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熊秉明《铁条鹤》雕塑的艺术内涵

2021-07-19 08:00闫松岭
大众文艺 2021年12期
关键词:线条雕塑书法

闫松岭

(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学系,北京 100029)

一、《铁条鹤》的线

熊秉明的鹤,没有太多的刻意经营,或者说只刻意用几条线便勾出鹤的神态。这些鹤无论是引颈翘首或立行走。都那么悠然自得、它只与天地共享大自然,这实际上是道家的境界。

熊秉明在评论性文章《线》开篇谈道:“‘中国画自始至终以线为主’(《论素描》),这是宗白华的话,也代表中国论画者的普遍意见。西方绘画的发展以消除线条为特征,而中国绘画的发展以突显线条、发挥线条的功能为特征”。这里提到的西方绘画特征指的是现代以前画家追求——准确再现自然。实际上,现代主义以后,西方绘画摆脱科学的束缚,进入真正纯粹的绘画,从印象派开始历经野兽派、表现派、抽象主义……无不是突显笔触和线条,强调主观。英国艺术评论家克莱夫·贝尔说:“仅从一条线的质量就可以断定该作品是否出自一位好画家之手,他唯一注重的是线条、色彩及它们的相互关系、用量及质量。从这些方面能够得到远比事实、观念的描述所能给予的感情更深刻、更崇高的感情。”

中国传统绘画不仅将线条视为造型基础,还将其提升本体的高度。清代画家石涛的“一画”论,便是对“线”之美学的集大成总结。石涛将“一画”与创造本体联系起来提出“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的观点。这里出现了一个问题,关于中国学者讨论中国传统绘画中的“线”的问题,若从哲学的角度去看,往往落入虚玄的《周易》八卦中的卦象;若从文化艺术的角度去看,逃不出古人的“神韵”“神”“气韵”一类难定义的词汇;若从技术的角度去看线,则又往往落入传统绘画用笔、用墨、经营位置往往引用的规则,跳不出学院的刻板老程式。在熊秉明看来,可以用一些新的观点,也就是格式塔心理学的角度来讨论中国传统的“线”问题,近代对人类视觉的研究重视生理和心理的因素,对于这方面的问题有较平实的解说。

让我们仔细地观察一下《铁条鹤》来辨认一个完整的鹤的形体。(图1) 根据美国心理学家鲁道夫·阿恩海姆的观点,任何形式都要传达出一种远远超出形式自身的意义。另外他还认为“负空间”不是体积的对应物,而是雕塑物质实体之外“气场”所营造出的可感知空间形态。也就是说,鹤是由铁条焊接连贯穿插而成,铁条间的空白处被纳入了造型结构,参与整体视觉的构筑,也是鹤的组成部分,虚实相生,才是艺术的完整作品。铁条鹤的造型结构讲究经纬、强调构架,关注“负空间”的作用和价值,这一点和阿恩海姆的观点不谋而合,但它主要是借鉴和吸收书法造型结构的结果。

图1 《铁条鹤》焊铁90×55×30cm 1988年

另外,“线”强调从宏观出发,审视和把握对象态势,始终保持气脉不断的整体性表达。铁条鹤的创作,也贯彻了线性意识创作者以气御塑,化体为线,使气塑浑融,线体互生。对此,铁条鹤遵循了中国传统绘画中“骨法用笔”的理念。“骨法用笔”列于中国艺术品评经典体系的“六法”之次席,与首位“气韵生动”一表一里,互相依辅。表现为一个“筋”“骨”“肉”三者相结合的动态功能体系。铁条鹤的“筋”,是指铁条转折所显示出的力的弹性与张力。铁条鹤的“骨”,第一是自然性骨骼,也就是鹤生理形体的骨相、气质;第二是书法性结构,即骨力,书法用笔产生的线的美和骨力分不开的,提倡“纵横逸笔,力遒韵雅”。两者结合,便可以让作品含强力。

二、《铁条鹤》的书法元素

1984年9月熊秉明在北京书法座谈会上曾经指出,书法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是最重要的文化资源供给之地。书法是中国艺术的最重要代表,具有极成熟的审美体系。某种意义上,书法之于中国造型艺术,其地位可比拟西方自然科学中的数学,能对其他几乎所有造型艺术产生作用。书法艺术中的结构、结体、轮廓、形式、形态、空间、虚实等概念几乎都可以在现代雕塑中得到运用和体现。我们在熊秉明的铁条鹤系列雕塑中可以看到中国书法线条与雕塑构成相结合的艺术形式。在焊接铁条鹤雕塑时,熊秉明正是通过将铁条的形态、弯曲、长短以及位置摆放、比例关系、间架结构等均以书法的思维方式进行组合,从而创造出有意味的东方线条艺术。为了达到雕塑与书法艺术融合,熊秉明在材质的选择上做了仔细的推敲与斟酌。最终采用了方棱的铁条。铁条材料经过压、弯、曲、折等手段加工后所形成的形体韵律与中国书法的线条在形态上极为相似,线条状的材料更能实现“东方式”的抽象线条。再从材料所表现雕塑的精神气质来看,相比铁片而言,方棱铁条具有弯曲自由的性质,更能表达书法艺术中笔画的自由、灵动的气质内涵。

刚硬的气质,这和书法中锋用笔所写出的线条是一致的:刚健、遒劲,强而有力。而从金属强度和硬度上看,方棱铁条更有韧性,可以加高加长鹤腿和脖颈,比铁丝更加挺拔、流畅,意味着对大地吸引力的反抗,善走善跑,是生命健旺的象征。

熊秉明不仅在材料上仔细考究,在雕塑的间架结构与位置布局方面也是如此。他在打制的时候,测定这些钢条的长短、倾斜的角度,调准它们的辐辏疏密、比例节奏,制作凝聚的感觉、上升的感觉、超验意象的暗示,这些过程都与他的书法功底和修为有关,以抽象构成的手法架搭焊接起来,在晴空中书写成鹤的简形。(图2)

图2 《铁条鹤系列之三》 1994年 高58CM

从熊秉明的铁条鹤外在形态上看,不难发现这些铁鹤在结构上与书法中的笔画结构极为相似,甚至会感到像是直接用铁条在空间中直接书写雕塑,用书法的方式表现雕塑。只是这线条是铁线条而不是由毛笔写出的墨线。转、折、湾、曲的铁条线是他多年从书法的笔画中提炼成的形式。在这些铁条鹤作品中,鹤的造型有的平稳有的灵动、线条分布均衡且有主次之分,这和书法中文字书写时注重书写的间架结构和主次之笔是一个道理,例如,在熊秉明的书法“吾去时大醉也”中写“也”字,其最后一笔则是主笔,内部蕴藏着精神性和力量。它是字体的每一部分的“核”贯穿联结起来的生命线。把握住了这条体现内在联系的主笔,犹如抓住了对象的“魂”,以及精神气质和情绪。一个字就是一座建筑,有栋梁橼柱,主笔画如同大梁,不稳定或者力量不够则整个建筑就会坍塌。所以写此笔时必须一笔而成,力透纸背,气脉贯通,展现出其主笔的地位。这些因素在铁鹤造型中有相似的体现。如铁条鹤的头颈、躯干、腿、趾等部位是一根主线一笔而下,一以贯之,万象之根。相对于书法“也”字的最后一笔。在表现主线时,主线条整体暗含着种力量,这种力量继而在时空中发展为一条清晰的路线,所以说鹤的线条是刚直有力的,这才可体现中国书法出特有的精神气质。

铁条鹤尽管脱胎于书法,但毕竟不属于同一个领域,前者存在的是现实空间,而后者揭示想象的空间。方铁条本身它是立体的,块状的,铁条弯折而成,或曲折或扭转,每一根方形铁条都有不同的朝向。每条线条都有不可计数的转向向外发散,从后到前,从左向右,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这是艺术家对线条全方位的认识和表达。虽然用的是铁条但是有很强的空间感:在这个空间中的很多形体,是需要我们自己通过视觉想象去完成的。具体而言,在雕塑的创作过程中并没有对空间视而不见。创作者时刻要寻找前后左右的经纬点,所谓上下结构、左右结构、前后结构,其实都属于一种空间的构成方式。这种空间构成必须具有足够的张力,必须在人们视觉、心灵中要立得住,更必须在审美原则、文化品位立得住。

书法是二维的,平面的,其笔画充满活力却又无丝毫立体感。线条相互牵连,曲折、蜿蜒、起伏,矫健而有力。而这种形式的力量与丰富性却仅仅由笔迹的两个侧面来表现。

但是,雕塑与书法又将共存于同一个平面。这两种模式的空间合而为一。铁条鹤还原为其本质,褪去了其复杂的物性,而成为精神性的东西事物在这儿获得一种新的存在的空间:这是一个“精神的空间” 或“文化的空间”。它既不是三维的,也不是二维的它是不确定的、含混的,却又是可把握到的。形象的体积在此被剥离,它们的空间只是被暗示着而并不是以错视的方式展示出来,带有一种形而上学的意义。

注释:

①叶朗,陆丙安.《熊秉明文集九——砧边札记》.安徽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41页.

②[英]克莱夫·贝尔.《艺术》马钟元、周金环译,中国文联出版社,2015年版,第12页.

③[美]鲁道夫·阿恩海姆.《艺术与视知觉》滕守尧、朱疆源 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7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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