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书记

2021-07-28 13:00尹振亮
湖南文学 2021年7期
关键词:肥猪村里人村干部

尹振亮

我家老屋隔壁的隔壁,住着一位老人,村里人都叫他“啊书记”。九十多岁了,个头不算高,身子骨还硬扎得像宗祠里的大木柱,敦实,挺拔;双眉上翘,脸盘圆润,总似涂着一层猪肝色的松节油。

自我懂事起,啊书记当了村里一世人的头头。初谙世事后,我对啊书记的身世有过探究,他参加过抗美援朝。据他自个讲,他们一个营的人都倒下了,他是從战友们的尸骨下拱出来的,受了点皮外伤,手臂上留下两个手指宽的疤痕。这疤痕,成了他在世人、在子孙后辈面前自豪的资本。

啊书记,按族谱上的辈分,我该叫他爷爷。顺藤摸蔸,我们爷爷的爷爷应该是同一命根子,所以,自小我老爸就让我叫他满公。

至于村里人为啥叫他啊书记,我搜集了一些史料。他每次大会小会总喜欢“啊”,“啊,现在开会了”“啊,大家不要说话了”“啊,我传达一份文件”“啊,我再讲三点意见和要求”……他开口闭口,都少不了一个“啊”字。村里人讲他能从尸骨堆里活着回来,算他命根硬朗,祖宗烧了高香。特别是从朝鲜战场上回来后又生了五条“带把”的,取名“金玉满堂红”,且五子登科,个个有模有样,工农兵学商,行行响当当,在村里村外的话语权大得放个屁都能砸个坑。

啊书记,本名章高雄,据说他父母给他取名时寄予了厚望,要他人长得高大,办事雄得起。

家乡人常说:谷仓有粮,心里不慌。啊书记能长久当村支书,明摆处是依仗了他屋里几个崽有出息,个个身居要职,办事方便,更要紧的是他有两把杀手锏。啊书记满公,讲话粗声粗气,手脚力气也大得方圆几十里出了名。上个世纪交公粮和食品猪时期,年底了,村干部上门去催缴,一位村民滑头耍赖皮,不想上缴,并口出狂言道:“我家猪圈里有两头养了快两年的肥猪,只要你们村干部能把它抬走,我就上缴。”村干部在猪圈里拍赶几轮后,一个个都摇头摇脑,那猪足有两三百斤重,要人把它抬走,真像是蚂蚁抬耗子,难度很大。村干部回来后跟章高雄书记汇报,他听着火冒三丈,手一挥:“走,我去看看。”

见啊书记领着村干部背着猪轿,虎视眈眈赶来,那位耍滑头的村民反悔了,拉低声音说:“啊书记,我是跟他们开玩笑的,公粮和食品猪我都交。”“啊,我不管,你自己夸的海口,谅死老子村干部抬不走你家的大肥猪。我章高雄也不是浪得虚名,今天啊,就抬给你看看。”话毕,他要其他几个村干部把猪轿在门口放好,自己跨进猪栏拍赶起大肥猪。等将猪赶出猪圈,啊书记背一弯,双手一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把大肥猪两只后腿挟住,提到一米来高,倒挂金钩一样。大肥猪嗷嗷直叫,围观群众噼里啪啦鼓起掌来。其他村干部齐心协力配合,迅速把大肥猪绑到了竹担架上。猪绑好了,过秤,有三百五十多斤重。啊书记吩咐两个村干部抬一头,他一个人抬一头,及时把猪送到了乡里的食品站,超额完成了任务。为这事,啊书记出尽了风头。

在我的家乡,只要扯起啊书记的事情,男人们讲,他的故事要用大号谷箩筐来挑;肚子里装有墨水的人讲,他的故事要用火车皮来拖;村里好唱民歌、伴嫁歌的娭毑们讲,他的故事唱三天三夜都唱不完。

啊书记好喝两杯。他家里的酒缸、酒壶、酒坛、酒筛、酒斗,样样齐全,有瓷器的,有铁制的,有木琢的,也有铜铝合制的,许多斟酒用品称得上是工艺品,长颈壶、鲤鱼缸、太公斗、螺蛳筛等,让人爱不释手。啊书记喝两口,有得讲究,从来不一个人喝闷酒。他常跟人讲,喝酒喝兴趣,喝氛围,每次喝起酒来,他会黏死一个人,拼个高低深浅。故而一般人不找他喝酒,也怕陪他喝酒。但喝了酒后,他办事特利索。改革开放初期,为了解决突出的社会治安问题,国家依法打击严重刑事犯罪。派出所几次进村里抓人,都未能如愿,后来找到啊书记。他坐在火炉桌旁不紧不慢地说:“你们来村里抓人,啊,可是可以,但打狗看主人,神仙下凡问土地。啊,这样子,你们几个,先跟我搞几杯,筛两壶。啊,我说好了,立马带你们去把人捉了。”前来抓捕的干警听后,推荐高手,陪他喝了个六六大顺,直到他说“啊,可以了”,便顺顺当当把嫌疑人带走。

啊书记看上去像铁面雷公一个,平素讲话也似雷公打炸,震得破人耳膜,但他却是糯米心、糍粑肠。我家隔壁住着位五保老人,与他并无血缘关系,他却满口“老叔老叔”地喊个不停。家里来了客人,砍了猪肉,买了鱼虾,高雄书记必定要把五保老人请到桌边来。

早些年,我回老屋休年假,坐在村中央的甘泉水井旁正与乡亲们聊天,我的一位发小突然叫道:“满公,今天又搞出一大桶来呀,真的辛苦你了!”只见啊书记一只手拽着一大桶的衣物,一只手提着一袋洗衣粉,蹒跚着从一条街巷走出来。我停住了与乡亲们的交谈,转向啊书记。

村主任章伟见我有话要问,抢先告诉我,五保老人清明节病过一次后,就半瘫痪在床了,村里提出开工资给老人请个护工,章高雄支书不同意:“啊,老叔虽然不是我的血亲,但他是我们同姓人,是我的隔壁邻居,我就把他当作是我的亲叔,我家吃什么他吃什么,他需要我做什么,啊,我就帮他做什么,让他能够幸福终老。”五保老人瘫了后,经常屎尿不清,整个房子里散发着一种怪味,一般人都不敢进房去。啊支书没在意,每天像照顾自己的亲爹亲妈一样,端屎端尿,洗脸擦身,忙不赢。到了赶圩天,五保老人提出想吃点什么东西,他步行好几里的山路,赶到集市上去背回来,蒸煮好送到床前。

见他整天为五保老人操心费神,好些村民劝他:你都是七八十岁的人啦,且儿孙满堂,这些邋里邋遢的事就让别个去弄好了。再说,你是老支书,村里出几块钱找人照顾,也没谁会说一个不字。可每次他听着,总要跟你上堂思想课:“啊,我当支书,花几块钱,帮他请个护理人,是可以。但我觉得啊,做支书都半辈子了,照顾好村民,特别是五保户,这是一种福报。啊,人不能自个儿吃饱喝好就啥事不管,我比起我那些死在朝鲜战场上的战友们就幸福多了。一个村子,就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要互相关心照顾,我是村支书,我就是个小总理,小管家。”村民听后,啧啧称赞。

啊书记没进过几天学堂,但他见多识广,满肚子学问像只百宝箱,天干地支、子丑寅卯、古今中外、天文地理,他都能扳着指头跟你聊上半天,不喝一口水,而且有凭有据,前因后果讲得头头是道,让人听得打心底里佩服。记得我中学毕业那时,已改革开放好些年,村里开大会小会的时间渐渐少了,啊书记站在台上“啊、啊、啊”讲个不停的机会也少了,但他似乎哪天没在村里人面前讲授一段话、一件事,就会像四川人吃饭时缺少了花椒麻辣味。

啊书记年岁虽高,但心不老,脑瓜子更活泛。他有个癖好,家里宁愿每天少喝一壶酒,每年也要到镇上的邮政所订阅好几份报刊。他常常跟村里人讲,我们这里地理位置不好,信息总要比外面慢半拍,所以大家要想见世面,就要多学习,多读书读报,多看看新闻。要像毛主席讲的,活到老,学到老。这点,村里人打心底里佩服他。

啊书记是个大嘴巴,不像“热水壶里煮饺子”那种人,心里装进了什么新鲜事,他觉得该给村里人知晓的,都会择机在村子的井水坪上作一番即兴演讲:啊,我告诉大家,现在是中国经济的上半场,有些人的发家看似是能力,其实更多是投机倒把的产物。啊,这些人总以为自己赚了钱就大功告成了,就以为自己可以垫高枕头睡大觉了。他们想错了,大家要晓得,“勤劳致富财运久,投机取巧必招灾”,这是生活发展规律……

听他讲完,有人点头,也有人反驳:“不对啊,在现实生活中,有很多人品端正、价值观很正确的人,却被那些搞歪门邪道的人排挤了。”

听到反驳,他抓抓脑壳,又从肚子里挖出一大堆的高深理论:啊,是这样的,过去粗放的发展模式,必然造成了粗鄙的社会,人人都在追求短期利益,都在奉行捞一把就走的理念。啊,好像人只有变得粗鄙才能生活得更好,很多人变得厚颜无耻,而那些端正的人,反而被排挤。这也是现实。啊,我想说的是,人类文明的进步,国家也好,企业、个人也罢,前进的道路从来都是曲折的,甚至出现倒退,不走一点弯路反而是不正常的。如果我们把时间拉长一点,站得高一点,看得远一点,啊,就会发现这个社会还是很公平,啊,很公正的。

啊书记每次站在人前讲话时,村里的老人、小孩都会围成几个圈,像上个世纪改革开放之初,村里来了货郎担一样,把乡亲噎在肚里的口水都扯了出来。他手舞足蹈,滔滔不绝,感觉还像以前在会场上作报告。村民则听得津津有味。如今村里很多人都回味说:啊书记真是全村人的百科全书,管用得很。在我的记忆中,最早学到的典故“穷死不耕丈人田,饿死不进萝卜园”和“庄周梦蝶”;最早记住的解字“父亲的父,就是肩披蓑衣,迈开双腿奔波做事的人”;最早感悟的民谣“贴着地皮的小草,狂风也拔不起来,挂在墙角的马灯,微光也能照亮路人”,这些书本上没有的内容,都是从他那里“借”来的。

啊书记在村里能当“头头”几十年,村里人是有谱的。他心里始终拽着一根红线和一根底线。红线就是他常挂在嘴边的一个“忠”字。我刚参加工作后不久,有一天,他突然找到我家里,意味深长地说:“贤侄啊,你是村里出的第一个大学生,现在走上社会,有了工作单位,对党一定要忠,要忠心耿耿。啊,是党员就得忠诚。”我很受启迪,且一直把他对我谈的那番话作为自己的座右铭。至于他一生坚守的底线,就是一个“孝”字。在他的思维里,作为人除了孝敬“天地君亲师”外,更重要的还要孝敬好自己的村民,特别是当村干部的。他常跟年轻的村干部说:心里有百姓,做事才会越干越有劲;心里少私欲,做人才会越来越大度。在他眼里,只要对老百姓有利的事,他会削尖脑壳去办,否则,你就是把鸭子嘴压瘪了,他也不会答应。

在他卸任的前两年,上面为了完成甜玉米种植任务,给村里下达了两千多亩的计划任务。他觉得有点不切实际,硬顶着没去发动村民种植,结果好了,等甜玉米收购时,市场疲软,老板跑了,周边好多村子的干部都去市场站地摊,帮助村民卖玉米,真是劳民伤财。为这事,村民都夸他有主见。

谈起他在村里干的实事好事,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能扳着指头数点:兴修了几千米的环村排洪渠,疏通了水库主干渠,开发了上千亩的药材基地,硬化了村内所有的主干道,建起了村口牌楼等。而在干部群众商议要开个庆功表彰大会,凡是捐款两千块钱以上的个人,在村口要立石碑、刻名字时,他却只捐了一千八百八十块钱。村民不解,找他说:啊书记呀,你家养的五个崽,个个都是条龙,财大气粗,你就抠这百多块钱?捐个两千,也在村口的石碑上刻个名字嘛。啊书记听后,委婉地说:“我当村干部,啊,半辈子了,我的名字要是能够装在子孙后代的心里,那比刻在石碑上永久多了……”

几年前,啊书记在省城的满崽赶上好时候好政策,又生下个大胖小子。满崽夫妻两人都在科研单位,找不到合适的人带小孩,要他进城去照看,他照样“啊”过来“啊”过去,挖出了一大堆的理由,就是不去省城。之后,当老板的大儿子在县城建了栋别墅,要他去享享福,他也“啊”出了一大坨问题,就是舍不得离开村里的砖瓦老屋,丢不下房前屋后的几只鸡鸭。

庚子年春节快要到了,啊书记突然给家里的五条金龙都发出指令:

“啊,家金呀,你是老大,再过几个月,啊,就是我老骨头九十岁生日了。你妈在世时,没过个生日,啊,我想过一次,你看怎么样?拿点钱给我啦。”

“啊,家堂呀,你是老师,经济条件没他们几个好。啊,这样吧,你先借一千塊钱给我,等我过了生日,就还给你。”

“啊,红崽老满呀,你刚生下二胎,手头肯定不宽裕,这样的,老爸有点事跟你商量。啊,你就不要告诉媳妇了,你给老爸寄点钱回来,我马上要过生日了,怎么样?”

老头子一世人当村干部,对钱抠门得很。村里没得钱,要办事,他带着其他人去外面找本村出去当领导、当老板的募捐。路上,为了节省住宿费,每次往返他都选择坐晚上的绿皮火车;平常家里来了客人,他能省就省,剩饭剩菜一吃就是几天,连汤汁都舍不得倒掉。

啊书记家的五条金龙接到老爸的指令后,一时间都觉得蹊跷,有点云里雾里:“难道是老头子被人……难道是有什么……”可父命难违。再说,老头子一辈子从未主动开口问要钱、借钱的事情,他马上要过九十岁生日了,大家还是尽力满足老人家的要求。

眨眨眼,老头子的生日就要到了,啊书记家的五条金龙见老爸收了钱后,没一点动静,一个个要么打电话问究竟,要么发短信究根底,要么开视频当面扯,要么……而啊书记都是拐弯抹角,不愿正面回答。他家老三家满是干公安的,觉得老爸肯定是被人骗了,在电话里说:“老爸,你讲实话,被人骗了没关系,我要经警大队的帮忙查查,再说,我们兄弟一大桌,就这点钱,也没什么。”啊书记听着,吞吞吐吐地说:“没事,没事的。”老三家满在了解了兄弟们给老爸的生日款数目后,实在不放心,隔了两天,真的带着公安局经警大队的人上门调查来了。全村哗然。然而,啊书记就是金口不开,笑而不答。见老爸确实身体健壮,说话也没含糊不清,孩子们就没往心里去了。

时隔半个月,花溪市电视台播出一则新闻:啊书记站在一座乡村学校的操场上,九个孩子围在他身边,有说有笑,开心至极。下面顶出一行文字:一位九旬老人的扶贫心愿,把儿孙们为他过九十岁生日的九千块钱全部捐献给了矮婆寨的贫困孩子……

消息传到啊书记家的五条金龙耳里,他们一个个脸上荡起山茶花般的笑颜,回家给啊书记补办了一个迟到的家庭生日宴会。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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