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入旧年

2021-07-25 16:33张青
小小说月刊 2021年7期
关键词:鸳鸯姑妈丝巾

张青

表哥迎娶豆荚,是在腊月里。

那时表哥已经三十岁,颇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本来论条件,姑妈是看不上豆荚的。豆荚是乡村赤脚医生,既没编制,又没城市户口,说到底,就是个农民。及至见到豆荚,姑妈觉得她真是人如其名。豆荚小小的个子,紧致饱满,套上绿毛衣,就是一枚鼓棱棱的豆荚。豆荚红红的圆脸就像小太阳,一进门,姑妈孤儿寡母的家,温度都升高了好几度。

不过我知道,豆荚肯定不符合表哥的审美。

表哥是小学语文老师,自幼体弱多病,爱看《红楼梦》。表哥喜欢的是林黛玉那样“倾国倾城的貌”“多愁多病的身”。好在表哥是个明白人,不会跟自己的梦较劲,就像去百货商场买衣服,你买的,不是最贵的,也不是最美的,而是性价比最高的。等到衣服拿回家,久而久之,你自然会对它产生一种“敝帚自珍”式的情愫。表哥对豆荚的情感,大抵如此。

那年我大二,寒假回家,姑妈说:“好妹娃,你跟哥哥嫂子出门耍一下,给他们加把火。”

我们三人打算从巫山逆大宁河而上,看看小三峡,去巫溪打个来回。

腊月二十五,我们在码头会合。表哥和豆荚虽是新婚,但两人看起来似乎还不太熟络,客客气气的。一见我,两人默契地站到我两旁,在后面的行程中,我们一直保持同样的队形。

上世纪80年代,还不时兴旅游。那天我们坐的是一条货船,人货混装。上跳板时,豆荚的丝巾被江风扯走了,表哥“啊”了一声,一把没抓住,眼睁睁看着丝巾飘落河中。豆荚的神情顿时黯淡了,也许是心疼新丝巾,也许是觉得兆头不好。

从巫山出发,河两岸风景如画,表哥和豆荚表情都淡淡的,提不起兴致。枯水季节,货船“哼哧哼哧”地艰难前行,下午四五点,船老大說,反正今天赶不回去了,就在大昌歇一夜吧。

大昌古镇青砖灰瓦,翘角飞檐,屋舍俨然。上得岸来,表哥和豆荚一左一右把我夹在中间,我们三人就这样在镇上闲逛。

临近年关,镇上的人都忙碌起来,家家户户洋溢着浓浓的烟火气。镇中心有一户人家正在娶亲,锣鼓鞭炮响成一片。也许是刚做新娘的缘故,豆荚的眼中竟泛起一丝好奇,我们三人挤进去看热闹。

天井里,摆着女子的陪嫁,床单被面,木盆瓷盆,都贴着红纸。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面穿衣镜,与人等高。镜子厚实、方正、亮堂,左下角还彩绘了一对戏水鸳鸯,衬得整面镜子犹如一泓春水,波光粼粼。豆荚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对鸳鸯,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

我们找了一家小餐馆吃饭,热饭热菜下肚,周身的血脉都通了,豆荚圆圆的脸蛋又红成了一个小太阳。出了餐馆,天已黑透,周围的青山都隐进了黑暗中,天地间陡然变得旷远,娶亲的那家,偶尔有“嘭嘭”的焰火一闪,温暖又寂寥。

我们仨踏着青石板路向河边走去,天湛蓝湛蓝,星星清亮如露珠,河风虽劲,吹在我们滚烫的脸颊上倒觉得爽快。豆荚突然打开了话匣子,跟我们聊起她做赤脚医生出诊的事。

“我第一次出诊就是这样一个晚上,山对面有人要生娃,男人打了手电筒来接我。好在产妇是第二胎,挺顺利。生完是半夜两三点,因为生的是女娃,男人不高兴,也懒得送我,我收拾好产包自己回去。路不熟,走到河坝边遇到‘鬼打墙,走了好多圈走不出,我头上都冒汗了。最后我就坐在大石头上等天亮,那天,天也是这么蓝,星星好像伸手就能摸到。”

豆荚讲述的过程中,表哥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频频落在豆荚的脸上,这目光越来越烫,豆荚的脸又烫成了一个小太阳。

仿佛是为了安慰表哥,豆荚又说:“大多数人家还是讲礼节的,有一次接完生,产妇的婆婆硬逼我吃了十个红糖荷包蛋,吃得我隔食,好几天都打鸡屎嗝!”

我们三人都放声大笑起来。

回来路过镇南门,一棵老槐树枝干遒劲,穿墙而出,豆荚跑过去,双手合十,虔诚地许了愿。

第二天立春,艳阳高照。船老大归心似箭,太阳落山前就赶到了巫溪。大宁河居然真有鸳鸯戏水,鸳鸯五色的羽毛闪着金属般耀眼的光泽。落日熔金,霞光满天,天地间好像在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

晚饭是我和豆荚两个人吃的,表哥出去办事。待我们吃完饭,表哥满头大汗地背回了一面镜子。镜子厚实、方正、亮堂,与人等高,左下角彩绘了一对戏水鸳鸯,衬得整面镜子犹如一泓春水,波光粼粼。

豆荚站在镜子前。我看见昨夜的星星,落进了豆荚的眼睛里。

第二年立春,表哥和豆荚的女儿出生了,取名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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