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衣草

2021-07-28 12:31施道儒
湖南文学 2021年7期
关键词:局长

施道儒

黎汉天

那天晚上,我写好辞职申请报告,早早睡下,准备下周一送局长。老婆还在客厅练瑜珈,音乐舒缓柔曼,像个催眠的天使,把我很快领入了梦乡。

大约凌晨时分,天空突然爆出一声炸雷,接着就是一道猩红的闪电,脆生生撕开了黑暗的天幕。我只是隐隐感觉到,我并没醒,我在做梦,梦见一张熟悉的苍白的脸被闪电劈成了两半。恐惧像把斧头向我迎面砍来,我惊得鱼尾似的弹起,眼睛瞥向窗外。窗外仍在雷雨交加,我就惊傻样坐着,坐到天亮。

老婆还在轻微的鼾声里闲庭信步。

我是一九八七年参加工作的,由于是文学学士,加上双鱼星座的浪漫基因时常在身体里活跃激荡,刚开始真不适应按部就班表里不一的机关生活。比如夏天我把白衬衣扎在蓝色裤子里,想显得身材匀称,稍稍挺拔点,马上就有领导提醒我,在机关不能这样标新立异,应把衬衣扯出来,盖住皮带,最好能盖住屁股。但其实这个领导竟在周日穿得花花绿绿逛商店时被我撞上。再如,我在办公桌玻璃板下压了一句话,“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任天上云卷云舒。”科长马上找我谈话,说这是消极无为的思想情绪,应立刻撤掉。但处里传言他是最信佛的,逢五逢十都去庙里拜菩萨。不过他们对我那算客气的,因为那个时候我是处里唯一的本科大学生,稀奇、新鲜、宝贝、希望,是我从他们眼睛里每天读到的看法。当然,后来我也有了改变,我看到科长可以分到一室一厅的房子,处长可以分到两室一厅,如果不当领导,年纪再大,照顾待遇也只能降级,还得排长队。心里就开始盘算,应该有个奋斗计划,好好干,力争四五年当个副科长,七八年当个科长,上十年当个副处长,嘿嘿,二十年混个副厅长不是不可能……这样展望未来时,浑身顿时通透舒爽,上班犹如打了鸡血。我当时的科长是直接从工厂招干进来的,因为他身体健康、长相端正,而且还特别勤奋,正在读电大文秘专业,公文材料写得不错。他每天雷打不动提前半小时到办公室,一声不吭给全处的处领导和老同志打开水,经常一个手提三四瓶,夏天一身大汗,冬天一头热雾。据说他已坚持了四年,风雨无阻。处领导和老同志们颇为感动,总说小关真不错,一天勤快不难,难就难在多年如一日。后来他就当了科长。我便暗暗跟他学,把拖走廊的活儿包了。有一天,科长对我说,他下基层挂职,以后打开水就全交我了。我感激地点点头,感谢他照顾我。

后来我也当了副科长。现在回忆,那个年代还真是个理想主义的年代,你有学历,又勤快,如果确能干点事,领导就真的从骨子里喜欢你,就真的不遗余力提拔使用你,不需你做别的什么。又经若干年,我就靠这三样拿下了科长,爬到了副处长,时间已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从那时到本世纪头十年,我就成了一座雕塑,扎根副处岿然不动。

不记得是哪个名人说了句话,“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在八小时外。”说得太他妈入木三分洞悉人性了!想想,八小时内大家都在办公室待着,干的事大同小异,再差能差到哪去?但八小时外就套路纷呈神通各异了,比如有的喜欢宅家清静,有的喜欢打牌聊天,有的喜欢唱歌跳舞,有的喜欢喝酒交友。当然还有的喜欢往领导家跑,说是有思想要汇报,或老父母从乡下带了土菜土鸡土蛋,想让领导尝尝,忆苦思甜嘛;或者更直接,往領导家送烟送酒送钱。那手段真叫个琳琅满目五花八门。那个时候流行一句顺口溜,“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我多年的“副”字去不掉,有关系好的同事提醒我,说如今有几个宅在家里发了财升了官的?你难道一两万块钱拿不出?送出去会回来的,傻呀。我说我又出汗又出血,太划不来了。同事说,你装吧,送的钱几个是自己出的?你大小也是个副处长,总有点权力吧,你不送别人送,那些乌龟王八蛋上去了你高兴吗?而且,那些爬上去的,还有几个做事啊,都在想方设法把钱弄回来。

这些所谓道理我当然都懂,但我不会去做。我有时找父母发发牢骚,责怪他们从小把我教得太好,太讲规矩,就算接别人两包烟,心里都要哼哧哼哧负疚几日,生怕天打雷劈。眼看和我同辈甚至是我晚辈的人一个个跑前面去了,心里确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嫉妒吗?有一点,但不全是;难受吗?也有一点,可也不全是。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现实颠覆了我以前的人生观价值观。我分不清对错,辨不明是非了。我的灵魂在这样的地方饱受煎熬。我常仰天长问,弱水三千,哪一瓢知我冷暖?

我不想熬下去,也熬不下去了。以前我总觉得当不了制片、导演、美工、烟火,当个群众演员总可以吧,戏份很少,台词不多,就在旁边看看,至少图个轻松自在。但他们这样乱搞,我连看都不愿看下去了。

那天清夜无尘,月色如水。极度苦闷中我征求老婆意见,她竟一点也没挽留,说,辞吧,还干什么?学学人家苏轼,不用他,就干脆归去,做个闲人,对着一壶酒、一张琴、一本书、一片云,有趣得多。

她一席话激起了我仅存的一点豪情。苏轼当然不是谁想学就学得来的,但他给了我一个我喜欢的目标。我当即写出了辞呈。

二〇一六年六月的某天,我记得很清楚,是周六,很热,马路都快被太阳晒化了。

下午两点多钟,同事打电话告诉我,关局长前天晚上被纪委带走了。大概三点钟,手机上就有了消息。那时,官员花样繁多的落马新闻几乎天天都有,跳楼的、割腕的、上吊的,在机场、在车站、在家里、在会场被带走的,百姓已司空见惯,在手机上翻一翻,扫一眼,风轻云淡,过眼即忘。当然,能上各大网站新闻的一般有一定级别,关局长是正厅级局长。我久久盯着屏幕,想起前一天晚上那个奇怪的梦,眼眶潮润。虽然我和我们单位的同事并不觉得他出问题有什么诧异,那是迟早的事,但没想到会这么快。关杰十几个小时前还如日中天,这样猛然逆转,令人唏嘘。特别是我,心怀戚戚。

忘了告诉你们,这个关局长就是前面我提到过的我的科长,也就是当年天天雷打不动风雨无阻打开水的勤快的小关。他的大名叫关杰。后来他从基层挂职回来当了副处长。再后来,听说一个新当选的副省长是他同村一位远房叔叔,从此,他时来运转,步入仕途快车道。五年内,他升到正处。回到局里后,他直接坐上了很多人朝思暮想垂涎欲滴的财务处长宝座。

我感到闷,心里也很乱,便开门出去。虽然已是下午三点,外面太阳仍像个火盆牢牢扣在城市的头顶。我在人行道稀稀拉拉的泡桐树下蹒跚,一条黑色的瘦狗拖着短短的影子在马路边行走,脑袋低低的,一摇一晃,仿佛在寻找什么,猩红的舌头长长地吐在嘴外,不时碰到滚烫的沥青路面,就赶紧缩了回去。我同情地望了它一眼,拐上旁边一条小径。

唉,作孽啊。我听到后面的狗轻轻说了句。我顿觉惊骇,扭头一看,狗已不知去向,就像一片薄薄的小雪花,在三伏天的阳光下,眨眼间化得无影无踪。

可我分明听到了它的叹息声。我疑惑地想,难道刚刚是幻觉?

那段时间我们其实处得不错,他当了处长后,时不时还找我为他起草或修改讲话材料。我不仅毫无怨言,而且在心底暗暗自豪。当然,关杰也没亏待我,每次找我做事,要么请吃顿饭,要么送条烟。而我呢,吃得理直气壮,收得心安理得。我觉得这既是帮老领导忙,又是劳动所得,没什么。没想到,后来关杰当上局领导后常对人说,黎汉天啊,从年轻起就不通人情,恃才傲物,清高自大。我每每听了,总一笑了之。

那个时候,在他身边围绕着众多庸男俗女。二〇一三年前,他几乎天天是珠围翠绕夜夜笙歌。每年他的生日、他父母生日、他老婆生日前后,各处室排着队请吃请喝送礼送钱,都是公开的。我那个处的处长五十七八了,晓得自己已船到码头,不想那样降格辛苦,但最后还是禁不住局里那种强大氛围的压迫,苦笑颜开请了关杰一天为他祝寿,唱歌跳舞,钓鱼喝酒,外加一个大红包。第二天上班,他对我摇着头说,这世道,不晓得怎么变成这样子了?局里办公室、财务处和主要业务处都是关杰的人把持。据他圈里人透露,关杰与他的几个亲信都购有别墅豪车,在社会上名声蛮大。

关杰的父亲是二〇一二年去世的。记得去世第二天,前往他家吊唁的省市县乡各路人马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毕竟是老同事,人之常情,我也去了,送了一份心意。我看到村里用碎石煤渣整平了兩亩稻田,专门用于停车,肯定是连夜干出来的,当地交警还派出警员到现场疏通引道,局里的干部更是唯恐落后,纷纷开着车,翻山越岭,奋勇争先。

二〇一四年后,很多官员感到风声日紧,便更多转入地下,比如去高档私人会所,去老板私人别墅,去偏僻的农家乐,茅台拉菲,乌龟王八,照样花天酒地涛声依旧。关杰也是如此,在台面上再不炫耀自己的财富与穿着了,手腕上的名表不翼而飞,名牌服装突然失踪,每天一身黑色夹克加一双黑色北京布鞋,成了他不变的日常经典。可他暗地里仍是几个会所的嘉宾常客,身边的喽啰轮番安排,照样纸醉金迷,只是陪的人更加精挑细选,明显少了精了。

真应了那句话,月满则亏。二〇一六年五月,也就是他被纪委带走的前一个月,省委巡视组到我们局巡视。关杰神采奕奕信心满满表态,欢迎省委巡视,感谢政治体检。他原以为都是他手里提拔的人,不会出什么大问题,未料不到一个星期,巡视组就收到不少举报线索,矛头直指关杰,听说有工程上的问题,有卖官的问题,有行贿的问题,还有养情妇私生子的问题。消息点滴漏出,那些天,我碰到过关杰两次,他的脸色明显不如过去红润,神情也不如往昔飞扬,而且突然间变得苍老憔悴,特别是头发,仿佛一夜间梨花降落。

就在他被“双规”的前一个星期,正是周末,他竟约我喝茶。这真是破天荒,因为自他当了局领导后就再没叫我吃过饭,最多在提拔一批干部后,基于对我的安慰,有两次把我叫到办公室,做一点居高临下大而化之的解释。听说这个待遇给的人不多,更多的他懒得解释,不提你又怎样?所以局里很多同事为此高看我一眼,弄得我哭笑不得。

记得有一次提了几个处长后,他通过秘书把我喊到他办公室。进门就问,汉天,这次解决了几个处长,你有何感想?

我说,没什么感想啊。

他似乎不解,从额头到嘴角都不信,再次问道,你没提拔就没点想法?

我说,我知道自己的短处和弱点,离您的要求相差太远,所以没想过。

他点点头,非常严肃地说,你知道就好,你有优点我晓得,文章写得好(我时不时在省报副刊发点散文),但这也是你的缺点,叫不务正业。你以后要一心一意当好一个副处长,把心思多放在工作上,不要再写那些东西了,写东西有什么用?给你带来了什么?

我点头,装作很认可。

他看我一脸认真的样子,像受到了鼓励,继续说,所以同志们都对你有看法,每次我也想提你,毕竟我们同事多年,年轻时就在一起,哪没个感情啊?但没办法,你的票不够啊,没有群众基础啊。

我又差点笑出来。也许一个人官当大了,总觉得他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而别人全是蠢宝。全局的人都知道,这些年每次提处长或局班子成员,他为保证他内定的人绝对上,把有投票权的干部一个个叫到办公室,点名道姓要他们投谁,并提出这是政治要求,必须以党性担保。我没戳穿他,没必要,也没意义。因为说了也改变不了他,不说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和谐。

我有点纠结,巡视正进行得如火如荼,他叫我喝茶,莫不是有何企图?我倒不怕,我既不是他小圈子里的人,也没向巡视组反映什么,当然我确实也没掌握他什么,因为在这方面浪费时间,对我而言,既不值,更不屑。

我还是去了。他住在一个高档小区,旁边是杨柳湖。杨柳湖是我们这个城市的中心绿肺,沿湖杨柳依依,参差百态,宛如丰子恺的画。茶座就在他楼下,包厢面湖,窗户上挂着浅蓝色细纹窗帘。可惜那天天气不太好,帘外雨打芭蕉,发出灰色的沉闷的声音。芭蕉有气无力,一片像手一样的绿色的叶子朝里晃了晃。我明白,可能是关杰到了。

果然,进去后他已端坐其间,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我拱手作揖道,对不起对不起。

他说没事,离得近嘛。

白发和沧桑已经在他身上定居,脸上曾经的耀武扬威早已烟消云散。

没有寒暄,他直接问,巡视组听到对我有什么反映吗?

我违心说,没听到什么,你知道我是个不喜欢打听也不喜欢掺和的人。

他就笑笑,说,你看你汉天,我们生疏了不是?都是我的不对。不过今天叫你来不是问你这些的。我知道你即使听说了也不会说,当然主要是不好说。而且凭我对你的了解,你肯定不会去反映我的所谓问题,对不对?今天主要是向你道歉的。就全系统干部来说,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了。其实你早可以提拔,现在至少当副局长了,我的话没一点夸张。为什么没提你?就因为你太清高,不走动,不亲近。我是怎么上来的?我是从拖地帮领导提包洗衣扛液化气罐开始一步步上来的,我是从当孙子开始的,而你似乎不屑,不愿干,那不太便宜太轻松了么?哪个不是先当孙子后当爷的?这是一个,另一个呢,是你太有能力,不压着你,一旦和我平起平坐,弄不好我争不过你。我知道自己这次巡视这关肯定难过,我找过我的几个老板,他们也无能为力。不过我心里有杆秤,我必须得找你说个明白,我才觉得舒服些。因为我确实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请你一定原谅,汉天。

他还说了很多话,说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他的家庭(他结婚生子及个人成长,我是亲历者),他的理想,甚至他的一些违法违纪事情。期间,他时哭时笑,时言时止。我基本没插话,就听他说。我强烈感觉到,那个时候的他特别想宣泄,我可能是他认为最可靠最安全的倾听者。其实当时我觉得莫名其妙,这么多年他一直踩着我,把我人生的黄金时段踩得支离破碎一钱不值,为什么在最痛苦的时候不去找他亲信反而找我?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时肯定有了出事的预感。也许他想搭上最后一班心灵救赎的列车。

我也多次流了眼泪,因他的情感,因他的叙述。毕竟他是那么高级别的领导,竟然还在心里的一个角落装着我。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关杰出事后,整个局里乱成一锅粥,议论纷起,谣言四散。周一上午,省委组织部一个副部长到我局召开干部大会,称受省委委托,一是宣布关杰被“双规”是省委的决定,无论班子还是全体干部都必须坚决拥护,正确对待,与省委保持一致;二是宣布王为临时主持工作。王为是我局的二把手,叫常务副;三是巡视照常进行,大家要继续支持配合。

我坐在下面,捏着口袋里的辞呈心想,交不交?交给谁?

丁忠平

我是早晨起来翻看手机时才看到关杰被带走的消息的,这消息让我深感震惊。我对关杰比较熟悉,虽然相隔千山万水,但毕竟在一个系统,不时在一些会上相见。他当副局长时分管过人事,而我就在总局人事司任副司长。特别是,我们还曾在总局办的厅干班同过两个月学,我是班长,他是副班长。他给我的印象是,情商高,口才好,出手大方,时不时请同学们嘬一顿,记得他还把班上的男同學叫去过一次“天上人间”。不过,我也发现他还有另一面,对下级粗暴,耍权威,不把下级当人。有几次,他局里来人看他或请他吃饭,他的面孔明显与和我们在一起时迥异。

关键是,一个多月前我还去过他那里,还和他深谈过一次,一切都很正常。那次我是受总局领导指派,去搞个调研。除了程序上的汇报座谈外,关杰还和我在我住的宾馆房间聊到深夜。他对未来发展的信心与勃勃的雄心,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当然,我也知道他的话里有忽悠的成分。

那天晚上,关杰神秘兮兮对我说,这么晚了,一个人睡有什么意思?走,兄弟领你去个好地方,都是哥们,放心。吓得我连连打着拱手,谢谢您的好意,本人消受不起,消受不起!他才返身而去。

总局内部对这个事有过议论,但一周后即归于平静。那天上午,我准时到办公室上班,整理一下桌面,签了几个送来的文件,电话就响了,是局长秘书,叫我马上去局长办公室。我不知怎么有种预感,可能与关杰有关。

局长办公室外带一间小会议室。我一进去就发现氛围不对,雷局长早已端坐正中,而且神色严峻,右边坐的是局党组成员、纪检组牛组长,左边坐的是局党组成员、分管人事的董副局长。雷局长扬扬手,说,忠平坐。

我就坐在对面,把本子摊开,扯掉笔帽,做出记录的样子。

局长说,忠平啊,你应该知道关杰的事了吧?

我点头。

那就长话短说,经总局党组决定,并已和那边省委主要领导沟通,你去担任省局主要领导,今天动身,明天宣布。

我脑袋嗡了一下,说,局长,我……我没任何地方工作经验啊,是不是……

局长挥挥手,说,我们是经过慎重考虑的,省委那边也认为从总局派人目前来看最合适。选拔领导干部首要的是政治标准,你品性好,而且长期在总局工作,掌握全面,没问题的。你放心,总局也好,省委也好,都会全力支持你。你的第一要务是正风肃纪,重构生态。当然,你走后,家里肯定有些困难。我也知道,你母亲八十多了,这两年一直瘫痪在床,女儿刚刚高考完,也有好多事要做,但没办法,组织需要你,信任你。请你克服这些困难,马上进入新的角色。

这阵势明白无误告诉我,已经定了,不可能翻盘。

回到办公室,我找来几个副司长,简要交代了几句,说,谁主持人事司工作,组织会决定,有些事下次我回北京再交接。我把办公室窗台那盆紫色的薰衣草搬到秘书处,对处长说,拜托你照顾一下,能活多久活多久。处长笑着说,司长放心,我们会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小薰姑娘。他们都知道我特别喜欢薰衣草。我曾在地中海边某国工作过几年,对薰衣草的特性非常欣赏。比如它耐寒耐旱耐暑,适应能力强;比如它能驱蚊抗菌镇定解痛;比如它自带奇香,气质高洁等等。从那时开始,我迷上了这种独特的植物,回国后至今痴心未改,无怨无悔。

又和老婆打电话,说了组织决定。老婆隔一会儿才嗯一声,说,去吧,家里有我,实在不行,到时叫表姐来帮帮忙。表姐是老婆的表姐,在山西乡下,五十多岁,身体健朗。我妈其实很多器官都已衰弱,也不知还能活多久。我说,要得,你就多说几句好话,请她务必过来帮我一把。另外薰衣草以后也辛苦你照顾了,放在家,没蚊子,蔫了及时换。她说,放心,我也习惯了有它的日子。

下午四点,我准时到达省城机场,王为接的机。五点到局门口,几个班子成员和办公室、后勤处、人事处负责人都扬着颈等在那。因为大部分熟,不用多介绍,我一一跟他们握手,寒暄几句后就从侧门出了局大院,径直去食堂二楼就餐。这几年下来出差调研,吃饭都在食堂,我早已熟门熟路。

那餐饭吃得比较拘谨,没有以往常见的谈笑风生,大家尽量不谈及关杰以及关杰事件给局里带来的影响,所以不到半小时就散了。

王为笑着对我说,局长,那您先休息。他又把后勤处彭伟达处长和接待办甄晓仁主任叫过来说,你们陪忠平局长回房间,我就不去了,一切以忠平局长满意为标准,忠平局长有什么指示,你们办就是,不需请示。

甄晓仁挥挥钥匙,笑得眉开眼绽,放心王老板,钥匙在我这呢。

他们给我租了套三房两厅的房子,挺大的,家具一应俱全。我进去后对他们说,今晚我在这里住一宿,明天请你们帮我找套两房一厅的就可以了。我的家人不在这儿,一人住这么大毫无必要。另外,也不用请人,我平时主要在食堂吃饭,如果有私人朋友来,我在家自己做,在北京我就是自己做饭。我早听说这里有用公款帮领导请保姆的习惯,我把话说在前头,免得大家尴尬。

彭处长小声说,丁局长,这个以前都是惯例。

我说,惯例就不能打破吗?另外,我的办公室不要那么大,卫生间也不需要,从小到大一直用公厕,放到办公室空气也不好。

彭处长又有些为难,丁局长,大家都这样啊。

我说,我的老朋友(他以前曾在人事处当过副处长)啊,大家都这样我就要这样?我就能这样?何况中央三令五申必须按标准配置,为什么硬要火烧到眉毛才感觉痛啊?

彭处长愣一下,忙点头,那是那是,好,马上就办。

等他们走,我就关了门,准备在客厅沙发上将就一晚。我去卫生间,经过一个小书房,蓦地来了兴趣。我平时业余时间主要靠两件事打发,一是散步,一是读书。我走进书房,然而,我书还没看,宽大的红木老板桌上几排鼓鼓囊囊的信封争先恐后向我眼睛里扑。信封排得整整齐齐,足有几十个,像接受检阅的士兵。这场面把我吓了一跳。我打开一个,里面全是现钞,信封上居然都写着某某处某某名字。

我忽感不妙,心脏突突地好似发神经直往外蹿,我能听到它想逃离的声音。说老实话,前一分钟我都不想来,从坐上飞机往南飞的那一刻开始,躺在床上的老娘和正读书的女儿就像两根针扎在我心上。但这些王八蛋,竟公然挑战我的底线,侮辱我的人格,蔑视我的智商,太过分了!我必须跟他们斗,决不能退让,而且要斗就必须斗赢。我没多想,拿起手机,把正在回家路上的彭伟达和甄晓仁吼了回来。

我指着桌上的信封问,这是咋回事?

甄晓仁忙说,报告局长,您可能不知道,我们这里有个风俗,就是同志们对新来的领导都想表示点心意,以此表达对领导的欢迎和尊敬。

我故意问,有你们两个的吗?

他们两个互觑了一眼,搖头。

我把桌子一拍,怒道,那你们两个就不欢迎我?不尊敬我?我肯定不相信。你们为什么不送?说明你们两个晓得纪律规矩,晓得这样的事不能干。那只有一个结论,就是你们两个想害我,想逼我走。告诉你们,我开始还真不想来,但现在既然来了,我就不会轻易走!我叫你们来,就是让你们做个证,帮我登记一下,我们三个签字。怎么处理,等我通知。

甄晓仁脸涨得像块炒过了火的猪肝,赶紧去抽屉里找纸。彭伟达嘴唇动了动,眼睛鼓了鼓,终究没说出话来。

待把四十六个信封和二十一万八千元现金登记完,签好字,已经快十二点了。

临走,我指着甄晓仁说,如果下一步要处分干部的话,第一个肯定是你,什么原因你明白。

甄晓仁竟砰地跪下来,头砸到了我脚背上,把我惊得目瞪口呆。他边磕头边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局长息怒!我上有八十多岁老母,下有读高二的崽,请局长原谅我原谅我啊!

真没骨气!我真想说出来。我望着他,他也抬头望着我,眼睛泪水汪汪的,像是伤心欲绝。唉,这种人我见过,往往对上奴颜婢膝,对外狐假虎威,对下颐指气使。

起来,走吧。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放低声音说。彭伟达的表情倒是见怪不怪风平浪静,更印证了我的判断。

走走走,彭伟达边说边把他架起带出了门。

我躺在沙发上一宵未眠。一来,刚落地,就碰到这样的事,特别是在如此高压的反腐气候下,居然还有人如此胆大妄为,真难以想象,当然也可想见此地的复杂。哦,还是巡视期间哩,正是关杰刚刚出事社会广泛关注之际。我兀自笑了。在这样的政治生态里,关杰不腐败都不行。当然,首先得怪关杰自己,自己稳住了阵脚,自己不打开贪欲之缝,外面再怎么厉害,是攻不进来的。就如我现在,收了也就收了,今后对这些人忍点让点关照点,大家自然相安无事。但这样下去能长久吗?收了他们的钱,你今后还能理直气壮管理吗?你就成了任人操弄的木偶了。

但如何处理真要慎重考虑。直接交纪委?交巡视组?当然干脆利索,而且显示我坚决反腐的态度,赢得上下一片赞誉。这几十个人无疑会受到处分,甚至查办。可我初来乍到,就这么大面积查处干部,这些干部基本上都是各层级负责人,我们这个局就坍塌了,今后工作怎么办?而且,不排除当中一些人是被惯性支使或被旁人挤兑而来。他们也是出于无奈,好像不对领导表示表示,以后路子不好走。这部分人肯定是出于试一试的考虑,看新来的领导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但如果不处理,那我得负知情不报的责任。

来者不善。特别是彭伟达和甄晓仁,至少甄晓仁是知情的,因为钥匙在他手头。他们算计得很精妙:如果我收,那他们以后送都来得及,多的是时间和机会;如果我不收,并且将钱送纪委,那与他们无关,可撇得清清白白。我不相信只是他们的主意,后面必定另有高人。

可他们有一点算错了,我不是傻子。

一直到黎明时分,我才在迷迷糊糊中有了个初步想法。

宣布完后,我组织召开了第一次局党组扩大会,再次学习省委巡视组的工作意见和纪律要求,再次阐述巡视的重大政治意义,再次表明局党组和全局干部对关杰被组织立案调查旗帜鲜明的拥护支持态度。

其中我特别强调了,巡视还要一段时间,但我们不能等不能看,该整改的马上整改,该处理的先行处理。比如办公用房问题,上面早有标准,那么,我们凡超标的要马上改正;比如红包礼金问题,请纪检组抓紧起草一个拒收拒送红包礼金承诺书出来,每个干部都签。签了字,以后再发现那就加重处分等等。通俗讲就是,第一防,第二教,如果还要犯,第三就是惩了。希望大家都做政治上的明白人,这些事从我做起,从我们党组成员做起。我们能做到,还有谁不能做到?还有谁敢不做到?

第二天,办公室研究科整理出了简报报总局和省委巡视组。我认真看了材料,整理得很有水平,出乎我的意料。整理人是研究科一个干部,我不认识,但审核人黎汉天我认识,在我的印象中,他是我们系统有名的笔杆子,多次参加系统的制度设计与政策研究,在总局名气比较大。我们打过几次交道,后来就没联系了。他当时是办公室副主任,很年轻的,我以为他至少应该是处长了,因为有快二十年了,没想到还在当副主任。原来是他在审核把关,这就不奇怪了。

有空我得找他聊聊。

王为

听到关杰被查的消息,我第一反应是吓了一跳。一向非常自信非常强势的关杰怎么也会被抓?我的第二反应是冷静下来以后生发的,我的理性告诉我,关杰这一去,是不是会把我带出来?是不是会把老板带出来?是不是会把跟随他多年的弟兄们带出来?

我知道,这次巡视对他来说确是一把利剑,其实对我们——他小圈子里的弟兄们来说,同样凶多吉少。这些天我们时时刻刻都感到一把锃亮的刀悬在脑壳顶上,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掉下让兄弟们生离死别。吃不好,也睡不好。他不时把我们叫到他别墅喝酒聊天,既问情况,也是打气。他说得最多的是,不要怕,这些年什么教育没经过,什么风浪没见过?无非是做做样子走走形式,只要你们咬住挺住,没什么大不了也没什么过不了的。我如果没猜错,巡视报告肯定会这样写,领导班子“四个意识”树得不牢,讲规矩守纪律还有差距,选人用人上标准还不够严格,遵守中央八项规定还需进一步加强。说完,他带头哈哈大笑,笑得满园春色。我们当然也跟着笑,却明显秋意阑珊。

说老实话,我的感觉与他不同。我不认为这次是走形式,相反,我感觉它不同以往,充满杀机。为什么?巡视组一来,就把我们局里各楼层的摄像头关了,怕干部有顾虑;巡视组在每一楼层都设置举报箱,这在以前是没有的;有干部向我反映,巡视组还在晚上约干部到外面茶座询问情况……从这些表现可以看出,这一次是动真格的了。但我的感觉不能对关杰说,我很了解他的性格,他最大的特点是自以为是,刚愎自用,听不进不同意见。事实上,他的被查就很说明问题,他是知道事实真相的,只不过他不愿相信也可能不敢面对。

我其实很感谢关杰。我和他是同一个老板,也就是说,他的老板是我的老板,我的老板也是他的老板,我是经由他引荐才认识老板的。我刚见老板,大气不敢出,说话都感觉结巴。老板天庭饱满,脸色红润,眼光犀利,一副帝王将相的神态。从此我们开始走动。我就紧随关杰一步一步进了班子,爬到了二把手位置。如今老板虽然退休了,但由于他在位时提拔了不少人,在省内的江湖上,名头仍让人振聋发聩肃然起敬。

关杰被查的当晚我去了老板家,未料老板早已知晓。他见了我,非常生气地说,关杰是个极端不负责任的人,我这辈子算看错了他!我看着他长大成人成才,我对他教之不严,有责任啊!

爱之愈切,恨之愈深,老板说着说着眼睛里还长出了两朵素白的泪花。我站在旁边沉默。

临走,老板轻轻问,你当一把手有希望么?

我说,可能渺茫,还得请老板继续关心。

他说他会记在心里。

宣布我临时负责,我晓得那是暂时的。我相信这次巡视对我也不是件什么好事,因为我与关杰在别人眼里是共一条裤子的。但愿他能在纪委挺住,别把兄弟我拉进去。巡视主要是巡一把手,一把手都被带走了,还有什么好巡的?我在心里希望省委巡视组快快鸣金收兵。

次日晚邊,血红色的夕阳刚从我家别墅对面的榛树林坠落,胡游、彭伟达、魏军、甄晓仁等人先后驾车来到我的住处,一个个哭丧着脸,耷着头,脸色凝重,死了自家爷娘似的。

关老板,关老板他怎么,怎么……几个人因怕犯忌,说话如含着个生茄子,混沌不清。

我最知道他们内心的忧虑,便说,老板是聪明人,也是担当人,放心,不会有多大问题。我倒是觉得你们这个时候不应跑我这里,而要跑关老板家里,嫂子才是最难受的。我们都不应忘记关老板对我们的恩情。我刚从他家回,嫂子哭得成了泪人。

他们连连点头,对对,是是。

我对办公室胡游主任说,你抓紧布置人搜集一下局内局外对此事的反映,我估计省委和巡视组都需要。

他们都一一承诺,临走,不忘表几句忠心,说我是二把手,资历能力都没得说,理所当然要接局长。他们会全力以赴,要人出人,要钱出钱,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我心知肚明,但又不好扫他们的兴,自古气只能鼓不能泄,就打着哈哈道,感谢兄弟们吉言,我是组织的人,组织观念和组织纪律还是有的,一切听组织决定。

他们打着拱手道,王老板,苟富贵,勿相忘,以后你就是弟兄们的老大了。

丁忠平从总局空降,我是没料到的。首先要声明,我和他无冤无仇,而且我们认识,在一起开过几次会,关系还不错,这些年偶有联系。我也知道,他不来,自有别的人来。但不管怎样,我心里就是不舒服。我是个资深二把手,而且眼看就要到手的交椅被别人坐了,很不是滋味。我有点不解,总局隔那么远,凭什么插手?凭什么那么快就派人?如果由省委安排,我可以找人,至少还有点希望。

对总局的讨厌甚至是恨,开始在我心里埋下种子。丁忠平是总局的人,自然我也开始讨厌甚至恨他。

宣布丁忠平上任的那天,下班后,甄晓仁神色仓皇找到我,把办公室门关了,扑通一声跪到我面前。他这种做派我见惯了,也就没叫他起来,让他跪着,问,出什么事啦?

你不知道,甄晓仁长着一双很特别的眼睛,平时都是水汪汪的,高兴时望你,像是含情脉脉,让人心情愉悦;伤心时望你,则是泪水涟涟,让人顿生悲悯。他这双变色龙的眼睛不知骗了多少人。此时,他的眼睛就挤满了密密麻麻的泪水。

他说,老板,丁忠平丁局长昨晚拒绝收钱,还发了脾气,把那些送钱的名字都做了登记,说等候处理。关键是他说下一步要处理的人第一个就是我。老板,我是您的人,我可是一切按您指示办的啊。

我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我最恨没有担当的人,屁大的事都不敢负责,便冷然道,胡说八道,是我要你办的吗?

甄晓仁意识到不对,马上打了自己两个嘴巴,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自作主张胆大妄为,跟任何人无关。

我没有接话。我分析丁忠平刚来,应该不会也不愿弄出很大动静,毕竟你上任了,这个局就是你的了,好呀坏呀自然与你捆绑到了一起。这么多中层干部给你送钱,你一旦收了,乖乖,你就是一伙的了,你不听我的也得听我的。你不收,算你狠,但你敢一锅端吗?我谅他不敢。就算纪委查,那还不是关杰的流毒?关杰已经进去了,找谁去?可如果他拿甄晓仁开刀呢?甄晓仁别看他平时对下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其实他内心里是个典型的叛徒胚子。真要进了纪委,审查人员不需开口,他会先跪下一一招来。唉,当初不知什么原因,关杰特别钟爱他,力排众议把他提到接待办主任位置。当然,我明白一点,甄晓仁很会来事,关杰的很多开支都由他处理。甄晓仁几乎是鞍前马后不离左右,这一点让关杰每天如沐春风心满意足。

我说,起来吧,以后少跟我来苦肉计,都是自己人。

他爬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嘻嘻笑道,不是我想跪,是习惯了,管不住。

我说,要处理一个人,特别是一个正处级领导干部,没那么容易的,除非有线索有证据。放心吧,我会把握的,只是要提醒你,以后嘴巴紧点。

他连连点头。

我开门想走,看到丁忠平办公室还亮着灯。据住在附近的彭伟达说,丁忠平晚上几乎都在办公室。

有个主意兀地浮上我心头。

有天上午,大约十一点左右,穿着黑色T恤的丁忠平敲门走进我办公室。我赶紧站起,说,局长,有事叫我一声,看您还亲自跑一趟。

他说,有个事找你商量商量,我也正好走动走动。

他一屁股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

他说,由于前段时间忙于熟悉情况,忙于巡视组交办的一些事情,这个事一直搁在手上没做处理。我从北京来的那个晚上,局里有四十六个人给我打了红包,全部是由甄晓仁转送的。你是本局的老领导,又是党组副书记,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怎么看?怎么处理最好?我初来乍到,确实一下拿不定主意。

我早有预案。我啪地拍了桌子,怒道,岂有此理,胆大包天!忠平同志,您把名单和金额全部公之于众,并报巡视组,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决不姑息。我全力支持!

我这样表态,一方面是撇清自己,与己无关;另一方面还是把球推给丁忠平。只要敢这么处理,他自然就站到了大多数现职领导的对面。他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很可能会立马打道回府。

不料,丁忠平并未接盘。他伸出手,往下压了压,示意我无需动火,说,这个问题先放一边吧。我想问问你,甄晓仁充当掮客,明知故犯,是否还有发动之嫌尚不得知,要不要处理?怎么处理?

我感觉这才是丁忠平找我的真正意图。他是否想把这两个问题区别对待分开处置,还是想把甄晓仁罪加一等加重处罚?我一下真没悟透。他到底想干什么?或者,他听到了什么风声?我怎么表态?我如果像刚才一样拍桌支持,对甄晓仁依法依规处理,那他要是真进去了,谁能担保这家伙不像疯狗一样乱叫乱咬?

丁忠平的眼睛像一汪蓝色的湖,深不见底;高挺的鼻梁巍然屹立,有一种天然的威严感。他死死盯着我。在这样寒气逼人的注视下,我感觉自己无处可逃。

我突然想到了甄晓仁的儿子。

我说,局长,甄晓仁这种做法非常可耻,也属严重違纪。虽然他自己没有送钱,但肯定起了组织作用,应该严肃查处。不过有个情况我必须向您报告。他的儿子是自闭症,高三了,几乎不和家里人、同学说话,一个人上楼梯都害怕。甄晓仁真有个三长两短,那他家完了。局长,我不是庇护他。怎么处理,您定。

我看到丁忠平的眼神立时柔和下来。他站起来对我说,先商量到这儿吧,让我再琢磨琢磨。但有一条,怎么也得处理,不然党纪何在?何以服众?

他的声音有一种慑人的力量。

他走后,我复盘了刚刚的场景。我发现他根本就不是来征求我意见的,更不是来和我商量的,他应该早已胸有成竹,无非找我走走程序,毕竟我是个二把手,或者更准确地说,来探探我的反应。

我出了身冷汗。他想得到什么?他最终得到了什么?

看样子丁忠平不简单,至少不是个容易对付的官场混混。我感觉遇上了高手。

我没去食堂吃饭,而是约了郑芝,要她回家煮点饺子等我。我心情不好,中午在她那里休息。

丁忠平

除了问题线索外,巡视组陆陆续续向我反馈了一些对班子和一把手的意见建议。其中提得多的一条,就是关杰严重脱离群众,自以为是,不听也听不进意见,每年民主生活会征集意见是走过场走形式,从来没当回事,更不会真听真改。

我想就从这里入手,搞个开门纳谏,既是我的公开亮相,也是我和干部接触的难得机会,更能从中找到抓班子队伍的突破口,一举多得,何乐不为?

说做就做,我吩咐办公室主任胡游安排人起草个通知,发至局属各单位,并且还要张贴到办公楼一楼大厅醒目位置,就说我这十天每天晚饭后都在办公室,所有干部职工包括退休的同志有什么意见建议,都可在这段时间直接向我反映。

消息传出,那一阵的晚上办公楼就热闹起来,干部们排着队要见我。头几天真叫门庭若市,慢慢就人少了。其实干部群众并不是洪水猛兽,让他们说,听他们倾诉,翻来覆去就那么些问题,能解决的帮他们解决,不能解决的说清楚大家都理解。但是,你不去听不去解决,问题总在那里,躲不开,绕不过。我听了几天——除举报的,我让他们去巡视组——归纳起来无非是干部任用、子女就学、干部就医、食堂伙食、福利待遇等等。

第十天晚上,我把这些天的意见整理出来。我觉得下一步就从大家最关心的事入手。这些问题解决得好,大家安心省心舒心,就免去了许多后顾之忧,解决了后顾之忧,大家才能一往无前地工作。为此,我专门召集了一次党组会,叫上相关职能部门,把问题抛出,请大家都来出主意、想办法。

女儿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打电话给我。我祝贺她,说回北京再奖她。她就说想我了,一定要来探亲。我笑道,随时欢迎。那天她和她妈竟说来就来了,下午快到站才打电话给我,说是给我惊喜。女儿很调皮,以前在家就常常对我使坏。我当然高兴,说去车站接她们,可她妈不同意,说女儿已经在网上约了车,挺方便的,你只发个地址就行。我说好,那我马上去买点菜,今晚做好吃的给你们。她妈也不同意,笑着说,你们那里号称美食城,找个特色小店尝尝呗,女儿口水都流出来了。我连连说好,我住的附近就有。

等她们一到,放完行李,我们就去了一家小店。店子不大,没有包厢,最大的桌子只能坐六七个人,但人气很旺,走一桌来一桌,流水一样。我们仨围着一张小桌,女儿东瞅瞅西瞧瞧,看人家点的什么菜,边看边说,哇,看着就好吃。我叫来服务员,女儿指着邻座的说,就点他们的。

很快,口味虾、青椒爆五花肉、葱花白豆腐、芋头蒸排骨、清炒红菜苔就端上来了。一家人边吃边聊,好不开心。女儿被辣得时而张嘴哈气,时而喊道,妈呀好辣好辣。我笑着说,这样多好,自由自在。老婆明白我的意思,说,是啊,不要说官话套话,更不要说违心话,轻轻松松。明天你也不用管我们,我们自己去逛街玩儿。

第二天下班,我回到住所,她们母女也已经逛街回来。我问,怎么样,我的新家?

女儿点点头,说还可以,但有一點不足。

我以为是房间少了。她说,没有薰衣草,不习惯。

她妈在旁鬼笑。我这才闻到家里有薰衣草的味道,还看到一粒细小的紫色的花粉挂在女儿的右眉毛上,随着她做的鬼脸轻轻抖动着。

她又问,你办公室有吗?

我说没有,我不想让人说闲话。女儿说,自己出钱买不行吗?

巡视工作正式结束。巡视组临撤那天,组长约见我。这些天我们多有接触,也深聊过几次。他曾担任过省里的民政厅长,有丰富的从政经验。因为熟了,他也没说多少客套话。

他说,你们单位问题确实很多,整改任务很重。你的压力很大啊。不过,你来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局里变化很大,特别是由于你的带头和努力,有些问题实际上已经在改,而且态势趋好,比如超面积办公用房、超指标配备领导干部、红包礼金、反映问题渠道不畅等等,都得到了有力整治。所以,我们相信你能带领局里一班人彻底改变这里的政治生态,让真正的共产党员掌握这里的政权。这决不是危言耸听,你们局烂得差不多了。当然主要原因和关杰分不开,但他已经负不了责了。你要做好思想准备,有一批线索有一批人会要处理。其实对你来说也是个好事,有利于重构两级班子,启用那些以前受到打击或者受到不公平对待的同志,提振精神,焕发斗志,轻装上阵,肯定比以前搞得更好。

我说,谢谢组长提醒和关心,我既然来了,就会全力以赴,今后一段时间就是不折不扣抓巡视整改,不辜负省委和总局对我的期望。同时也请您转告省委,有些干部在这样的环境中出于无奈,或被驱使,或被裹胁,所以能批评则批评,能教育则教育,能轻处分则轻处分,尽量少重处分人。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组长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从政多年,有一个很深的体会,任何一个单位的风气在于一把手,干部碰到个好一把手是福气。好,我会转告你的意见。

巡视组一走,我把局纪检组和人事处的负责人叫到党组会议室,分别对四十六个送红包者进行约谈,一一提出严厉批评,并责成他们写出深刻检讨交纪检组保存,暂不处罚,以观后效。同时告诉他们,这些钱全部移交给局扶贫工作组,用于帮扶特困家庭。如果今后再发生此类情况,那将按总局要求依规办,把问题线索移交纪委,决不含糊。

一个星期后,反腐风暴就在我局掀起。一个副局长在出差途中被省纪委截走,计财处长魏军被市纪委带走,一批线索通报到我局纪检组,上面责成尽快调查,拿出处理意见。

我和纪检部门的同志做了研究。我的意见是,发布自首通告,限定时间,交待问题,退款退物,争取从宽处理。省纪委和总局领导同意我的意见。

我为什么这么考虑?我认为我的想法与省纪委、省委巡视组是一致的,也与中央提出的“四种形态”是一致的,即尽量多地挽救人,尽量少地重处分人。我看了一下通报的问题线索,涉及的中层以上干部达二十多人,有的足以双开,有的甚至可入刑,那不引发强烈地震么?虽然和我无关,但和我现在与将来的工作有关,还与许多的家庭有关,我得谨慎,既查处到位,诫勉到人,又帮救干部,总体稳定。

我想给这些人以悔过的机会。

第一个到我办公室来的是甄晓仁。他关了门又砰地跪到我桌前,眼泪汪汪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弄得我好生鄙夷,因为听说了他这个毛病,当然说伎俩可能更准。我声音虽小但字字如针。我说,甄晓仁同志,你是共产党员么?还是堂堂共产党的领导干部么?像什么样子?希望你以后少卑躬屈膝,少做不该做的事!起来!

他噌地弹起来,拍拍裤子说,局长,局长,求求您高抬贵手,我上有老下有小,出不得事啊!

我其实早从省委巡视组通报的线索中知道,他为了往上爬,送钱送古董字画给关杰、给王为,有的据称是从北京的地下市场高价买的。局纪检组正在核实。

我冷冷地说,你的情况我清楚,至少足可双开你。就是考虑你儿子和家庭的情况,我们才把线索要回来,现在就看你的态度和行动了。你向纪检组交待了么?

都交待了。

只送了关杰?

不不,我还送过王为。

这可不能乱说的,乱说属于诬告。

我对天发誓,说的都是真的。不过,前天王为把钱和古董全退给我了,我今天全上交局纪检组了,有登记的。

那就好。

请局长一定从轻,一定从轻啊。

这个我们会研究考虑。不过也提前告诉你,处理是肯定的,要有这个思想准备。

对这些人不处理肯定不行,曾经,干部们反映他们在局里横行霸道为所欲为,谁都只能敢怒不敢言,如今巡视利剑已经刺入,如果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对多数干部怎么交差?那段时间局纪检组的干部很辛苦,加班加点,开展了一系列缜密的内查外调,省纪委也专门派人直接指挥和参与,处理结果很快出来了。甄晓仁受到党内严重警告、行政撤职处分,降为副调研员;彭伟达、胡游被免去领导职务,改为调研员;王为受到诫勉谈话处分……

那天晚上,约莫九点多,我在办公室审核一篇讲话稿,走廊上传来笃笃笃的走路声。肯定是个女同志。很快,一股淡淡的紫罗兰香味先行飘进来,果然是个身材高挑长相清秀三十出头的女人款款而至。

这个女人我面熟,在办公楼和食堂多次见过,因长相与气质还不错给我留了些印象。我当然不便打听,多是一晃而过。但她有几次望我的眼神不同于一般异性,充满魅惑,甚至是有意发射电波。作为过来人哪能不明白个中含义?今天算是近距离见到真容。我感觉到,她不会无事登门。

她穿件火红的连衣裙,黑色长发披肩,雪白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珍珠项链,一枚绿色的玉坠特别抢眼。她落落大方在我对面坐下,笑着说,丁局长,看表情您可能不认识我。我叫郑芝,是局信访科科长。见您办公室有灯,过来看看,顺便汇报汇报思想。您肯给我十分钟时间吗?

我点头,说可以啊。

她说,您来的时间不长,但您成功化解了我们单位很多困局,本人发自内心佩服。不过,正因为您的化解,我这个科麻烦了,可以不要了,我这个科长也可以撤了。

我望她一眼,说,谢谢你表扬我,没这么立竿见影吧?

她正色道,是真的,这段时间我没接到一起上访,这是前所未有的,我都闲不住了,所以我得来向您报告,我想换个部门。

我提提身子,說如果是真的,那当然可以考虑。

谁都爱听好话,这是人性的弱点,我也不例外。我难得一笑地对她说,谢谢你给我带来的正面信息,不过我会核实的。

说完,我低头扫了一眼讲话稿。郑芝知趣地站起来,说,不打扰您了,希望您下次能记得我这个信访科长。

我也礼节性地站起,肯定记得,不送了。

国庆节过后的一天上午,局党组秘书跑到我办公室,递给我一张电影票。好久没看过电影了,我觉得奇怪。秘书说这是局信访科发的,还附带有个红头文件。我一看,是省委宣传部、省信访局联合发的文,要求各级各部门党政干部都要积极组织收看电影《我不是潘金莲》,并要从中体察民情民意民疾民苦,反思改进机关工作作风与工作方法。

不一会儿,郑芝也上来了,郑重其事对我说,局长您一定得亲自去看,不然没几个人去的。您可要高度重视我们信访工作哦,不然,省信访局会对我们印象不好,年底扣我们局的分。

我本来对这个片名感觉挺别扭,并不想去,但听郑芝一说,意义还不简单,那就去吧。

时间是下午三点整,我带头走进了霓虹闪烁的万达影院,王为陪同。当我坐到座位上时,才发现我的左边是王为,右边竟是郑芝。她穿件薄薄的粉红色中领毛衣,仍是黑色长发披肩,淡淡的紫罗兰香味像一根粉色的纤细的手指,放肆挠着我的嗅觉。

我的心咯噔一下,脸上本能地闪过一丝不快。

郑芝赶紧笑道,局长您好,票是我们信访科统一买的,听说您亲自观看,我就自作主张坐到您身边了。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瞥了下郑芝那边,发现一溜坐着几个副局长和处长,有的还朝我笑,笑得有些暧昧。我又返头看后面,看到甄晓仁在离我三排的正后方,也朝我谄媚地挤眼睛。我转头盯了下左边,王为眼睛直视前面,一副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

郑芝很机灵,说,局长如果觉得不方便,我换个位置就是。我只是觉得,您这么重视信访工作,我很骄傲。

我坦坦荡荡有什么不方便?便说,没什么不方便的。

这时场内关了大灯,只脚底下留排暗灯,电影正式开映。

我感觉郑芝的手臂总有意无意粘我,让我很不自在,只好双臂抱在胸前。郑芝看到一些场面,时而愤怒,时而哂笑,还不时凑到我耳根发表看法。我不管听不听得清楚,一律点头,好像深表赞同,弄得她大受鼓舞。

我有种第六感,这次位置安排应该是有人刻意的,这个郑芝没那么简单。他们(如果有他们的话)想干什么?使用美人计?抓把柄?或者套近乎,把我带进某个我现在还不知的陷阱?当然,也许是(希望是)我想多了,她仅仅只是任性,随意一把,你当真反而是你心里有鬼了。我提醒自己,便凝神聚精把眼光投向银幕,正看到范冰冰饰演的女主角把领导的车拦住了。

我不喜欢范冰冰,她身上有股妖气,演这个角色不合适。郑芝又凑到我耳边发表意见。我在时黑时白的光影中瞟她一眼,发现她说这话的表情非常严肃认真,一点也不做作,便在心里笑道,别人可能真是单纯,你想多了。不过,我仍是频频点头。

终于看完全片,灯光大开,人们从虚拟的世界中集体返回。我站起来,长长吁了口气。郑芝也站起来,很大方地向我伸出手,我条件反射地和她握了下。我感觉出,她把一个小纸团迅速递到了我手心里。

回单位的车上,我悄悄展开那个小纸团,上面写了八个字:有人想害您,请小心!我心里一惊,立刻把我来这里几个月的工作与生活像电影一样回放了一遍,想想做错过什么决策,得罪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总的来讲应该没有,可处分了这么多人,虽然与我没直接关系,但毕竟是我坐在这个位置上,难免他们不把账算到我头上,那我也没办法,我总不能一个一个上门去向他们说明,向他们道歉吧。一个人坐在领导岗位上,不得罪人是不可能的,除非他尸位素餐。由他们去吧,只要他们能害到我,说明我本身有隙可乘,那也怪不得别人。不过正好,我可以早早回北京。当然,我自己心里有数,他们害不到我。我泰然自若地望着窗外五颜六色的广告牌,兀自笑了。

黎汉天

丁忠平上任后,并没发生大家期盼的“三把火”。他采取的第一步举措是广开言路。这是局领导多年来头一回表现出这样开放自信的姿态。

我没去找他。我不是没想法,我在这个局快三十年,人员和工作都很熟悉,问题和缺陷同样知晓。但我不想讲,也不愿讲。过了五十,人生过了一半多,用我们农村的话讲,是泥土埋到胸口的人了,属于我的时代已随风而逝一去不返了。

可我不找,丁忠平倒找上门来了。我们很多年前就认识,打过交道。他宽厚、谦和、干脆的性格给我印象很深。

他很注意,拿着个文件夹,说要找我核实几个数据,慌得我起身相迎,不知如何是好。

他说,汉天兄,你坐。

他就在我对面的木板凳上坐下。

他轻轻说,我不是来核实数据的,是专门找你的。我知道你受了委屈,这么多年未被重用,巡视组也跟我谈到过你,说很多干部为你叫屈和惋惜。长话短说吧,我请你帮我两个忙,一个是下一步全局工作怎么搞,你帮我拿个思路性的东西;另一个是如果组织上重用你,请你不要推辞,支持一下我。

虽然我的心冷却了多年,形如枯井,但此时我还是像被电击了一下,眼睛酸酸的,差点落下泪来。

我说,第一个忙没问题,这是我的职责,我会尽全力。第二个忙有点为难,我年纪大了,身心都难以胜任,怕给您添乱。跟您说啊,我辞呈都早写好了,我副主任都不想当了。没想到关局长他……我只求解决个正处级就非常满足了。局长您知道,如今提一级,工资待遇还是可观的。

丁局长就笑,转而严肃了脸道,汉天同志,你应该明白抢救性使用的含义吧?像你这样的人,就不应该把年龄作为不使用的借口,中央也没在年龄问题上一刀切。

他声音放得很低,像解放前地下党员接头,说,我不能待得太久,话也只能说到这儿了,请你支持。他紧紧握了握我的手。

突然间,我觉得我的地位从一落千丈上升到一飞冲天。能得到一把手如此信任,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金贵?我似乎一下又回到了充满理想激情洋溢的八十年代。我虽然看不到自己,但我当时肯定是个“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形象。

中国的知识分子有个臭传统,就是“士为知己者死”,不要你的钱,不要你的帽,只要你一句温暖的话,就会为你赴汤蹈火舍生忘死。

我非圣人,无法脱俗。局长一走,我就兴奋地打开电脑,开始洋洋洒洒奋笔疾书,也奇怪,竟写得行云流水势如破竹,多年没这种痛快淋漓的感觉了。

我再不通人情世故,再怎么不向权贵低眉不为钱粮折腰,但知恩图报还是明白的。有一天,我发短信给丁忠平,说想请他吃个土菜,请他不要嫌弃,一定赏光,言辞恳切,发自肺腑。他很快回复:感谢汉天兄,不用破费,就到我家来,我自己做。另,不急,下班后我得去买菜。

接了他的回信,我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我当然去了,而且还带了几个卤菜。这是我第一次上这么大的领导家吃饭。他系着蓝色的炒菜围裙为我开门,然后又奔向厨房,說,你坐,鱼快熟了。从激烈的声音中我听得出,厨房里油和鱼的搏斗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他租的房子不大,客厅里摆了张原木方桌,可坐五六个人。上面已摆好两套碗筷。

他在厨房叫我,问我喝点酒不?我忸忸怩怩。他说那就喝点吧,我从北京带了几箱红星二锅头,性价比高,价廉物美。

我说好。二锅头就放在客厅西北的角落里。我打开纸箱,取出一瓶,旋开铅灰色金属盖。他说,酒杯在碗柜里。

四菜一汤上了桌。我从大塑料袋里掏出几个小塑料袋,卤鸡爪、卤牛肉、卤豆笋,正流着红红的辣椒油,像手一样抓人的胃。丁局长高兴地说,这个好,不要装碟了,就这么吃。

我说,我怕您不习惯辣的。

他笑说,闯五湖四海的,啥不能吃?

他倒了酒,我们就喝开了。

边喝边聊,才知道他在家里是亲自下厨的,怪不得手艺不错。

汉天你觉得奇怪吧?不要有心理负担,告诉你,你不是我这里的第一个客人,总局来人,省里的朋友,我都是请到家来,一则我喜欢劳动,二则花不了多少钱,比在外面节俭多了,三则不违反规定,大家都好。我是北方人,有时朋友上门,就吃个饺子,饺子是我自己包的,朋友们不会嫌你简单的。

我还晓得了一个秘密,他买菜几乎都是下班后去买,他说超市那个时候许多菜打折,便宜多了,比如海鱼,上午五块一条,下午下班就一块一条。你吃一下,没什么区别。

他说得非常自然,唠家常的口气,弄得我一尴一尬不好接话。

局里在悄悄发生变化。这种变化不是惊涛骇浪气势如虹的那种,而是随风潜入润物无声。比如食堂突然有一天由排队打饭变成了焕然一新的自助,干部们的脸上洋溢着新鲜与兴奋;比如,后勤处突然贴出通知,全局退休和在职干部及其直系亲属如得大病急病,局里可出面开通“绿色通道”并联系专家提供帮助;比如办公室突然发布通知,说局里多次与省市教育部门交流沟通,赢得理解支持,局干部子女就近入学问题得到解决……

丁忠平倡导与推动的这些惠民措施,如冬日阳光,一波一波,虽不很热,但让你温暖;又如夏夜里的萤火虫,一只一只,虽不很亮,但给你光明。

局里大多数干部,包括我,渐渐心平气和,渐渐感觉出心灵的复苏,渐渐开始有了干事的冲动与劲头。以前,干部们一进办公楼,就像进了监狱,神情灰暗,麻木、倦怠、厌烦、痛苦在各自的脸上争相诉说,上班唯一的目的就是等下班。而现在,他们的脸上荡漾着开心、快乐。我站在我的岗位看,最大的变化是,协调工作更顺畅了,安排任务更容易了,督查事项回复更快了。

丁忠平来局里召开的第一个座谈会是退休干部座谈会。他私下对我说,了解一个单位和了解一个人一样,首先看他对待老人的态度。老人的评价是一个单位民意的重要参数。那天是我陪他去的,来了五十多个代表,有白发苍苍的老局长,也有才退休的一般干部。几十双期待的眼睛犹如几十道舞台追光。

丁忠平一席话把他们感动得老泪纵横。他说,我来看望大家,客套话不说了,掏几句心里话。人人都会老,都会退休,你们现在的白发明天就会长到我们头上,这是不可逆转的自然规律。所以,你们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尊重你们,就是尊重我们自己;关心你们,就是关心我们自己。因此,局党组和相关部门要拿真心关心老同志,要拿真举措支持退休办的工作,在讲政策讲规矩的前提下,切实为大家做些实事,解决些实际困难。

丁忠平不喜欢说大话,非常接地气,句句发自内心,情真意切。我坐在旁边,都被他暖人的话语感动得心潮起伏感慨万千。事实上,我知道他并不像过去一些领导走走过场作作态,更不像有的领导不敢也不愿面对老同志,怕招麻烦。他认真倾听,能当场解决的拍板解决,不能马上解决的提出期限,难以解决的耐心做出解释。那次会上老同志们前所未有地畅所欲言,会后更是前所未有地兴高采烈满意而归。

有天晚上丁忠平打电话给我,要我去他住所。我离他住所走路大约二十分钟,快一点只要十来分钟。这是他第一次晚上叫我,估计有比較急的事。我是小跑去的。马路两边的路灯,像啦啦队员们激奋的眼睛,公共汽车加速的声音、小车的喇叭声、共享单车坚硬的轮胎擦地的声音、两个男孩的滑板飞驰的声音、一个中年女贩推着小货车叫卖板栗的声音,汇成了啦啦队催促我的呐喊。我不禁如冲刺般加快了步伐。

当我奔到他屋门口,已是上气不接下气。看着那张气息均匀表情平稳的黑色铁门,我的心才慢慢安妥。

他在客厅等我,就坐在上次吃饭的桌边,手里拿着份花名册。茶已泡好,一杯普通的茉莉花茶,正冒着白色的甜甜的雾气向我招手。

我坐下,他把杯子往我面前一推。我嗅了嗅,说,局长,您家养了薰衣草吧?

他指指阳台,惊异道,是的,你鼻子还真专业。

我说我也喜欢养花,我最喜欢非洲菊。薰衣草太美,有独特的香味,我没那个福分。

桌上放着两个白色圆瓷碟子,里面是没有吃完的凉拌菜,姜末黄瓜海带丝和蒜蓉黑木耳,估计没来得及收拾。姜蒜麻油的香味肆无忌惮,一阵一阵的,往我意志薄弱的胃里钻,弄得我时而抽鼻子,时而吞口水。

我不敢再开小差,马上问,局长,您叫我来有何指示?

他说,汉天,叫你来是因为你是我们系统的老同志,对省局机关干部和市州局班子应该很熟悉,想听听你在人事方面的意见。这份花名册是下午我要人事处打给我的,里面是省局机关副处长以上和市州局班子以上人员名单。本来谈工作到办公室好些,但人家看到了不好,毕竟你还不在位。请你谈谈这些人的长短优劣,尤其要告诉我他们的人品如何口碑怎样。有些话我可以向你说明白,巡视后两级班子会有大调整。我想安排你去人事处任处长,你得为我,也是为局党组把好用人第一关。

我顿时觉得手上那几张A4纸像铅一样沉甸甸的。我的手在微微抖动,仿佛名册上的人都在望着我,期待我。我依照顺序,一个一个,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开始向他介绍。

丁忠平见状,笑道,汉天,放开些,不需那么拘谨。你说的只是参考,我不会照单全收囫囵吞枣的,不要有心理包袱。放开讲,凭感觉讲都行,最好是配有故事和细节,那样更说明问题,更容易让我记住。

于是我一下就轻松了。除了按顺序介绍外,我重点给他推荐了几个局处长。

我看他听得很认真,不时在花名册上做着记号。

临走,他突然提议说,你看还有点凉菜,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将就喝瓶啤酒吧。我怀疑他看穿了我的胃。

果然,第二天,省纪委和局纪检组的文件出来了,王为、甄晓仁、彭伟达、胡游等人都受到党纪政纪处分,其中有的被免职,有的被撤职,有的被诫勉谈话。

几天后,我以五十二岁“高龄”升任人事处处长。

周日,我陪老婆在奥特莱斯商场买东西。女人是很认真的,每个柜台都逛,每件衣服都要看看款式摸摸料子瞄瞄价格,而我则心不在焉东张西望,我知道自己只是个付钱背东西的角色。

突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再定神,确实是他,丁忠平。

他穿件黑色休闲夹克,一双黑色李宁牌运动鞋,两个手叠在后面,走得较慢,似乎并不是买东西。我和老婆刚从一间皮鞋店出来,我赶紧拉住她,悄悄说那是我们局长。

老婆唆了口气,也放慢脚步。我们看到丁忠平走到了设在商场一角的“十元理发区”。他轻车熟路似的,往一张简易木凳上一坐,剃头师傅把围巾一围,不需洗头,电剪就老朋友似的呜呜呜在他脑袋上耕耘起来。

我拉着老婆赶紧进了侧面一家羊毛衫店,如跟踪一般鬼鬼祟祟。

老婆轻声说,你们局长真节俭,不像个局长。

我也压低音量道,他从北京来我们省任职,工资医疗公积金养老保险都跟着划下来,听说每年少七八万。你看到那件衣服没有,旧得泛白了,同志们都说至少十五年以上。而且,他特别好客,不管公事私事,凡关系较好的人来,他都要请到家里吃顿饭,家里再便宜,多了也不秀气嘞。

那也是。老婆点点头,又遥遥眺了眼正低着头的丁忠平,眼神里充满无限同情。

何必呢,大老远跑到这里当个官,图个啥?老婆嘴里念叨。

翌日我还没出门,就接到局纪检组电话,要我马上去他们谈话室,有人找我谈话。我吓了一跳,难道我犯了事?又仔细想想,我肯定没事,难道是局里又发生了什么事?老天保佑,我们局再不能出事也出不起事了。

我一脸冰霜急匆匆地往纪检组赶,到了谈话室,推门进去,里面坐着两个男人,一老一少,一黑一白。黑白双煞神情严肃,一副要审问我的架势。

你是人事处处长黎汉天吧?老的问。少的面前放着台笔记本电脑,十根长短不齐的手指,像行刑队员在键盘上列着队,眼睛盯着我,等我开口。

是。在这样的场合我不敢多说一个字。

你今天对我们所有的问题都必须如实回答,并要承担法律责任。听明白了么?

听明白了。请问我犯了什么事?

没你的事,是找你调查。老的说完,把几张照片递给我。我一看,傻了眼,都是丁忠平和一个女人的合照。有一张应该是在对面楼里拍的,有点模糊,但办公室确实是丁忠平那间,那个女人的红连衣裙和长长的黑头发特别抢眼。还有一张是在电影院里,丁忠平和一个穿粉红中领衫的女人坐一起,那女的正用嘴贴着他耳朵,好像在亲吻他。屏幕上有范冰冰的头像。

老的开始发问,你认识照片上的女人吗?

我说,这张办公室里的照片看不清,不知是谁,我不敢妄语。但电影院里的那个女人应该是郑芝,我们局信访科科长。这是局里组织看的,事后我才知道,票是郑芝负责购买发放的,她说她特意坐在局长身边好方便汇报信访工作。这个片子就是反映信访的。

你听到过局里干部对丁忠平同志男女问题方面有反映么?

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那你对这几张照片有什么看法?

我既不是纪委的也不是公安的,我谈点非专业看法。我觉得这是一起有预谋的栽赃陷害事件。第一,我们局刚刚在巡视后处分了一批人,有的人心怀不满,唯恐天下不乱;第二,拍照片的肯定是我们局里的人,不然这些场景他怎么能应时应点抓到?第三,有句话可能不该说,也许是我多虑,你们可听可不听,郑芝是王为的亲外甥女,其中有什么道道,我说不清楚,仅供你们分析时参考。

谈完,我在谈话笔录上签字画押,走出谈话室时,额头和脖子上已是冷汗涔涔。我感觉到了政治斗争的血雨腥风,你死我活就在面前,而绝不是一句字面上的公文语言。

我没有说,那段时间,和我同一层楼的甄晓仁办公室,常有人在那里聚集。我好多次上卫生间经过那里,都听到甄晓仁粗硬忿恨的声音,哼,搞死他,搞死他!我能感觉到那嚣张的气浪扑面而来。

我当然知道他们要搞死谁,我为丁忠平捏一把汗,这把汗不仅仅只有苦味,更有浓密的腥味。

王为

丁忠平和我肯定不是一路人,从来的那天晚上就看出来了。后来我要郑芝想点办法贴靠上去,接是接上了,但就是深入不了虎穴。我叫她试探过几次,比如周末主动去帮丁忠平做做饭,也被拒绝。

郑芝并不想这么做,但我对她说,丁局长一个人在这里举目无亲,又是北方人,对南方的气候饮食还有个适应过程。但既然来了,就要适应这方水土。你帮着做做南方菜,关心关心领导有何不可?人之常情嘛。

当然她并不晓得这是甄晓仁的主意,也是经过我同意的方案。郑芝早几年离婚了,儿子丢在我姐那带着,由于拖着个油瓶,相了几回对象都没谈成,她也就慢慢灰了心。她说再不相亲了,碰到就碰到了,碰不到是天意,一切随缘。我姐和姐夫天天在家发愁,愁得像两根蔫不拉叽的苦瓜,终日拧着眉拉着脸,但愁有何用?愁能换来金龟婿?婚姻不是随便拉个人就能成的。唉,他們不懂,没文化。

郑芝本科毕业,学法律的,当年她想报考省工商局或税务局,但查了一下,报的人太多,感觉希望不大。而我们局也招,只是全部限男性,因为局里女同志比例实在太高,大家都不赞成再进。我找了关杰,也找了人事厅,硬是在报名的最后关头把一个职位的性别要求改成了男女不限。所以当年郑芝是那个职位里唯一的女性。只要笔试通过,面试一般来说男生干不过女生。为此,郑芝对我这个舅舅心怀感恩,不说言听计从,也算是非常尊重。头几年我要她低调,我自己也没吭声,局里好多干部都不知道她是我外甥女。后来甄晓仁他们进了我圈子,搞熟了,就说出去了。

我也知道甄晓仁喜欢郑芝,那双眼睛见了她就更加含情脉脉波光粼粼,他妈的吃了碗里望着锅里。郑芝好几次对我说她讨厌甄晓仁,说他有时言语淫秽动作猥琐,让人恶心。我总劝她,都是几个同事,图图嘴巴快活而已,不要计较,有我在,他会有边界的。

巡视整改基本完成,两级班子调整结束,丁忠平的精力开始转移到业务工作上。由于前段时间的波动(这是丁忠平的说法,我认为是折腾),全省系统业务工作几乎处于停滞状态。当领导的担惊受怕,有问题的更是惶恐不安,今天不知明天。当干部的等待观望,下一步怎么走,什么人来,自己会不会动一动,都是个未知数,过一天算一天,到什么山唱什么歌。紧张悲观的情绪,随波逐流的想法,隔岸观火的心态,在整个系统里癌细胞一样渗透传递。

如今虽告一段落,但受处分的,没继续受重用的,特别是跟关杰和我一条线的弟兄们,此次任用调整几乎全军覆没。这丁忠平别看他来的时间不长,可重用的人、提拔的人、调整的人还真他妈贼准,大都是些只认做事的愣头青,只会干事的闷声驴。我尽管是个二把手、党组副书记,但毕竟有个诫勉处分在身,在会上硬是没底气为我那班兄弟说话,眼巴巴望着大势远去。

我当然不甘心,我一个平民子弟,苦心经营几十年,功劳苦劳都有,凭什么一次巡视就把我弄成残废?公平吗?还要不要一分为二?还要不要功过分开?

我再次声明,我对丁忠平绝无个人恩怨,然而他现在客观上成了我的绊脚石、拦路虎,不把他搞走,他年龄比我小,我哪有出头之日?我的仕途不就到此歇菜了吗?

彭伟达、胡游、魏军、甄晓仁他们常来我家坐。一进我家门就比赛似的唉声叹气说长道短,说以前多么风光,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如今在丁忠平的手下,清汤寡水都弄不到了,这日子怎么过?我简直成了他们的出气筒,弄得我很不爽。我说,已经发生的事实,我无力回天,你们也解决不了。我们现在的态度应当是,面对现实,立足现实,谈谈怎么办吧。他们的意见很明确,不能坐以待毙,而要绝地反击。

后来,我默许了甄晓仁的策划和安排。我还特意找了郑芝,暗示要她配合,并言之谆谆地说,从小的方面讲是为了舅舅的前途,从大的方面讲是为了局里的未来。郑芝从不拂我的意,这次她有点不太情愿,咕哝了几句,我没听清,但毕竟没有拒绝。

听甄晓仁说,郑芝配合得不错,几个场合他都偷偷拍了下来。照片出来效果也好,当然没给郑芝看,没必要让她太明白。这孩子有个性,喜欢特立独行,不太在乎周边人的感受。就因为这个,她老公私下跟我说,与她在一起找不到爷们的感觉,后来就离了。

我吩咐甄晓仁此事要绝对保密,出不得半点差池。他马上跪下来拍胸捶脯指天发誓。我在心底里瞧不起他,也知道他不靠谱,但只有他才愿干这样的事。我侧面试探过彭伟达、胡游几个圈内人,他们要么装傻,听不懂似的,要么害怕,不接我的话。唉,世事难料,人心难测啊,这样的事能随便托人么?此时此刻,甄晓仁就显得难能可贵。如果我能翻盘逆袭,第一个还得用他。古人说得好,为政者用两种人,一是人才,一是奴才。人才不用,江山不保;不用奴才,做官何趣?

甄晓仁很懂套路,他说丁忠平是北京来的,要告就直接向中纪委告。中纪委可以管到正厅,也可以把举报信批转下来,省纪委敢随便应付么?搞死了最好,搞不死也得让他脱层皮,让他明白江湖不好混,有人不好惹,以后对弟兄们放聪明点。

我没表态,什么话也没说。

甄晓仁知道怎么干。

没多久,据朋友透露,中纪委果然把信转下来了。省纪委也非常重视,一位副书记出面约谈了丁忠平,还派专门人员到我们局找干部谈话了解情况。奇怪的是,没一个人找我。我是二把手,为何不找我了解了解?难道如今我成了空气——不能缺,但没人记着?

我早想好了,纪委找我,坏话由他们去说,我会力挺丁忠平。我会斥责那些阴险小人和卑鄙谣言。可我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凭良心说,丁忠平来我们局后,各方面确实做得无懈可击,想抓他的把柄比要骆驼穿针还难。一般来说,抓不到一个人的经济问题就抓他的生活问题。当初我的目的就是想把纪委和干部的注意力引到丁忠平主动勾引郑芝上来,但这个目的能实现么?我当然深知,这次制造的“桃色事件”,成与不成,皆在郑芝。但我能直接向她挑明么?

她毕竟是我的亲外甥女,而且正值离异独身期间,弄得不好声名俱毁,这代价未免太大了点。更可怕的是,明眼人一看都会把幕后黑手这顶帽子毫无争议地给我戴上。

我越想越后怕。我的决策是不是会损了夫人又折兵?那几天,我没一天是吃得好睡得香的。

怎么办?郑芝这个中心人物肯定是要被约谈的,而且,她的话肯定有一言九鼎之用。可她会说么?会理解我这个舅舅的良苦用心么?

我其实控制不了她,也对她的内心捉摸不透。

我去了老板家。我知道所有的前期工作都只是传球运球,真正决胜的在临门一脚。老板娘开的门,老板独自坐在书房兼茶室,正悠然品茗。

怎么样,新来的局长?老板给我沏了杯黑茶,问道。

我说,他惹上事了,局里有干部举报他,都举报到中纪委了。

哦,有这事?老板是个老机灵,意味深长地盯我一眼。

是,省纪委派人进驻我局,调查几天了。

你觉得此事有几成是真的?他继续问。

我说,老板,我还真不知道。我以个人名义、以党组名义多次请他吃饭,他都拒绝了。连饭都不吃,您说我还能请他干什么?所以除工作外,我真没跟他有任何交集。只是有干部拍到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很亲密的样子,绝不是他老婆。

哦。老板吹了吹氤氲的茶面,愉悦地啜了口龙井。

你有机会啦?他终于正式问,眼睛里跳动着火花。

我知道,每次只要问这句话,说明他开始为你动心思了。我一阵暗喜。

我赶紧凑过脸去,低声道,老板,您培养我这么多年,为我铺好了这么多路,怪只怪我自己不争气不努力,至今还在原地踏步,我都不好意思进您家门了。这次,只要您跟省委领导明示明示或者暗示暗示,体面地把丁忠平挤走,我不就有希望进步了?老板,我都五十三了,再过一两年,我真要退出江湖解甲归田了。

老板沉吟一会,欲言又止,最后道,说是能说,就不知人家用不用力。唉,如今上下,既人人自危,又人人自保,谁在乎谁啊。想关杰还算条汉子,老朽试试吧。

我感动得连忙站起,向老板深深鞠了一躬。

丁忠平

最近我提议召开了一个全省系统的业务工作调度会,听取各单位前段工作汇报,提出下一步的工作思路和要求。

由于对大多数班子做了或大或小的调整,一批品性好想干事能干事的同志陆续走上领导岗位,有的还是重要领导岗位,看得出来,整个队伍上下精神面貌有了明显变化。我在主席台上都能感觉到大家所表现出的精气神和对美好未来的向往,像秋天广袤田野里的金黄色麦浪,一波一波滚烫地向我涌来。

会后我带着愉悦的心情回到住所,门口又立着一盆薰衣草,正婀娜多姿地开着花。昨天家里的薰衣草正好蔫了,我没时间去买。这个神秘的送花人已经是第三次给我换花了。记得第一次把我着实吓了一跳,是天意还是人为?是有意还是偶然?我疑心有一双眼睛在窥视我每天的生活。但显然是人送过来的,花盆里有纸条,上面有名字,是英文,我一看就知道是化名。这会是谁呢?后来我猛然醒悟,肯定是我那个古灵精怪的女儿干的,只有她最明我的心。头次的薰衣草就是她买的,她知道花开花谢的周期。

后来,几乎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有送花人送来薰衣草。我没有揭穿女儿的浪漫,反倒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想让我们都保有这个难得的温馨秘密。

就是那个周末,我关了门准备走,党组秘书在走廊上拦住我。

局长,有电话,省纪委的。

终于来了!我在心里念道。

好。我边说边去了隔壁秘书室。

是省纪委副书记打来的,他叫我马上去一趟他办公室。

心中无鬼,我自坦荡。我片刻未停,叫上司机,直奔省委大院。郑芝说有人害我,我倒想看看,是什么人害我,拿什么害我?

这是我来省里工作后第一次上纪委。纪委在省委大院里有一栋单独的白墙黑瓦办公楼,寓意着黑白分明。非常奇特的是,办公楼前居然种有一大片薰衣草,一团一团的紫色发出高贵的亮光。看到它们我满心欢喜,但实在没法驻足欣赏。我暗暗招招手,使了个眼色,在心里道了声你们好。

副书记向我通报了中纪委转过来的举报信和省纪委主要领导的批示。他说,请你来不是听你解释的,而是告诉你有这个事,请你配合组织调查。中央早就说过,为担当者担当,为负责者负责,但有问题也绝不会放过。请务必相信组织会给你一个公正结论。在结论之前,工作不能停,责任不能卸。

我没有提郑芝给我的小纸条。一是事情本身又得说清楚,比如她是个什么人,和我什么关系,为什么要给我写纸条,明明知道有人害我,她为什么不直接说明白或向组织举报?二是我不想靠张女人的条子为我澄清洗白,我还没走到那一步。因为我本无事,为何要搞得那么复杂?当今时代,反腐倡廉,允许举报,但也反对诬告,我不相信组织上收到什么信件就不分青红皂白胡乱处理。由组织去调查吧,那样对我更有利。

我當场表态,我个人会全力配合调查,还会责成局纪检部门全力协助。为了避嫌,明天我就到市州调研,纪委调查完后我再回来。同时请组织放心,工作我决不会放松。

郑芝是这起事件的核心人物。我有种直觉,她不会害我,不然她为何提醒我?她如果想陷害我,不怕我把那张纸条公之于众?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只要她出来澄清,一切会大白于天下。

回到住所,因一直低着头走,走到铁门前我猛地发现门上竟悬着一颗狗头!狗的两只眼睛死死盯着我,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冤屈。狗的断头处还在滴着血,发黑了的血在我的门前流了一摊。

太过分了!我差点骂出来,但我马上又平静了。他们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小心你的狗头。我没有开门,也没有把它取下来。我打电话叫来局保卫科王科长,请他拍照取证留存。王科长也很气愤,说可以到小区调录像找人。我说不必,同时请他先不声张,该出手时再出手。

你们不是想幸灾乐祸吗?不是想让我知难而退吗?我不会给你们机会。就像如今网络上一样,别人想拿你炒作,你越回應对方越高兴,你当没看见,几天后一切灰飞烟灭。

但那颗狗头从此存留我心,很多年以后,我都常在梦里见到那对可怜的眼睛。

当天晚上,月明星稀。我独自站在二十四层楼的阳台上仰望星空,巨大无边的孤独感又涌上心头。其实自我来到这里,内心深处的孤独无处不在,吃饭,走路,出差,睡觉前,醒来后,孤独如影随形。特别是每天回到住处,孤独就是那盏热情的吊顶灯,只要进门,就死死照耀着你,追逐着你,让你无处可藏。我每周都打电话回家,和瘫在床上的妈妈说几句话,和老婆聊聊天,和女儿打打嘴仗,不仅仅出于亲情,也是因为我害怕孤独。

我想到了总局。我拿起电话向雷局长作了报告。

雷局长当即说,忠平,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组织。看来你那里政治生态依然复杂,党风廉政建设远未取得压倒性态势,你要拿出战士的勇气准备战斗。我和总局是你的坚强后盾,必要时总局会和你们省委主要领导进行沟通。

放下电话,我记起几年前看过的一篇散文,是巴金的《做一个战士》。他说这个时代仍需要战士,他的武器不一定是枪弹,而主要是信仰和意志,没有战士,这个时代就会沉沦。

我想起刚刚挂在门上的狗头,他们想吓唬我,让我放弃一个战士的阵地。

我给薰衣草浇了点水。这次出去不知何时才回,我对它有些担忧。不过,每每看到它,我总莫名地增添许多信心。

第二天,我带着党组秘书和司机离开省城,开始调研之旅。

期间只有黎汉天打过电话给我,替我鸣冤抱屈。我劝他不用担心,真相永远只有一个。退一万步,就算诬告者得逞,那也只是暂时的,历史上这样的事还少吗?而且,大不了我正好回北京,坏事不一定是绝对的坏事。

我听到电话那头黎汉天无奈的叹息声悲愤而幽远。

事情远不是举报这么简单。

这次调研中,我还发现一个虽才露苗头却不可忽视的问题。这个问题如果任其泛滥,比举报更可怕。有的地方局长向我反映,现在抓业务工作似乎只是我和少数几个人的“独脚舞”。说省局有些人要么对想干事的人阴阳怪气讽刺挖苦,要么利用职权设关立卡极尽打压,反正让你别扭难受。说省局还有人故意放风,说你丁局长只是来救个火的,等巡视整改完就会拍屁股走人,兔子尾巴搞不长久,以后是谁的天下还看不明白?现在是考验你们的时候。话中有话,里面的威胁谁都听得出。有的干部确实担心,丁局长您一走,重新洗牌是肯定的,拉帮结派、站队选边、打击报复、任人唯亲又会卷土重来。几番下来,原本想好好干点事的同志渐渐偃旗息鼓。大家议论,这工作是谁的啊,又不是我们家的,谁不想图个舒服清闲?玩呗,大家都玩,玩他个天翻地覆,玩他个快活无比。

都是谁啊?举例说说,每遇到这种反映我就问,但几个人都不敢痛快说,即使说,也是闪闪烁烁吞吞吐吐。

我也觉得这些人说的没错。我是个空降干部,我的家在北京,我终究得回去。我能在这里干到退休吗?我自己愿意在这里干到退休吗?这些都不是我自己能左右的事情。不过有一条我是坚定不移的,只要我在这里一天,我会守住这块阵地,不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反扑占领,不让忠诚肯干的人流血流泪。

我感到有股不正常的势力在背后暗流涌动,我这次不下来还真不知道。得想办法解决,不然,我倡导的“净化政治生态促进业务发展”的思路就会半途夭折。

我得行动,必须迎战,而且必须打赢这一反击战。有句话说得好,说一百遍不如查处一人。我得抓个典型,下狠手,坚决向不作为者开刀,扫掉他们背后的丑恶势力。

我准备回去就抓,我不会因为有人举报就等待观望,更不会因为一颗狗头而停止作为。我打电话给新任办公室主任,他是从一个市局副局长刚提上来的,请他就前段部署的工作搞次督查,把各单位进展情况、存在的问题及原因整一份材料,特别对工作进展缓慢或没有进展的单位要点名道姓,而不能统而泛之。我给他的时间是两天。我没讲明意图,免得打草惊蛇,而且那样才能获得真实的第一手资料。

后来又一想,不行,不能等回去再抓,你知道纪委的调查弄到什么时候?而这股歪风不煞,每天每天都在蔓延,一点一点都在扩大,耽误不得,更放任不得。我已经想好,只要局办公室督查报告出来,只要问题找准、原因弄清,可以落地查人,马上就开会。我到哪里,会就在哪里开。

办公室主任很给力,两天后拿出了报告,我关心的几个问题都有反映和体现。时机已经成熟。我在电话里指示他马上把材料分送在家的各位党组成员,要他们提出意见,画押认可。同时发一个全省处局长会议通知,内容有二:一是搞一次集体党日活动;二是阶段性工作督查通报。地点在某市局。

我是那天晚上赶到该局的。办公室把督查通报材料送给我。我没有按惯例去各房间看望市州代表,而是关在房间看材料,思考会议讲话。

次日上午八点准时开会。第一个议程就是我带着省局班子成员和各位局长处长在党旗前重温入党誓词。接着就由办公室主任通报前段业务工作督查情况,除搞得好的外,特别严肃指出了存在的问题。其中有省政府督办的某重点工程一直推进不力,被省领导点名批评;有总局直接部署的某专项工作久拖未动,被总局挂名督办等等。这些工作都是上次省局业务工作调度会上重点部署的。最后他分析了原因,总的认为根子在机关。有的对基层请示不及时答复,有的甚至一拖几个月;有的对基层汇报不愿也不敢拍板,哼哼哈哈,模棱两可,让下面左右为难;有的对基层工作不仅不支持,还设置障碍,暗中打压;有的公然对工作不研究不落实,还自以为是,老虎屁股摸不得。

我虽然头天晚上看了材料,但现场再次听到时心里还是很不舒服。有些人要他干正事就敷衍塞责虚伪应付,但干起坏事来,那真个是雷厉风行争先恐后。有几次我真想拍桌子站起来骂人,但还是忍住了。我知道,这是机关,不是江湖,只能靠理性,不能讲义气。

通报完,我从我的文件袋里拿出个白皮小册子。这是我事先准备好的。我说,我们先来学习一下最新的《中国共产党纪律处分条例》。我把《条例》交给坐在我旁边的局纪检组长老包。老包长得黑,也长得肃杀,人称黑包公,也怪,他确实与历史上的包拯包大人有几分相像。我说,包组长,请你把第五十二条、第五十三条和第六十四条给大家念一遍。

包组长面无表情,但一字一顿,念得很有威慑力,念完,他把册子退给我。

我把册子合上放好,眼光往会场扫视了一遍。我说,今天通报的情况大家都听了,纪律处分条例有关条款大家也学了,相关责任人可以对照一下,你触犯了哪条哪款?该受到怎样的处分处罚?应该不言自明了吧?包组长,请纪检组务必介入,根据情节轻重提出处分意见,到时交党组决定。

我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庸政懒政怠政误政之风决不可长,此风不煞,局将不局,上对不起中央和省委信任,下对不起纳税人的付出。大家想没想过,我们每天拿着工资,吃香喝辣,冬暖夏凉,却无所事事无所作为,能心安吗?刚刚我们重温的入党誓词,别的不说,只讲忠诚吧,不服从组织安排是忠诚吗?不担当不作为是忠诚吗?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是忠诚吗?封建社会尚有官员发出“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的良知感慨,对比之下,我们有的同志党性何在?公德何在?良心何在?

我故意停了停,看到有几个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就是要这种效果。最后我说,这个事肯定要处理人,我不得罪你,我们就要得罪群众。同志们,在其位谋其政啊,谁如果不愿负这个责,不愿拿这份工资,可以另谋高就,我决不阻拦。我最恨的,不是你能力不行,而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散会。我突然宣布。

我是第一个走出会场的,我听到后面传出嗡嗡嗡的议论声。

不料,会后第三天,又有举报信送到了省纪委,罗列我的罪状是:破坏民主集中制,重大事情独断专行;拉帮结派,用人唯亲,整治异己;偏听偏信,拍脑袋决策等等。

我暗自莞尔,我一定要看看,这些人要和我玩到什么时候?玩到什么程度?难怪中央提出腐败与反腐败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以前体会不到,这次算是领教了。不管怎样,我会奉陪到底。

我丝毫不敢懈怠。我知道,我稍有懈怠,对手就会疯狂反扑,大好局面将荡然无存。

纪委的调查看来得延长。我等着。我始终相信,阶段和局部有可能正不压邪,但整体和全局绝对是邪不压正。

调研到第十九天,记得是中午时分,我正在一个局的食堂吃饭,省纪委副书记直接打电话给我,说请我当晚八点去他办公室。

时节已近初冬,萧瑟寒风正起,我打了个寒噤,把夹克的拉链往上拉了拉。我有个感觉,此次对我的调查应该有了初步结果,至于结论如何,我不清楚。但有一点我最有底,自己是清白的。

我当即决定返回省城。

车子在山清水秀的大地上飞奔,我无暇欣赏,闭着眼佯睡。我在内心里猜测无数种可能,时而板着脸,时而又笑出声来。坐在前排的党组秘书不时回过头,他可能在担心我。

为了活跃气氛,我故意打了个电话给女儿,她应该在吃晚饭。她接了。我说,乖女儿,你的恶作剧该打住了吧?

她竟像是吃了一惊,问,老爸,你没病吧?我什么时候跟你玩了恶作剧?玩了什么恶作剧?我在认真读书嘞。

我说,哦,我说错了,是甜蜜的浪漫剧。你送了我不少薰衣草。感谢你嘞,回家我一次性把钱补给你,你是学生,哪能花你的?

女儿在那边喊道,老爸你等等,什么送你薰衣草?还不少?我可是认真说的,我没有,肯定是别人送的。这事你可别去问我老妈,那是找骂!

别逗老爸了,说真话。这可开不得玩笑。

是真的,我没开玩笑。

女儿说到这份上,据我对她的了解,薰衣草應该不是她送的。那会是谁呢?这么应时应点,这么锲而不舍,这么默默无闻。我一下陷入了沉默之中。忽地,我脑海一亮,莫非是她?

汽车终于驶进繁华奔涌的省城,速度在车水马龙的街道知难而退,慢下来。天下起了雨,仗着寒气撑腰的冷风从开着缝的窗户大踏步闯入。当时出门带少了衣服。我把窗户关了,温暖立刻像一股热流爬遍全身。我看到一只闪着白色水光的黑色小鸟,流星一样从玻璃前飞过,天色已暗,天气转凉,不知它巢在何处,飞向何方。

看到省委大院门口那对威武雄壮历尽沧桑的石狮了,过了武警站岗的大门,路两边高大的悬铃木枝繁叶茂,如哨兵般悄然肃立。大院像个安详的老人,打着格外幽静的瞌睡。

看到省纪委那栋令无数人胆战心惊的白色大楼了。楼前花圃里成片的紫色薰衣草正迎风摇曳,发出窸窸窣窣的低语,好似朋友在向我点头致意。我顿感亲切拂面。副书记的办公室灯火明亮,我知道那盏白得耀眼的灯是在等我。

突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女人的身影,远远地从光亮的办公楼前走入黑色的树影之中。我感觉她肯定刚从纪委出来。

我下了车,朝着那间办公室义无反顾地走去。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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