意义上的一亩地产出多少与一亩地的租金多少形成的比,而是道义经济上的——以回购价来计算。用村民的话来说,就是一亩地种出来的东西,如果去市场上回购,需要多少钱。由于市场存在中间流通成本,因此回购价远高于售出价。比如说,三口人的一户之家,以三个样本的人均1-1.5亩地计算,共有3-4亩地,如果种上水稻、蔬菜、油菜,村民一家一年的生活必需品基本够用。但是如果换成以租金形式得来的货币计算,以样本中最高年租金1200元/亩为单位,折合约3600-4800元,用这个钱去购置一年粮油菜远不够三口之家一年所用。因此,这里就出现了一种冲突——租收比的争执。

如果土地的产出收成用a表示,土地产出的回购价用a1表示,租金用b表示,那么地方政府与土地流入方通常采用的计算方式为:

R=b/a

调研时做的统计中64户有41户村民对租收比的计算方式是:

R=b/a1

(2)租金收回率:样本1与样本3之中,村民对于能不能收回租金非常担忧,特别是样本3中,调研对象全部表示出担忧,村民们的主要观点可以总结为:土地流转承包方既不是政府,又不是村中熟人,跑了怎么办?并且,除了地方政府,村民还愿意相信村中有威望的能人。信任度高低直接影响着村民对土地流转过程中租金收回率的信心。当村民缺乏租金收回信心时,会明确地表现出反对的态度,如样本3中高达100%的担忧,而样本2中,因为是熟人社会中的财富性能人承租,村民们对租金能不能收回的关注只占到28.57%。因此,对租金能不能收回,村民的关注度由高往低排,分别是外来资本>地方政府>本村有威望的能人。

假定村民们对承租方的信任度m的区间值为[0,1],在不考虑其他因素的情况下,村民视野中的租金能够收回的概率与m值正好相反。

(3)合同时间:乡村产业化发展需要一个过程,两三年见效非常少见,因此,土地流转过程中,常见的有十年,甚至二十年的租期。租期长,村民们对土地流转长租期产生的顾虑主要集中在三点:一是担心由于对土地利用格局的重塑,原来分户的土地界限被抹平、识别耕地归属的标识会缺失,租期结束后再找回原来属于自己的地会出现难度大、纠纷多的问题;二是租期过程中,如果自己想要种地或做其他利用则无法收回;三是“这么多年的租期,哪个晓得二天(成都方言:将来)社会会变成啥子样子呢?”故,合同时间S的长短会对村民出租意愿产生直接的影响。

(4)土地效能:乡村对于土地分类是两类体系并行:一是依土地的大小,单位通常是“亩”;二是依产量即土地的肥沃程度,单位通常是“斤”。土地的大小是不变的,但肥沃程度因种植情况而产生变化(即变量x),所以,在村民们心目中,衡量土地的标准不是大小,而是因变量x出现变化的产出:

G=f(x)

在不考虑其他因素的情况下,当G值越高,村民对于流转的土地呈现越低的意愿。样本3中,外来资本看中的本村临河的一大片平整土地,这一片土地在该村20世纪80年代土地承包时被评为“甲上”等级,是村中最好的地。因此,在三个样本之中,其公共行动呈现出反对声音最高、反对态度最坚决。

(5)生活方式变化度:土地不只是小农家庭的一种生产经营基础,还成为村民行为逻辑和生活方式的依托。当下,虽城镇化进程加快,但对于仍以土地作为主要经济来源的村民们和留守人口来说,土地流转造成原有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改变为通过市场购买生活必需品为主的方式。这样的变化让村民们不无担忧:一是购置的方便程度并不顺畅,二是担心物价上涨会造成“拿到手上的钱买不回想要的东西”。因此,在流转过程中,占地多的农户意见最大,更容易出现反对流转的行为。离成都市区较近的人已逐渐习惯市场消费的生活方式,而较远的地方更倾向于原有自种自吃的方式,故后者比前者对于土地流转会出现更多的意见与反对的声音。简言之,可以把生活方式的转变度与农户对土地依赖度进行联系:土地依赖度高的小农家庭,流转过程中,反对声音会高于依赖度低的人。

在这里,借用温忠麟等[25]、孙小宇等[9]26-30的农地依赖模型设定,假定变量x为农地依赖,因变量H值为生活转变度,其他因素c,那么,

H=F(x)+c

(6)当然,还有其他方面的关注N,但受村民的重视程度远不如以上分析的五个方面。

综上分析,在土地流转过程中,村民们关注的焦点问题并不仅仅是一个因子,而是由多项因素互动而成的复合值F,可以概况为这样一个模型:

F=R(租收比)+M(租金收回率)+S(合同时间)+G(土能效能)+H(生活方式的变化度)+N(其他方面)

(二)深层分析:村民何以关注这些问题

样本中,村民们关注的焦点问题主要有五个方面,针对为什么会关注这五方面,我们引入“道义经济学”的理论观进行了分析。

在斯科特看来,小农家庭不仅是个生产单位,而且是个消费单位,为了作为一个单位存在下去,它就必须满足这一需要——以稳定可靠的方式满足最低限度的人的需要……安全、可靠性优先于长远的利润[22]16。即便当下,兼业农户增多,纯农户减少,但是小农家庭所形成的惯性思想亦深刻地影响着他们的思想与行动。

1.偏保守的土地流转经济观:安全第一的原则

三个样本之中,村民们对于土地流转属于“冲击―反应”的模式[26],表面上看,这是村民们受到承租方的刺激后做出的“租与不租”的反应,从深层次来看,更有着现代化市场化经济发展对小农经济的冲击、乡村振兴战略之下的国家与地方政府对乡村发展的引导、时空巨变之下中国乡村社会发展转型对乡村人民的影响等方面的原因[27]。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外出务工与回乡种地之间,村民们时有徘徊,特别是由于年龄较大,无法在城市寻得工作的村民们,不得已选择回村种地来维持日常生计。在三个样本之中,留守在乡村的老年人存在这种情况的居多,他们担忧合同时期长了,以后找不出属于自己的那一块土地,故有不少村民建议,在原有的土地界限上“立上桩桩,好认领”;还有对于租金多少、如何计算,村民们既担心租金拿不到手,又担心因通货膨胀造成无法满足安全生存的需要,故出于规避风险的考量,村民以回购价来计算租收比,这便与承租方或者地方政府的计算方式有了差异。正如斯科特说:生存作为目的的农民,优先考虑的是安全第一与规避风险,因此,在村民身上,围绕着日常的生存问题,有一个防御圈:在防御圈内,要避免的是潜伏着大灾难的风险;在圈外,盛行的是资本经济的利润计算[22]30。看似圈外计较租金多少或者租期长短的村民,其本质上还是对圈内“生存”问题的担忧。剔除已在城市/镇安居的村民,目前还在城市打工但计划找不到“活路”时继续种地的农民工、以及正在村上务农的村民,他们不得不把土地视为其唯一,因为在乡村只有土地才是安全第一的生存经济。

2.差序的土地流转信任观:互惠关系的考虑

谢舜[28]等人运用费孝通先生的差序格局理论,分析当下土地流转过程中,农户呈现着对亲属型经营大户的信任度最高,其次为朋友型经营大户,再者为熟人型经营大户,最后为陌生人型经营大户的态度。但是该文提出,基于差序格局之下的土地流转,是市场经济之下的恶性竞争,妨碍了土地资源的合理配置,架空了正式的制度规则。这样的观点,是一种基于市场经济视角之下对乡村的认知,忽略了乡村之中的互惠关系。互惠关系是道义经济学的第二个重要原则。斯科特认为,“在家庭之外,有一整套网络和机构,在农民生活陷入经济危机时常常起到减震器的作用。一个人的男性亲属、朋友、村庄、有力的保护人,甚至包括政府(虽然较为罕见),都会帮助他度过疾病或庄稼歉收的难关。[22]33-34”这样的保护与被保护、帮助与被帮助的互惠关系,使得村民在土地流转的时候优先考虑互惠关系的强弱。样本2是本村能人徐老板承租,这位能人是包工头,徐老板曾在多地承包过工程,而且有工程时,会优先考虑村上的人去干活赚钱,村民们也愿意跟着他走。当然不只有这一个因素,还有因孩子上大学向徐老板借钱的、有事请徐老板出面“摆平”的,等等。在“领工”与“跟工”、在帮助与被帮助之间,村民们与徐老板形成了一种互惠关系。所以当徐老板提出要流转一块地来挖塘养鱼时,涉及土地的承包人没有一个站出来反对租地,对于租金的讨论也不激烈,只是要求村委做个“保”,形成符合程序的土地流转协议。相比外来资本,地方政府与村民之间形成的也是一种保护与被保护的互惠关系,即便是熟人如样本2的徐老板,村民们也要求地方政府(村委会)的介入。样本1与样本3,都是外来资本需要土地流转,但是,样本1中,当地政府有着明晰的发展理念与乡村建设目标,并且外来资本是由地方政府引入,所以在村民的认知当中,其后面有地方政府“撑着”,“信得过”。样本3中,村民们反对意见较多,最明显的是这一资本与村民之间没有互惠关系。正如斯科特所讲:(村民)首先考虑可靠的生存需要,把它当作农民耕种者的基本目标,然后考察他同邻居、精英阶层和国家的关系[33]。村中能人、地方政府、外来资本,村民们在安全第一的生存策略之下,基于互惠关系的不同,表现出差序的信任观。

3.价值塑造的土地流转生活观:生存伦理的需求

袁同凯认为土地是社会空间的隐喻[29],费孝通则认为“土地”是乡下人的命根子[30],总之,土地作为农业社会最重要的财产,围绕土地的所有、分配和转让等权利的问题,形成了一整套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复杂的关系。调研发现土地之于农民,不能仅仅以市场经济的理念来衡量。比如有不少村中留守老人耕种所带来的收成,是给自己的儿女们准备的。他们认为,自己种的东西,是好东西,儿女们喜欢。C村的一位60多岁的陶姓老年人说,今年油菜籽收获了400斤,全部榨成食用油,基本上是给儿女准备的。“一斤菜籽出油三两多,但是外面买的食用油,估计一斤能榨出七八两来”。不只是油,还有蔬菜、大米等,村中老年人收获之时,喜欢喊儿女们回来,让儿女们带走。通过自己种植的成果,老年人确认了自身在家庭之中存在的价值,“我还是有用的,还没到只会吃喝等死的时候”。除了通过农业“成果”形塑自身存在价值之外,还有一种担忧是“没地了,该怎么生活?”这一问题的潜台词不是“经济”的生活,而是“没事干”。“有三两亩地,一年到头,还有个牵挂,我还能劳动,还有事情做”,“没地了,现在可以捡撂荒的地种,万一以后没有撂荒的,我该干啥?”有“活儿”做,也是村民建构自身价值的一种土地哲学。虽然在土地流转会议及之后的深度访谈之中,村民并未把这个问题作为重要的议题来讨论,但通过观察发现,在村民群体当中,持有这样观念的并不在少数。特别是样本2与样本3中,因距离市区较远,留守老年人中,持有土地是其自身价值确认的人数远比样本1多。因此,在现代化冲击之下的乡村,村民们对土地的认知中,有着塑造自身价值的成分在内,或者可以用斯科特的“生存伦理”来表示。依据土地与村民塑造自我价值的关系,能够清晰地看到,在村民所关注的五大焦点问题之中,皆有着这一方面的考量。

四、结论

在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过程中,作为我国农村土地使用权流动政策的土地流转,使土地从实物形态转变为价值形态,是基于市场经济之下的乡村如何转型发展的一种思考与实践,并预设着乡村应该与城市发展模式一样[31],走现代化、产业化的发展道路。这其中似乎存在着这样的逻辑:通过土地流转,形成土地规模化之后,就能为产业发展提供基础,助推乡村振兴战略的实现。这是一种国家视角,是“去小农”的现代化发展思路。但是,村民有什么样的意愿,关注什么样的问题,可能与国家顶层设计有偏差,这实质上反映出的是市场经济理念与乡村的道义经济现实的冲突。由于产权制度模糊而导致的农业发展困局、农民利益冲突和农村发展难题是当前亟待解决的问题[32],笔者从三个样本中归纳出村民在流转土地过程中的五个关注点:租金与收成的比较、租金能不能收回、租期的长短、土地的效能、生活的转变程度,而进一步研究发现,村民之所以关注这些问题,存在这样三方面的动因:村民偏于保守的土地流转经济观、差序的土地流转信任观、价值塑造的土地流转生活观。通过道义经济学所呈现出的村民关注焦点,不能用落后的或者阻碍时代发展的话语来进行评价。因为,深刻明晓村民所思所虑以及其背后的深层原因,一方面可以减少产业兴旺、土地流转过程中的冲突与争端,另一方面也可以使村民在共享乡村振兴与现代化成果的同时,不用再为土地流转后他们的生存、生活与价值确认问题而担忧。

注释:

①在乡村研究中,有三个主要的派别,各有主张。市场派主张通过土地确权或直接私有化,实现产权界定和城乡统一市场主导资源配置,包括农民自由进城(用住房、宅基地和土地承包经营权换取)和资本自由下乡流转土地,促进现代农业的规模经营,走资本主义农业的发展道路。主流派要求政府积极推进农村土地流转,增加农业投入,鼓励龙头企业及合作经营,从而推动农业的产业化。这一派与市场派不同之处在于它相对现实,认为大规模工商资本的现代农业尚不具备条件,提出扶持以家庭农场为代表的新型农业经营主体,以百亩左右为适度规模,保证国家的粮食安全和农产品供给。小农派则从中国目前的生产力水平和产业结构出发,认识到在大量进城农民仍不可能在城市长期安居的情况下,以分户经营为基础的现行农地制度有其持续的合理性、弹性以及精耕细作等产能优势。参见林春《小农经济派与阶级分析派的分歧及共识——“中国农业的发展道路”专题评论》,载于《开放时代》2015年第5期;贺雪峰《当前中国三农政策中的三大派别》《乌有之乡》,http://www.wyzxwk.com/Article/sannong/2015/03/340364.html

②主位研究是指研究者不凭自己的主观认识,尽可能地从当地人的视角去理解文化,通过听取当地提供情况的人即报道人所反映的当地人对事物的认识和观点进行整理和分析的研究方法。客位研究是研究者以文化外来观察者的角度来理解文化,以科学家的标准对其行为的原因和结果进行解释。

③冯小在研究“合作社包装下乡资本”现象的时候,发现合作社被包装成为下乡资本的牟利工具、政府招商引资的政策优惠包和乡村精英投机资本包装的载体,呈现出乡土实践与制度文本背离的异化状态。以“包装下乡资本”经常表现为典型的伪合作社,在以资本的优势、合作社名义套取国家相关的惠农资源和涉农项目。目前,乡村诸多合作社的主导者和受益者普遍是下乡资本或非农资本。参见冯小《农民专业合作社制度异化的乡土逻辑——以“合作社包装下乡资本”为例》,载于《中国农村观察》201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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