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图绘暹罗》到“新史学”

2021-07-05 05:32金勇
东南亚纵横 2021年5期

摘要:泰裔美国历史学家通猜·威尼差恭的著作《图绘暹罗》已成为当代东南亚研究中最有影响力的作品之一。学者们多从民族主义和殖民主义等角度解读和评论该书,但通猜却意在通过该书挑战皇家主义的传统史学。源自宫廷的泰国传统史学经由丹南史学、彭沙瓦丹(皇家纪年)史学发展而来,在泰国现代史学中占据支配地位。在传统史学叙述中,现代泰国被视为王室精英领导的改革和近代化的产物。通猜将后殖民主义与后现代地理学相融合,通过“地缘机体”“国家感”等概念消解传统的宫廷史学叙事,从根本上推翻了君主在“现代民族国家建构”“反抗殖民主义威胁”“使暹罗未沦为殖民地”等一系列历史情节中的核心领导地位。在此基础上,通猜进一步总结了泰国史学动态,并提出“地方史”和“空隙写作”的“新史学”思想,以超越传统史学的束缚。

关键词:通猜·威尼差恭;《 图绘暹罗 》;传统史学;“新史学”;“空隙写作”

[中图分类号] K33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3-2479(2021)05-040-11

From Siam Mapped to New Historiography:

Thongchai Winichakul's Deconstruction of Traditional Thai Historiography Narratives

JIN Yong

Abstract: Siam Mapped, written by the Thai-American historian Thongchai Winichakul, has become one of the most influential works in contemporary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While scholars mostly interpreted and commented on the book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nationalism and colonialism, Thongchai intends to challenge the traditional historiography of royalism, instead. Originated from the royal court and developed through the Tamnan and the Phongsaowadan   historiography(Royal Chronicle),  the  traditional   Thai   historiography   has  dominated  modern  Thai historiography. In the traditional historical narratives, modern Thailand is regarded as the product of the reforms and modernization led by the royal elites. Thongchai combines post-colonialism and post-modern geography to dismantle the traditional narrative of court historiography through the concepts such as "geo-body" and "sense of nationhood", and fundamentally overthrows the monarch's core leadership in a series of historical plots such as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modern nation-state", "resistance to the threat of colonialism" and "making Siam not a colony". Based on this, he further summarizes the trends of Thai historiography and proposes the new historiographic ideas of "local history" and "writing at the interstices" to transcend the constraints of traditional historiography.

Key Words: Thongchai Winichakul; Siam Mapped; Traditional Historiography; "New Historiography"; "Writing at the Interstices"

引   言

通猜·威尼差恭(Thongchai Winichakul, 以下簡称“通猜”)是一位在东南亚史学界负有盛名的泰裔美国历史学家。1994年,通猜出版了《图绘暹罗:一部国家地缘机体的历史》(Siam Mapped: A History of the Geo-Body of a Nation, 以下简称《图绘暹罗》)①一书,在东南亚史学界引起轰动。1995年,《图绘暹罗》获得美国亚洲研究学会颁发的哈里·J·班达奖(Harry J. Benda Prize)。2005年,该书日译本获得日本亚洲事务研究委员会颁发的第16届亚太区大奖(Grand Prize of the 16th Asian Pacific Awards)。《图绘暹罗》已成为东南亚历史研究中最有影响力的著作之一,引起历史学家、政治学家、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的极大兴趣。

许多学者从不同角度对《图绘暹罗》一书进行了解读和评论。历史学家杜赞奇(Prasenjit Duara)将《图绘暹罗》置于“批判理论潮流与亚洲新史学思潮的学术结合点”上, 认为“地缘机体”及其历史为新知识和新观念的产生创造了条件, 它使领土主权观念具有了实体意义,构成了现代民族国家的新的历史叙事, 通猜帮助我们“远远超越了民族主义对民族国家历史的假设”②。人类学家理查德·奥康纳(Richard A. O'Connor)也高度评价通猜在书中挑战泰国民族主义正统观念的尝试, 认为通猜将“后现代文学分析与现代性的技术决定论结合在一起”, 展示了“地缘机体是如何塑造思想和威胁多样性的”③。另一位人类学家大卫·希克斯(David Hicks)认为该书展现了地图在泰国现代民族国家构建过程中发挥的主导作用,它强化了暹罗面对英法殖民威胁保持国家独立的民族主义主题,暹罗的统治者“为了满足他们的民族主义政治需要而征用了历史”,暹罗被破坏的“完整性”从一开始就是被创造出来的④。政治学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直接吸收借鉴了通猜的思想,他在读过通猜的博士学位论文后⑤,在其名著《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一书的修订本中用一节篇幅专门讨论了通猜所提出的地图对民族国家建构的意义和作用⑥。中国学者也对《图绘暹罗》进行了多重维度的读解。罗杨聚焦于“地缘机体”的诞生史,认为该书藉由地图将传统的基于王权的主权和边界观,向现代领土主权、世界秩序及一种新意义的国土观念转变,“泰国性”就是脱胎于传统的政治结构⑦。作为该书的中译者,袁剑从更广阔的边疆史视角切入,認为殖民统治或殖民威胁促成了东南亚内部国家形态的极端复杂性,通猜借助“地缘机体”“超越单一的空间或领土维度,以此来凸显和强调国家认同方面的复合性,并与国家感的其他要素相结合,形成具有国家性的更多概念和习俗”,而“殖民力量帮助塑造了如今泰国的地缘机体”⑧。

以上学者对《图绘暹罗》史学思想的评论主要集中在民族主义、殖民主义和后现代史学的评述脉络之上,但通猜本人写作《图绘暹罗》一书却并非旨在讲述一个关于暹罗民族主义建构的“好故事”。他在该书中文版前言中明言,这是他向泰国“占据支配地位的皇家民族主义范式”提出的挑战,是与这种传统的泰国史叙事中的残酷性进行的“决斗”。他还提到该书的写作背景是1976年10月6日在泰国法政大学发生的屠杀事件,并将该书献给在此次事件中不幸罹难或身心饱受伤害的人们①。《图绘暹罗》论述的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暹罗向现代民族国家转型时期的历史,它是如何与1976年的事件产生关联的?通猜又是如何与以皇家民族主义为代表的传统史学叙事进行对抗的?本文正是试图回答上述问题,同时进一步说明通猜·威尼差恭史学思想的脉络,以及他为推动泰国历史研究超越传统史学而提出的“新史学”思想。

一、1976年“十月六日事件”

对通猜来讲,历史研究和写作并不仅仅是一项学术活动,亦是一种斗争手段。1976年10月6日发生在泰国法政大学的右翼屠杀事件是通猜写作《图绘暹罗》和走上学术之路的大背景。

20世纪70年代初,泰国社会中左翼力量不断壮大,左翼活动风起云涌,推动了泰国民主运动的兴起,进而推动了新的政治变革。1973年10月14日,以学生为主的大规模示威活动遭到军政府的镇压,引发了流血冲突,最终迫使他侬—巴博军人政府倒台,泰国进入短暂的文官主政的民主实验期②。但仅过了3年,1976年10月6日,上千名极右翼暴徒在军警的掩护下,封锁了泰国法政大学,对在校园中进行和平集会的左翼学生进行了疯狂的殴打和屠杀。据泰国官方统计,这次血腥的政治清洗至少造成了46人死亡、数百人受伤。但据不少观察者称,实际上的伤亡人数要更多③。10月6日当晚,泰国军方以“重建王国的稳定、法律和秩序”为名发动军事政变,右翼保守势力和军人重新掌权。此次事件被称作“十月六日事件”。

“十月六日事件”爆发的历史背景不仅仅是军人为了夺回政权而联合右翼力量发动政变,它有更深层次的社会原因和根植的思想土壤。1973年的“十月十四日事件”被普遍视为泰国政治从威权向民主转型的重要里程碑,有学者将它与1932年革命相提并论,称之为“十月革命”或“学生革命”④。左翼力量虽然在1973年之后蓬勃发展,但真正在此次运动中获得实质政治利益的是军队中反对他侬—巴博的中高级将领,以及在事件中保护学生、介入调停、斡旋各方的国王及其拥护者⑤。王室及保皇派在这次民主运动中的政治获利最大,王权在1932年民主革命之后一度遭到泰国民党及銮披汶军人政权的打压,但在沙立政府的帮助下,普密蓬国王(拉玛九世)得以回到政治舞台,并逐渐成为泰国政治体系中最有权力的人物。与此同时,保皇派传统精英和知识分子也开始对民主化的话语权进行争夺,以突破君主立宪制政体对君权的限制。他们通过一系列史学著作及大众传媒激发国王传统的隐性权威,使王权与现实政治并驾齐驱,最终凌驾于现实政治之上,从文化角度构建新型“泰式民主”——“以国王为元首的民主制”⑥。尽管泰国在1932年之后在政治权力上实现了交接,但在思想和教育领域,话语权仍然牢牢地把控在传统精英手中,忠君思想在民间依然根深蒂固,这是后来王权东山再起的重要的民意基础。

1973—1976年,无论是温和左翼的社会主义政党的政党斗争,还是激进左翼的泰国共产党农村武装斗争,抑或左翼学生、知识分子和工人推动的城市左翼运动,都对新兴的资产阶级和中上层既得利益集团构成了威胁,美国军队彻底从越南撤军和共产主义在老挝、越南和柬埔寨的胜利加剧了这种恐慌,泰国出现军方和保皇派联手支持和庇护的极右翼组织。其中最著名的是“纳瓦蓬”(nawaphon)、“红色野牛”(krathing daeng)和“乡村子虎团” (luksua chaoban),他们的共同特点是都宣称保卫国王和宗教,维护“民族—宗教—国王”三位一体的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用民族主义的现代语言将传统的王权概念重新包装和诠释,是在瓦栖拉兀国王(拉玛六世)时期确立并由以丹隆亲王为代表的宫廷史学家和知识精英逐步建构、推延开来的。共产主义和左翼思想被塑造成忠君爱国的泰国佛教信徒的对立面。极右翼组织在政治上有王室和军方的庇护,在经济上又得到中产阶级和上层人士的支持,开始变得越来越暴力,他们暗杀左翼领袖、暴力破坏左翼政治集会和游行示威、虐杀左翼人士。最终,极右翼组织的暴行在1976年10月6日达到了顶点,导火索是引发“十月十四日事件”的核心人物他侬·吉滴卡宗在国王默许下回国出家,引发学生们的集会抗议。

在“十月六日事件”中,有3000多名学生被捕,有19人最终被定为政治犯投进监狱,其中就包括年轻的法政大学学生通猜·威尼差恭。在多方斡旋之下,通猜于1978年9月获释,并获准继续完成其法政大学的学业,之后前往澳大利亚悉尼大学,师从著名的东南亚史专家克雷格·雷诺尔斯(Craig J. Reynolds),在那里相继获得历史学硕士和博士学位。在回国任教一段时间后,通猜于1991年前往美国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任教。《图绘暹罗》一书让通猜声名鹊起,并逐渐成长为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东南亚史和泰国史学家之一。2003年,通猜成为美国艺术与科学学院院士,并于2013年担任美国亚洲研究协会主席。

在悉尼留学期间,通猜不再是昔日那个血气方刚的热血青年,变成了一个冷眼思考泰国社会的沉思者。他意识到泰国的保守力量异常强大,而左翼力量又过于弱小,泰国共产党甚至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就逐渐瓦解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放弃了抗争,1976年10月那段腥红的记忆一直在他心中难以抹去,只是他抗争的方式发生了变化。他不再执着于直接的政治对抗,而是要像他们那一代左翼青年共同的精神偶像集·普米萨(Jit Poumisak)①一样,用手中的纸笔进行斗争。集·普米萨不畏军政府强权的反抗和理性批判、对社会正义的追求,以及对社会底层的同情、理解,使他成为泰国青年一代的精神代表;同时,他在学术研究上天赋过人、思想活跃,敢于挑战学术权威,尤其是他的《泰国萨迪纳制的真面目》一书,矛头直指宫廷史学的历史叙事,动摇了当时传统史学的根基。集·普米萨在书中明言:“历史学是一门关于人类社会斗争经验的学科,它好比为后世生活提供社会斗争的例证。历史研究便成为研究社会起源的核心,是开启通往正确行为之路的重要钥匙。”②作为一名历史学家,通猜也决意与传统的泰国史学范式进行一场“对决”,要把当时被他称之为“犯罪政权”的军政府所因循的传统史学连根拔起,以告慰众多在屠杀中受难的人们。

二、泰国传统史學的演进

历史学在泰语中称“巴瓦萨”(prawatisat),这是在20世纪初才被创造出来的新词,来自巴利语的pavatti(事件、发生)和sattha(知识)的合成词。曼谷王朝瓦栖拉兀国王(1910—1925年在位)发现泰语中没有可以对译英文history概念的术语,便在1916年创造了prawatisat一词,用以指代history,作为现代学科意义上的历史学才在泰国正式出现。但它与古典的史学传统联系紧密,内里思想一脉相承,难以截然分开。

泰国古典史学传统包括“丹南史学”和“彭沙瓦丹史学”两个类别,它们是以两种史料类型命名的。“丹南”(tamnan)意为故事、传说或神话,它经常用来指与佛教或特定佛教遗迹历史有关的史料。“丹南”材料在15世纪之前开始成书,多出于僧侣或带发修行的居士之手,它的主旋律是佛教史,多为讲述佛教在古印度的起源、发展及最终来到暹罗的过程。暹罗从此进入“真正的历史”(real history),开始出现一些王国和国王的记载,但他们主要是因为护持佛教才被收入“丹南”之中①。“丹南”历史传统在17世纪开始衰落,取而代之的是被称作“彭沙瓦丹”的新传统。

“彭沙瓦丹”(phongsaowadan)是源自梵语va   sa(世系)和avatāra(转世临凡)的合成词,意指一个王族世系、 王朝或王国成员的历史或纪事, 是一种编年体史书,也被意译作编年史或纪年。“彭沙瓦丹”约出现于17世纪中期阿瑜陀耶王朝纳莱王(1657—1688年在位)时期,这一时期的“彭沙瓦丹”有多个版本,被统称作《阿瑜陀耶王朝皇家纪年》(Phraratchaphongsaowadan Krung Si Ayutthaya),曼谷王朝对既有的“彭沙瓦丹”进行过大规模的校勘,并依此传统继续编写吞武里王朝和曼谷王朝初期的皇家纪年(即“彭沙瓦丹”)。泰语文本传统成熟较晚,泰语文字迟至13世纪后期才创制出来,早期宗教材料多采用巴利语,使用孟文、高棉文或经书文字(或称“昙文”或“达摩文字”)写就。阿瑜陀耶王朝中期之后用泰语这种世俗语言创作,用泰文文字记写的情况越来越多,泰语的书面传统日臻成熟。中央集权的王权政治越来越稳固,自治性越来越高,开始从宗教领袖手中夺取文化的主动权(cultural initiative)②;此外,大规模的贸易时代促进了商业繁荣和文化交流,王国变得越来越富有,各种外来文化相互交融,王权的文化自主性增强。这种社会内部变化的结果是,王权成为国家文化的中心,宫廷中的饱学之士或知识分子成为文化生产的主体,而且他们直接为王权而不是宗教服务。“彭沙瓦丹历史”应运而生,它综合宫廷中的占星记录、官方文书和档案材料,从一个王国初创开始记载,按照时间顺序陈列历代国王的活动。佛教并非不重要,但相比于“丹南”中佛教优于国王的地位,“彭沙瓦丹史学”更关注王权的兴衰,佛事活动只是王室和贵族进行的众多活动之一。

“彭沙瓦丹历史”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达到顶峰。1767年,阿瑜陀耶城陷落,被缅甸军队付之一炬,阿瑜陀耶王朝灭亡。后来,达信王成功地驱逐了缅甸人,恢复暹罗,建立吞武里王朝(1767—1782年),开始大规模地校勘阿瑜陀耶时期的皇家纪年。审校史籍在曼谷王朝初期达到顶点,不但校定各个版本的《阿瑜陀耶王朝皇家纪年》,也编写《吞武里王朝皇家纪年》③。暹罗的统治阶层开始关注历史研究,认真思考强盛的阿瑜陀耶灭亡的原因,以期总结经验、摒弃弊病。曼谷王朝也循此风格继续编写曼谷王朝的“彭沙瓦丹”,意在强调曼谷王朝是阿瑜陀耶王朝的正统继任者,它们是一脉相承的王国,这体现了“彭沙瓦丹史学”中崭新的“王国性”(kingdomness)观念④。

19世纪中后期,泰国史学发展出现了新的转捩点。随着西方殖民主义威胁日益迫近,暹罗精英阶层的思想发生了很大变化:一方面接受西方科技和文明;另一方面着手进行全面的社会改革、变法图强,以对抗西方的威胁。在这个过程中,历史领域再度受到统治阶层的重视,暹罗精英阶层需要塑造一个具有久远文明的国家历史,以抗衡西方对暹罗“落后”“野蛮”的贬低。从拉玛四世蒙固王开始,泰国的碑铭学和考古学研究开始逐渐兴起。1904年,暹罗成立了暹罗学会(Siam Society),致力于对暹罗及周边国家的历史、艺术和文化等方面的信息收集和研究。该学会得到法国远东学院、巴达维亚艺术与科学学会、英国皇家亚洲学会和意大利亚洲学会等国际学术机构的大力支持,许多西方学者如著名东方学家乔治·赛代斯都曾在暹罗学会进行过研究工作。1907年12月2日,暹罗又建立考古学会(Borankhadi Samoson),朱拉隆功国王(拉玛五世)在学会成立开幕式上发表的演讲成为暹罗历史学界的一个里程碑,他明确勉励会员学者去研究暹罗国家(prathet Sayam)的历史,而不是传统的“彭沙瓦丹”①。由于精英阶层的关注,现代西方的史学观念和思想开始进入泰国,历史写作风格更加现代,现代印刷技术和大型图书馆的建立为历史研究提供了便利条件,历史学科正式确立。其中,最重要的代表人物就是朱拉隆功国王的御弟丹隆拉查努帕亲王(以下简称“丹隆”)。丹隆受到德国历史学家兰克(Leopold Von Ranke)的影响,坚持客观主义,摒弃“丹南史学”和“彭沙瓦丹史学”中的宗教性和超自然色彩,重新解读古典文本,并按照某个集中的主题综合运用编年史料,使史学研究向专业化过渡。丹隆由此开创了泰国史学的新风貌,使泰国史学从传统的描述性编年史向现代分析性史学发展②。就学术发展的内在理路而言,丹隆的新式史学无疑推动了泰国历史考证学和碑铭学的发展,它不仅扫清了来自古典的“丹南”和纪年史学的障碍,而且成为泰国史学现代转型的重要条件,丹隆也因此被誉为“泰国历史学之父”。以丹隆为代表的知识精英阶层相比于古典时期的撰史者,对史学功能的认识更具学术理性,同时也带有强烈的经世情怀,他们试图总结历史规律、挖掘历史价值来说明现状,并指明社会发展之路,从而推动泰国民族主义的建构,实现国家的进步。

与此同时,泰国现代史学的发展也受到一些因素的制约。20世纪之前,泰国的知识阶层局限在宫廷上层之中,他们基本垄断了历史编纂和研究工作,其中的核心人物就是丹隆。丹隆出身王族,曾担任包括内政部部长在内的多个重要职务,辅佐朱拉隆功推行改革,同时他学识渊博、著作等身,是在国际学界都颇有声望的著名学者③。丹隆在泰国历史学界的影响很大,长期主导着现代泰国历史的写作,他的许多观点在今天仍被泰国主流学界奉为圭臬。丹隆虽然学贯泰西,但他是一个“连接旧泰国世界观和新世界观的人”④,他的价值观依然是古典的,他的历史叙事都是围绕着王国和君主制这两个“彭沙瓦丹历史”的中心主题展开的,尽管新式史学提供了特有的理论框架和专门的分析工具,但它依旧是为宫廷政治服务、为王权统治提供合理化依据的。集·普米萨将以丹隆为代表的宫廷出身的历史学者称为“萨迪纳历史学家”⑤,他直言:“为了积攒本阶级的功德波罗密,萨迪纳阶级将修史和诠释历史的权力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萨迪纳阶级的历史学便直接变成向青少年培养和灌输要对国王的洪恩厚泽感恩戴德,并对萨迪纳阶级保持忠诚信念的学科”⑥。

朱拉隆功改革取消了奴隶制和徭役制,以现代西式教育取代传统佛寺教育,平民的大众教育开始普及,宫廷对知识的垄断才被打破。随着高等教育的发展,一些大学开始开设历史课程,建设历史专业,历史研究开始由专业化向职业化过渡,开始走出宫廷的小圈子,但这个过程十分缓慢①。1932年的革命只是一场政治革命而非社会革命,重要的高校和研究机构依然把持在旧王族和贵族出身的学者们的手中。随着1958年之后,沙立政府打着“泰式民主”的旗号重新抬高王权,传统的宫廷史学再度复兴,并通过大量的学术著作和教科书扩大影响,其地位愈发稳固。

三、《图绘暹罗》对传统史学叙事的消解

殖民主义和民族主义是催生泰国现代史学的最主要动因,也是王室及保皇派最为关切的问题。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中叶,泰国历史研究都是围绕着泰族源自何方、如何成为一个民族,以及以曼谷为中心的传统泰人王国是如何变成一个现代民族国家而展开的。在传统的宫廷历史叙事中,近代泰国(暹罗)被视为当时的政治精英领导的改革和近代化的产物,民族国家间的冲突被置于最显要的位置上。西方殖民主义威胁到近代泰国的生存,周围领土不断被吞噬和蚕食,1855年《鲍林条约》签订后,泰国国家经济门户洞开,朱拉隆功通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革实现了泰国的现代化转型,增强了国力和军力,泰国也成亚洲除日本外唯一没有沦为西方列强殖民地或半殖民的国家。君主制和佛教被塑造成为支撑泰国的“文明”传统,以对抗不断渗透的西方文明和价值观。在君主的带领下,泰国还实现了民族意识的觉醒。正是在这种思想背景下,瓦栖拉兀构建了“民族—宗教—国王”三位一体的国家意识形态。20世纪70年代之后,军人与保皇派结成了保守主义联盟,国王成为超越政治的权力一极,军人则打着捍卫国王的旗号,干政也显得底气十足。1976年10月6日,屠杀学生的极右翼组织都宣称是为了“保卫国王和宗教不受共产主义的威胁”,为了维护“民族—宗教—国王”的意识形态,其中一些团体正是军方资助建立的准军事组织。这种传统的史观不但在右翼圈子中根深蒂固,在泰国学界和激进分子中间同样坚如磐石。国王被塑造成反殖民主义、反外来军事和文化侵略的领袖,泰国是领土不断遭到蚕食的受害者,作为民族国家的泰国(暹罗)就是在与外来“他者”的对抗中形成的。

但是,通猜拒绝了这种反殖民或反帝国主义的历史叙事,也拒绝泰国屈辱地“丧失领土”的民族主义历史叙事。他认为,作为现代国家的泰国的诞生并非源于远见卓识的君主的睿智之举。在《图绘暹罗》一书中,通猜将后殖民主义与后现代地理学相融合,提出了“地缘机体”(geo-body)和“国家感”(nationhood)的概念,认为“民族国家的地缘机体仅仅是以地图为主要技术的现代地理学话语的一个结果”,在很大程度上,暹罗的“国家感”是“被‘地图上的暹罗’(Siam-on-the-map)的概念创造了出来”②。“国家感”或“民族感”是指一个民族国家的成员被设想成是一个整体,而民族的本质被普遍灌输到成员内心之中,它建立在同一性和差异性两种认同基础之上。在泰国,“国家感”体现在“泰国性”(Thainess,泰文为khuampenthai)的建构中,“泰族”成为一种均质的想象物。通猜自创的新术语“地缘机体”,是作为一个整体的“国家感”的最具体的特征和最坚实的基础,它描述了形塑“国家感”空间的领土性技术是如何产生作用的,这一过程伴随着观念的更新和知识的替代,特别是前现代泰国对现代地理学知识和地图绘制技术的接受。这种更新和替代并不容易,通猜分别对“边界”(boundary)、“領土主权”(territorial sovereignty)和“边缘地带”(margin)这3个现代观念在泰国的出现进行了历史追溯,现代地理学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替换了传统的本土观念,将一个民族国家的“地缘机体”凸显出来,地图成为支撑这种观念的具象。在理论上,一幅地图仅仅反映一个国家的地理边界;但在现实中,领土主权观念是先于现代国家出现的,有时仅体现在地图上。对此,杜赞奇评论道,领土争夺意味着那里的地理“真实”有军事力量做后盾,在这种意义上“地理知识创造了其客观实体”①。

通猜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消解传统史学的立足观点。“殖民主义威胁论”将泰国塑造为一个弱者,官方还建构出一个领土不断沦丧的历史记忆:1788—1800年,槟榔屿和威斯利被割让给英国;1793年,土瓦、墨吉及丹那沙林被缅甸夺走;1867年,柬埔寨大部分地区被割让给法国;1888年,西双楚泰被法国占领;1893年,湄公河左岸的老挝地区被割让给法国;1904年,湄公河右岸的老挝地区及对面的琅勃拉邦和占巴塞被割让给法国;1907年,柬埔寨西部(暹粒、诗梳风和马德望)被割让给法国;1909年,吉打、玻璃市和丁加奴被割让给英国。这种痛苦记忆激发了泰国人的民族主义情绪,也被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銮披汶政府用于“大泰族主义”的建构话语之中。这种历史叙事巧妙地将前现代政治用现代话语重新包装,并最终导向民族主义。在东南亚半岛地区前现代国家的政治结构中,政治权威之间的关系是等级化的,沃尔特斯(O. W. Wolters)称之为“曼荼罗”(mandalas)或称“王圈”(circles of kings)制②,坦比亚(Stanley J. Tambiah)则用“星云政体”(galactic polity)来描述这种王国内部及王国之间的权力关系③。地区性大国在这个结构中处于权力中心,如古代暹罗、越南和缅甸等,大国势力之间分布着小型的城邦国,它们向更强大的国家称臣纳贡。它们的宗主—附属关系是松散和动态的,而且由于地广人稀,在国与国之间有大片无人居住的空白地带,没有统一的国家概念,更遑论领土和主权了。在英国人和法国人到来之前,泰国人根本没有构想过边疆和边界。当1826年英国派出使节,希望就刚刚控制的缅甸领土与泰国议定边界之时,泰国官员显得迷惑不解,认为此举毫无必要。相比于确认边境的领土,他们更关心如何控制该地区的居民。当泰国政府意识到领土的重要性时,才开始雇佣外国专家,派遣地图绘制小队、军事分遣队和行政官员去勘测边界、绘制地图,不仅主张对那些传统的附属国,还包括城邦间大片无人区域都拥有主权。在通猜看来,如果一定要用现代观念套用到前现代政治秩序中,那么泰国对于老挝(琅勃拉邦、万象、占巴塞)、柬埔寨等周边弱小的附属国来说,与英法殖民者无异。如果借用伊索寓言的比喻,暹罗是弱小的“羔羊”,而英法殖民者是“恶狼”,那么对于这些边疆邻国而言,暹罗同样是一只“恶狼”。泰国与英法之间是赤裸裸的竞争关系,所谓“沦丧”不过是竞争失败的产物而已。

此外,对泰国人特别是宫廷史学家们引以为傲的“未沦为殖民地”的说法,通猜也进行了批驳。泰国的确在名义上维持了主权独立,但在经济上却被纳入殖民地经济体系中,甚至是自己主动寻求加入其中的,而且英法两国将泰国作为“缓冲带”,客观上给了泰国圆滑外交以求自保的机会,否则以泰国当时的国力是难以抵挡殖民者的坚船利炮的。朱拉隆功改革的确增强了国力,但1893年的法暹冲突彻底击碎了泰国军事强国的美梦。之后,通猜通过对近代泰国“文明化”和现代泰国史学的兴起的研究,继续深入探讨这个问题①。他指出,泰国实际上是在迈克尔·赫兹菲尔德(Michael Herzfeld)所说的“隐蔽殖民”(Crypto-Colonialism)②

之下师仿西方,精英阶层在泰国西化转型上是主动的,也是有取舍的,既要获取西方先进的科技文明,又要小心翼翼地避免现代激进思潮冲击国体,他们的根本目的只是维护和巩固王权。这从根本上推翻进步主义和发展主义语境下,泰国君主在这一系列历史事件中的核心领导地位。

四、通猜·威尼差恭的“新史学”思想

在《图绘暹罗》出版后,通猜又通过一系列文章继续对传统史学进行批判,并试图在丹隆学派之外,以新的史学思想确立历史话语范式,推动泰国史学的发展。1995年,通猜发表了一篇名为《历史的景观变化:自1973年以来泰国的新历史》(The Changing Landscape of the Past: New Histories in Thailand since 1973)③的文章,详细梳理了1973年之后泰国史学发展的新局面,泰国传统史学的根基已出现松动。一是来自尼提·尤希翁(Nithi Aeusrivongse),他认为服务于民族国家和君主制的旧史学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他反对以王都为中心的线性历史,它是一种“大写的历史”。他提出需要一种更具批判性的方法和一种“总体历史”(total history), 即将历史探寻延伸到各种主题、地区和时代, 以取代这种极端的皇家政治史。二是来自查提·纳塔素帕(Chatthip Natsupha),他吸收了20世纪50年代集·普米萨等人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开始进行经济史的研究,揭示了古代社会的剥削本质,抨击了关于君主的“伟人”理论。三是来自希萨·万利坡东(Srisak Vallibhotama)、素集·翁贴(Sujit Wongdes)和缇达·沙拉雅(Dhida Saraya)等人对泰国古史的研究,揭示了泰国历史多元化和多样化的本质,素可泰只是众多泰人古代政权之一,他们试图构建暹罗的多中心、非线性的历史,大力提升“地方史”,代替以历朝王都为主线的王朝史和以泰族为核心的民族国家历史。通猜认为,这些“新历史”会在根本上改变泰国史学的样貌,它们的时间跨度比传统史学更广,视野更宽,并扩展至经济领域。泰国历史不再是伟大人物(主要是国王们)的现代政治编年史,也不再是一个中心的历史,历史的主要情节也不只是泰族人为争取独立而斗争的故事。

通过对这些史学思想的总结,通猜试图梳理出几条摆脱传统史学的方法和路径,推动泰国“新史学”的发展。随后,通猜又撰文分别从几个方面提出他的“新史学”理念。首先,通猜肯定并大力提倡“地方史”(local history)的研究,因为它挑战了主流历史的“中央集权的历史意识”(centralist historical ideology)。缇达·沙拉雅是致力于“地方史”研究的代表,她认为,传统史学中太多的政治史强调伟人作用,是一种缺乏语境和过程的静态历史,是一个缺乏平民大众文化的“王国史”和“民族史”。她认为,“地方史是一个地方社会的历史”,“一个强调大众的社会历史”④,它是自下而上的,關注民俗材料,关注大众的思想和文化。通猜肯定了“地方史”的意义,但也指出既有的“地方史”研究的问题:无论历史分期还是在独特的历史价值上,“地方史”都与国家叙事保持一致,从而被宫廷的国家历史主导,成为一种“非中心化但整合的地方史”①。

有鉴于此,通猜提出另一种超越传统史学叙事的替代方案,他称之为“空隙写作”(writing at the interstices)②。他认为,传统史学关注的作为空间身份和历史主体的“民族”的地位已经衰落,在远离中心的边缘地区存在着少数族群或处于主流文化之外的乡民群体,他们有区别于中心的历史认知,这暴露了以泰族或曼谷作为叙事主体的局限性,它们构成了通猜所谓的“内部的他者”(the others within)③。在国家主权完整不再受到区域主义的威胁的时候,“地方史”不应随着地方被纳入国家行政管理而被纳入国家叙事之中。泰北的兰纳及被许多学者称为“赞米亚”(Zomia)④的山地地区即是这种边缘的空隙地区。

通猜的“空隙”还有另外一层含义,即全球化与本地化之间的“空隙”。全球化(globalization)或跨文化的世界力量的影响要落地必须经过“翻译”,即一种本地化(localization)的过程,才能被当地环境理解和接受。换句话说,“没有本地化就没有全球化;没有后者,前者也不可能发生”⑤。全球化与本地化之间的接触地点,是地方积极参与跨国影响的文化生产和变革的地点和时刻,霍米巴巴称之为“文化点”(locations of culture),通猜则谓之“空隙”⑥。这种空隙既对抗只关注世界宏大叙事的全球主义者,也反对仅看到国家历史进程的民族主义者,全球与地方处于同一进程中,是不可分割的。泰国传统史学基于民族主义对泰族和“泰国性”的建构,以及泰国为对抗殖民主义而改革,未沦为殖民地并实现了“文明化”的话语,实际上是一种以西方理论为模板和原型的复制,是其衍生物。“新史学”观下的民族主义正是要求凸显本地化经验,西方的民族主义恰恰因为来得太早,因而不是充分发展的,在殖民和后殖民背景下形成的民族主义是跨文化的混合产物,只有遇到地方的不同经验时,才能得到充分理解。因此,陈旧的历史叙事体系需要超越,需要产生新的价值和意义,跨文化和本地化的过程是必须的,既要将跨文化的经验本地化,又要具备全球史的视野,超越狭隘的本土知识体系的限制。

对突破传统的宫廷史学范式的桎梏而言,“空隙写作”是一条可能的路径,它会刺激新的本土意识的产生,也将促进本土经验充分地理论化。这种转变是至关重要的,泰国不再只是被动地接受国际(主要是西方)理论的影响,而是主动参与到全球化的知识生产中,从一开始就超越传统史学的理论框架。相应地,通猜指出,这对历史学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一个进行“空隙”研究的历史学家“应该对文化差异及其变化的细微差别有敏感的认识”。在这一点上,泰国本土的学者应有比较优势,因为这对语言的敏感性要求较高,但同时学者们也要有足够的信心和雄心做出理论上的创新,而不是满足于对本土进行民族志式的个案贡献⑦。

结   语

近些年来,通猜将学术和活动重心逐渐转移回泰国,为使学界和社会正视1976年“十月六日事件”对泰国社会和历史的价值与意义,对其进行广泛的讨论而奔走呼吁。他用英文撰写的书籍和文章被译成泰文结集出版,同时仍笔耕不辍,不断撰文呼吁更多学者加入“新史学”思想的大军中。近年来,泰国也涌现出一批挑战传统史学叙事的历史著作,多出自年轻一辈的泰国学者之手,他们大多具有较好的外语水平和较前辈学者更宽广的视野,他们在进行泰国历史研究的时候也比以往更加自信,不再对西方亦步亦趋地模仿,也没有西方学者“东方主义”的思想包袱。他们的写作会给学界带来新的视角和问题意识,这些正是通猜希望见到的景象。

注: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泰国〈阿瑜陀耶王朝皇家纪年〉翻译与研究》(17BSS004)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参考文献:

1. (美国)通猜·威尼差恭著,袁剑译:《图绘暹罗:一部国家地缘机体的历史》,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

2. (美国)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著,吴叡人译:《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增订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

3. 罗杨:《民族国家地缘机体的“生命史”——〈图绘暹罗〉书评》,《西北民族研究》2018 年第2 期。

4. 袁剑:《“图绘暹罗”的场外意义》,《读书》2017年第5期。

5.(泰国)颂德帕蓬叻校订:《阿瑜陀耶王朝皇家纪年(布拉德利印刷厂印版)》(泰文),曼谷:柯西出版社,2006年版。

6. (泰国)通猜·威尼差恭:《十月六日,难以忘怀、不忍追忆》(泰文),暖武里:同一片天出版社,2015年版。

7. (泰国)集·普米萨:《泰国萨迪纳制的真面目》 (泰文),暖武里:神圣智慧出版社,2007年版。

8. (泰国)尼提·尤希翁:《泰国历史研究200年及未来展望》(泰文),载尼提·尤希翁:《国破、达信王和泰國历史》,曼谷:民意出版社,2000年版。

9. (泰国)缇达·沙拉雅:《地方史》(泰文),曼谷:古城出版社,1986年版。

10. Thongchai Winichakul,“The Changing Landscape

of the Past: New Histories in Thailand since 1973”, 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Vol. 26, No. 1 (March 1995).

11. Thongchai Winichakul,“Writing at the Interstices:

Southeast Asian Historians and Postnational Histories in Southeast Asia”, Abu Talib Ahmad and Tan Liok Ee ed., New Terrains in Southeast Asian History, Athens: Ohio University Press, 2002.

12. Thongchai  Winichakul,“The   Others  Within: Travel and Ethno-Spatial Differentiation of Siamese Subjects 1885-1910,” Andrew Turton eds., Civility and Savagery: Social Identity in Tai States, Richmond, Surrey: Curzon, 2000.

13. Charnvit  Kasetsiri, “14  October  1973”,  in Charnvit Kasetsiri, Studies in Thai and Southeast Asian History, Bangkok: The Foundation for the Promotion of Social Science and Humanities Textbooks Project, 2015.

14. Charnvit Kasetsiri, The Rise of Ayudhya: A History of Siam in the Fourteenth and Fifteenth Centuries, Kuala Lumpur: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Duang Kamol Book House, 1976.

15. Charnvit Kasetsiri, “Thai Historiography from Ancient Times to the Modern Period”, in Charnvit Kasetsiri, Studies in Thai and Southeast Asian Histories, Bangkok: Foundation for the Promotion of Social Science and Humanities Textbooks Project, 2015.

16. David  Morell  and  Chai-anan  Samudavanija, Political Conflict in Thailand: Reform, Reaction, Revolution, Cambridge, MA: Oelgeschlager, Gunn & Hain, 1981.

17. O. W. Wolters,  History,  Culture and  Region in the Southeast Asian Perspectives,Singapore: Institute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1982.

18. Stanley J. Tambiah, World Conqueror and World Renouncer: A Study of Buddhism and Polity in Thailand against a Historical Backgroun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6.

19. Michael  Herzfeld,“The  Absent  Presence: Discourses of Crypto-Colonialism”, The South Atlantic Quarterly, Vol. 101, No. 4 (Fall 2002).

20. Prasenjit  Duara,“Review, Siam  Mapped: A History of the Geo-Body of a Nation by Thongchai Winichakul”,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Vol. 100, No. 2 (April 1995).

21. Richard A. O'Connor, “Review, Siam Mapped: A History of the Geo-Body of a Nation by Thongchai Winichakul”,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Vol. 56, No. 1 (Februray 1997).

22. David Hicks,“Review, Siam Mapped, A History of the Geo-Body of a Nation by Thongchai Winichacul”, Crossroads: An Interdisciplinary 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Vol. 9, No. 1, 1995.

(責任编辑: 颜  洁)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东方文学研究中心 / 外国语学院

①Thongchai Winichacul, Siam Mapped, A History of the Geo-Body of a Nation,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1994. 该书中译本为:(美国)通猜·威尼差恭著,袁剑译:《图绘暹罗:一部国家地缘机体的历史》,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

②Prasenjit Duara,“Review, Siam Mapped: A History of the Geo-Body of a Nation by ThongchaiWinichakul”,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Vol. 100, No. 2 (April 1995), pp. 477~479.

③Richard  A. O'Connor, “Review,  Siam  Mapped: A History of the Geo-Body of a Nation by Thongchai Winichakul”,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Vol. 56, No. 1 (Februray 1997), pp. 279~281.

④David Hicks, “Review, Siam Mapped, A History of the Geo-Body of a Nation by Thongchai Winichacul”, Crossroads: An Interdisciplinary 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Vol. 9, No. 1, 1995, pp. 110~112.

⑤《图绘暹罗》一书正是通猜在其博士学位论文基础上出版的。

⑥(美国)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著,吴叡人译:《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增订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66~173页。

⑦罗杨:《民族国家地缘机体的“生命史”——〈图绘暹罗 〉书评》,《西北民族研究》2018 年第2 期,第216~219页。

⑧袁剑:《“图绘暹罗”的场外意义》,《读书》2017年第5期,第32~39页。

①(美国)通猜·威尼差恭著,袁剑译:《图绘暹罗:一部国家地缘机体的历史》,《前言》,第2页,《致谢》,第8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

②此次事件也被称为“十月十四日事件”,是泰国民主运动史上的标志性事件。

③(泰国)通猜·威尼差恭:《十月六日,难以忘怀、不忍追忆》(泰文),暖武里:同一片天出版社,2015年版,第5~7页。

④Charnvit  Kasetsiri, “14 October 1973”,  in  Charnvit Kasetsiri, Studies in Thai and Southeast Asian History, Bangkok: The Foundation for the Promotion of Social Science and Humanities Textbooks Project, 2015, p. 379.

⑤David  Morell  and  Chai-anan  Samudavanija, Political Conflict in Thailand: Reform, Reaction, Revolution, Cambridge, MA: Oelgeschlager, Gunn & Hain, 1981, pp. 146~149.

⑥关于泰国建构“以国王为元首的民主制”的具体进程,参见金勇:《以国王为元首的民主制:当代“泰式民主”的文化建构》,《东南亚研究》2018年第2期。

①集·普米萨是泰国著名的左翼作家和学者,出生于1930年,深受高尔基和鲁迅影响,后上山加入泰国共产党游击队,1966年在泰国东北部山区被军政府枪杀。关于集·普米萨及其代表著作《泰国萨迪纳制的真面目》一书的最为完整与系统的研究,参见Craig J. Reynolds, Thai Radical Discourse: The Real Face of Thai Feudalism Today, Ithaca, New York: Cornell University Southeast Asia Program, 1987.

②(泰国)集·普米萨:《泰国萨迪纳制的真面目》(泰文),暖武里:神圣智慧出版社,2007年版,第64页。

①②④Charnvit Kasetsiri, The Rise of Ayudhya: A History of Siam in the Fourteenth and Fifteenth Centuries, Kuala Lumpur: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Duang Kamol Book House, 1976, pp. 1~3, p. 7, p. 9.

③(泰国)尼提·尤希翁: 《泰国历史研究200年及未来展望》(泰文),载尼提·尤希翁:《国破、达信王和泰国历史》,曼谷:民意出版社,2000年版,第3~10页。

①(美国)通猜·威尼差恭著,袁剑译:《图绘暹罗:一部国家地缘机体的历史》,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201页。

②④Charnvit Kasetsiri,“Thai Historiography from Ancient Times to the Modern Period”, in Charnvit Kasetsiri, Studies in Thai and Southeast Asian Histories, Bangkok: Foundation for the Promotion of Social Science and Humanities Textbooks Project, 2015, p. 13, p. 16.

③许云樵曾说,国际上许多学者都认为丹隆是对东南亚历史研究贡献最大的3位历史学家之一,另外两位是中国学者冯承钧和法国学者伯希和。参见贺圣达:《东南亚文化发展史》,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19页。

⑤集·普米萨将前现代暹罗的社会形态称作“萨迪纳社会”,等同于封建社会时期,将传统宫廷中萨迪纳阶层等同于封建统治阶级。

⑥(泰国)集·普米萨:《泰国萨迪纳制的真面目》(泰文),暖武里:神圣智慧出版社,2007年版,第63页。

①除了朱拉隆功大学和法政大学,泰国大学普遍建于20世纪50年代之后,而且历史课程和专业大多开设得相对较晚。

②(美国)通猜·威尼差恭著,袁剑译:《图绘暹罗:一部国家地缘机体的历史》,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22页。

①Prasenjit Duara,“Review, Siam Mapped: A History of the Geo-Body of a Nation by Thongchai Winichakul”,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Vol. 100, No. 2(April 1995), p. 478.

②O. W. Wolters, History, Culture  and  Region  in the Southeast Asian Perspectives, Singapore: Institute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1982, p. 16.

③Stanley J. Tambiah, World  Conqueror  and  World Renouncer: A Study of Buddhism and Polity in Thailand against a Historical Backgroun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6, chapter 7.

①參见Thongchai Winichakul, “The Quest for ‘Siwilai’: A Geographical Discourse of Civilizational Thinking in the Late Nineteenth and Early Twentieth-Century Siam”,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Vol. 59, No. 3 (August 2000), pp. 528~549; Thongchai Winichakul,“Siam’s Colonial Conditions and the Birth of Thai History”, Volker Grabowsky ed., Southeast Asian Historiography Unravelling the Myths: Essays in Honour of Barend Jan Terwiel, Bangkok: River Books, 2011, pp.20~41.

②Michael Herzfeld, “The Absent Presence: Discourses of Crypto-Colonialism”, The South Atlantic Quarterly, Vol. 101, No. 4 (Fall 2002), pp. 899~926.

③Thongchai Winichakul, “The Changing Landscape of the Past: New Histories in Thailand since 1973”, 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Vol. 26, No.1(March, 1995), pp. 99~120.

④(泰国)缇达·沙拉雅:《地方史》(泰文),曼谷:古城出版社,1986年版,第25页。

①Thongchai Winichakul, “The Changing Landscape of the Past: New Histories in Thailand since 1973”, 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Vol. 26, No. 1 (Mar., 1995), p. 113.

②⑤⑥⑦Thongchai Winichakul, “Writing at the Interstices:

Southeast Asian Historians and Postnational Histories in Southeast Asia”, Abu Talib Ahmad and Tan Liok Ee ed., New Terrains in Southeast Asian History, Athens: Ohio University Press, 2002, pp. 3~29, p. 13, pp. 13~14, pp. 23~24.

③Thongchai Winichakul,“The Others Within: Travel and Ethno-Spatial  Differentiation  of  Siamese  Subjects  1885-

1910”, Andrew Turton eds., Civility and Savagery: Social Identity in Tai States, Richmond, Surrey: Curzon, 2000, pp. 38~62.

④關于“赞米亚”的研究,可参(美国)詹姆士·C·斯科特著,王晓毅译:《逃避统治的艺术:东南亚高地的无政府主义历史》,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