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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7-08 01:37王大进
湖南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妹妹

王大进

林年生看到妹妹真是吃了一惊。她就那样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就像是一个魔术师把她突然从旋转的玻璃门后变出来一样。他第一眼都没能认出来,因为她的头发焗成了有些刺眼的黄红色,仿佛是一只火烈鸟。上身是一件收窄紧腰的黑色牛仔装,下面配着一条色彩绚丽的花裙子,脚上黑白两色的松糕鞋,鞋底高得过于夸张。她笑嘻嘻的,眼里的那份热切就像是夜里街边放光的广告牌。在她的屁股后面还拖着一只艳黄色的拉杆箱,七成新。

“哥哥——”

她一下就蹦到了他面前。

林年生差不多有近三年的时间没见着她了。有一阵子她像失踪了一样。在外打工,自然就飘忽不定。他一度挺为她担心的。社会上乱七八糟的,年轻姑娘不安全。联系不上她,他心里就急得不行。可是现在她好好地站在他的面前,却让他觉得有点陌生。她化了浓妆,眉毛描得太黑,嘴唇红得夸张。他看到她身上很燥热的感觉,脸庞红红的,额头上有汗,鼻翼翕动。她来得突然,自己完全没有准备。她直到一天前上了火车,才告诉他。他心里还是挺高兴的,甚至是盼着能快点见到她。

妹妹林红小他好几岁。过去上学时,他一直努力護着她。到他读高中的时候,要去二十多里远的镇上,他们才分开。他记得那年冬天家里修菜窖,看到妹妹在哭,才知道家里不让她读了。他知道妹妹想读书。她是喜欢读书的,成绩也不错。林年生那时就想,自己有一天考上大学了或许能反过来帮助妹妹,后来才知道自己当时的想法是多么可笑。有些事情是永远也无法替代的,也是无法补偿的。

用父母的话说,现在妹妹是来投靠他了。但一想到“投靠”两字,林年生的心里有点发沉。他知道她在外面的几年打工,很不易。现在的工厂都是流水线,在机器面前连抬头的功夫都没有。下班了,十几个姑娘甚至是几十个姑娘挤在一个不大的宿舍里,地上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鞋子,半空里晾着的是各式的胸罩和内裤。她在一家鞋厂打工的第二年,集体宿舍失火,差点被烧死。她是裹着一条床单从四楼跳下来的,正好被下面的雨棚挡了一下。身上受了点伤,好在不重。父母一直希望他能在他的身边帮她找一份事做,两人在一起有个照应。在父母和村里人的眼里,他是很有出息的。大学毕业,留在了大城市里。他们并不知道他当初为了找一份工作,是多么艰难。

妹妹,他必须要帮。就在他大学毕业的前一年,她还给他寄过钱,那是她辛苦打工挣来的钱,太不容易了。

父母并不希望她在外长期打工,他们希望她早点回去。她到了嫁人的年龄了。她早到了嫁人的年龄了。村里许多比她小的都嫁人了,甚至都有娃了。村里村外说媒的,不少。林年生建议父母在这个问题上,还是由妹妹自己选择。他相信她心里一定有主见。她是个漂亮姑娘,性格活泼,也会打扮自己,外面肯定有小伙子追求她。

他坚信这一点。

他租的地方不大,局促,妹妹进来后却表现出非常满意的样子。轻松。她简直就要跳起来了。她说她可以睡沙发。她一屁股坐到那张旧沙发上,还试了试它的弹性,里面的弹簧发出一阵吱嘎吱嘎的呻吟。

“好,太好了。”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哥哥,仿佛这下她真的完全安心了,找到家了。

“来的那个是你的妹妹?”

小区的保安小李热情地和他打着招呼。

林年生笑笑,心想他倒是眼尖。

小李长得白白净净的,作为一个保安,实在是有点浪费。他至少也应该是在写字楼、大学或是高级宾馆值班,而不是现在这种地方。他不应该这样浪费年轻。应该去做别的更能挣钱的事情,哪怕是到工地上搬砖。但他显然是个懒骨头,他想。

他要和他保持距离,不想太热乎。

妹妹来了,屋子里一下就不一样了,多了一种特别的气息。

林年生发现妹妹把他的宿舍简直翻了个底朝天,每个角落都扫得干干净净,连床下和沙发底下都擦了一遍,水洗过一般。尤其是卫生间,的确是用水冲了好多遍。马桶的污渍都洗干净了,露出原本的陶瓷光泽。洗手池的台面上摆了她的一些化妆品,各种面霜和口红、眉笔。她好像把她拉杆箱里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洗了,挂满了整个卫生间,就像飘满了大大小小的各色旗帜。

林红还动手做饭了。她在附近的一个菜场买了菜,油、盐和几样必备调料,每天都别出心裁做出好几样。能干。味道相当不错。女性的生存能力就是比男人强,他想。只要有合适的地方,她们更会生活。他相信她将来一定是个好妻子。

因为她的忙活,让狭小的空间更显拥挤了。但林年生一时倒也很喜欢与林红有这样的相处机会,他们有太多的话要说。妹妹会说起她过去的一些经历,零零碎碎的。他听上去感觉很陌生,因为那些是超出他的个人经验的。妹妹故事里的主角都是一个个鲜活的年轻人,大姑娘小伙子,他们在外乡努力地挣着那份微薄的辛苦钱。因为年轻,他们就还是快乐的,依然对明天充满着向往。妹妹说她最近的一个工作是在玩具厂做毛绒玩具,出口欧美。照她的说法,那个工厂的工资也很低。所以,她就决定到他这边来看看。

“你有目标么?”

“有朋友在这边的,好像是在江北那边,说有好多厂的。”妹妹很有信心的样子,“工资也还行。”

林年生希望她能如愿找到一份工作。

对于她前一段时间的消失,她说得轻描淡写,说是手机里没钱了。林年生对这样的说法将信将疑。好在她现在是平安的,他就放心了。

她能在这里找一份工作是最好的,哪怕钱很少,至少父母是这样认为的。他们在视频里见到兄妹俩,听到他们的声音,还挺激动的。他们完全没有想到林红会来找哥哥。他们觉得这简直就像是红军在井冈山胜利会师。他们相信林红跟着林年生,一定能找到更好的工作。他是全家的希望,寄托。

陵州是个几百万人口的大城市,人来人往。一般人进来后,就只是一粒沙子而已。林年生想,自己是沙子,妹妹更是沙子。她是最上面的那层浮沙,一阵风就能吹走。这么些天里,她似乎并不急着找工作,完全是晨昏颠倒,夜里都在玩手机。不停地语音,或是发信息。和她交流的应该都是她过去的朋友或是熟人。林年生听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很模糊。有时她说得很热闹,他能想象得到对方也是兴奋的,各种的八卦,各种的发财想法和盘算。她们互相骂俏,甚至时不时爆出一两句脏话。

她自在得很,自己的衣服洗了没干,就穿他的衬衫,光着长腿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他的衬衫在她的身上显得有些肥大,宽松得很。她有时甚至就穿着内衣,在外面的阳台上打电话。他相信她在积极地想办法,找工作。他给她钱,她却不要。她说她身上还有些积蓄。他不知道她这样会持续多久,毕竟两人共处一室有许多的不便。有天他下班回来,她正好洗了澡出来,正要穿衣服。他看到了湿漉漉的黑色长发下一个白白的身子,圆滚滚的乳房就像是两只吊在树上的白瓜。他吓得赶紧转身。虽说是妹妹,到底是大姑娘了。他后来回忆起来,他似乎发现她的胸上有一个刺青,好像是一朵玫瑰。

他住的地方很偏,原来是市郊。这些年城市迅速地扩大,这里许多地方被夷为平地,摩天大厦拔地而起。新的特别新,旧的特别旧。两种对比很是鲜明。他的单位也是在城边上,但是距离他租住地就有些远,坐车要十来站。他所以租住在这里,当然是因为便宜。

林年生住在这里已经有好几年了,熟悉了这里。

这是一个破败的老小区,里面总共只有五幢六层建筑,很有些年头了。楼道阴暗,散发着一股污浊的霉味。台阶破损,墙灰斑驳,露出里面的红砖和水泥。他在顶层。夜晚,他站在那个小阳台上,能看到远处城市中心的灯火。

“那才是市中心。”他对妹妹说。

他相信她还没到市中心去过。她应该去看看。他不喜欢她只在附近转悠。几天时间里,她已经熟悉了附近所有的情况,认识的人比他都要多。尤其是那个保安小李,好像和她还很亲密的样子。有天他下班回来,看到他们站在路边的超市门口有说有笑。他不希望她和小李走得太近,不希望她被别人过多地了解。他相信她有时还是不太谨慎,说话信马由缰,容易说偏。他害怕她会露出什么马脚来。

她有一些他看不懂的小秘密。

林年生一个比较要好的同事,知道他正愁她妹妹的工作,那天就主动提议,说他有个亲戚开了一个超市,需要人。林年生觉得这事挺不错的。

然而,等他晚上回来却不见了林红。

林红在电话里说她去了江北,有朋友在那边。

“我去看看有份工作合不合适,要是合适就在那边干了。”

林年生有些担心的是,就在前两天她在电话里好像和谁吵了,情绪有点激动,然后她就把手机关了。他问她发生了什么,她却说没什么事。

“没合适的你就赶紧回来,”他对她说,“毕竟这边是朋友介绍的,可靠些。”

“好。”

妹妹好些天没消息,她的拉杆箱却还留在他这里。她的箱子居然能打开。密码是她的生日。她应该能想到这是一个容易被破译的密码。他不是有意要去打开,纯粹只是好奇。妹妹走后的日子里,他有些想她。他觉得保安小李现在看他的目光是不一样的,多了一种热情与巴结。

不,那绝对是不可能的,他想。就在几天前,他和父母通话时,他们还谈到老家镇上的那个城管队员,多少有些遗憾。那个小伙子就是邻村的,他很早就看上了林红。他家里托了人来说媒,这边意见还是比较一致的,同意。只要小伙子长得还行,城管还是一份很不错的威风工作。正巧那年,父亲动了心思,种了许多西瓜。林年生和家里通话时,父亲还很兴奋,说西瓜长得好。满地的西瓜,又大又圆。西瓜们在地上一个挨着一个,就像一只只小猪崽。结果父亲把西瓜拉到镇上擺在街边,被城管队员全砸了。

开始时,他们只是提出罚款,父亲自然不同意。越吵越激动,两下就发生了肢体上的冲撞,且越来越激烈。于是,年轻的城管队员一拥而上,摁住了父亲,然后一通乱砸,把西瓜砸了个稀巴烂。鲜红的瓜汁,流了一地。父亲看着,就像是流着自己的血。当后来那个小伙子上门相亲时,父亲一眼就认出来——他正是那帮砸瓜队员中的一个。

“人长得挺好的,”父亲后来说,“瘦瘦高高的,很精神,标致。”

可是,父亲却不能同意,他忘不掉自己被羞辱的那一幕。回来后,他病了,睡了一个多星期。母亲不敢告诉林年生。事情过去这么久,那个小伙子依然惦记着林红,心想着也许他们的气消了,又来提了。可见,对方是有十足的诚意的。

“我觉得挺好的。”妈妈一开始就愿意,就算是后来发生了冲突,她也还是想成亲。

林年生倒是希望父亲能够妥协。毕竟那个小伙子当时哪里知道他有可能是自己的老丈人呢?

“哝,这事……你问问你妹妹……到底是她……拿主张……”

父亲最后显然还是被他说得动摇了。

林年生在心里有点担心,妹妹和过去不一样了。她居然有那种丁字裤,还抽烟。他下班回来后,能闻到烟味。她是否认的。正因为他有猜疑,他才会打开她的箱子。

箱子里的一些东西,让他吃了一惊。他感觉自己当时像被开水烫了一样。他坐在床边,长时间地发愣,脑子里“嗡嗡”作响。不,这不是真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不是真的。他很难想象她坐在玻璃门后的样子。

不,那一定不是真的,没有理由的。

他心里响起一千遍这样的声音。

她也许只是一时糊涂,或者是受人胁迫。他不认为她是一个天生堕落的姑娘,这两者在他心里无论如何都不能联系起来。还有一种可能是他理解错了,虽然他对自己的判断力一向是很有把握的,但他相信这一次他错了。

他有些厌恶地把那只箱子藏在了床底下,不让自己的视线触及。看不见它,它就不存在了。对于这件事,他不能对任何人说,也无人可诉。他想他会让它一辈子烂在心里。他似乎明白了她为什么会来这里了,但她来这里实在是一个错误。她不再是他熟悉的妹妹了,而是一个陌生的女子。他应该和她好好地谈一次。

是的,他要说明打工的艰辛。但其实这又是不需要他多言的,打工自然是辛苦的。她的体会要比他深,因为她经历过。

半个多月后,妹妹终于来取行李了。和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姑娘。那姑娘的个子和妹妹相仿,一张脸白白的,眼梢有点吊,耳朵长得招风,挺显眼的。林年生感觉她和妹妹是不一样的性格。一冷一热。妹妹是热的。这样的组合倒是有意思,也合理。从她们的交谈来看,她俩过去就是好朋友。

林红说她姓陈,陈东梅。

那天晚上,保安小李见到了刚从饭店吃饭出来的他们,非要请他们一起去KTV唱歌,仿佛他觉得他们光吃饭还不够尽兴似的。他那天不值班,闲得很。他说他和这附近不远的一家新开的KTV的经理是好朋友。林年生有点犹豫,可是林红却很高兴地答应了。

“你请客?”小姚问。

他是这个晚上的主角。林年生所以请客吃饭,一部分是林红和她的好姐妹来了,更主要的是答谢他那个帮忙为林红介绍工作的同事,小姚。人情是要答谢的。林年生也是想留一条后路,万一林红将来又想换工作呢。

“当然,没问题啊,必须的啊。”小李说,“那是我的哥们,好哥们,去了免单。一定是我请客,放心,大家尽情玩。”

KTV不大,但的确是新开张不久,也许有大半年的样子。林年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所在。妹妹的兴致大得很,扯直了嗓子唱,一首又一首。小李热情得很,像个服务生一样,不停地忙碌着,张罗着。一会送进来水果,一会又是瓜子、饮料。

林年生看着妹妹唱,看着陈东梅唱。他觉得陈东梅在闪烁的彩灯里很妩媚,唱得也好听。同事也唱,唱得不错。很快他和林红就开始了合唱表演,大多是一些情歌。两个唱得很投入,深情款款的。小李和他坐到一起,他们喝着啤酒。陈东梅安静地坐着,像一只安静的小猫,只有眼睛在黑暗里闪亮。林年生心里甚至有一种冲动,想去抚摸一下她的头发,就像去抚摸一只小猫。他只是想表达一种友好,因为她是他妹妹的好朋友。他希望她能影响到妹妹,希望她是一个好姑娘。

他隐约感觉她是个好姑娘。

“你们出门在外打工,要注意……”他一时有点组织不好他要说出的词语,表达他内心想要表达的意图。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心里有很多话,却没法说出来,“林红有点疯,你要多关照她。”

“尤其是你们……女孩子……”

就像小鱼游进了大河里,林红走了几乎头也没回。

但林年生的心里是踏实的。这份踏实,还是因为地理上的距离,感觉对她伸手可及。他那阵子正是忙得很。女朋友和他的关系现在已经如蛛丝一样脆弱了,即使知道他妹妹来了,她也没说要见一面。倒是同事小姚,不时地打听林红的现状,并且提议说什么时候他可以开车,一起到江北那边看她。

小姚买了一辆新车,奔驰,纯进口的。大家也都知道他家里有钱。他这样热情地说了好几次,林年生就有点拒绝不了。小姚是想见林红,还是为了炫车,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他对林红说了这事,林红的声音里甚至透着一丝兴奋。不过她也告诉他,即便他们来,也不一定能看到她。她们工厂管理得太严了。不过她还是挺希望他们能过去看她,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

这样说起来又过去了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们终于在一个周四的下午去看她。那个周四他们正好是补休,而林红说她那天也正是晚班。小姚的新车果然漂亮、舒适。从林年生那里上高速,很快,一支烟的工夫就看到了远远的长江。一条灰白色的带子,静静地横亘在前方。路上的车子多起来,也慢了下来,最后他们被堵住了。从前面传来消息,说是过江隧道出了点事,需要时间疏通。

他们很无奈。

小姚就说起对岸的种种来。

他對江那边的情况相当熟悉。他说他小时候曾经在那里生活过好几年,在他姑姑家读书。他姑姑原来是在一个小村子里,后来变成了镇。原来那边都是江滩荒地,现在却到处是工厂和一些房地产开发。小镇的规模这些年不断地扩大,饭店、宾馆、歌舞厅和洗浴中心也就格外地多,大大小小的,它们就像雨后树林里的蘑菇一样,一咕嘟一咕嘟地往外冒。

“最多的是洗头房,”小姚说,“一家挨着一家的。”

“怎么会这么多?”

“前几年就是这样。那里的厂多,外地人多。”小姚说,“那些洗头妹,都是外地的,有的甚至是附近一些厂里的。便宜得很,一百块钱。各种,有湖南的,四川的,还有新疆的。”

林年生不说话。他知道江对岸,也曾经去过两次,但都是办事去的。他甚至都没有在江对岸吃过一次饭。毫无疑问,那边饭店里的饭菜,味美量大,价格便宜。单位里有不少同事去过,都说那里的农家菜好吃。

小姚说起这些,兴奋得很。在林年生眼里,他是个花花公子。没人说得清他谈过多少次恋爱,长则半年,短则三五天。所以,很难说他是在恋爱。他的恋爱就是以上床为目的。目的达到了,“恋爱关系”也就差不多结束了。也正因为这个,林年生在心里和小姚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他们到江对岸已经快四点了。天蓝云白,阳光温暖,灿烂。小镇不小,很大,看上去还相当热闹,人来人往的。他们在废弃的轮船公司那边停了下来。那里很旷,一大片的空地。船形的售票处和外形如集装箱一样的轮渡大厅,破旧不堪,而前面的水泥空地上,有两只野猫在追逐撕咬,嘴里发出瘆人的尖叫。不远处还有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狗,以垂暮老人般的艰难步伐,在慢腾腾地走着。对它来说,时间就像空气一样,而日子漫无目的。他们看了一会狗,又看了一会猫,嘴里胡乱地开着玩笑。他们在等待着林红的到来。林红说她在等陈东梅下班,然后他们一起去吃饭。

他们听到了一阵喧闹声——附近的工厂如潮的人流涌动,下班的或是上班的。林红和陈东梅在不远处出现了,就像是一对蝴蝶飘然而至。林年生感觉陈东梅那天挺漂亮的,事实上她还没得及好好地装扮一下。她刚下班,身上似乎还向外散发着热气。她的眼睛在闪亮。很自然地,林红和小姚走在一起,交谈起来,两人亲热得很。小姚的确是个泡妞高手,热情,主动,话语幽默,很能讨女孩子的喜欢。

晚上他们在镇东边一家叫三毛酒家的小饭店里吃饭。

小姚和三毛酒家的老板居然是熟悉的,亲热地打着招呼。那老板五十多岁的样子,后脑勺和脖子上一道道的褶子,肥的。林红和陈东梅看了,挤眉弄眼的,嘴里发出“哧哧”的笑声。他小声问她们笑什么,林红就点了点那人的脑袋,小声说:“有点像沙皮狗。”

林年生笑了。

小姚点了满满一桌子的菜,主打是两大盆麻辣小龙虾,还要了十多瓶啤酒。那时候天色还早,亮堂得很,整个镇子沐浴在一片金色的阳光里。他们就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外面的人来人往,边吃边聊。她们对于自己的工作,也是各种吐槽。工作累,环境差;工资低,待遇差。她们总是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消息,真假莫辨。她们住着集体宿舍,有的只是混乱和拥挤。她们希望有机会到别的厂里去,干更轻松的活,挣更多的钱。

林红还意犹未尽,却要去上夜班了。小姚执意要开车去送她。他坐进驾驶室时,还冲着林年生眨了一下眼睛。他不明白他那是什么意思。林红是他的妹妹,他可不能乱动心思。他和陈东梅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知道她也有哥哥,两个。她出来打工的时间比林红要短,两人认识也不过就是一年多一点的时间。

暮霭笼罩了小镇。

小镇的天色暗下来,但街上的灯都亮了。陈东梅要回宿舍了,林年生就提出送她一段,两人却不知不觉走到了江边的那条公路上。江水如带。它是浑黄的,宽阔辽远。远处有一些船,来来往往,看上去像是静止的。她说在她老家村子边,也有一条大河,小时候每年夏天都在哥哥的带领下去游泳。直到有一年,她一个妹妹被淹死了。

她说这话时,眼神幽幽的。林年生感觉淹死的仿佛不是她的妹妹,而是她自己。或者,她根本就没有妹妹。他们听到江面上传来了一阵轮船的汽笛声,就像是从梦里被惊醒。小姚打来电话,说他去他姑姑家了,可能会过一两小时才回来。

“没关系的。”他说,这是情理中的事,“我不急。”

“你在干什么?”小姚的声音里透着某种狡黠。

“没干嘛,我在江边。”林年生说,“一个人随便走走。”

陈东梅低着头,不说话,用脚踢着路边的土。

天完全黑了下来,江风浩荡。

林年生和陈东梅时而并肩,时而一前一后,保持着距离。他不知道这个晚上接下来要做些什么,没了方向。

小姚从公司辞职了,去了市里的另一家公司。

毫无疑问,收入比现在要高出一大截。事实上他也并不很在乎钱,似乎更在意平台。至少他是这样解释的。他这样的人当然可以有多种选择。虽然离开了,但是他和公司的同事们还保持着联系。他是一个热衷交际的人。让林年生感到诧异的是,公司里有人说小姚现在的父亲其实是个继父。继父对他很好。他才两岁的时候,继父就到他家了。

小姚没见过他的亲生父亲。或者说,他只是在襁褓里见过,完全不记得他父亲的样子。当然,他父亲现在肯定也不认识他。有传言说他的父亲似乎是个同性恋,林年生觉得这不太可信。可不管如何,小姚并不受这些影响,他是快乐的。林年生感觉他跳槽后,反和他联系得少了。关于他的一些消息,林年生是从别的同事那里才得知一二。是的,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现在反而生分了。

林红真的又换了工作,从一家电子厂去了另一家电子厂。这里的工厂多,各种厂都有。青年男女就像河里的鱼一样地游来游去。事实上,换了厂子工资也并未提高,甚至还少了。但他们只有这样流动,才能证明自己依然是自由的,不受束缚的。关于林红的生活,林年生有时还是从陈东梅那里知道的。

他和陈东梅保持着一种特别的联系。

对于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林年生不希望林红知道。他相信陈东梅也不希望林红知道,这个关系只能是秘而不宣的。那个晚上他们坐在江堤上了,然后他吻了她。他的举动让她吃了一惊,但她还是接受了。她过去经常听林红说起他。她说她很羡慕林红有这样的哥哥。她的嘴唇很柔软,就像是水蛭一样。后来他时不时地回忆着那样的感觉,有点古怪的美妙。

林年生心里隐隐地有种担忧,他害怕林红知道。有时他忍不住会想把关系再向前推进一步,甚至是直接一步实现那种目的。但这算是什么关系呢?肯定不能算是男女朋友关系。他在心里是喜欢她的。她比他前面的女友体贴温顺,更有女人味。但他真的没勇气和她发展正经的男女朋友关系,那会成为别人眼里的异类。当然,还有现实的生存问题,他毕竟不是打工族。他甚至暗想,要是自己也和她们一样,他一定会对她发动猛烈的追求。

他和女朋友分手,几乎已经是必然了。他们已经好久没联系了。偶尔发个短信,她也是爱理不理的。他感觉她已经有了另外的男友,这种事不奇怪。他记得她最近一次联系,是她给他发了一个短信,只有三个字:算了吧。

只能算了,林年生想。

她想要的生活,是他所不能实现的。她的要求并不过分,比如他们需要在这个城市里买一套房子。用她妈妈的话说,“就是公鸟还知道筑巢,引来母鸟进窝下蛋,孵小鸟呢。没房子,谈个屁!”

林年生不恨她。他承认女友的妈妈讲的话是有道理的。她也和他商量过,他们一起办房贷,但前面的首付款他总是要出的。即便是二手房的首付款,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天文数字。林红前一段时间还实地看了好几处旧房子,面积最小的也是林年生所承担不起的。在老家的父母也是愁的,他们不知道如何才能帮到他。

“天啦,太贵了!”林红惊呼。

“贵吧,反正买不起。”

林年生知道不止是他,还有很多和他一样的年轻人。然而,他再细究单位里的同事,似乎除他之外,别人都有房子。有人甚至买了不止一处。在单位里,别人问他的家庭情况,他也每每说父母虽然是农民,但田里的收入还不错。这是要面子的话,他们听来或许半信半疑。只有他自己,心里是發虚的。

有同学劝他到别的城市去,他也动过心思。可是,哪个城市的房价会便宜呢?也许他到别的城市能找到高薪工作。然而,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很珍视现在的工作。他知道得到一份稳定工作的不易。

“也可以租房子啊,等将来有钱了再买。”陈东梅有次和他这样说。

她当然是不懂的。处在她这样的地位,这样的身份,她可能觉得那样很好。可是,对他是不适用的。如果他和她恋爱,她一定是愿意得不行的。可是,林红知道了就第一个会跳出来反对的。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陈东梅也不会这样想,她并不是一个爱做梦的姑娘。林年生问过她的人生安排,她说她将来会回老家,种地,嫁人,生孩子。现在打工说起来很辛苦,但却可能是她一生里最美好的青春时光。

林年生心里对她多了一种怜惜,觉得不能伤害了她。农村女孩和城里女孩是不一样的,他想。小姚有两次约他再去江北,他都推掉了。他相信小姚不会对林红有特别的企图,因为碍于他的友谊,倒有点怕他对陈东梅下手。

这是他内心很隐秘又很真实的想法。

这年冬天林年生和林红约好了,一起回去过春节。

他们在新年的元旦前就说好了。

林红和陈东梅分开了,就在半个多月前,这让林年生心里既不安又欣慰。欣慰的是他可以放心地和陈东梅交往了,不安的是不太放心林红。林红是多变的。她的心思太活了,用陈东梅的说法是,林红一晚上能想出二十个主意,可是第二天早晨又全变了。

林年生现在对她倒是放心了。他并不担心她的多变。他担心她过去所藏下的雷。他不知道陈东梅对林红过去的事情了解多少,感觉上她好像并不清楚。在这次她们重逢前,已经是分开了一两年的时间了。林红是投奔她来的。可是,她们最终又分开了。陈东梅还在原来的厂子里,而林红却去了镇上的饭店里打工了。而且,她打工的那个饭店就是他们曾经去过的那一家。

“饭店的工资比在厂里高多了。”林红说,“老板人不错。”

林年生说不出多少反对意见。他记得林红曾经嘲笑过那个老板的长相,说他像只沙皮狗。他已经记不清那个老男人的模样了,只记得他后脑勺上一层层挤出的肉褶子。她怎么会到那样的一个老板手里去干活呢,太古怪了。

陈东梅早早放了假,她说她现在的这个厂里的生产任务不紧张了。她结清了所有的工资。她有点犹犹豫豫地说,也许她春节后就不会再回来了。

“再不出来了?”林年生心里有点吃惊,也有点惋惜。如果她真的不回来了,也许他们就再也没机会见面了。然而,这却可能是她唯一的选择。她是个很现实的姑娘。林年生觉得她是比林红更实在。她们总是要回到农村里嫁人的,没有第二种可能。

她装成了顺路的样子,其实就是特意来看他。她这是来告别的,而这样的告别让林年生心里有点不忍。她如果当年也能考上大学呢?也许就是另一种人生了。她似乎很怀念过去的读书时光。他听她背诵过去学的那些课文,觉得她当年的成绩应该是很不错的。她为什么没能好好读书考大学呢?她不愿说。

他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悲伤。

林年生没有想到她出现得那样突然。本来她只是给他发了一个短信,说她已经放假了,她要回老家了。他一个人从单位很晚才回来,天很黑,北风很冷,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行人了,只有驶来驶去的各式车子。有那么一会,他感觉飘起了雪花。它们打在脸上,竟是下起了小雪。在路灯的光线里,它们纷纷扬扬,就像精灵仙子在跳着优美的舞蹈。就在他快要到小区门口的时候,看到了陈东梅。

她变样了。她剪了男生一样的短发,看上去眼睛更大了。整个人非常精神,就像是中了彩一样。她穿着一件灰色的长及膝盖的羽绒服,腿边靠着一只红色的旅行箱。保安小李在陪着她,说着什么。显然,她在等他。

他的心里一热。

那个晚上,她没有走。他当时以为她是舍不得在外面住宿的钱。他很乐意留她住下,他可以睡在沙发上。他甚至想到第二天早晨他可以送她去车站。他喜欢她。她很纯朴,简单。同时,他又不得不钦佩她的勇气。她敢这样来找他,显然一点也不在乎别人的想法。林年生装着随意地问她怎么会遇上小李,她说她事实上并没认出他来。是他叫了她,于是两人就站在路边聊了几句。她说她很惊讶于小李认人的本领,而她经常是一个人见了两三次,也是记不牢的。

“那你以后也会忘了我。”他开着玩笑。

“不会的。”她红了脸。

他都记不得什么时候见过女生会红脸了,连在影视剧里都见不到了。

他喜欢她的小虎牙,尖尖的,雪白的。笑起来,就像咬到了他的心。她和他妹妹是两个不同类型的姑娘。他甚至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她们会是好朋友。当然,终究她们还是分开了。看来,她和林红的确是不一样的。

也许是知道他们从此再不能见了,所以他那天很克制自己。他甚至没有打算去拥抱她。他也害怕那个小李会说闲话。小李一定是知道她晚上住在他这里的。事实上他这样顾忌是可笑的,因为无论哪一种情况他都没法为自己做为证明。他明白她的心思,看见了她眼里的话。但他知道他并不是瓜田的主人。他只是一个行路人,没有权利因为饥渴就去摘瓜。他想他和小姚是不一样的人。他为自己的这种克制,感到一种骄傲和满足。他希望自己的克制,将来有一天,她会永远地感念自己。

那个晚上他躺在黑暗里,其实一直都睡不着。他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却听不到她有一点点的动静。他们在黑暗里聊了很长时间,聊各种话题。她想念她的父母、家乡。他们都没怎么谈林红,好像都有意识地回避。他问她过去的恋爱,她笑了一下,说那人是个笨蛋。

“怎么个笨法?”

她在黑暗里沉默着,仿佛连喘息声都没了。

他以为他触动了她的伤心事,就不再说话了。他在屏息中,感觉她像猫一样地从他的身后贴上来,挤到了床上,抱住他。她不说话,只是把脑袋紧紧地钻在他的怀里,一动也不动。他回过身,闻到了她短發上的香味。她握着他的手,仿佛生怕他的手会消失了一样。

“抱紧我,哥哥。”她小声说。

他抱紧她,亲她的额头和嘴唇。青春的欲望在他们的身体中间就像海浪一样汹涌,而且是热烫的。他一方面掩藏不住年轻男性的力量,另一方面却又是谨慎地回避着。释放与克制,在纠缠着打斗。她脱掉了胸罩,亲他。他发现她脸上温热,有泪水。

“你想要吗?我给你。”她轻声说。

他感觉电流在他们身体中间穿过……

他和她都颤抖了。

那个晚上,林年生觉得他过去从没那样美好过。这是无与伦比的一夜。他觉得他真的是爱上她了。她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娘了,虽然她只是一个打工妹。

她走了,一点声音都没有,就像前一个晚上飘着的雪花。

林年生心里一直是忐忑的。

他不知道陈东梅是怎么了,走了以后再不理他了,没一点点消息。春节期间他给她发过好多条短信,一直没回复。打她电话,信号是通的,有次甚至响了几下被摁断了。她为什么不接他的电话呢?是出了什么事?他忍不住这样担心。他对她的担心,甚至超过了对林红的担心。

林红没有和他一起回老家。她在电话里说饭店里挺忙的,就不回去了。他们本来是说好一起回去的。到饭店打工后,其实林红是有更多时间的。她在前不久回去过一次,说是饭店很清闲的。

“别看老板长成那样,其实挺好的。”她说。

“长得像沙皮狗一样。”他重述了她曾经的评价。

他的确忍不住有些担心,怕她出什么事。他们虽然是兄妹,但他感觉自己并不了解她,更不太懂。她让他看不透。他生怕她再像过去一样,走老路,哪怕只是一闪忽。

村子里的雪很大,到处都是雪。

雪白一片。

静谧。

春节的假期还没满,林年生又回到了城里。他感觉再住下去,会忍不住把心底的一些秘密说出来。

回城的长途汽车上,他看到经过的那些村庄,远远近近的,大大小小。它们和自己的家乡有点像。陈东梅的家乡呢?应该也是大抵如此吧,他想。他看到一条小路上,走着一个年轻的女子,他觉得她和陈东梅有些像。

他知道那只是错觉。

那个晚上他们太疯了。他不明白她怎么会爆发出那样大的力量。她一边哭,一边抱紧他,像是溺水者抱住了一棵大树。他内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心想他其实可以娶她。是的,她是一个好姑娘,他可以娶她。如果他娶她,又会怎样呢?总是可以生存下去的,无非艰苦一些罢了。他现在也是艰苦的。两个人的艰苦,会比各自一个人的艰苦更难过?

“傻,”她显然是吃了一惊,“说傻话。”

男人在这时候容易说傻话,他想。但其实他是真心的,虽然他承认那是一时冲动,冲动之下的真情流露。

“别走了,不要走。”他说,“就住在这里。”

“算啥呀?”她语气里带着嘲弄。

“我说了呀,娶你。”他说得很肯定。

她不说话,紧紧地搂着他。她丰满结实的乳房贴着他,就像是把自己的一生都沉甸甸地交给他了。他也的确不想放她走,不想她离开。他希望她春节以后还会出来打工,还能和他重逢。只要他们能再见,事情就有可能再发展。

他们都能感觉到天快亮了,因为屋里已经开始慢慢有了灰白色。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他醒来时,却发现她已经不在了。

她走了。

他感觉自己就像做了一场梦。

坐在车上,他再次拨打那个号码,却是提示“号码是空号”。外面又下起了雪,林年生看着车窗外,心里有点发凉。

林年生觉得他理解不了她,就像他不能理解林红。现在的女孩子个个都很古怪么?他想,自己只有努力的工作,才可以忘掉这些事情。

它们像乱麻一样堵塞在他的心里。

林红来看过他两三次,一切都还很不错的样子。她说在饭店里打工比在工厂里好多了,老板很大方,不苛刻。说起陈东梅,她说她也不太清楚,好久不联系了。听上去,她对陈东梅已经失去了原来的热情。

“将来还是回去吧,在外面辛苦的。”他想了想,还是这样对林红说了,“在饭店里有什么好打工的呢,又学不到技术。”

他说的“将来”,其实就是现在的意思。

“再说吧。”她笑笑。

在这个问题上,或许看上去很单纯的陈东梅更现实些。最终的命运是不会被改变的,不如趁早就去适应它。这样一想,她最后的那次行为就容易理解了。她骨子里,或许比林红更极端。林红不是极端,是极端的另一个方向。

林年生后来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陈东梅,既然她是这样决绝。

他理解不了她,她是一个谜。

人们看到的或是谈论的所谓生活,其实是不存在的,他想。看到的或是谈论的,都是表层。眼见不为实。真正的生活是私人化的,在每个人的内心里。以他自己来说,别人看到的,和他自己的真实经历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东西。

林年生上班后得到的第一个消息是公司可能要选几个骨干,外派到南方的分公司。凡外派的,当然都会得到一定程度的提拔。提拔就意味着要涨薪水。在公司里,职级之间的薪水差别是非常大的,尤其是考核奖。有同事暗示他,应该去争取一下。

对这样的问题,林年生不敢想。公司里像他一样的年轻人不少,虽然他也认为自己的工作很努力,各方面表现不错,但好运却并不一定会落到他的头上。用小姚过去的说法,他们也许一辈子只能做普通的职员。虽然他们公司是靠技术吃饭,但提职的人除了技术之外也还是需要一定的人脉。小姚都跳槽了,而他的人脉是自己的十倍也不止,他想。

单位里的人,还会时不时地提起离职的小姚,说他的现在种种。他们都知道小姚过去和林年生是不错的,但现在小姚已经基本不和他联系了。林年生心里感觉怪怪的。生活或许就是这样,有许多的悖谬。最让林年生感到羞愧的是,小姚的父亲,其实是个开小饭店的。而这个混得很差的名声远扬的老男人,居然和店里的女服务员在一起鬼混。也不知道那个年轻的姑娘,看中他啥了。

林年生从人们谈论时欲言又止的样子,已经猜到了他们说的是谁。他当然不能相信那是真的。世上有很多事,根本就是谣言,不可信。但有些事情的確也是说不清的,只有当事者自己心里清楚。他觉得他应该努力一下,或许派驻到外地对他更好。

他决定要去争取。

一年多后的一个秋天,林年生回到了陵州。

他是回这里的总公司处理相关业务的,有些东西要当面汇报。如今他已完全适应了在南方分公司的工作,甚至喜欢上了那个城市。从到分公司上班的第一天起,他就决定把自己和过去做一个彻底的切割。他甚至连原来的电话号码都换了。

回到陵州,他本想和林红见一面的。他们也有好长时间没联系了。在他去分公司前,她给他打过电话,说她手里有一笔钱。那是一笔不小的款子。她说全给他,支付首付。他拒绝了。他真的不想要她的钱。一来是她的这点钱不足以首付,二来他不想给自己的心里增加负担。他也害怕她那钱的背后潜藏着什么危险。对于那事的传闻,她是坚决否认的。她说她根本不可能看上那个老板的,那么大的年纪。

办完了公司的事情,第二天就要回分公司了,他给林红打电话。电话却一直没人接。一直到半个小时后,她才回电,告诉他,她正在忙着,准备回老家了。

“好,挺好的。”他说。

他感觉心情不错。

晚上有朋友请他去城南吃夜宵,他立即就答应了。城南的老街,兴起了夜市,生意红火。大排档夜市,差不多有一里地长,热闹得不行。大多是卖烧烤的,也有汤包、鸭血粉丝和各种特色煲。摊主们热情地对着每一个经过的客人招呼着,宣扬着自己家的美食。

老街旧意,灯火璀璨,游人如织。

林年生突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保安小李。他正立在摊边向客人热情地招呼着。而在他身边一个正在忙碌着的身影,仿佛也有点眼熟。

当她直起腰的时候,他看到了,是陈东梅。

她也看到了他,怔住了。

夜色里,他们仨在那一刻都凝固住了,像是一幅剪纸里的人像……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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