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三刻

2021-07-07 13:59尚元
安徽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光耀扎西

尚元

再回工大,什么都变了。有一个学弹药与爆破技术的家伙,半个月前炸掉了老校区最后一幢名叫六角楼的建筑,整块四百亩土地交给了开发商。母校整体搬迁至山南新区,马光耀站在与废墟一墙之隔的街沿上,跺了跺有些酸麻的脚。早晨七点的高铁,一下车,他就赶过来,没想到所见的景象和事先了解的情况一模一样。校门还是当年的校门,但牌子摘掉了,包裹上蓝底白字的喷绘布,建设施工监理的内容都挂了出来,开发商接手运作,就完全没有了学府书香的味道,赤裸裸一个灰飞尘扬的大工地。街边的餐馆和网吧关了一大片,学院路的公交站牌不知被谁撞碎了玻璃,反正也没人管。三十年前,他从这座大门走进去,完成人生的蜕变。现在,这里被封死了,闲杂人员禁止入内。马光耀试图与看门的保安说话,那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手里抚弄着一只灌满茶水的玻璃杯,也许是在暖手,嫌恶地盯了他一眼。以前大学保卫处的大叔和学生们打招呼,“同学同学”叫得热乎,现在的年轻人连话也懒得说,站在窗户后面,腾出右手,使劲往外抖动手腕,像一只狗的爪子在門缝里夹了。

马光耀有种被城市淹没的感觉,抬起头看天,但天空中什么都没有。厚厚的阴云,捎带着高楼的尖顶,也许还有一些粉红色的雾霾。这个时代,什么奇怪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在保安眼里,他是一个不明身份的可疑分子。后来,他觉得该走了,才拦了辆出租车。司机师傅是本地人,一口江淮方言,后颈上堆满了肥肉褶子。车上,他们的话题自然就集中到工大搬迁的事上。

政府要把学校搬到那边带动经济,要不然房子卖不出去,山南成了一座鬼城,可知道?师傅得意地笑笑,把车子稳稳停在红灯下,拉紧手刹。他肯定不只一次对他的乘客讲过这句话。

你是来参观新校区的吗?修得真不错,政府也是下了血本的。

不是不是,马光耀连忙摆手,没想到当年的工大就要长成钢筋水泥的森林。

嘿,你说话文绉绉的,怪有意思。哪里人啊?

大西北。

出门在外,马光耀多了个心眼,如果老实交代,司机师傅肯定会将话题转移,然后问一组令人错愕的问题,譬如:你们那边是不是很落后,骑骆驼上学;男人一辈子只洗三次澡,出生一次,结婚一次,死掉最后洗一次;你们那个兵马俑是泥捏的还是石头做的?当年,他在这里读大学,常被人问得有口难辩,索性就不谈这些了。司机师傅一听马光耀在搪塞他,咳嗽了几声,酝酿出一口痰吐向窗外,说空气太他妈的干燥了,嗓子痒。绿灯这时候亮了,车子启动,恰好人行道上跑过去一个穿西装背挎包的小伙子。司机师傅猛踩一脚刹车,脸色变得如同喝了酒,恨恨地骂了句脏话。

气氛尴尬起来,他们都不说话了。过了洞山隧道,司机师傅把车开得飞快,一座座玻璃幕墙的大厦迅速后退,像被风吹歪了的树,陷进倒车镜里。他们不知怎么又说起那件事。工大的六角楼爆破成功后,施工方负责人接受电视采访,无奈又无不调侃地表示,当年的小学生都想着早晨上学背着炸药包去把学校炸掉,他是唯一梦想成真的人。

司机师傅被逗笑了,嘴里嘟囔着,确实有那么一首儿歌,被人篡改了歌词,把书包改成炸药包,结果被孩子们唱到了大江南北。小时候为什么就那么讨厌上学?司机师傅开起了玩笑,你们的校友真是个厉害人物,新修了校舍,再炸一座试试?

打车费付了四十五元。萃华酒店是家四星级的校办宾馆,学习和餐宿全安排在一栋大楼里,也就是说,十五天时间,他完全可以足不出户。宾馆前台设置了报到处,全国基层律师培训,单位推荐他参加,就一个名额。起初,马光耀犹豫,都老同志了,不如把机会让给年轻人,他更想动用十五天的年休假去深圳陪陪小敏。二十好几的女孩子了,死皮赖脸地留在那边打拼前途,做父亲的心里牵挂啊。正式的培训通知发下来后,马光耀看到了母校熟悉的名字,三十年了,这名字比初恋的情人都令他心潮澎湃。三十年了,他把这所学校在记忆存了三十年,血气方刚的青年活成了现在的自己,马光耀想,这一切难道是天意?那个埋葬过青春梦想又让他爱恨交织的地方,竟要用这样的方式最后与他握手言和。

屈辱的感觉很遥远了,一经多年,又何必较真。马光耀给自己宽心,去看看又能怎样,即使是个仇人,三十年的时间,也到了一笑泯恩仇的时候。再者,为了暖气的事,世景花园小区的业主闹得正凶 ,从他内心深处,是想出去躲一躲,免得枪打出头鸟。马光耀去找局里的领导,找之前先去了趟洗手间,滴了几滴尿。这样短暂的时间,他完全可以做出一项重大的决定。马光耀站在镜子前面,长时间注视着自己。他的头发很黑很浓密,有点儿自然卷,理发店老板推荐他使用了一款韩国染发剂,才一周时间,两鬓的白发已经生长出来。这些年来他胖了不少,五官变化不大,除了眼球有点暴突,他对自己的相貌还算满意。人终是要老的,他咧嘴笑了笑,想起一句话:“那时候我们都年轻,不知道命运馈赠的礼物,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房间在十三楼,马光耀把随身携带的小帆布箱子扔在单人床上。萃华酒店的大堂后面有道门,一条小径直通校园。他走进去,毫无防备地掉进了陌生的世界。你了解火星表面的样子,但你无法了解站在火星表面的感觉,小敏对他说过。他现在就站在“火星”表面,四周空旷,每一幢建筑都很遥远,朦朦胧胧。他看见一座高大的钟楼,就向那边走过去。小径两旁栽了胳膊粗的北美红枫,还有日本晚樱,周围是大型草坪,虽然到了冬天,但草色依然青绿——还是和想象的不一样,当年的老校区靠近火车站,面积狭小,总给人拥挤的感觉。校园里到处是人,一疙瘩一疙瘩的学生。因为是工科院校,女生成了稀缺资源,马光耀和宿舍的哥们最喜欢在放学路上偷瞄女生,给她们打分,评头论足。那时候的女生都是同一个样子,清纯,烂漫,美得不可方物,即使不涂脂抹粉也无伤大雅。男男女女坐在校园的梧桐树下,围着一台录音机跳迪斯科、霹雳舞,弹着吉他唱崔健的《一无所有》,喊得嗓子都沙哑了。女生的漂亮简直令人惊心动魄,现在想来,无非是烫了头发,穿了喇叭裤和高跟凉鞋。已到知天命之年的马光耀找不到那种朴素的感觉,绿色的围栏圈住球场,几个孩子在里面打球,做困兽斗。他还是要失望,尽管来之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在网络上查下榻的宾馆,在Google earth上鸟瞰周围的地图,但深入其中,一切都空成了一只壳子。

当年,他们是天之骄子,但一系列变故使他失去了最初的光环。大学肄业后,马光耀被遣返原籍,在老家一个乡镇的司法所工作,没有工资,每个月只发点生活费。他遇到过一件十分棘手的司法调解案子。乡里的一个男人,总怀疑别人要杀他。终于,在一个大家都熟睡的漆黑的冬夜,他不知哪根神经出了问题,找来一把菜刀,反锁了房门,然后把一双儿女捆在桌腿上,用刀指着自己年轻的妻子,扬言要杀死全家。他倒是个没胆量的孬种,刀子在女人脖颈上划了一道浅浅的印子,血渗出来,融成一条红色的蚯蚓。女人以为她会像待宰小母鸡被人抹断脖子,绝望地哼唧了一晚上。两个孩子有骨气,大骂他们的父亲,那男人就一边哭,一边喝酒,弄得整个村子的灯都亮了起来。亲娘老子上去,叫不开门,村委会的人上去,门叫不开,乡镇干部翻过墙头,照样无计可施。大伙都以为闹出了人命,忌惮男人手里的菜刀。既然他那么痛恨亲人,正好捎带个不相干的人,黄泉路上有个说话的伴儿。后来闹腾了一晚上,大伙儿才醒悟了似的,说不定人已经殺了搁在地板上了,这事要戳破天,咱管不下。后来,县上出动了警察,一枚催泪弹打进窗户,接着全副武装的人员破门而入,才将歹人摁倒擒获。马光耀是在第二天去他家的,所长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干,他认为调解此等鸡毛蒜皮的家庭纠纷,派一个年轻人去办绰绰有余。那女人撕开衣领给他看脖子上的伤口,他顺便观察了她漂亮的锁骨,比一只鸡肋子大不了多少。皮肤很白,薄如纸片,蓝色的血管埋在下面,他能听到她身体里血液奔流的声音。

他走在小径上,时间真快,三十年了。当年,他们像蒲公英的种子,被风吹到了天南海北。现在他回来了,他是错过多少次拥抱的幸福才回到这里的。校园风景很漂亮,秀色可餐,听说参考了斯图加特大学的建筑布局,有全国高校最大的音乐喷泉。马光耀像一条爬在桑叶上的蚕,要把整个校园蚕食掉。他体会到了那种降落火星表面的感觉,除了陌生,还有内心无边无际的荒凉,以及记忆深处那些以光速逃走的喧闹。

有一个叫刘果的兄弟,毕业留校,现在是他们那届校友会的副秘书长。听说这厮混得不错,在物理系当教授。马光耀和刘果的友谊是从躺上下铺开始建立的。1990年,那个遥远的夏天,马光耀坐了二十四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一路摇摇晃晃,从大西北的黄土高原坐到江淮平原,从一个黎明走向另一个黎明。下车的一刻,他看见了山。这里的山和在旱地里帮父亲收割小麦见惯了的山不一样,小巧、精致、玲珑,耸立着高大的广播信号塔。到了城市,他想。他看到了交错的铁轨,看到高耸入云的烟囱吐着滚滚的浓烟,还有巨大的煤堆和青砖厂房。二十岁的马光耀从没见过那么大的房子,他以为县城高中的三间教室足够大了,装得下一个扬帆启航的梦想,现在才领略了之前所有的想象在现实面前像一个露着屁股的婴儿。

广场上有人接站。马光耀被几个学生簇拥着。出门前,老父亲交代,行李不能离开肩膀,路上的骗子太多了,车匪路霸,世道不太平。马光耀紧紧攥着行李,那是一套花布被褥,老父亲用细麻绳扎出了九宫格。有一个穿皮凉鞋的瘦高个男孩向他打招呼——他记得很清楚,黑色的圆头皮鞋,像老父亲用篾条编织的牛笼嘴,鞋洞里露出灰色的棉纶丝袜。城里人,他所认识的第一个城里人就是刘果。

嘿,同学,刘果问他,你是哪个专业的?

马光耀把录取通知书拿出来说,物理。

刘果抓过他的通知书,翻看了一遍告诉马光耀,他们是同一个专业的,物理是工大的王牌。

马光耀的心好像被人掐住了,他看着刘果一脸轻松的微笑,用他最珍贵的东西扇了扇风,一股清风卷起刘果稀黄的绒毛——当时我的心里滚烫滚烫,那不是一张盖着印章的彩色纸片,那是一个农村青年全部的命运啊,刘果,兄弟。这是后来他对刘果讲的。

万一遇到一个疯子,一个神经病,大手一挥,我的一生就完了。

有那么严重?我都记不得当初见面的场景了,我们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在宿舍,我画素描,你一声不响站在我身后,吓了我一跳。刘果说,记忆总是会出现偏差,记忆又很固执,像个五十岁的糟老头子,也许是我记错了——那时候,他们都年轻,喜欢调侃老人。

是的,兄弟,我不记得我站在你身后,我只记得你在火车站穿着一双时髦的皮凉鞋,用我的录取通知书扇风,后来递给我一袋汽水和一顶遮阳帽,当然了,那帽子上印着工大的校徽,我觉得一下子跨进了象牙塔,我以戴着那顶帽子为荣。

你偷看我画画,我开始很讨厌你,这种感觉至少保持了半个学期。

可我喜欢你,在火车站广场,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你,你是个城里人。

后来我把你当兄弟,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你给家里人写信,我在上铺看得清清楚楚。第一学期,你写的信比我整个大学四年写的都要多,你是个有理想的人,内心深处住着一头狮子,而我从来不关心政治。

所以你一直把我当兄弟?

是的,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是兄弟,不要抱怨命运的不公,是金子总会发光。你比我努力,可我的运气更好,相信困难都会过去,阳光总会普照,如果还有见面的机会,我想会是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我们已经功成名就。刘果与他击掌为誓。

这些话清晰地镌刻在马光耀的记忆深处,但这些话是在什么场合说的,始终模糊一团。他们在分别的时刻有没有喝酒,有没有流泪,或者是抱头痛哭一场,这些都不重要了。也许记忆会添油加醋。三十年,弹指一挥间。

在职培训的意义大家心知肚明。捧着铁饭碗,反正也没人跟你抢,课程总是要比当学生的时候轻松。马光耀跟甘南桑科草原的藏族同仁扎西住一间房子。扎西来得稍晚,戴一顶黑色毡帽,墨镜,皮靴,穿着火狸皮裹边的深红色藏袍,喝酒时会拿出两只随身携带的镶嵌着绿松石的银质小碗。扎西最喜欢喝听装的百威啤酒,第一天晚上,他执意到楼下的小超市买了两箱酒,一人一箱,喝完为止。马光耀喝了一会儿头就晕了,扎西很不高兴,心情全写在脸上,然后就收起小酒碗拒绝再和他喝下去。他赔着笑,哈欠不断,坐了一夜火车,身体里像是多了一个人的重量。扎西翘着二郎腿,靠在单人扶手椅上。他不再用小碗斟饮,而是拉开啤酒罐子的拉环,仰起头,直接往嘴巴里灌,络腮胡上沾满酒液。

一切都明白了,多年来仅存的一点幻想,统统摔碎在那个本该美好的日子。真是糟糕的一天。小敏说,这么多年,她也受够了,人们把她当成病人,事实上,她身体比谁都健康,希望马光耀能理解。

那天刚下过一场冷雨,夜晚的时候月亮从黑色的云朵中艰难地爬出来。也许女儿真的找到了真爱,不需要他这个糟老头子了。马光耀坐在他家的庭院里,新开发的小区,现在成了他唯一可供栖身的地方。他当然也喝酒,坐在葡萄藤下,喝了几杯烈酒。可身体是冷的,眼泪流出来了,马光耀想,活成了孤家寡人,他的一生啊,到底得到了什么?

那一刻,他决定拼了老命也要把小敏送到国外。

扎西这个藏族汉子自从参加完开班典礼就不再穿他那件臃肿的长袍了。中午休息的时候,他跑到市区的万达广场买了一套运动样式的服装,衣服是耐克的,鞋子就要阿迪达斯,穿在身上整个人很矫健,像参加奥运会的摔跤运动员。扎西大摇大摆走进萃华大酒店的时候,匆匆去上课的马光耀几乎没认出来,那家伙从桑科草原开来一辆路虎,就泊在楼下的停车场里。他在走廊里挡住马光耀的去路,样子有点像上学时坏小子对低年级学生的拦路打劫。

嘿,兄弟,谢谢你。扎西摘下墨镜,他说话时总是喜欢盯住对方的眼睛,一股子真诚的执拗劲儿。

马光耀一怔,这才看清扎西那张在高原上饱经风沙磨砺的枣红色的脸。

谢我什么?

谢你救命之恩。

马光耀一头雾水,见面三天未黑,这说的是哪座山上的话?扎西见他满眼疑惑,哈哈大笑道,不喝酒没关系,昨天晚上,你确实救了我。兄弟,这鬼地方到处是水,没有火盆,太冷了。在我们的大草原上,每个帐篷里都用火盆取暖,捂上一抱干粪饼,火焰能把高原上的雪山融化掉。昨天夜里,我喝醉了,我以为躺在科才河边,看不见漫天的星星,我打开窗户,呼吸到了比牛粪还新鲜的空气。可是,兄弟,要不是你,我光着身子那样躺着,冻不死,也会叫我颜面扫地。你是个好人,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请接受我的致敬!扎西张开双臂,做了个拥抱的动作,马光耀虽然难为情,却也只能迎合他的心意。他的胳膊像鹰的两只翅膀,紧紧抱住马光耀说,这样的场合必须得喝点酒。马光耀蠕动着身体提醒他,两点钟的讲座,喝酒的日子还多着呢,来日方长嘛。扎西就悻悻地跟着他去上课了。

傍晚的时候,马光耀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本地的号码。是谁?接通了,竟然是刘果!

怎么会这样巧!原来刘果早已不在物理系当教授,而是去了继续教育学院做副院长。当年那个标榜自己从来不关心政治的好学生现在成了货真价实的处级干部。像马光耀参加的这种培训,学院每年差不多要做四十期,全国各地的培训,只要能赚钱,他们都办。这一期的司法业务培训,刘果把学员名单拿到手里,看到是甘肃过来的,就想到了三十年前那个睡在他下铺的兄弟。一眼扫下来,果然就发现马光耀的名字,于是,就给他打了电话。他应该还记得当年他们说过,光耀是“光耀门楣”的意思,新加坡总理叫李光耀,《小兵张嘎》的作者叫徐光耀。

刘果说话很有一套,在这个岗位上与形形色色的人物打交道,自然练就了见风使舵的本领,而且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逻辑上也是滴水不漏,一副肝肠寸断的相思之情。他抱怨马光耀来之前也不說一声,打人的冷枪,而且这一枪至少瞄了三十年。马光耀支支吾吾。刘果又笑着给他台阶下,多少年了,老同学的毛病一点没改,就是怕打扰别人,再怎么说,我一个做院长的人了,一顿饭还管不起吗?

实际上,那会马光耀正在校园里散步,高耸的钟楼原来是图书馆凸起的带帽。天黑了,表盘上的荧光亮起来,指针指向下午七点。校园一片宁静,不时有幽灵一般的汽车亮起炫目的灯光,从路边逃走,他注意到,这些车是来接女孩子的。这时候的城市灯红酒绿,而他宁肯享受一个人不被打扰的孤独。马光耀有点怕和刘果出去吃饭,有应酬的意思,叫一堆不相熟的人作陪,说场面上的话,弄得浑身不自在。他建议,不如两个人去老校区走走,怀怀旧。

刘果被噎到了,如此良辰美景却要去乱糟糟的大工地。他嘴上也不拒绝,却推说改天一定陪他去转转,好不容易搬到新校区,谁还有心思跑回去,黑灯瞎火的,荒草能把人埋了。马光耀一时语塞,就说刚来时被一个小保安堵在门外,倒是越得不到的东西越叫人不甘心。他想到当年大学肄业,突然话锋一转,说,刘果,你好像变了。

刘果说,我是变了,永远年轻的是许仙。他兀自大笑起来。

说不定我们都认不出彼此了,马光耀觉得他的回答一点都不好笑。

最后他们约定第二天中午在学校图书馆门口见面。不过有言在先,只谈友情不说事业。当然提出这条建议的是刘果。

也许扎西说得对,这鬼地方太冷,不如他们的桑科草原。马光耀想,那个壮得像牛一样的家伙竟然怕冷。冷是从心底升起的,即使与阔别三十年的老同学闲谈往事也无法叫他身心温暖。图书馆里的灯齐刷刷亮着,一个个窗户里,还有多少人在挑灯夜战,不死不休。他的眼前有一束光,时间静止了一会儿,什么东西在洁白的光雾中不停晃动,像沙粒,又像飞虫,一抬头,天空中竟飘起了雪。

终于下雪了,呵——这才像个冬天嘛。

马光耀偶尔也抽烟,他破例去男生宿舍楼下的小超市买了十元一包的黄山,又要了个打火机。他抽烟的姿势简直可笑,首先是在冷风中一时半会点不着火,捂着衣领终于点着了,又被呛得连打几个喷嚏。他从不把烟吸进肺里,更不会像老烟鬼把烟从两个鼻孔里喷出来,那样容易患上肺癌。全球每年大约有五百万人死于癌症,相当于一个挪威的人口。马光耀的心情莫名灰暗起来,他又想到了扎西,那个藏族汉子,第一天见面就要和他喝酒。现在有一杯伏特加就好了,至少能叫他暖和一点,最好用扎西那只镶嵌着绿松石的小银碗喝到天亮,一醉方休。

房间里不见扎西的影子,这家伙像匹野马,不受羁绊。马光耀一屁股坐在床上,躺下去,头挨到枕头上。软软的床像云朵将他托住,他有点困了,心里一直盼望着扎西推门而入。扎西说,他活得太认真,不累吗?那个粗鄙的汉子,一语戳中他的命门,但现在,他只想喝酒。马光耀小憩了一会儿,想到了很多事,忽然一股力量将他弹起来,从包里翻出报到手册,查找扎西的手机号码,拨通了他的电话。

那边一片吵闹,混杂着乱七八糟的音乐,像夏日里蛙鸣聒噪的池塘。是扎西粗犷的声音——喂。马光耀不知该说什么,或许他高估了扎西对他的信任,扎西只是在想要喝酒的时候才找他,而喝酒应该是一件无比纯粹的事情。马光耀手心的汗出来了,电话拿在耳边,黏黏的。那会儿,他真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也许仅仅过了五秒,扎西就失去了耐心。神经病,他说。他好像正在喝酒,与人划拳,碰杯,也许大腿上还坐着年轻的姑娘。隔着电话马光耀都能闻到酒精与化妆品的味道。

马光耀又给小敏发微信,他想和女儿说说话,难道只有喝酒才能排遣此刻的孤独吗?他告诉小敏,准备把世景花园两室一厅带小庭院的房子卖掉,资助她出国。

消息发出去,泥牛入海。他知道小敏一定看到了,只是不想回复而已。

与刘果见面的场景简直平庸至极。眼泪、拥抱、鲜花一样都没有派上用场。出乎意料的是,那天是江淮地区难得的好天气,阴云消散,出现了澄澈的天空。钟楼敲响了放课的钟声,马光耀吓了一跳,整个图书馆似乎都在钟声里微微颤抖。他看了一下表,正好是中午十一点四十五分,一种不安的情绪冲上来。怎么会这样巧?学法律的人都晓得,旧时的中国,午时三刻,问斩死囚于菜市口。午时三刻就是正午的十一点四十五分啊。阳光满满地铺陈在小广场的花岗岩上,像被风吹得发抖的生宣纸,白晃晃的,刺人的眼。周围安静极了,一架银亮的飞机拉出箭羽般笔直的尾烟,楼宇间有一群鸽子飞过,呜呜的哨音划过头顶,没有云朵的天空生动而华丽。黄道吉日——后来,他无数次想起当天的钟声,似乎一切事物皆有定数,这不过是个预兆而已。

马光耀一眼就认出了老同学刘果,他穿一件黑呢风衣,拄着手杖,脸上挂着生动的笑容,脖子上的羊绒围巾很鲜艳,那真是冬日里的一把火。他走过图书馆前的音乐喷泉,样子像在机场接见某个外国元首。看得出刘果长期患有腿疾,天呐,他也才五十岁,就这样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了。但只看面容,他比想象的要年轻,本来皮肤就白,老了愈加光洁透亮,笑的时候眼角的皱纹出来了,像折扇。

哦,你的腿?马光耀与刘果握手,三十年后,他们见面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询问对方的身体。

不碍事,气温劇变前关节疼。事实上他撒了谎,二十年前,他遭遇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车祸。

睡在我下铺的兄弟,刘果笑着拍拍他的手背。

一转眼就老咯,那个说他从不关心政治的家伙。马光耀的话听上去多少有点刻薄。

这些年你都去了哪,还好吗?

就一直在地球上,马光耀说,要是不好就没法来见你了。

学生们潮水般涌出教室,到了饭点,校园里人满为患。还好,他们的见面总算没有冷场,两个人努力找话题。不过,刘果健谈,他几乎不用主动,只要跟着对方的话茬说就行。

走走走,一起吃中午饭,刘果指了指湖对面一座气势恢宏的建筑说,南苑学生食堂,有一家煲仔饭很不错,这么多年过去了,尝尝有没有当初的味道。

马光耀不叫刘果刘院长,刘果也不叫马光耀马律师,彼此指名道姓。他们沿着湖面上的廊桥走过去,穿过一片小树林——校友林。每棵树下都有水泥做的碑,写着“某某届某某专业某某人手植”。马光耀很认真地看了几棵树,梧桐,全是美国梧桐,大概有着梧桐引凤的寓意。

有没有我们那一届的同学?马光耀随口问道。

也许有吧,这片林子少说也有上千棵树,七十周年校庆的时候,那个炸掉老校区的家伙就栽了一棵,他比我们至少晚十年入校,叫高什么来着,现在是一家民爆公司的董事长,还捐了好几十万块钱呢,他一来,校长都要亲自去陪,真正的杰出校友、成功人士啊,刘果啧啧赞叹。

我想栽一棵,不用写我的名字,我只想栽一棵无名无姓的树。马光耀没想到自己会提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

这个嘛,刘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好像要拒绝,话从嘴巴里吐出来却拐了弯——这个嘛,包在老同学身上了,校友林,只要是校友,你就是种棵摇钱树都没问题。那话的意思真是有点酸哦。

他们上到南苑食堂的顶层,已经安排好了饭局,小包厢,两个人的对位。饭菜无可挑剔,他们都要了牛肉丸子,但如此良辰又怎么忍心只顾着吃呢。他们的谈话从当年入学开始,令马光耀惊讶的是,现在的刘果刘院长几乎想不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了。他帮他回忆,两种可能,一种是在新生接站的火车站广场,一种是在宿舍,他站在他身后观看他画一匹马的素描,无论哪一种,都可视为正确答案。煲仔饭的酒精炉点了火,小包厢里又开着空调,刘果吃得热汗淋漓,摘掉假发,颅顶秃秃的像一只瓦罐。原来记忆不光会添油加醋,记忆也会像法西斯一样对过往的历史进行屠杀。

对往事的回忆让两个老朋友陷入癔症,他们要了雪花啤酒,以酒助兴。尽管开始的时候,刘果一再解释,中午吃工作餐,饮酒违反规定,影响不好,这几天学校的好几个头头都倒了霉,被带走了。但到了兴头上,“三十年”陈酿的美酒绝对叫人无法拒绝。他说,光耀啊,记得郑小霞吗?就是那个烫了一头卷发不敢来上课请了一周假的郑小霞,她歌唱得真好,我现在都记得,唱侯德健的男声:“三十以后才明白,大江东去浪淘尽,一代一代又一代,更有新一代,谁也赢不了,和时间的比赛,谁也输不掉,曾经付出过的爱。”刘果哼哼几句说,那时候我们觉得她美若天仙,你说像邓丽君,我们都不敢追,而你却不怕。

这是他们共同的记忆,郑小霞是清晰的,但马光耀羞于提起。那时候他仗着自己读过几本泰戈尔的诗,就敢给人家写情书,还在刘果的怂恿下去约会。他们坐在六角楼前的石凳上,望着天上的月亮和水里的月影冻得瑟瑟发抖。傻坐了两个小时,他一番高谈阔论,给郑小霞讲苏维埃社会主义联邦入侵阿富汗,讲美国的阿波罗十一号宇宙飞船登上月球,讲洛杉矶奥运会上中国摘到第一枚金牌。别看他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其实当时一点都不轻松,内心的紧张不亚于揣着一把刀子去杀人。最后月亮钻进乌云,女生宿舍的大门要上锁了,他们才分手道别。在长达两个小时里,他的口才竟出奇的好,从未卡壳打岔,各项数据都有凭有据。最后剩下他一个人了,才发现脚在地上碾出一个坑,能藏得下一只兔子。

当然记得,她现在怎么样了?

说出来你别笑话啊,我这几天就要和她结婚了,我们这叫人老夕阳红,你说早干啥去了,来,为往事干一杯。刘果喝酒上脸,那张光洁的面容带着粉色的桃花。

她毕业以后嫁给了一位台商,在香港待了很多年,后来离婚了,带着女儿回到合肥。有一次同学聚会,我见到了她,人没老,还是当年的样子,一头卷发,像央视的节目主持人。我追求了她五年,现在终于答应要嫁给我了。

是吗?马光耀问得轻描淡写。

这事我能骗你?哈哈哈哈,她现在的资产少说也有两千万——唉唉,不说这个了,说一说你吧,我这个人,一张嘴就要洪水泄闸。

有件事,我一直搞不明白。1994年,毕业前的五月二十五日,我们几个关系要好的同学,约好去教训那个叫方帅的痞子。我不愿提起这件事,他糟蹋了我们班最漂亮的女生。可最后只有你一个人没来。我一时冲动,打碎了那家伙的三颗门牙,因此,我的档案里被记了一笔,肄业,而你却顺利拿到了学位。那天我们在六角楼等你等到十二点,以为你家里出事了,结果就再也没见到你,你去哪了?

刘果似乎预料到马光耀会询问这件事,抽了三张餐巾纸擦掉额头的汗珠,又捡起假发,搁在大腿上,用细长的手指轻轻捋了捋,像抚摸着一只午睡的猫。他把假发重新戴在头上,拨弄好,落寞地说道,兄弟,那是我人生中最难熬的一天,我确实退缩了——你知道,我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我父亲是工大的历史教授,他的话我不能不听。血与泪的教训啊,从我父亲开始,就发誓再也不参与政治,哪怕是他的儿子都不行。你想,几个人撺掇在一起,抡着拳头去找别人的麻烦,想起来都叫我浑身发抖。

马光耀“哦”了一句,他想这个家伙,真是小题大做,那怎么可以冠以政治的名分,他根本没有怪罪的意思。

不要试图去考验一个人,因为没有人能经得起考验,那只会叫你失望。刘果接着说,我骑自行车跑到淮河边上,我是个懦夫、叛徒,临阵退缩,和你们不一样,我是只一出生就被豢养了的灰天鹅。我登上渡轮,却发现哪也去不了。我口袋空空,手无缚鸡之力,我能干什么?什么都干不了,只能哭。所以,那天我坐在淮河大堤上,对着滔滔河水,哭了一个下午——哦哦,你看看,话都被我一个人说了,对不起,光耀。刘果动了情,擦擦眼泪。快说说你吧,我惦记着你,当年我们是上下铺的好兄弟,你不辞而别,怎么说呢,兄弟,我一直在为你祝福!

谢谢你,刘果,我很好。我为郑小霞挺身而出,而你却坐享了胜利的“果实”,不是吗?马光耀心里难过极了,却讪笑道,我肄业回家,在我们那边引起了轩然大波。那时候能考上大学的人本来就少嘛,大家认为我不务正业,连个毕业证都没混到手。親戚们指望着我发达,听说这件事都上门来讨债,为了读书,父亲几乎借遍村里所有人的钱。以为山窝窝里飞出金凤凰,可那段日子,我连一只秃尾巴的鸡都不如。终于,我父亲不堪忍受别人的冷嘲热讽,在一个漆黑的夜里选择了喝农药自杀。当时,我的尾巴还翘在天上,心里还憋着一口气,此失彼得,我想迟早我要扳回一局。可是经过这件事,我的心彻底凉透了,我认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我粗暴地对待生活,生活也粗暴地糟践着我,我辜负了人们的善意。我是活该。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后来我参加了县里的招干考试,落榜了,一个领导看见我写的水笔字,认为我应该不是很差劲。当然了,他也许晓得我大学肄业,于是网开一面,安排我到乡下的司法所当临时人员,真是天大的幸运啊。那时候,父亲坟头上的野草都长得很高了,他一生没等来我为他光宗耀祖的时刻。村里的一个女人把自己的丈夫杀了。这个女人我认识,之前我曾去她家做司法调解。她的丈夫患有一种罕见的间歇性精神失控症,总幻想着周围的人要杀他。我们那的话叫“病拿着”,就是病把人控制了的意思。一次,他又把刀子抽了出来,在杀死儿子之后,将凶器对准了四岁的女儿。这时候,女人抄起准备好的铁榔头,把他的脑袋敲了二十三下,敲成了一朵花。也是因为这把榔头,审理案件时她被检察官用了“蓄谋已久”这个词,当然在法庭上,她对一切指控都供认不讳。总而言之,这个救女心切的母亲后来以防卫过当被判刑五年,因为男人在杀孩子的时候,嘴里一直骂着“我要和你们同归于尽”之类的话。我对这起案件的判决很有看法,当事人到底应该受到褒奖还是惩罚,从对立的角度来讲,她挽救了两条性命,包括她自己。为此,我甚至偷偷和这个女人接触,去拘留所见她。一审判决后,我托她的律师带话,叫她上诉,可她想死的心都有了,怎么会在乎坐五年牢呢。我敢保证,当时如果判她死刑立即执行,她也会心甘情愿,毕竟她杀死的是自己的丈夫,千夫所指。

刘果被这个故事深深吸引,喉结蠕动,不停吞咽着唾沫,好几次都想打断他。

我又不是她什么人,所以我无能为力。在那女人坐牢的五年里,每当下乡经过村子,我都会走进那个支离破碎的家去看看。那个幸存的小女孩,我有时候给她买几袋方便面,有时候买几斤梨子。她由年迈的奶奶照顾,当然,她的奶奶也几乎快要疯掉了,有点儿神志不清,总记不住我是谁。

后来呢?刘果急切地问道。

后来,女人出狱,已经是非典肆虐的那一年了。再后来,她和那个小女孩成了我的妻子和女儿。

刘果深情地望着马光耀,想说什么,却像呼吸困难的鱼那样张了张嘴巴。是什么能叫这个见多识广的男人说不出话来?他倒光桌上的酒,又喊门口一个秘书模样的人再去要几瓶。马光耀扯住他,他并不想喝酒,还是换两瓶可乐吧,尝一尝有没有当年那种塑料袋包装的汽水的味道。

马光耀平静地说,上学那会学物理,我们的偶像是钱学森,可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我会吃司法这碗饭——哦,忘了跟你介绍,我妻子叫杨春梅,女儿叫吴小敏。那时候,我还完了父亲借的债,穷得叮当响。那个女人出狱后买了一大兜水果来感谢我,我说,你干脆留下来吧,反正我也是个遭人嫌弃的人。她坐在我的宿舍里抽抽搭搭哭了一个下午,没有答应,也没拒绝,后来我们就领证了。我的脸皮真厚啊。

我开始钻研法律,这世上不只我一人遭遇不公。十年前我考到了律师资格证,也就是说,我花了十年时间使自己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律师。可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并没有真正打赢过一场官司。我把证件转手送给别人,挂靠在律师事务所,条件是他们每年给我五万块钱的报酬。你也许知道,这样一个证件,会让生意场上的人赚得盆满钵满。我出卖了自己,这完全是为了谋生。可当年我们意气风发打抱不平,又是为了什么?他们凭什么仗势欺人,就因为那个叫方帅的杂种是校长的外甥吗?刘果,我不想揭你的伤口,当然了,这也是我心底的痛。他犯下的是一场罪行,祸害了郑小霞的一生,他把人家肚子搞大了,还四处炫耀。一个女学生,未婚先孕,学校竟然不去处理强奸犯,还要包庇他,用钱搞定郑小霞的父母。等不到对坏人的惩罚,我心里委屈,你知道我从不把这样的人放在眼里,我愿意为了内心的正义向他宣战。我是班长,不能坐视不管。我承认我有私心,我们几个人便能代表班委。那天去找方帅论理,本来不想动手,可那个无耻的家伙说郑小霞只是他一不小心捅破的衣服,想扔就扔,他睡过的女人,不止这一个,恐怕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他也许在吹嘘,但他得意的样子令人发指,而我的心在滴血。后来的事你是知道的,我把他打了。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社会本该是理想的样子,我坚持了自己的判断,尊重了内心的真实,蹚进了时代变节的洪流。当然了,你也可以说我是意气用事,头脑发热,小不忍而乱大谋——回忆往事,马光耀的内心乱云飞渡,他很久都没这样痛快地倾诉过了。在单位,他只不过是个被领导差遣的老马。

不过,味道还是差了一点嘛,他及时转移了话题。

刘果脸上的肌肉跳了一下,表情很难看。他说,差一点什么啊?

差一点就要比以前你送我的汽水好喝了。来吧,我提议向那个炸掉六角楼的家伙敬一杯。

他们举起杯子,可乐冒着密集的气泡儿。如果是三十年前,他们肯定要喝酒。

做梦都想不到的坏消息,让马光耀顿时乱了阵脚。这样的事发生的概率有多大,偏偏就落在了他的头上。他是个律师,本来想要躲一躲的,但最终还是跑不掉。

那会儿他正坐在会议室里听讲座,一位退休的法学教授讲著名的辛普森杀妻案。上午的课程安排得满满的,从九点一直到十二点,中间休息二十分钟。老教授讲课都有自己的原则,非得把课堂时间挤完了,才算尽到责任。学员们丢盹打瞌睡,带听不带停的,慵懒地刷着手机,倒是教授一点也不介意学生们的表现,讲得十分投入,沉浸在忘我的境界。马光耀下意识摁亮手机瞅时间,就见微信上有很多消息提示。打开来,刘有年给他发来一连串“在不在?”,一副十万火急的样子。他还纳闷,这个老刘,干了一辈子的老公安,有什么火烧屁股的事找他。

马光耀掐了几个字:在在在。

那边立刻回复: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这么神神叨叨的,马光耀要发作,那边紧接着发来一串语音:说了心里别膈应啊,等会警察可能要给你打电话,或者是物业公司。真是吓死人了。十五分钟前,咱们楼上跳下来个人,掉在你家院子里。摔死了。我打的110。现在保安已经用白布把尸体盖上了,真是幸运啊,砸碎了你家院里的几只花盆。哦,对了,保安叫不开门,是从我家栅栏上翻过去的。

马光耀的头皮凉飕飕的,像有一股风吹过,身子也发麻,他回了三个字:不可能。

那边说,真的,我拍了图,发给你看吧,真是倒了血霉,估计咱两家的房子都没法住人了,要成凶宅。

怎么回事?马光耀反复盘问自己。老刘很快发来一张照片,现场模模糊糊,一片狼藉。照片应该是从他家的角度拍摄的,中间横着绿色的栅栏,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趴在地上,旁边站了两个穿保安制服的男人,戴着口罩,他们的脚恰好挡住了那女人的头部。他似乎看到了一摊血迹,像死者鬼魅的影子,潜伏在她的身体下面。两只脚光光的,没穿袜子,一只拖鞋恰好被拍到了,掉在一堆花盆的碎片中间。

花盆他认识。那个青花瓷的盆子以前养过一株平安树,是乔迁房子时杨春梅花了二百元钱从花市上买回来的。他嫌贵,杨春梅说搬了新家总要添置件像样的花草,图个心情嘛。他们两口子都不善养花,总把花养成一堆花盆——现在倒好了,楼上跳下来个人。那时候,马光耀反倒平静了,既然事情成了这样,既然结果已成定局,急有什么用,闹有什么用,打电话骂楼上的害人精又有什么用?他给刘有年回消息,问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个。然后,他关掉手机,继续听老教授讲课。那个橄榄球运动员杀死他的妻子,警察调查取证却束手无策,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种事搁在中国还算事吗?

人是不能怕的,一旦怕了,什么事都会找上门来。在这个社会混,你必须装得很强大,哪怕骗不了别人,也得叫自己相信。他想置身事外,如果这个世界和他没有关系就好了。两行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房子是他最后的希望,本来他是要用房子去讨好小敏的。那个可怜的孩子,只要能送她出国追求自己的幸福,剩下他这把老骨头,即使吃糠咽菜也心甘情愿。

下课了,马光耀静静坐着。同学们都走了,他们急着去吃自助餐,落到后面要排长长的队伍。会议室里进来几个打扫卫生的女工,她们将桌兜里的纸片和矿泉水瓶子掏干净,又把桌子抹了好几遍,将椅子摆弄整齐。没人敢打扰他,也没人敢说一些劝他离开的话。一个沉浸在哭泣之中的老男人,会像愤怒的狮子那样咆哮。她们只顾干活,一点也不关心眼前的男人遭受了什么样的痛苦,才让他不顾尊严地躲在这里掉眼泪。

杨春梅死的那年春天,马光耀用攒了十几年的钱买下了世景花园的房子。一楼,带四十平米的小庭院。他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地方,每天种菜养花,早晨起来活动活动腿脚,退休后还可用作养老。那时候,生活充满了希望,杨春梅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说要在院子里摆一架秋千,闲时坐上面织织毛衣看看书,简直像个少女一样对未来生活充满了奇思妙想。可到了夏天,她就查出患有宫颈癌,晚期。她这个人啊,命比纸要薄,刚买了房子却无福消受。可杨春梅是个豁达的女人,对生死看得开,她很满足,她的生命里遇到了一个重情重义的男人。杨春梅拒绝去西京医院做手术,得这样的病是老天要惩罚她,多少家庭因此落个人财两空的结果?而且在这个世上,她欠着一个人的命,是到了该还的时候。后来到了冬天,她的头发掉光了,人瘦成了一张皮。她总听到办丧的唢呐在耳边呜哩哇啦响,鬼催命一般。她说,是以前的男人来找她了,她是个罪人。她终于还是死了。到死她脖颈上的伤口都没能缩短一点,反而像一个愤怒的人青筋暴出。她是被活活疼死的。

接下来,房子也出了问题。买房时开发商这优惠那服务的,又是抽奖又是组织旅游,好处说了一大堆,就差没叫声爷爷,等住进去才发现被忽悠大了。交房刚三年,房顶漏雨,墙体裂缝,各种问题接踵而来。家里的暖气坏了,管道破损,物业公司管不了,住户联名上访,事情一度闹得很大。前几日,大伙成立了新的业主委员会,建了微信群,叫春暖花开,马光耀也是稀里糊涂被拉进去的。他们要把物业公司赶出去,结果双方大打出手,一个领头的业主被打伤住进了医院。一时间,大伙由对开发商的不满转移到物业公司,有人在群里发起倡议,要求打官司。如果打官司麻烦,退而求其次,可以去找主管部门。那人的倡议刚发出来,后面的评论就接连跟进,不知谁说了句:我们一楼住着一位马律师,他可以写诉状,实在不行就叫他写一封上访信,不信告不倒那帮狗日的。结果这话被马光耀恰好看到了,因為指名道姓,他便在众目睽睽下现了原形。群里的人都赞同那人的建议,后来几天他的电话差点被打爆了,经常有人来砸他家的门,他走在路上都要时刻提防被人认出来。

现在这事总算有了结果,这是他后来才知道的,那个在群里发倡议的人是个卖水货手机的小店老板,那天小女儿被冻感冒了,他责怪了保姆几句,人家就从楼上跳了下去,以死相搏。

这个时代,什么奇怪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马光耀离开萃华大酒店的时候距离培训结束还有三天时间,真是遗憾。他不得不走,再不回去,恐怕警察就要追过来了,局里的领导勒令他二十四小时之内出现在单位,否则,后果自负。“后果自负”是个很唬人的词,专吓胆小的人,他可以不听警察的话,但不能不听领导的安排。

离开的那天,他没有向任何人讲自己的遭遇。如果见到扎西,他肯定会和他拥抱。这个藏族的莽汉,在桑科草原上有十五个蒙古包,又在一个乡里混着一份清闲的差事。他曾经说,他干的最麻烦的事就是要把走错群的牛羊从中挑出来,然后赶回不同的栏子里。可是直到出门前,马光耀也没再见到那个好酒贪杯的家伙。那天晚上扎西喝多了,在KTV里和人打了一架,头上挨了啤酒瓶子。但他的骨头硬,脑袋没破,反倒是他把别人揍进了医院。马光耀就要走了,算一算刚好七天时间。漫长的七日,也许上帝会创造新的亚当和夏娃,撒旦也会改邪归正。马光耀感觉自己收获不少,有的人突然闯入你的生活就是为了告诉你一句话,扎西说,你活得太认真,不累吗,相信一切都会有命运的审判。

他太他妈佩服这句话了。

马光耀摁开电梯走进去,脚垫提示是星期五。他始终觉得还有什么心愿尚未了结,走下楼才想起,他告诉刘果要在校友林里栽一株无名无姓的美国梧桐。下午两点的高铁票已经定好了,他急忙给刘果打电话,不通。又发微信,一点消息也没有。刘果的QQ头像是个被人咬掉一口的苹果,很多年了,从没有换过。

图书馆敲响了午时三刻的钟声。吉日吉时,杀头,要么成亲。阳光剧烈抖动,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磕碰着,滚远了。那么,这样已经很好了。马光耀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不知暗下去的头像背后刘果正遭遇着什么。那又说不定是一枚血红色的锦缎绣球呢。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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