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芳华

2021-07-11 15:09李荔
西部 2021年3期
关键词:沙包石头世界

李荔

我是谁?我和世界、我和我有什么关系?这些疑问是从一个又一个黑夜开始的。黑夜里,除了星空、月影和大地,还有我一个接着一个零碎微小的梦境。

这是一个冗长的夜晚。在荒原的一片空地上,我与她们在月光下玩着打沙包游戏。

她是站在中间的玩家,是我的对家。我是扔沙包的一方。小小的沙包不停地从我手里飞出去,带着把她打下去的迫切愿望,带着我全身的力气。沙包在空中打旋、飞舞,最终还是被她接住。能接住沙包的就是“英雄”,在下一场开局中将有绝对的优势。能跟“英雄”成为一家,这是玩打沙包游戏时最大的渴望。

我站在一群人的外围等着分配。刚才接沙包最多的“英雄”开始当主持,分配人数,一方四人。“还有她剩着呢,你怎么不积极挑玩家?”平时一起玩的玲对我嘀咕。跟着厉害的玩家容易赢!我本能地上前了一步,心存被召唤的愿望。这时候,那个主持大局者指着我说,“来,你和我们一家”。我迟缓地靠近,内心充满了喜悦,加入新一局游戏中。我挤在玩家的中间,东躲西藏。我不敢伸手去接沙包,怕没接住,浪费队友的机会。我在场子中间巧妙地躲过了所有呼啸而过的沙包,当有队友接到沙包时,我也沉浸在胜利的快乐中。这时,有个女孩在杂乱的人群中叫了一声:“小荔,接沙包!”她抡起胳膊对准我,小小的沙包在她的指令下向我奔来,我双手一抱,身子往下一蹲,沙包被我紧紧抱住,这时候,人群中一阵欢呼。我受宠若惊又无比兴奋,更加卖力地跟随着飞来飞去的沙包奔跑,跟着沙包一起飞翔在这空旷的黄昏之中。我仔细辨认,她原来是第一轮游戏的“获胜者”。她“救活”了一个又一个被我打下来的“牺牲者”。她是我最惧怕的对手,而此刻她成了我的“盟友”。我看清楚了,那个女孩是芳。芳有着一副高挑的身材,一头短发。她的三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对她呵护有加,她率性,敢说敢做,如一只快乐自由的鸟儿在我身旁盘旋。而我与她截然相反,作为家中的长女,承载着父母的人生希望,要好好学习,还要关照好弟妹的生活。芳成为我童年最好的伙伴,她拥有的一切是我少年时代最大的向往。

村庄在暮霭里卸下一天的疲惫,光线一寸一寸地暗下来,房屋跟随着光线越来越矮小,最后消失在夜色中,这并不影响我摸黑回到屋子里,顺手拿起杯子喝水解渴,摸出前几天偷藏的一块水果糖。我有时觉得那几间黑屋子比母亲更慈祥,它不会催促我回家、吃饭、写作业,不会责罚我把新衣服又弄脏了,它敞开胸怀接纳我的一切。我的父母在葡萄地里用尽最后一缕光亮之后,才能想起放学归来的我。而此刻,我在某片空地上享受着一天最快乐的时光。太阳隐藏在了山里,世界变得柔和起来。“天黑了,回家吃饭啦。”不同的巷子口传来了相同的呼唤。这时候,不管游戏是否结束,大家都会一哄而散,循着那个声音而去。

打沙包的游戏在梦里继续。在梦里,所有的事件都没有在阳光下进行,但又是有光亮的,我选择性地看清一些人的面容,听到想听到的声音。我抱着那个小小沙包的瞬间,我仿佛抱住了整个世界。

醒来时,房间一片漆黑,我和凌空于地面的楼房一起躺在巨大的黑里,“天黑了,就要回家”,耳边又响起了母亲的叮嘱。我没梦到母亲啊,这又是一个恒久的梦。我和我的屋子飘回到村庄的黄昏里。

弗洛伊德说过,任何梦都可分为显相和隐相。显相是梦的表象,是人们能记忆并描述出来的内容,即类似于假面具;隐相是梦的本质内容,类似于假面具下所掩盖的真实欲望。梦是被生活隐藏着的真相。它也有童年、少年、青年和成年。一夜之间,我实现了从少年到成年的无缝对接。以成年人的身份和思维去经历少年时期的事情。

这三个人身影模糊,笑容清晰,正在进行一场辩论。似与我有关,又像与我无关。他们一个说着,一个听着,另外一个不时补充着。他们会偶尔朝我这儿看看,与我的眼神相遇,瞬间又闪开,像在躲避什么。我努力观察他们的口型,想弄清他们说的话是否与我有关,但我始终搞不清楚,也无法靠近他们。我在梦里陷入了白日里的焦灼,我不停地回忆与这三个人交汇的所有细节。这三个人,一个是我的领导,两个是我的同事,他们一改平日里高高在上的神态,在进行着一场津津乐道的评判。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四个人,我与他们三个,我是“受审”者、接受者,他们是决定者、宣布者。我平静地等待着宣判,不再有一丝焦虑和担忧。我所期待的是一个结果,而不是事件的起因、过程。我对面的三个人,一并转过身来对我友善地笑着,我选择了忽略笑容和含义,去猜疑刚才那场避开我的谈论。我终于接近了他们中的一个人,并说服他告诉我刚才讨论的问题和结果。我做好一切准备接受,梦就醒了。我终究没弄清楚他们讨论的话题是否与我有关,我只好作罢。我等着黑夜的来临,继续下一场梦。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亦不可能进入两个同样的梦境。那个梦,时常被我想起来。

“醒,是梦里往外跳的伞。”诗人说。

我能清晰地看到一个背影。一个僻静的古镇,世界的底色是旧的,时光是旧的,岁月是旧的,人也是旧的。那个小巷很深很窄。快追上那个影子的时候,我把脚步放慢,放轻。终于追上了。我俩挤在狭小的空间里,一起往前走。还没来得及打个招呼,互相看看对方的面容,梦就醒了。我遗憾地闭上眼睛,想把梦再接上,哪怕看不清面容,只听听声音也可以。梦是无法回去了。我只能在梦外继续想象着。以前,我只认为这是梦。如今却觉得不是。你看清楚的,就是你走过的路;你没看清楚的、还继续想看的,是还未走过的路。

为了追上那两个背影,我奔忙了一晚上。最终还是没有追上。其中一个背影是我很要好的同学,我曾倾力帮助过她。她们从我身边经过时,对我视而不见。梦里,她俩一直走在我的前面。我偶尔能听到她们的笑声。从背影的动作来判断,她们在討论一个问题,并且有诸多相同的感受,时不时亲密地碰碰肩膀,又不时地转身看看身后,却忽略我的存在。我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求证或者探究她们讨论的主题,以及不认识我的真相。我必须要追上她们。如果追上她们,我又该怎么问呢?难道问她们,为什么不理我,不认识我?可是,会有答案吗?我能问出口么?面对熟悉的面孔和陌生的眼神,应该很难开口。我在分析和判断的过程中,所追问的勇气消失殆尽。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俩的背影在我的视线里走远,在我的梦里消失。我在怅然若失中醒来了,责问自己在梦里也不能超脱一些。应该只在乎与自己有关的事情,而去忽略自己无关的事情啊。那两个背影和现在的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梦里,我仿佛是个导演,剧情、角色、情节、结局都由我自己掌控,但依然无法塑造出一个圆满的自己。

秘密是被隐藏的花朵

开在许多个暗处

而我奔波在一朵花的暗影里

找不出边界

那晚,我用诗句记录了奔忙的自己。

这两位友人是我生活里舍不得弄丢的人,或者说我不愿丢掉与那两人共度的时光。一个人的面容清晰,一个人的面容模糊。面容清晰的那个人嫌弃我聒噪,我立即停止说话,屏蔽掉所有的声响。那人时常进入我的文字,进入文字的他大多是无声的。梦里,我们回到了少年,在一条小巷里行走。褪色的雕花门,锈迹斑斑的门铃,古老的桑树、杏树从门楣上探出头来与我们打招呼,斑驳的树影投于我们年轻的身影上,明镜般的天空蓝得纯粹。我和他一前一后地走着,偶尔仰头看天,偶尔互相对视一眼,那不远不近的距离,让梦境中的旅途不觉孤单。我把这视为真实的经历。但那的确是梦,因为我们没有共同经历少年时光。面容模糊的那个人,我不记得什么时候遇到过他,或者他给过我什么帮助。我只记得曾哭着给他过打电话,说着我的委屈。他在电话那头附和着我的义愤填膺,静静地陪着我。到底是什么事情让我那么悲伤、难过,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只记得那个漆黑的夜晚和一些温暖的抚慰。于是我把梦搬进了文字里,把文字里的静止变成了移动。我把他定为梦中的主人,我希望他一直在,但始终没能看清楚他的面容。他有时是童年的伙伴,是青年时暗恋的对象,有时又是成年后在清晨阳光下的那个背影……梦与现实有关系吗?记忆就是证实世界存在的某种形式,无论是醒着的还是沉睡的。梦也是一种人生。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在睡着的世界中,也浪费了许多精彩的瞬间。“我开一部/听命于我的汽车”辛波斯卡的梦是一辆听命于自己的汽车;“如同水,在根茎内旅行,前往奇怪的城邦”阿多尼斯的梦是在根茎旅行的水;“醒,是梦里往外跳的伞”特朗斯特朗姆的梦是一把伞;“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庄子用“一指”让世界万物浑然一体;而我一直把不如意的、灰色的、不努力的自己推卸给了黑夜,把未曾过好的人生归结给了梦。一种消极的逃避,在避世中得以苟安。

在一个古城中,我穿过一条繁华热闹的街道,街道上的人有陌生、有熟悉。陌生的人笑脸相迎,熟悉的人各自装着心事。我住在临街的小二楼上,离开房间的时候,我清楚地记得楼梯口的具体方位,当我和一位身影模糊的友人逛了一圈夜市回来,却再也找不到那个楼梯的入口了,手机也不知去向。所有的人都在忙碌着,没有人在意我在找什么、能不能回到家。我不着急,就在土墙边转悠,喧闹的世界一切依旧。古城的街道两侧黄黏土夯成的城墙,简陋、随意,每面墙上都刻着古老的文字,我没有陌生感。偶尔也会遇到几个熟悉的影子,眼神又觉得很陌生。那是H,心里默念她的名字,她楚楚可怜的形象永远是男生眼中的林妹妹。此刻,她和一位男士相依穿行于古旧的街道。那是Z,拿过我的作业本,至今未还,还是一副什么事情都未发生的样子。那是L,我们第一次遇见是在霞光漫天的春天清晨。“你好啊,W老师,你怎么在这里?”我兴奋里夹着惊喜,和一位久未谋面的文友打招呼,他抬头、转身,温和地问道:“您是哪位?”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和莽撞,稍感歉意地指了指不远处的办公室,我是刚来的某某。春光穿过玻璃洒在古铜色的桌子上,几只麻雀在窗外叽叽喳喳,目光與目光的对接在一道霞光里闪现,暖意相融,像极了青春年少时的某种设想,我把他和那个春日的清晨定格为某篇散文的开篇,时常翻开来阅读、回味。这些人此刻都汇聚到我的视线之内。我继续寻找那个楼梯口。这时候,来了一位瘦弱的男子,我像认识他又像他不认识。他面无表情地把一把旧椅子移开,那个楼梯口出现了,在我如释重负地准备上楼的时候,梦醒了。

因为工作关系,我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刚来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会走错巷口、找错楼栋、上错楼层。我每天用不同的错误来熟悉这座并不陌生的小城,同时用心地表达着与这里一切的亲近。我先亲近一条路,一间屋子,一张床。我在所有的亲近感中,寻找一份安全感,是从一把房门的锁子开始的。我第一天住到租住的房间里,就把自己锁在了屋子里。我用日记的形式记下那天的经历:

经过两天的擦洗、修补、替换,把曾经是别人的房间,按照我的意愿一件一件归整。因为是一处旧房子,有些设施的功能被时间消磨殆尽,回归最原始的功能,即如我现在描述的这把锁。

第一天入住一套陌生的住宅。我尽量把空间缩小再缩小,为自己确定安全感。我心满意足地把每道门的锁子都锁上, 咔嗒咔嗒的声音,让我心里无比安然,世界上没有比铁更坚固的防线了。我把防盗门、客厅门、卧室门分别锁好,想起进门廊灯没关,出去时,用力拧了一下卧室门锁。咔嗒一声清脆的响声,我再用力拉门,门岿然不动,门被锁上了。我不死心,用尽全力去拧那把锁子。我的手被割破,从指尖流出的血粘在那把锁子上,锁无动于衷。时间静止了,那把锁子不再是锁子,它还原成了一块铁。我像做梦一般来面对这个现实,锁子与门成了一体,站在我的对立面。

我开始自救。用仅有的几件小工具,钥匙、修眉刀,把一把锁子能拆卸的零件拆散,而锁芯依然牢固地坚守它的职责,死死地插在与门连接的关键部位。无法拆散它们,我急得眼泪流出来。我无助地望着这块体积不大的铁,它以它锁子的身份在宣告它的职责,如庞然大物在我无助的世界里岿然不动。

我只能接受被锁在屋子里的事实。第二天寻求专业开锁公司来开锁。开锁的师傅用上了他所有的开锁工具,才把房门的旧锁打开。他说,这是一把最早的防盗锁,应该有二十年了吧。我说,差不多,这是个老小区。他说,越老旧的锁子越坚固。师傅一丝不苟的开锁时,我在向一把锁忏悔我对这个世界的怀疑,对陌生环境的不信任。这个开锁的师傅,就是我梦里帮我移开椅子的陌生人么?

又一个模糊的身影初次进入我的梦境。他也有可能在某个时刻想起我了吧?否则我怎么会梦到他呢?我们毫无交集,我竟然可以在梦里遇到他。我用梦把世界打通,尽管这只是我个人的意愿。我对友人说,我昨天晚上梦到你了呢。友人会开心地说,谢谢你啊,还能梦见我。更多的梦我不敢对别人说,只有自己琢磨。这么多年了,梦的内容一直重复着,比如,我经常会梦到自己从高处坠落下来,沉溺在水里,把孩子弄丢了……

我曾反复地梦到这样一个场景。我们穿着蓝色的校服,背着书包,吃着冰棍,推着一辆很旧的自行车缓缓走在夕阳下。我们不说话,土墙上的麻雀叽叽喳喳。世界单一宁静。我们像是刚放学,又像是出去郊游。至于我们到底在什么样的情境下,准备去做什么,一点儿提示信息也没有。我在梦里看到了自己的背影美好而单纯。在梦的世界里,我安静地享受慢时光,不用顾及过去和将来,只记住了现在。虚幻中真实的存在,比真实中虚幻的存在更有现实感。这个小片段让那个夜晚美丽如梦。我知道自己在做梦,不愿意从梦里醒来。梦还是醒了。梦的内容被我深深地记住了。第二天傍晚,我站在窗前看着不远处的学校,那些行走于校园里的身影正是我昨晚梦中的情境。他们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地说笑着。两个少年推着单车一起出了校门,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拘谨地聊着天。情窦初开的年龄,羞赧、试探、克制,又充满了想象……我把他们的身影搬进了梦里来为曾经荒芜的青春做补充。

他在一本书里一遍一遍说着梦里的事情,他对做梦者提醒,对织梦者赞扬,说做梦是自由的,美好是每个世人的。但他又把梦一节一节剥开,把梦完全落实于现实。读完他的书,我才知道,人生来就是为梦而生的,他说,把自己的智慧、人生和生命空余不多的时间用梦来填满,人生就完满了。我想想自己已近中年了,在人生路上漫无目的地晃荡着,生命的敏锐感越来越弱,不再去为一片落叶伤感,为一场别离落泪,为一个意外而欣喜,更多的是在密不透风的俗世里奔忙。我的时间有许多空余,又几乎没有空余。读完他的书,我好久没做梦。不久,我又开始做梦了,在梦里我比以前更自由、更宽容。我喜欢的和我不喜欢人的都可以进入我的梦里。我满心欢喜地迎接我喜欢的,客气有加地接待不喜欢的。“几乎所有人在心底都会梦见自己的强大帝国:所有男人和女人都为他臣服,人们都对他顶礼膜拜——成为一切时代最尊贵的做梦者。”在他的文字里我遇到了自己。我学着他,在梦里做一个统治者主宰着一切,最终却没能够达到这个境界。梦里的自己依然像白天那样犹豫不决、踯躅不前,见到一些人会紧张,见到不喜欢的人还会远离,自己依然是个观众,而不是主角。按照他所说的,我的梦的空间也会越来越小,想着想着我就忧伤起来了,梦大多是忧伤的。

母亲又一次被父亲气得走出了家门。她需要向我倾诉,并从我这里找到平衡。四十多年了,她没停止过对父亲的“控诉”。这是她除了辛苦劳作之外唯一的“事业”,你本身就是个农民,天天舞文弄墨、写字画画能当饭吃吗?母亲对父亲的指责从头至尾没改变过,改变的只是她日渐衰老的身体和越来越幼稚的处事方式。那晚,在我的梦里母亲突然变了,变成了年轻时的身体、老年时的思维,她在“控诉”父亲的时候表情平淡,不再有怨言,逐渐佝偻的背影一下子舒展了许多。在她年轻的时候,有足够的力量来平衡着自己的世界,所有的怨气和指责,融入对我们姊妹的生活、学习、工作的关注中,没有更多时间去关注自己的世界。当我们姊妹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生活,不再需要她的时候,她才慢慢地回归自己的人生,才发现自己的一生积攒了那么多的委屈。除了耗尽她一生时光的葡萄地,只剩下与她争争吵吵过了一辈子的父亲。父亲成了给予她委屈的源头和宣泄委屈的出口,是一个深渊,没有起始也没有尽头。在梦里,母亲正在指责父亲为什么无故批评我家最小的妹妹,说她不听话、不会节俭过日子。而妹妹是陪伴父母最多的人。看着父母如孩童般的拌嘴,仿佛让我重新经历了一遍人生。

做梦者说,我们不能完全窥探我们的梦,那是一種与我们同行的生活,再怎么努力地去做梦,都不能完整地记住它,它只是生活的补充或者隐喻。我们能弄明白的是:白天发生 的事情我们大多会选择遗忘,而梦里的我们却努力想记起。

“我慢慢地抬起脚,再轻轻地落下,我脚底下全是石头,大的、小的、被泥沙半掩埋的……”去过迪坎儿村之后,我便不停重复这样的梦境,有很多年。

最终,还是去寻找出现在我梦里的那个地方。据史料记载,那里曾是新石器遗址的大概位置,现在有个新名字叫“玛瑙滩”,有很多石头爱好者前往那里捡“玛瑙”。捡石头的大多是中年男人,他们近乎痴迷地在酷热的戈壁滩上,汗流浃背地一块又一块地翻捡着,用粗大的手轻轻地擦掉石头上的泥土,有的还用随身带的矿泉水冲洗手里的石头,他们专注地与石头温柔对话,像在寻求前生,又像在寻找今世。

这就是我无数次梦到的地方。我慢慢地抬起脚,再轻轻地落下,我脚底全是石头,大的、小的、被泥沙半掩埋的……我仿佛踩在时间的每个骨节上,每放下去一次,脚就能与时间同行一大步,从远古走到现在,又能从现在走回到远古。不知道哪块石头承载着我梦境的起点,也不知哪块石头是我,我是哪块石头……

“任何一块石头及其上方的任何一朵云;任何一个白日以及接续而来的任何一个夜晚,尤其是任何一种存在,这世界任何一个人的存在。”辛波斯卡说。我仿佛在这里找到了答案,我和那些细碎的石头,那些细碎的石头和我,是这个世界的存在。

我同这个世界的万物同时存在,每当想到这个命题,我又会陷入自卑或者焦灼的泥潭无法自拔。面对苍茫辽阔的大地,我找不到如一枚细叶石那样恒久存在的姿态,我穿行于忙碌的生活中,并给自己带上不同的面具。假装像那些小小石头一样,隐忍、执着。被烈阳炙烤着的荒原,白天吸纳着天地的阳气,静寂无声。夜幕降临时,整个荒原便骚动起来,有风吹过,地面的砂砾发出细小的声响,我感知着这一切。夜晚,我喜欢在暗黄的台灯下翻开一页页史书,通过文字去畅游更为远古的世界。我所感知的那片荒原即刻又开始了重建,在五千年前或更早的时间,这里就有着人类的足迹,倘若回到那个时候,我一定是一块细叶石或一块正在生成的玛瑙石,无须过多的语言表达,只要安静真实地存在就好。

每当此时,我就会进入一种梦幻状态。这是一个醒着的梦,它像荒野戈壁的一株独行草,在某个时刻遗落在了荒原独自生根、发芽、成长。

我偶尔也去别人的梦境看看。卡勒德·胡塞尼在《追风筝的人》中,设置了一个充满悲悯和救赎的梦。哈桑哈哈大笑着对阿米尔说:“那是在梦里啊,你能做任何事情。”他让这个具有悲剧命运的男孩在梦里闪耀着人性善的光芒,让他来为世间无法避免的恶进行救赎。庄周与蝴蝶在梦里互换身份,用梦诠释世间万物化而为一,这一梦就是上千年。

人的一生就是一场自己与自己的对话。每个人都拥有着两个自己:一个对世界感知、体验,属于白天;另一个想象、理解和表达,隐晦的阴郁,属于夜晚。当生命到达终点时,两个自己合而为一。人这一辈子真的跟一场梦一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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