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尔南的神话学思想
—— 评《众神飞飏——希腊诸神的起源》

2021-07-05 03:26刘雪瑽
民间文化论坛 2021年3期
关键词:宙斯神话秩序

刘雪瑽

让-皮埃尔·韦尔南(Jean-Pierre Vernant)一生致力于古希腊神话、哲学、历史、宗教方面的研究,著作颇丰。他85岁高龄时,在巴黎出版了著作《众神飞飏——希腊诸神的起源》(L'univers, les dieux,les hommes: récits grecs des origines),4年后中译本出版。数十年来致力于希腊文化研究的韦尔南,在晚年回到神话的文本本身,像为孩童讲故事一样将一则则神话娓娓道来。看似最浅显、最质朴的表达,却蕴含了他一生思想的精华。他将自己对希腊神话与文化,甚至对人类与世界的理解,打碎后融入到讲述中去,给这些神话打上了属于韦尔南的烙印。

一、希腊神话的讲述

韦尔南从创世神话开始讲述,第一章“宇宙的起源”对世间万物的来源作出了解释。最初世间只有卡奥斯(chaos),希腊人称之为“混沌”。韦尔南解释其为“一个黑暗的空虚,那里什么都不能被分辨。”①[法] 让-皮埃尔·韦尔南:《众神飞飏——希腊诸神的起源》,曹胜超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02年,第1页。下文引用本书内容时仅随文标注页码。而后,卡奥斯的深处长出了大地盖亚,又生出了原始爱神埃罗斯。盖亚生育了天空乌拉诺斯、海浪蓬托斯。乌拉诺斯与盖亚不断交媾,孕育出十二提坦神、独眼三兄弟与百臂三巨人。幼子克罗诺斯对于父亲的阉割,使得天地初开,从此有了空间与时间。被“去势”的乌拉诺斯的伤口流出的血液生出了代表仇恨、暴力与战争的诸神。而他的生殖器被扔入大海,生出了美神、爱神与欲望之神。

诸神诞生之后,便进入了第二章“诸神的战争”的讲述。韦尔南在此章节描述了世界被创造之后,诸神如何分配权利的过程。当时十二位提坦神统治世间,克罗诺斯是掌权者。他十分惧怕权利的丧失,于是不仅将独眼三兄弟与百臂三巨人打入地府,而且将自己的孩子统统吞入腹中。妻子瑞亚用石头骗过克罗诺斯,将幼子宙斯藏起来抚养。宙斯长大后拯救了被吞食的兄弟姐妹,他们与提坦神开战,并依靠诡计取得了胜利。战争结束后宇宙重回到原始的混沌状态,宙斯重建了世界,创立了秩序。宙斯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实施了一系列举措:他公正地对待诸神并进行权利分配;为了掌握世间的一切诡计而吞食了妻子墨提斯;打败了试图挑战他的“混沌怪物”梯丰与巨人;创造了奥林匹亚法庭,用法律统治神界。在“黄金时代”,人神共处,人类不会衰老,世间没有女性,也没有死亡。

第三章由诸神的故事进入人类的世界,韦尔南在此章节描述了人与神之间的决裂,以及人类秩序的建立。当宙斯与提坦神分出胜负之后,人神之间也开始分离,黄金时代结束。普罗米修斯在此过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宙斯委派他进行一场公平的分配,来决定人与神之间的地位。普罗米修斯却想用诡计欺骗宙斯,宙斯将计就计,从此神成为不朽的存在,而人却是必死的。宙斯受到了欺骗,决定惩罚人类,于是收走了火与小麦。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来火种,从此人可以吃到熟食,却必须辛勤耕作才能获得食物。宙斯又制造出第一个女人潘多拉,将她送去人间,从此人类需要两性交合才能繁衍后代。潘多拉无意间打开了罪恶之瓮,使人间从此出现了疾病与灾祸。

第四章、第五章分别是特洛伊战争与奥德修斯的奇遇,对应的是两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与《奥德赛》的故事。韦尔南在特洛伊战争的部分主要描述了战争的起因,强调了人类之间的征战是由神挑起的。在此,神的过失与人的罪恶像是一扇镜子的两面,彼此映照,实为一体。

第六、七、八章的内容都是希腊悲剧常常涉及的主题,也是韦尔南在研究中常常关注到的问题:酒神精神、俄狄浦斯情结与死亡女妖戈耳工。韦尔南通过酒神的叙述主要强调的是“本地与异乡”“自我与他者”“男性与女性”与“正统与异端”之间的对立与辩证。正如他在叙述中所说:“拒绝他者,就是丧失自我”(第158页),“当一群人拒绝承认另一群人、拒绝与他们分享资源的时候,这个群体自身就将变成另一可怕的群体”(第159页)。

全书八章大致是按照创世时间顺序进行的编排。其中前三章可被视为改编自赫西俄德的神话文本,先讲宇宙创立,再谈诸神间的权力争夺,最后是神与人之间的秩序分配。接下来两章是改编自两部《荷马史诗》的文本,讲述的是人神分离之后,人间的战争与战后英雄的历险。接下来的两章讲的是忒拜城的故事,最后一章则是英雄斩杀戈耳工的故事,这三章的内容不仅是古希腊悲剧中无法绕开的主题,更包含了韦尔南一向关注的目光凝视、迷狂与死亡的主题。

二、讲述背后的神话学逻辑

(一)秩序的建立

在讲述希腊创世神话时,韦尔南格外关注秩序的建立。万物初始之时的混沌被他描述为一个极其无序的存在。

下降、眩晕、混乱的空间,没有边界,没有底端,一切都被这个卡奥斯粘住,它就像一个无边的巨口,似乎能把一切都吞进漫无尽头的漆黑夜晚。所以在本源上,只有卡奥斯,只有这个盲目、漆黑、无限的深渊。(第1页)

创世神话一定伴随着秩序的生成,韦尔南选择了大地的生成,这是一个“诸神、人类和兽类都可以从容地行走其上的东西。他是世界的平台”(第2页)。可见韦尔南认为大地不仅是一种被创立的秩序,更是创造秩序的平台。接着,天空被大地生出,但此时天地未开,世界仍未彻底脱离无序的混沌。韦尔南强调此时世界的状态为天空与大地紧紧拥抱在一起,他们之间毫无缝隙,因此万物没有空间生长,生命也就无法被创造。那么,创世神话中总需要一位神来打破混沌,创立秩序。韦尔南将这个壮举称为是极其狡诈的,伴随着疼痛、暴力与鲜血,克罗诺斯割掉乌拉诺斯的生殖器,天空因疼痛而“轰然与盖亚分离,从此永远固定在世界的最高处,再也不能动弹”( 第7页)。天地分离,世界有了上下,这样的秩序一旦建立,才提供了万物生长的空间。

此时韦尔南描述的创世神话暂时告一段落,接下来则进入神界的代际更迭。如果我们将天空乌拉诺斯的统治视为第一代神的时代,那么他可被视为一种野蛮的、无序的统治。而阉割者克罗诺斯的统治可被视为第二代神的时代,他利用诡计与暴力反抗父亲,将其去势,从而夺权。显然韦尔南认为第二代神是具有一定的秩序性的,克罗诺斯将自己的怪胎兄弟关入地府,而他们独眼、百臂与力大无穷的特点代表着原始力量。克罗诺斯试图建立一定的秩序,将可能会制造混乱的因素用暴力扼制,比如吞食自己的孩子。而宙斯的诞生则源于一个诡计,他的母亲用石块代替他而被父亲吞下。韦尔南在描述秩序创立的过程时,总是屡次提及“诡计”“狡诈”“狡猾”一类的词,显然在新一代神对抗更为原始、强大的上一代神时,不运用计谋而单凭蛮力是无法取胜的。宙斯作为第三代神,在推翻父亲统治时也运用了诡计,他用泻药使父亲“生”出了被吞食的兄弟姐妹,并率领他们与父亲作战。韦尔南认为这场战争并不势均力敌,因为“提坦们代表着强暴的、狂热而无秩序的力量,为了战胜他们,宙斯自己的阵营里也需要此类力量”(第18页)。韦尔南提到提坦神是自然神灵,拥有自然力量的粗暴猛烈与无秩序,而这是理性、秩序所难以战胜的,除非利用诡计。宙斯是理性与秩序的代言人,而他将提坦神的怪胎兄弟拉入自己阵营,并利用欺诈性思维在关键时刻扭转了战局。可见,韦尔南在描述三代神间的世代更迭、恩怨情仇时,是秉承着一条从无序到秩序的矢量轴进行叙述的。三代神,从原始、混沌到理性、秩序,是一个逐步进化的过程,而权力的更迭往往伴随着暴力与诡计。韦尔南认为,秩序的建立一定伴随着痛苦,而胜利往往属于拥有理性与智慧的一方。

宙斯的统治是秩序井然的,韦尔南屡次提到他所代表的理性、公正、节制,而这正是希腊城邦的精神。当宙斯与克罗诺斯之战达到高潮时,天地尽毁,混沌瞬间反噬了秩序,世界回到了无秩序、不定型的状态。因此,胜利者宙斯需要重整宇宙,这在神话学中被称为“再创世神话”。宙斯“重建了世界,把混沌、把万物莫辨、杂乱无章的卡奥斯重新建造成一个有序的世界”(第21页)。我们看到,虽然宇宙早有分层,但是状态一直不稳定,人与神的界限也不清晰。宙斯为了重整秩序,不仅将失败的提坦神打入冥界,而且在神界创造了法律,彻底杜绝了神界的纷争。同时,韦尔南提到宙斯把“澄明太空中一切坏的东西都已经或者被锁在塔尔塔罗斯之内,或者被赶到地上的凡人那里去了”( 第43页),实际上是在苦心维护自己建立的秩序。为了维护神界的稳定,一切不符合秩序的东西都要被驱逐出去,以此来保证神界的纯净。同时,韦尔南强调,“在诸神分裂之后,人神之间的分离也开始了”(第45页)。人神的分离也是宙斯所要创造的秩序的一部分。但他是公平公正的,于是组织了一场分配,来决定人与神之间的位置。得胜的神得享不朽、快乐、宁静与美丽,而人类则饱受生老病死、痛苦、战争与劳作的摧残。

自此,宇宙间的秩序分配已然完成。韦尔南在本书的后半部分,在描述人类的战争、英雄的历险等情节时,依然时时关注人类世界的秩序建立,以及非人“他界”的混沌与黑暗。比如奥德修斯的回归之路上,曾经穿越地狱的入口,韦尔南将此地描述为“那里永远没有白昼,永远是黑夜,永远是大雾”( 第105页)。这是一个无秩序的世界,而英雄要想从中全身而退,必须从无序的鬼魂中准确找到智者提瑞西阿斯,跟从他的指引行事。这无疑也是从无序中寻找秩序的行为,只有如此才能获得安全。

韦尔南对于秩序的关注贯穿全书始终,也在他的其他著作中占据重要地位。宙斯所代表的公平、公正、法律与节制精神,与希腊城邦制度所倡导的精神不无二致。伴随着宙斯对诸神权力的公正分配,城邦也将权力平均分配到每个公民身上;伴随着宙斯法庭的建立,城邦也建立了法律。韦尔南在神话的描述中是穿插了他的希腊哲学观的。

(二)二元辩证

我们注意到韦尔南在叙述神话的过程中,常常会提到一种二元对立与互相转化的情况。世界上种种互为对立面的存在,最初是同出一源的,而韦尔南在行文中总会予以强调,从中可以看出他作为学者的神话观念。比如混沌中长出了大地,韦尔南强调混沌的空虚、混乱、无边界,同时提到大地的清晰、分离、明确,因此“它代表了混沌的反面”(第1页)。混沌生出了与自己对立的大地,大地又生出了与自己对立的天空与海浪。“这些东西一被她排出,就变成了她的复制品和她的对立面了”(第4页)。天空与大地位置上下相对,大小一致,像是复制品,又像是镜面的反射。而海浪不断流动着钻入大地体内,与大地的坚固、密集截然相反。这是创世神话中被创造实体之间的辩证思维,此外,较为抽象的创造物中同样具有这样的辩证性。

混沌除了生出大地之外,还生出了绝对的黑暗(埃瑞波斯)与夜神(尼克斯)。韦尔南将埃瑞波斯神描绘为处于纯粹状态的黑暗力量,而且体内没有任何异质的东西。这次生育中并没有蕴含太多的辩证性,但夜神尼克斯的生育却充满了二元对立的特征。他生育了日神(赫墨拉)与绝对的光明——“以太之光”(埃忒尔)。韦尔南在此处还特别点出了日夜的轮转,黑夜呼唤白昼的来临,而没有白昼就没有黑夜。由此可见,当一物生出了与自己相对立的另一物时,也是在对自己进行重新定义。由此,属于绝对光明的天界就与属于绝对黑暗的冥界塔尔塔罗斯区分开了,而大地处于中间地位,则被昼夜二神交替管理着。当宙斯创立秩序之后,神、人二分,大家各归其所,三层宇宙的结构也固定了下来。为使结构更加清晰,我们可以简要绘制下表:

居住者 宇宙分层 特征神人、动植物战败之神天空 不朽凡间 生老病死地狱 塔尔塔罗斯 不朽埃忒尔 绝对的光明 以太之光日神、夜神更替转换埃瑞波斯 纯粹的黑暗

此外,当乌拉诺斯被阉割后,他也生出了一些子女,其中不乏截然对立的存在。生殖器一被割下,片刻间就从血液里生出了仇恨与惩罚之神(埃里尼斯),紧接着生下一系列暴戾的神。韦尔南强调乌拉诺斯的血液产生了三种神,“分别代表着暴力、惩罚、争斗、战争、屠杀”(第10页)。而当生殖器被扔入大海后,精液与海浪的结合却生出了美神、爱神与欲望之神。换言之,去势的乌拉诺斯既生出了仇恨与争斗,又生出了爱。对此,韦尔南解释说:“厄里斯和埃罗斯是同一基础性事件的产物,这一行动打开空间,开启时间,使前后相承的世代出现在帷幕已经拉开的世界舞台上。”(第12页)的确,对一个家庭或一个人类群体内部而言,不和睦与爱总是相伴相生的,而在这种争斗与和平之间的反复摆动,则促进了世代的更迭与世间秩序的生成。当然,战争不能永远进行下去,一旦秩序建立,世间将暂时归于平静,但试图破坏秩序的力量却隐藏在角落中,永远蠢蠢欲动。

在韦尔南的观念中,虽然世界万物中充满了二元对立,但是相互对立的二者之间往往界限并不分明,在特定条件下是可以相互转化的。比如坚实稳固的大地,虽然已经从混沌中分化出来,成为独立存在的个体,但是其根源仍然深深扎在塔尔塔罗斯之内,与混沌相连。关于塔尔塔罗斯的存在,韦尔南的论述不多,却总在行文中穿插入关于混沌或是混沌力量试图反扑的叙述。秩序与混沌是一组二元对立的观念,秩序的建立伴随着流血与战争,着实不易。混沌被视为秩序的破坏者,不仅位于宇宙的底层,而且关押着被神界排斥的原始暴力之神。这些神被韦尔南视为是秩序的挑战者与破坏者,他们一旦胜利,世间秩序将土崩瓦解,整个宇宙将复归混沌。

如前文所述,宇宙中从第一代神乌拉诺斯到第三代神宙斯,神的代际更迭也是一个原始性逐渐减少、理性与智慧不断增加的过程。提坦神的怪胎兄弟被韦尔南视为具有混沌特征的存在,提坦一般具有无秩序的特征。宙斯通过智慧操控了一部分可控的无序力量,来对抗不可控的无序力量。继而,他将不可控的无序关入混沌,再将可控的部分收编入秩序之中。但是正如混沌永远深埋于大地之下,被关入塔尔塔罗斯的提坦神们也永不会死亡一般,秩序的对立面永远隐藏、潜伏着,随时准备反扑。无序反扑的例子有二,一是盖亚与塔尔塔罗斯之子梯丰的挑战,二是巨人的挑战。韦尔南对梯丰出生的叙述十分有趣,盖亚在与她之上的乌拉诺斯生育提坦等一系列子女后,又与处于她之下的塔尔塔罗斯生育了梯丰,因此梯丰是由一半混沌构成的。韦尔南将他视为混沌的代言人,是“万物的胡乱混合”(第30页)。韦尔南花费了一番笔墨来描述这场战争的激烈程度,以及宙斯一度濒临失败的局面,但在关键时刻,仍然是智慧起到了扭转局面的作用。如果说梯丰之战喻义着对秩序的挑战,那么巨人之战可被视为人类对神灵的挑战。正如韦尔南所说,巨人归根结底属于人类,在必死与不朽之间摇摆。宙斯在两场战役中都赢了,因此宇宙结构得到了维护,人与神之间的秩序也得以维持。但是,韦尔南也提到,提坦与梯丰们不会死去,而是如同休眠火山一般暂时睡去,无序的力量并未消失,秩序仍然时刻处在被无序反扑的危险之中。

在韦尔南这里,截然对立的矛盾两面,却往往同根同源,甚至会互相转换。这不由令人想起他对于逻辑(Logos)是从神话(Mythos)中分化而来的说法,也与神话叙述中所夹杂的思维如出一辙。关于二元对立互相转换的观念,很像中国的阴阳观,阴阳二气孕生自一源,二者此消彼长,不断运动、变换,共同构成了这个世界。这两个对立的观念,一定是彼此互为定义的,因此缺一不可。

(三)关注“他者”

韦尔南在神话的叙述中,屡次出现对“他者”的描述,以下选取潘多拉、酒神狄俄尼索斯、死亡女妖戈耳工三个形象分别论述。

潘多拉的情节属于造人神话,在希腊神话中,男人是从土地中生长出来的,对此韦尔南没有做过多的叙述,却特别强调了女人的出现是神对人类的惩罚。显然韦尔南格外关注到希腊神话中将女性放置到了“他者”的地位。希腊神话中首先出现了女神盖亚,盖亚作为众神之母,直接或间接地创生了众神。但是从盖亚身体内长出的人却只有男人,这似乎稍显诡异。细思之后,我们可以判断这大概被沾染上了希腊父权社会的色彩,韦尔南对潘多拉的描述中也充分可见女性在神话中的“他者化”。宙斯按照女神的样子,命令工匠之神用黏土和水制造了潘多拉。女神们将她打扮得分外美丽,但韦尔南却称之为“像在故事的第一段中白骨外面包着肥肉一样”(第57页),她虽然外表充满诱惑力,实际上却拥有狡诈、贪婪的秉性。韦尔南强调了第一个女性——潘多拉作为外来者的身份,她甚至不是天然存在的,而是神为了明确与人之间的界限而制造的罪恶。可以联想到韦尔南在论述城邦政治时,常常强调只有成年男性才是真正的公民,而女性是被排斥在公民范围之外的。可知韦尔南无论在神话、政治、哲学方面,都关注到希腊文化中女性的“他者化”地位。这可以与酒神崇拜联系起来讨论。

韦尔南对酒神精神格外关注,关于酒神的讨论几乎在他的每本著作中都占据了一定篇幅,本书中更是用了一整章来讲述狄俄尼索斯的故事。作为宙斯最钟爱的儿子,他也是忒拜城主卡德摩斯的外孙,为了强调“外来”与“本土”的对立,韦尔南提到卡德摩斯家族是来自远方的异乡人。因此对于狄俄尼索斯而言,他既不属于神界,又不属于人界,同时既非本土的,也非外来的,他的存在充满了矛盾性。因此他四处流浪,用酒的迷狂性吸引信徒,他的存在是具有明显的“他者”特征的。韦尔南十分关注酒神面具的凝视特征,这种用目光攫取人注意力的方式,是人与神之间特别的交流方式,是“和他的崇拜者之间建立起一种面对面的关系”(第142页)。作为神中的“他者”,狄俄尼索斯吸引的信徒也多是人中的“他者”——女性。韦尔南屡次描述这些女性信徒在迷狂中所做出的种种匪夷所思之举,她们在迷狂中抛去一切理性与秩序,回到一种近似于混沌的状态,此时的一切所作所为都偏离正轨,被视为异端。狄俄尼索斯造成的迷狂显然引起了一定的麻烦,人们最终要脱离迷狂回到秩序,因此往往为之前的行为后悔不已。韦尔南对此总结道:“只要城邦里本地人与异乡人之间、常住者与旅行者之间、保持自我、拒绝改变的愿望与异国、异己、他者之间不能建立联系,悲剧就不可避免地会发生。”(第158页)韦尔南将酒神的神话视为对拒绝外来者会带来灾祸的隐喻,认为这实则体现的是希腊人对于“他者”的焦虑。

戈耳工与狄俄尼索斯一样被视为神中的异端与“他者”,韦尔南在书中同样花费一个章节的笔墨来讲述戈耳工与死亡。他曾在《眼中的死亡》中以此为中心进行了大量的探讨,并在《一段旅程的片断》中屡次提及。韦尔南一向关注处于边缘地位的“他者”,除了上文论述的潘多拉与酒神之外,他对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也给予了一定的关注,因为他们都是相对于“同一个”的“另一个”,也就是“他者”。①[法]让-皮埃尔·韦尔南:《神话与政治之间》,余中先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41—45页。同时,韦尔南还关注到狄俄尼索斯与戈耳工的凝视都具有魔力,只是前者的目光能让人陷入迷狂,而后者的目光则让人跌入死亡。韦尔南认为二者间具有二元对立的结构性,因为前者是同神圣的融合,而后者是同混沌的混淆。②同上,第58—78页。值得注意的是,代表了死亡的戈耳工是女性的形象,只要落入她的目光中,生命就会在瞬间流失。佩耳修斯与戈耳工三姐妹无冤无仇,只是为了彰显他的英勇而诛杀了最小的美杜莎。联系韦尔南的其他文本,可以看出他将两种互相对立的死亡内化在神话叙述中的痕迹。所谓“漂亮的死”,指的是英雄为了荣誉而战死沙场,如果佩耳修斯在戈耳工的目光中死去,正是一种“漂亮的死”,但戈耳工所代表的死亡却是一种“恐怖且充满诱惑的死”。前者的死亡是阳性的,而后者的死亡是阴性的,是一种被诅咒的死亡,而代言人则是神中的“他者”戈耳工。

我们在韦尔南在神话的讲述中,常常可读出他对希腊文化中“他者焦虑”的关注。对于世间的第一个女性形象潘多拉,韦尔南强调她是宙斯用来惩罚人类的工具,是人类中的“第二性”。而酒神狄俄尼索斯,则是神中的“他者”,他居无定所,使信徒陷入迷狂的特性被视为一种“异端”。戈耳工同样是神中的“他者”,她所代表的死亡是一种危险而充满诱惑性的死亡,与希腊文化中所推崇的“漂亮的死”截然对立。

小 结

希腊神话历史久远、版本众多、构成复杂,韦尔南从众多的材料中进行筛选,再用自己的语言复述出来,夹叙夹议。神话学家所编写的神话集必然与普通人所编写的不同,是融入了学者的学术观点于其中的。事实上,能够完整、全面地讲述希腊神话并不难,难就难在浸淫于大量的材料中时该如何取舍,这体现了一位学者的眼光。孔子述而不作,删减了不少材料最终编订《春秋》,而他的取舍选择是体现了政治意义的。太史公从茫茫史料中删去百家不雅驯之言,最终写定《史记》,这样的取舍体现了史学家的“史裁”。与此同理,韦尔南文中所选取的神话部分对他而言是有意义的,背后体现了他所理解的希腊哲学观与历史观。

韦尔南上承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主义观点,由此出发进入神话学研究,又选取历史心理学的道路研究希腊神话。他的学术路径中具有鲜明的个人特色。王铭铭在《神话学与人类学》一文中提到,韦尔南研究神话的三个步骤中除第二点源自列维-斯特劳斯以外,另两点都颇具个人特色。这三个步骤分别为:其一,从文本本身看神话叙述的时代,将时代视作一种“语法”;其二,考察同一神话的不同版本,处理词语和观念的差异;其三,通过神话学进行文化和观念形态的分析,把神话文本放到当时社会情景中分析。①王铭铭:《神话学与人类学》,《西北民族研究》,2010年第4期。而本书对于第一个步骤的体现尤为明显,韦尔南所关注的秩序的建立,以宙斯取得统治地位而被宣告,而在他看来,宙斯身上就有城邦政治的体现。韦尔南屡次在行文中强调宙斯统治的公平、正义、节制与善于分配权利,这种秩序的描述无疑带有城邦时代的特点。

而前文所述的三点思考也可以作为韦尔南学术思想的体现。强调秩序的建立可被视为他神话观的集中体现,他认为神话是不同层次的文化区分形成过程的分析,比如宇宙的形成、神界的代际更迭、人与神的分离、人与动物的区分。而二元辨证则是他结构主义思想的体现。至于对“他者”的关注则一向是他研究的重点,王铭铭将这点总结为韦尔南“特别强调解决神话论述的‘生于一’到‘生于异’的转变问题”②同上。。这除了关注到女人之外,还体现在对狄俄尼索斯与戈耳工这些神界“他者”的关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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