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踏着山河不会走向我

2021-07-13 10:33昭小鱼
花火B 2021年4期

昭小鱼

01

时隔五年,我终于再次见到了翟琛。

偶遇地点在广州白云机场的出口处,我正拖着沉重的行李箱伸手拦下一辆的士,忽然我的左肩被人轻轻拍了拍。当我讶异地回过头时,便生生怔在了原地。

翟琛的头发剪得很短,却是出奇的干净清爽。他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西装,内搭白衬衫和领带,肩线沿着颀长的身型舒展得好看。

“好巧,夏奕。”他笑容灿烂。

“好巧,学长。”我精神涣散。

我曾编织过一场又一场如光影泡沫般华美的梦,画面总是定格在我与他重逢时的遐想情景上。而我则像一个偷吃甜食的笨蛋,默默品尝着自己创造出的戏剧性的浪漫。

如今他猝不及防地降临,反倒让我在现实中慌了手脚。那些臆想过无数遍的对话片段,此刻统统烟消云散,我愣愣地看着他,讲不出一个字来。

最后是汽车鸣笛刺入耳膜,我才恍若初醒,然后听见翟琛说:“要不一起吧。”

我胡乱点了点头,丝毫没去考虑是否顺路的问题。翟琛帮我把箱子搬上车,随后落座在我旁边。

道路上的车辆川流不息,两侧的林荫隐约成一片泼墨似的绿。我缓缓摇下车窗,任凭逆向吹拂的风刮出沙沙的声响,只为掩盖住我快要破腔而出的心跳。

他一如老友般寒暄,笑着问我:“你这是从哪里回来?”

“成田。”我说,“我还在日本读研究生。”

翟琛有些意外地感叹道:“怪不得好几年没见过你,原来是出国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惊喜,而我之前所抱有过的千万种侥幸,都在他说完这句话后灰飞烟灭。

彼时我刚收到一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就立刻拍照发了朋友圈留念。评论区清一色的赞扬、祝福,只有我心里清楚,这点忙于炫耀的小心思全是为了能在他的世界留下点光芒,一点渴望被他看见的光芒。

那串长长的点赞记录中,翟琛的名字湮没于密密麻麻的列表里,我跟福尔摩斯找线索似的疯狂寻觅他的存在。

但事实证明,翟琛可能只是出于礼貌或随手点了赞,他不关注我是理所当然。

的士在我居住的酒店前停下,我先下了车,本要给翟琛转账车费,被他拒绝。他的面容模糊在我视野尽头的十字路口,我心底压抑甚久的那阵炙热的情感却不可避免地清晰起来。

我和他的第二次见面是一星期之后,校友聚会。

歌厅包厢里晃着五颜六色的灯,音响大声放着谭咏麟的《朋友》,人群迅速分成劃拳掷骰区和闭眼嘶吼区。

我一直低着头喝果汁,趁这嘈杂的环境下,悄悄用余光去瞟斜对面的翟琛。

他还是高中时期的好人缘,女生们围着他要他点歌,他笑着摇头说“算啦,算啦”。我像一个可鄙的偷窥狂,不动声色地往一旁移了移,只为看清他嘴角的笑意与冲我笑时有何不同。

翟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朝我看过来,我吓得赶紧避开视线,装作若无其事地拿了一块西瓜。

不知道那一刻的我是什么样的神态,不知道他会否发现我微表情里的局促不安。但这些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当张倩倩和一帮同学玩得不亦乐乎,正准备将杯中的果酒一饮而尽时,翟琛快步上前一把拦住,严肃得仿佛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温润如玉的他。

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从我灵魂深处传来,旋律似是一阵淅淅沥沥的小雨,又似是经久不息的哭泣。

天晓得我有多想鼓起所有的勇气,认真又虔诚地望着他那双深邃至极的眼睛,质问一句:“翟琛,你到底有没有,哪怕是片刻的,喜欢过我呢?”

02

其实我有点遗憾。

许多年后的我总是怀念着当初每一个炎热而跌宕的盛夏,回忆起十八岁那年的我和他。所有青春期萌发的悸动与情愫,都被岁月的画笔反复描绘出蔚蓝的色彩。只觉得那时候的我,是喜欢上了一阵自由且温柔的风。

我和翟琛相识于2007年。当时我是班级里的小透明,默默无闻;翟琛是高我一届的学霸男神,众人仰慕。

这类校园风云人物经常成为同学间八卦的谈资,是大部分少女心目中的初恋模板。我免不了俗,也会被对方俊朗的外形和迷人的气质所吸引,但仅限于吸引。

打个比方,翟琛于我而言就像天边遥远的星辰,可望不可即,我自然不会去奢求些什么。

我的同桌叫张倩倩,一个所到之处皆有异性追捧送花的女孩。在那个情窦初开的年纪里,我也曾偷偷羡慕过她与生俱来的魅力。

其实张倩倩最大的舆论点是“翟琛头号迷妹”的身份,我对翟琛起初的了解正是通过她绘声绘色的“安利”。

她滔滔不绝地跟我夸耀翟琛是如何在国家级物理竞赛中崭露锋芒,又是在篮球场上何等的英姿飒爽。

我静静地聆听,时不时附和上一句“确实很厉害啊”,然后继续提笔写题。

翟琛凭借品学兼优顺利担任学生会会长,因此在部门招新的那一天,张倩倩兴奋地拉上我陪她一同报名。

我有严重的社交恐惧症,面试时紧张得直冒冷汗,连一段自我介绍都背得磕磕巴巴。

就是在这样一个尴尬的处境下,有人轻笑着给我递了一杯水,骨节分明的手指跃入我的视线,我向上望,就看见了那双如月光落海面般清澈的眼睛。

翟琛的声音温柔醇和:“放松点,我们没有那么吓人的。”

我的内心仿佛被一只大手轻柔地安抚,情绪也神奇地平静下来。最后我简要回答了几个问题,翟琛握着笔在纸上记录,接着抬起头,眼角带笑地看着我说:“恭喜你,小学妹,以后你就是学生会的一员了。”

短短一句话的时间,足以让我的胸腔响如雷鸣。

自此我对所有漫画小说里一见钟情的桥段全都毫不怀疑,哪怕是一个简单、离谱的契机,我都相信能孕育出一段爱的传奇。

事后我才得知张倩倩没有面试成功,她万分笃定地向我抱怨是翟琛故意为之,目的就是疏远她。

说实话,在听完她的分析后我竟然很不道德地流露出一丝开心,但她永远都是战斗力十足的美少女。

放学后我习惯待在教室自习,翟琛则喜欢去图书馆。于是我赶在十分钟内收拾完书包等在路边的樟树旁,默数着钟表倒计时。

六点十五分,翟琛会准时从楼梯上下来。往往只有他一个人,手里拿着书和笔,耳朵里塞着白色的耳机。

我大概会隔着五米远的距离,默默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抵达图书馆,我雷打不动地选择他斜侧方的位置,只因听别人说过一句,30度的仰望是我思念你的角度。

那我想,只要是30度应该都挺有寓意。

翟琛只穿了一件单薄的T恤,写字姿势是一贯的标准端正,气质寡淡却出众。

我目送着他起身去书架上找书,也立刻跟了过去。连我自己都不知从何而来的胆量,在翟琛伸出手时,故意先他一步抽出了那本《月亮与六便士》。

他转头看向我,随即用一种“相遇知己”的眼神冲我笑了笑:“你也喜欢毛姆吗?”

“对啊。”我不假思索地说,“其实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刀锋》中的拉里,他曾一度成为照耀我心灵的理想之光。”

或是没想到我平常安静内敛的性格竟会喜欢如此刚毅的角色,翟琛望着我小声惊呼了一句:“哇,酷!”

我抿抿嘴,耳垂泛着微烫。

他笑着指了指我手里的《月亮与六便士》:“夏奕,你看完了记得借给我啊,到时候我替你来还书。”

翟琛从我身边潇潇洒洒地经过,又回到座位上继续学习。他清瘦的身型融化在窗外金色的夕阳中,剪影仿佛一笔勾勒而成。

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可以沉默得这样生动好看,行为举止自成风度。

那一整个月,我都因为和翟琛的这点交集而变得快乐。后来由于总能在图书馆遇见,有时翟琛还会帮我占座,久而久之我俩几乎成为固定的学友。

我欣喜于和他的关系被迅速拉近,偶尔也大着胆子直接去班门口等他。有眼尖的同学认出我,意味深长地朝翟琛笑着打趣:“哎哟,小学妹又来找你啦。”

他一边站起身,一边摆摆手说“你们别瞎起哄”。

那是我第一次从陌生人眼里看到我们之间的“特殊”,第一次对“暧昧”这个词从模糊的定义窥见了清晰的实体,第一次在窘迫中享受到流言的甜蜜。

我始终记得当我被书山题海压得喘不过气的高中三年里,一边咬着牙坚持酝酿出这场历经十二年的花开,一边偷着闲独自浇灌暗恋所产生的期待。

《月亮与六便士》中写道:“追逐梦想就是追逐自己的厄运,在满地都是六便士的街上,他抬起头看到了月光。”

我來不及深究这句流传千古的名言包含了怎样的哲理,只知道我脑海闪过的唯一念头,是翟琛踏着细碎的光缓缓走来,万里河山都不及他眉眼飞扬。

他就是我的月亮。

03

继上次同学聚会后,翟琛和张倩倩又重拾联系。她在电话里焦急地向我询问:“我终于加回了翟琛的微信,可是我发了这么多条消息他也不理我,该咋办呀?”

我存有私心,一边宽慰她一边猜测原因:“会不会是翟琛已经有女朋友了呢?”

张倩倩斩钉截铁地反驳:“不可能,我早就向他朋友打听过了,翟琛至今单身。”

我心中的重石落地。

放暑假的这段时间里,我闲着没事便去米粉店找了份兼职,赚赚外快。

翟琛是我那天的最后一位客人。

还是他先发现的我,当时我正弯着腰擦桌子,起身时他轻轻拍了下我的背,露出一个熟悉又清新的笑容说:“嘿,夏奕。”

我像是被教导主任抓包迟到的怂蛋,瞪着一双惊恐的死鱼眼,对他说了一句蠢到家的“欢迎光临”。

说真的,爱情这玩意儿害惨了人。我一看见他就开始无法控制地心神不宁,以至于手上的盘子都拿不稳,幸亏翟琛眼明手快,帮我一把托住了差点掉地的餐具。我在震惊中回过神来,连忙对他说了好几遍“谢谢”。

为表诚意,我请翟琛吃了牛肉粉,特意嘱咐厨师不放葱花和辣椒。

翟琛一脸疑惑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我不吃这些?”

一时间,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身处暗恋中的人习惯将自己埋入不见天的冰原底层,小心又谨慎。我们只敢躲在狭窄的乌龟壳里窥视一个人,透过藏在眼睛里的喜欢,勾勒着空想出的斑斓。

学长啊,我曾经每天都会跟在你后面去食堂,点和你相同的饭菜,所以我知道你喜欢糖醋排骨、清蒸鱼,讨厌葱花和辣椒。

历次考试我都在年级榜上首先寻找你的名字,所以我知道你的排名每次都高居首位,还有两次数学拿了满分。

我费尽心思搜索到了你的微博账号,翻看你的动态和关注,所以我知道你爱好足球,是梅西的铁杆粉丝。

当初我从图书馆的借书记录上看见了你的个人信息,于是我凭借不错的记忆力背下了你的学号、手机号、身份证号。尽管这些数字没有任何用处,我却如获珍宝一样高兴了半天。

我绞尽脑汁地了解你,可是我不能告诉你。

我单手托着腮,神秘地笑起来:“学长,我知道很多的。”

翟琛顿了顿,然后埋下头吃粉,神情模糊在一片热气中。

从2007年9月13日到2015年12月10日,我喜欢了翟琛3011天,72264个小时,他避无可避地成为我日记本中永恒的男主角。

其实这八年我进步不少,我学会了化妆打扮,懂得了察言观色,能够用优雅妥帖的姿态与人交流来往,也有勇气大大方方地约翟琛去看一场电影。

那阵子有一部名叫《我的少女时代》的片子热映,我提前选好座购好票,并在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两瓶橘子汽水,笑着递给翟琛一瓶:“高中的时候就老是看你喝这个。”

翟琛一愣,随即也跟着笑了:“没想到你还记得。”

影院的氛围终归有几分暧昧,四周仿佛落下黑色的帷幕,昏沉沉的,唯独我的脸颊红得滚烫。

这是我离翟琛最近的时候,衣袖挨着衣袖,接近于零的距离。两片不同的肌肤相互触碰的那一刻,却因为陌生的温暖,在我的神经里被添枝加叶地放大。

我就是这么没出息,不过是距离稍稍靠近了些,我连汽水都没敢再喝下去一口。

电影结束后,他散着步送我回公寓。我们沿着大角山海滨公园环行,路灯迷离又朦胧,我屏住呼吸慢慢走在翟琛身旁,细细地感受掠过脸颊的每一缕咸腥潮湿的夜风。

“学长,”我抬起头,眼睛只堪堪到他锁骨。他闻声转过视线,我撞入那双深如清潭的眸子里,小声问他,“你的青春里有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事?”

他微微一怔,眸光染上零星的笑意:“怎么了,还没从电影情节里走出来吗?”

我摇头,一本正经地望着他。许是情绪受潮汐起伏的影响,我的胸腔登时灌满了突如其来的勇敢,压抑已久的话终于从齿缝钻了出来。

“学长,如果那个默默鼓励了你三年的人不是张倩倩,而是我,你会对我有一点点不一样吗?”

04

高中的第一个圣诞节,我通过了翟琛的QQ好友验证。

不过并非我真实的身份,而是我注册了一个新的账号,匿名向他发送的请求。

可能有人会觉得我太奇怪,但是站在暗恋者的角度上,这只是我保护自尊心和自卑心的一种方式。那些平常根本不敢说出口的话,只有在相对隐蔽的条件下,我才能无所畏惧地表达。

我向他透露我只是你身边一个小小的爱慕者,不愿公布姓名,也不会打搅你的生活,我只想和你当一个普通的网友,能够聊聊天便足矣。

很庆幸,翟琛听完没再追问我究竟是谁。

我由此打开了话匣子,不厌其烦地跟他分享我日常里的趣事。

翟琛比我想象中的高冷,他的回复向来不超过三个字。我知道他对我不感兴趣,但为了使我的聊天不冷场,每次找他前我都会在本子上写下要说的话题,然后在脑海里全程预演一遍,才点开聊天框。

翌年暑假,翟琛的母亲腹部发现了肿瘤,正巧在我父亲工作的医院治疗。更巧的是,我爸爸就是她的主治医师。

那段时间翟琛的状态非常不好,他不仅要日夜照料母亲,还要抽空准备自主招生的考试。

也是那时候我才知晓,翟琛的家境并不宽裕。他父母离异,父亲组建了新的家庭,与他们母子划清界限;而母亲是车间小职员,收入微薄。

切除肿瘤的手术费不是一笔小数目,因为交不齐钱,他母亲的手术只能一拖再拖。

我翻动着翟琛微博里一条条消极悲观的文字,似乎也切身地体会着他的压力。

他抱怨自己无用,愤恨自己不够强大。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思来想去,只能将村上春树的经典语录复制给他。

“我告诉你我喜欢你,并不是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只是希望今后的你,在遭遇人生低谷的时候,不要灰心,至少曾经有人被你的魅力所吸引,曾经是,以后也会是。”

我说,翟琛,你于我而言就是这样的人。无论如何,我都认为你已经很棒了。

没过多久,翟琛回复我: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真心地谢谢你。

他对我说了十六个字,打破了三的魔咒,我暗暗欣喜,并告诉他:你知道吗,世界上真的有实现奇迹的魔法。

估计翟琛早已看穿我无力的慰藉,他没再理我。而那晚,我使出全部的任性,以及用学习成绩一定进入年级前五十名做担保,恳求我的爸爸安排翟琛母亲的手术。至于费用,我抵押了自己未来一年的零花钱。

我哭着闹着说翟琛是我最好的朋友,父亲软下心来,他答应我会尽力的。

尽管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爸爸本就已经在准备为翟琛母亲安排手术。

第二天下午,翟琛就接到了手术排期的通知,很快我便收到他的消息:原来魔法是真的。

正是从那时起,翟琛对我的态度才渐渐发生转变。他回答的字数明显多了,也更认真了。偶尔他还会找找话题,这让我们之间越来越像朋友。

有一次我问他,你的梦想是什么?他开着玩笑说,要当上海贼王一样的男人!

我拼了命地发挥幽默细胞,故意损他:啊?上海贼王?上海警察很厉害的,你要小心一点啦。

他被我逗笑,发过来“哈哈哈”的表情包,并附上一句:你还挺有趣的。

那个暑假,翟琛相信了实现奇迹的魔法,我相信了热情真的能使冰雪融化。

这样的关系维持了大概一个学期,我充分扮演着知心网友的角色,在他烦闷的时候疏导情绪,在他开心的时候共享喜悦。

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线将我和他似有若无地连接起来,就在这台小小的手机里,住着我所有的山高水长。

如果意念可以操纵事物,那一定是在此刻,当我犹豫着是否要向翟琛坦白我的身份时,他突然提出了要和我见面的想法。他说,我希望能认识你。

我的心纠结成了麻花,半晌后,我同意了他的要求。因為我总隐隐觉得,通过我们聊天的深入,他应该是对我有好感的。所以此次“面基”,我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

我约他晚自习下课后等在体育馆,到时候我会站在羽毛球室门口,穿一件绿色的毛衣。最重要的是,我只允许翟琛看见我是谁就行,不用多说一句话,然后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做朋友。

当晚我整节自习课都心不在焉,铃声一响,我的神经便迅速紧绷成一张拉满的弓。伴随熙熙攘攘的人群,我踱步到体育馆附近等待。

我没有看见翟琛,但我接到了他的确认信息。他说:好的,我知道了。

我悬着的心沉了下来。

不过此后,我俩极为默契地谁也没提起这件事。生活一如既往地向前迈步,唯一不同的是,我时常收到翟琛送的奶茶和零食。但他一次会买两份相同的,一份给我,一份让我顺便拿给我的同桌。

我丝毫没去深究翟琛这个行为的含义,甚至自恋地将它理解为“爱屋及乌”的意思。

我红着脸接过他的“礼”,这点略显亲密的举动引来过路同学的纷纷侧目,我沐浴在别人羡慕的眼神中。这是每一个十七岁的少女都无法拒绝的虚荣心。

我以为自己泡在了蜜罐子里,甜蜜得有些虚幻。临近高考,我依旧乐此不疲地给翟琛加油打气,直到他毕业的那一天,我目睹着他敲了敲教室的窗户,示意张倩倩去到走廊。

我的座位刚好挨在窗边,所以我几乎能清晰地辨别他们对话中的每一个字。我望见翟琛泛着红晕的耳根,听见他紧张却清朗的声音在不远处说:“我们……考同一所大学吧,好不好?”

我来不及在意张倩倩回答了什么,只觉得一刹那我心底筑起的城墙一寸寸崩塌瓦解,我所演算过的一万种可能被一条条否定和推翻。

原来,我才是那个被“爱屋及乌”的赠品。

我永远忘不掉当我被自作多情狠狠羞辱时的愤怒和怨怼,我还在设想中的剧情里体验着幸福,他们却早已完成了一场芳心暗度。

回到宿舍,我一气之下将他的QQ拉入了黑名单,亲手斩断了我们的联系。

从此,我恨透了翟琛。

05

后来张倩倩在翟琛的补习帮助下,顺利考取了A大。虽然没和翟琛念同一所大学,但都在同一座城市。他们顺其自然地牵手成功,俊男靓女,是小说里标配一样的存在。

后来的后来,机缘巧合下张倩倩因外貌出众被星探发掘,在爱情与事业面前,她选择了去北京发展。他们异地艰难,最终还是以分手结尾。

但张倩倩的星途不太顺利,近期又回到广东找工作,校友聚会上,两人才再次见面。

然而,这个比乌龙球还冤的误会在我大二那年才解开。起源是张倩倩对我倾诉:“小奕啊,我今天问翟琛为什么喜欢我,他跟我说什么高中三年谢谢我一直鼓励着他,让他觉得很感动?”

我的思绪恍如烟花般一下子炸开,晕晕乎乎地问她:“然、然后呢?”

她笑了起来:“然后他说没什么啦,我也懒得打听,反正现在相爱就够了,我们还约定一毕业就领证呢。”

我尽量遏制住内心的翻涌,说:“那,恭喜你啊。”

电话挂断后,过往的种种顿时铺天盖地地朝我奔腾而来,一切困惑和谜团都逐渐浮现出明晰的答案。

那晚,我在羽毛球室遇到了来归还球拍的张倩倩,她急着赶去排练舞蹈,所以请求我帮她填写一下借还信息。

她离开了器具室,站在门外张望一起排练的同伴,而我则坐在里面写资料。等我终于起身走到门口,没一会儿,翟琛就给我发来QQ消息:好的,我知道了。

其实这不难推测。因为当天的张倩倩恰巧穿了一件绿色T恤,夜色朦胧,翟琛定是把她误认成了我,于是就有了接下来的故事。

这算什么呢?爱情替身的狗血戏码?我呆看着手机屏幕,浏览着朋友圈里他们的恩爱合照,内心满是荒诞和怒意。

可是我该怎么做?难道要立马致电翟琛,告诉他四年前那个默默给你鼓励的网友明明是我,乃至如今站在你身边的那个人也应该是我才对吗?

那样可太傻了。

我迅速关掉了手机,脱下鞋躺在床上,对铺的室友却忽然问我:“夏奕,你哭什么?”

我在哭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最好笑的是,我深谙我与他之间缘分浅薄的事实,偏偏又不甘心随缘;我分明不甘心随缘,却再也鼓不起当初的那份勇气给他发送一条信息。

直至如今久别重逢,面对着昔日擦肩错过的男生,我终于毫不避讳地向他提出了这个困扰我多年的问题。晚风微凉,我下意识地裹了裹外套,等待着翟琛的回应。

他的目光清清冷冷,却是从我的脸颊移开,转而望向无边际的远方,让我分辨不出他眼底的情绪。

“放在曾经,可能会吧,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应该不会了。”

要怎么形容我当时的心情呢?是平静吧。没错,我一点也不悲痛,反而是一种失望累积后不再抱有希望的释然。

说实话,他的回答在我意料之中。

即使阴差阳错地选了别人,但与美丽活泼的张倩倩朝夕相处,就算翟琛知道了真相,我曾经的短暂陪伴也比不过他对张倩倩的日久生情。

我站在公寓楼下,朝翟琛微笑着挥了挥手:“就送到这里吧。”

我转身走去,仿佛背离着我整段沉痛而曲折的青春。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个手握钢枪的战士,就这样勇敢且决绝地踏上另一条路,与曾经那个血脉相连的青春期少女以及青春期的心境记忆,永远再见。

直到我听见翟琛的声音响起,我回过头,看着他的唇一张一合,说着:“夏奕,对不起。”

我倒是笑了:“你对不起什么啊?”

他望着我不讲话,眉眼沉浸在如银般皎洁的月色中,明与暗反复在他衬衫上交替。恍然间我竟看见了那个十八岁的白衣少年,踏着千山万水漫步走来。

他的身后有杨柳青翠,他的肩头有草长莺飞,他是我少女时代的情怀所孕育出的美好结晶。只可惜,他看得到我的期盼,听得到我的呼唤,却不会向我走来。

我装作不耐烦地冲他摆手:“回去吧,回去吧,我还要上楼睡觉呢。”

可那一整晚,我都没能睡着。

我仔细斟酌了翟琛口中的那句“对不起”到底是何意义,终于恍然大悟。愚钝如我,像翟琛这样聪明细心的人,又怎会发现不了张倩倩这件事的漏洞。

只是他喜欢上了张倩倩,不喜欢我罢了。

06

我想我应该早一点,再早一点的。最好就在高二停电的那个晚修,我仍然清晰地记得当日整栋教学楼爆发出的哄闹与欢呼,有男生匆匆自宿舍拿来台灯嬉皮笑脸地凑到女生旁边,昏暗中投射下的剪影是拐弯抹角的示好。

混沌里有人笑骂,有人牵手,而翟琛和我作为学生会成员,刚好一起执勤管纪律。

也许那就是恰當的时机,我应该慢慢跟在翟琛身后,在一片喧哗的氛围下,拍拍他的肩,用最自信灿烂的笑容对他说上一句:“嘿,今晚月色真美啊。”

又或许在我匿名添加翟琛为好友时就应该主动出击,大方表明我的身份,哪怕最终没有修成正果,也好过无动于衷。

但是,我不敢。

十七岁的我与二十四岁的我之间有一个成熟长大的过程,而我的胆怯和勇敢也有着如此漫长的时间差。

我悔恨于当初自己害怕迈出的那一小步,但同时也感谢那个十七岁的我,那个经历了苦辣酸甜体会过青涩懵懂的女孩,是她让这场无疾而终的暗恋心事,有了更加盛大和深刻的定义。

07

我又坐上了回日本的飞机,安检前,我收到了张倩倩发来的微信:小奕,我和翟琛终于复合啦!

我低下头,手指飞快地打字:“祝福你们。”

在乘务员字正腔圆的播报声中,我登上机舱。飞机翱翔于万尺高空,天色蓝得过分,云似轻舟漂浮。

似乎就在电光石火间,我明白了很多事情。

我对翟琛的执念,就像这缓缓远去的大地,在时间的长河里终将消逝。我扪心自问过对翟琛的感情究竟有多深,答案是:一种多年的羁绊。

曾经,我把他当作一束遥不可及的光,微弱又昏黄,但我却因这束光,仿佛世界都变得明亮。

而现在,我要将手里这把回忆的沙扬出去,就让它随风飘散到世界的各个角落。也许被空气蒸发,不再有任何人牵挂;也许会生根发芽,开出另一朵青春的花。

编辑/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