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楠小小说二题

2021-07-11 10:43蔡楠
西部 2021年3期
关键词:水葫芦武馆木头

蔡楠

我的爷爷朱秀顶

那年春天,我爷爷朱秀顶提着两尾活蹦乱跳的红鲤鱼,从现在的雄安新区七间房去赵北口码头水葫芦武馆拜师。他兴冲冲地走在千里堤上,哼唱着渔家小曲儿,欣赏着柳绿鹅黄,看着红嘴水鸟在苇尖上跳来跳去。我爷爷的心里装满了春天明媚的阳光。他根本不会想到一场羞辱正疾风暴雨一样等待着他。

我爷爷在武馆的操练场上见到了水葫芦。那时候,水葫芦正在教两个徒弟练顶肘和跺脚。水葫芦裸着背,汗珠在他背上滚动着,像白洋淀荷叶上的露珠一样晶莹。他的肘船桨一样有力,一下子就把徒弟顶翻在地。他的脚蒲扇一样宽大,一声呐喊,一抬一跺,那操练场就多了一个深深的洼坑。我爷爷咕咚一声就跪倒在洼坑旁,头抵住了洼坑,大声说道,水大师在上,徒儿朱秀顶前来拜见!

水葫芦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口气喝了两碗荷叶茶,然后慢吞吞地说,朱秀顶?你怎么就成了我的徒儿了呢?

我爷爷把那两尾红鲤举过头顶,水大师,徒儿做梦都想成为你的徒儿!

大蓟,小蓟,起来,把那鱼接过来吧!水葫芦喊着那两个躺在地上喘气的徒弟。

大蓟起来,接过我爷爷头顶上的红鲤。望了我爷爷一眼,就来到了水葫芦面前急急地说,师傅,你看,这家伙满头秃疮,还叫什么朱秀顶,头顶上流着脓水,这鱼怎么吃啊?

小蓟抢过鱼来,摔到了我爷爷的头上,你撒泡尿照照自己,就这德行还来跟我师傅学武术?

水葫芦摆摆手,算了算了,既然来了,就让他去厨房打杂吧!

两尾红鲤在地上张了张嘴,我爷爷的眼泪流了下来。

我爷爷把头用白羊肚手巾包裹起来,也把自己的激情包裹起来。他除了在厨房打杂,每天还帮着打扫武场,收拾武术器械,还要为师父水葫芦和师兄大蓟小蓟打水烧茶。没人教给我爷爷练武,他就偷学。那天晚饭前,我爷爷正一边烧火一边模仿着水葫芦的招式练习拳脚,大蓟吆喝着进来吃饭了。他把我爷爷头上的白羊肚手巾一下子扯了下来,塞进了灶坑。朱秃子,饭还没熟,你在这里偷懒,看我不告诉师傅去?

我爷爷捂着脑袋跑出了武馆。他踹了一脚武馆的大门,声嘶力竭地喊道,水葫芦、大蓟、小蓟,你们等着,老子外出学艺,二十年后回来见个高低!

我爷爷家也没回,就连夜走出了白洋淀。他去过沧州,下过天津卫,闯过东三省,遍访名师,苦练武艺。他练过劈挂、螳螂、形意,也练过戳脚、弹腿、太极,他综合这些功夫,给自己的一身武艺取名叫“太极元功拳”。

我爷爷是在二十年后的春天踏上家乡的土地的。他急着要去赵北口武馆实现他的诺言,却在千里堤上遇到了白洋淀大集。他随着人流来到了牛市上。牛市上人头攒动,呐喊喧闹。通过头与头的缝隙,他看见一个牛商和牛行老板正扭打一个老汉,便抓过一根竹篙,一个陆地撑舟,从人们的头顶落到了人圈儿正中。我爷爷亮出挑袍双掌,止住了牛商和牛行老板的手,说,有话好说,为什么打人?牛商说,这老头买牛少给钱。牛行老板说,这么好的牛,讲好了价钱他却不要了,不要不行,不要也得要。我爷爷扫了哆哆嗦嗦的老汉一眼,围着那头牛转了一圈,用手掐了一下牛皮,那牛皮破了一个口子,牛血就流了出来。我爷爷对众人大喊,你们看,这牛早已经糟烂不堪,怎么能够强卖给人家呢?

牛行老板和牛商一使眼色,两人饿虎扑食一般向我爷爷扑来。我爷爷身子一蹲,先是猛虎抱头,而后猿猴亮臂,回身一个荷叶掌,分开五指,在牛商身上划了一个圆,再看那厮,身上衣服已成条缕。众人惊呼间,我爷爷退步穿掌,顺风扫雪,一把抓住牛行老板提在半空,甩出丈余,正砸在衣不蔽体的牛商身上。我爷爷狮子抱球、龙形撤步,用脚尖踏住二人的肚子,厉声说道,大蓟小蓟,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是朱秃……朱秀顶?

你们看我还有秃疮吗?我爷爷摘下了帽子,一头黑发茁壮地长在了他青春的头顶上。

我爷爷和水葫芦比武定在赵北口十二联桥上。桥下是波光粼粼鱼跃鸟飞的白洋淀。桥上是白发飘曳背驼腰弯的水葫芦和孔武有力英姿勃发的我爷爷。大蓟小蓟远远地在桥两旁观看。水葫芦上步,右下塌掌左手挑旗。我爷爷迎门搬捶,上步拈手。水葫芦单臂擒羊,我爷爷金鸡抖翎。水葫芦白鹤亮翅,我爷爷平地穿鱼。水葫芦猿猴献果,我爷爷虎站山冈。水葫芦撤步上下单划手,我爷爷转身左右蝴蝶拳。二人比到一百回合,我爷爷招式一变,拳风凌厉起来。只见他大劈大挂,起落钻翻,密如风雨,快如抽鞭,势如大河流水,奔腾咆哮,一泻千里,直搞得水葫芦眼花缭乱、精疲力竭,在我爷爷的拳阵里无路可逃。水葫芦悲怆地喊了一声,朱秀顶,我当年对不住你——就越过桥栏杆,倒头扎了下去。

水葫芦没有死。我爷爷把他救上来之后,他赤身反绑,自插荆条,跪在武馆门前。我爷爷和大蓟小蓟把水葫芦搀到正堂,给他松了绑绳,拔了荆条。水葫芦一字一顿地说,从今以后,朱秀顶就是这里的馆主了!

不久,日本鬼子来到了白洋淀。我爷爷朱秀顶带着武馆的弟兄们参加了抗日武装雁翎队。

高木头的树

高木头替自己准备好了一口棺材。他宁肯死掉也不愿意把双腿锯掉。

高木头的腿有毛病。起初只是感到双腿麻木、发凉,怕冷,沉重,后来就是疼痛难忍。他常常在田间咬紧牙关抱膝而坐,一把一把拧着曾经健步如飞的腿。这是怎么了?这是为什么?实在坚持不住了,他只能放下活计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他得了血栓闭塞性脉管炎,而且双腿开始发生溃疡,需要截肢。不!高木头大喊,不,我还要靠双腿走路,靠双腿干活养活妻儿呢!

醫生给他打了一支杜冷丁,说,这只管你暂时不疼,但不管你以后不疼,更管不了你的生命。高木头拐着双腿走出了医院,他在心里发誓,死也不把双腿锯掉!

他在棺材铺订购了一口棺材。其实高木头不想死,他期待奇迹出现。他四处求医找药,希望民间土法能够治好他的腿。奇迹并没有在高木头身上发生,除了花费了大量的药费外,剩下的就是愈发严重的病情。他的脚趾开始脱落,腿肚子上的溃疡长期不能愈合,肌肉开始坏死。老婆和儿女们强行把他送进医院截了肢。

高木头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为治病,家里欠了十几万的债。孩子们都辍学打工去了。老婆也去了村办工厂给工人做饭。他趁老婆不在家,喝了老鼠药爬进棺材里。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却没死。老婆回家把他拖出了棺材,狠狠地骂他,高木头你这个没良心的,死都不会死,你干吗给自己喝假药?

死不了怎么办?那就得活下去。要想活下去,就得给自己找点活。只有干活挣钱还账才是活下去的理由。

高木头请人在轮椅的后面做了个后备厢。他滚动着这个特殊的轮椅出现在大街小巷,出现在高速公路两侧。他开始捡垃圾。废旧纸、破塑料,矿泉水瓶子……每天都能捡一后备厢。有了一点积蓄,他找到了村委会。他说,白洋河大桥以北的堤坡不能再随便取土了,大堤都挖没了,要是来了洪水怎么办?我给咱看着吧!我也不要工钱,你们就和水务局管事的说说,我承包两公里的堤坡,种树,种速生杨,承包费照交!

村里和他签了合同。高木头就在苗圃场订购了树苗,带上特制的镐头铁锹,爬到了堤坡上。他扔掉轮椅,摘掉假肢,用绳子将空空的裤腿缠上。他坐在地上,开始挖坑。他一锹一锹地挖着。堤坡上都是胶泥土,坚硬得很。手不能像脚那样去踩锹,他就把短短的锹把拄在肚子上,用身体的力量推动铁锹。肚子累了,受不了了,他就换个方式,拿过镐头一下一下地刨。阳光照过来,风沙吹过来。高木头的脸上有了汗有了土有了泥,汗水流下来,流到嘴里,牙碜得不行,流到地上,砸在新挖出来的土上,一砸一个窝儿。

坑挖好了,高木头种上了第一棵树。他拎着塑料水桶,爬着去白洋河里取水。他的腿没了假肢的保护,嫩肉被胶土硌得生疼。他用手去摸腿,前面失去了依托,人一下子就滚到了河沟里。从河沟里上来,水桶也灌满了水,他拉着拧上盖子的塑料桶,一下一下地往堤坡上挪。手腿麻木了,他就用下巴磕着地,头带领全身继续努力蠕动。他的身后是一溜湿淋淋的红水印。爬上来了,他把水灌进了树坑。小树吸了水,冒出了嫩芽。高木头觉得自己真正从棺材里爬了出来,像小树一样活过来了。

高木头开始了长达八年的种树生涯。八年寒暑,他用坏了的铁锹有几十把,磨烂了的手套堆成了小山,两条曾经细皮嫩肉的残肢也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堤坡成了他的家,也成了他的乐园。那里变成了一片树林,绿荫覆盖,鸟雀鸣唱。林下连着白洋淀的古洋河水,波平如镜,清澄透明,偶尔有鱼跃出水面,惊得蛙声一片。高木头在堤坡的树林里爬着,走着,转悠着。他搂着粗大的树干,像搂着自己的儿女。

不,比自己的儿女还亲。树不让他生气,儿女却让他生气。这不,长大了的儿女带着一支砍伐队来树林里找他了。儿女说,爹,你看这树大了,该用它换钱了!高木头把轮椅转过去,背对着儿女说,欠的债不是你娘和你们都还上了吗?还急着要钱干什么?儿女说,我俩在城里每人按揭了一套楼房,想用这钱交首付呢。爹,你看,这一万多棵树,最小的也值一百块呢!

高木头把轮椅转过来,看着已经成年的孩子们说,种树的时候我是想有一天能用树换钱。可孩子们,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一棵树也舍不得砍,这白洋河,这鱼儿,还有这鸟儿,需要这样一片树林。还是留下吧,留下比砍了重要!

儿女们早就和商家谈好了价钱,他们不砍就没有了面子,当然也没有了房子。他们带着砍伐队绕过高木头,向树林深处走去。高木头扔了轮椅,立了起來。他跑到人们的前面,大声喊道,你们谁敢动我的杨树,我就动谁的脑袋,然后削下我自己的脑袋,反正我的棺材早就准备多年了——

众人惊在了那里。一把磨秃了的铁锹攥在高木头的老手上,寒光一闪一闪。

寒光闪闪的铁锹后面,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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