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北岸

2021-07-28 13:00傅菲
湖南文学 2021年7期
关键词:星光芦苇池塘

傅菲

野池塘

野池塘是大地的蓝眼睛。蓝眼睛里,只有天空,对其他一切视而不见。天空会浓缩,夜晚也浓缩,漫天星辰缀出雪色花环。一朵花,两朵花,三朵花……无数朵花,白天凋谢,晚上盛放。蓝眼睛像一个孤独者,看见星群一样庞大的迷途者,在海面上,排着神秘的队形,等待圣餐。

我见过这样的野池塘,池塘在两段河堤交错的三角地。挖沙人租用了两块田,剥去泥层采沙。沙是白水沙,匀细,无泥质,挖上来,不用水洗,直接掺水泥,盖房粉刷。那一带,六十年前是沙滩,筑堤围滩,才有了上百亩田。沙层很深,一天挖十几车。两块田挖去了一半多,被村人制止了,说,取走了沙,土层松动,河堤会下塌,洪水来了,门板是拦不住的,人本事再大,也拦不了洪水。

挖了田,便弃在那里,也无人抬田复垦。大沙坑是一个四边梯形,长边约有二十米,两条斜边约十五米,短边约十米。有人在长边,即田的衔接处,筑了一道石墙,免得田塌方。短边是剥出来的田泥,已被拉沙车碾压得结结实实。两个斜边是两道石灰石筑起来的河堤。沙坑有四米多深,像一个地下球场。雨季来了,饶北河汹涌滔天,水浪黄浊,浮着枯枝柴屑,浩浩荡荡席卷河滩。最漫长的雨季,叫端午雨。在端午前后,雨捶下来,雨滴像一枚枚钉子,吧嗒吧嗒,捶入地里。雨滴呈颗粒状,热锅炒豆一样,蹦跳在树叶草叶上。雨击一下树叶,树叶软塌下去,又弹上来,周而复始。竹林沙沙沙,被雨声罩着。雨一直下,无日无夜。田畈一片白,水与天交融的白,白得泛灰。饶北河漫上了半截枫杨林,空留树冠在疯狂摇动。水库放闸,大鱼从闸门摔下来,摔成两截,或头部开裂。小鱼也摔下来,摔在浪头,被浪卷走,落水奔逃。汛期从来不耽搁自己如约而至的马蹄。马蹄嗒嗒,马从天空跑下来,跑过山巅,翻下绵延的山梁,把雨水的消息带给每一棵草,带给每一粒种子,带给每一条根须,也带给大地上每一处低洼。汛期催促着朽物飘零,催促着百鸟育雏。

大沙坑储满了水,成了池塘。芦苇、芒、白茅和沙柳,在第二个春天,占领了池塘的四边。芦苇分蘖,根蔸要不了三年,大如箩筐。芦苇是高秆芦苇,一节叶片,比人高。芒和白茅消失。沙柳独枝而长,高过了芦苇,纷披枝条。薜荔缘枝而上,缠了每一条柳枝。

也不知道是谁,在沙坑刚废弃的时候,扔下了几节芦荪和几节莲藕(也可能是洪水冲来了芦荪和莲藕),池塘东边一个内角,长出了芦荪和莲荷。芦荪叶宽,挺拔,分蘖而生。四月,莲荷从水中吐出幼芽。幼芽呈支状,芽叶淡黄淡白淡绿,卷曲成一个叶苞。一枝枝叶苞竖在水面,像春天的浮标。苞叶一天天张开,以顺時针螺旋形的序列张开,翻盖下来,铺在水面。

水蓝得深邃。我几次站在堤岸,目不转睛地凝视水面,会出现幻觉。沙沉淀了水质,水也和我一样出现幻觉。它把自己幻想成了晴空,幻想成了柳树的倒影,幻想成了水的梦境。天空有多深,池塘便有多深;倒影有多沉静,池塘便有多沉静;梦境有多变幻,池塘便有多变幻。我出现的幻觉,是一群穿水绿色连衣裙的女子,抖着白色的裙摆,站在荷叶上跳月光舞。

每一次在河边散步时,我散步的尽头,便是池塘口。池塘口的芦苇地足有两亩面积。芦苇地侧边,是一片野树林。树林呈长条形,有二十多棵大香樟树和十几棵枫杨树。芦苇地和树林之间,是一块不大的菜地。树林里,有非常多的长卷尾、松鸦、斑鸠和啼鸣不歇的乌鸫。它们在高高的树丫上,跳来跳去嬉戏,或者缩着身子躲在树叶遮挡的地方。它们时而来到菜地、河滩吃食,时而成群结队飞到田野浪一圈,在某一条田埂窝很长时间。随时去芦苇地,都可以听到沙沙沙的芦苇晃动声。芦苇里,苇莺和小山雀太多,偶尔还有红胁绣眼鸟来,乌压压一群。

溽热的夏天,池塘有鱼浮面悠游。鱼是皖鱼、鲫鱼、鲤鱼。鲫鱼一群群,沿着池塘边时沉时浮,青黝色的鱼背与水色相融。(假如池塘和鱼等比例放大数百万倍的话)鲫鱼像游动的群山,驮着黛色山峰。被海洋浸没的山峰,是自由的山峰。皖鱼躲在莲荷叶下或芦荪丛里。我表弟几次对我说,把鱼网上来,煮汤喝,汤汁肯定非常白,和牛奶一样,鲜美无比。谁看过池塘里的鱼,谁的想法就和我表弟一样。但终究无人下去网鱼。芦苇太密,池塘太深,谁也不会为了吃鱼而去割芦苇。也还得冒着危险——芦苇里蛇多,池塘也无处落脚。

芦荪和莲荷,始终是不多的几株,可能是池塘淤泥不足。它们都长得清瘦,但清雅。小暑前,莲荷开出了雅白雅红的花。花独一枝从茎芽抽出,花坐如蒲团,花朵如笑佛。有时候,我觉得它们活在这里,确实有些楚楚而孤单。这个池塘,于它们而言,更像供奉它们的庙庵。一个没有晨钟暮鼓的庙庵,水是终日萦绕的云雾,鱼是它们的僧童。鱼穿着黝青黝蓝的衲衣,游步于缥缈峰。

相较于荷花初绽的夏天,我更喜欢深秋的池塘。芦荪倒伏在水面,黄黄的荪叶渐渐麻白,有着生命最后阶段的素美。莲荷叶还没完全破碎,也没腐烂,叶尚圆。这是蛙在冬眠之前,乘叶泛舟于冷月之下——诺亚方舟上的鸽子已被蛙取代。但大多数人不喜欢深秋的池塘,因为过于冷清残败,色彩也过于枯黄单调。其实,残败与枯黄,也是大地的原像。盛极而衰,是生命恪守的原则,也是生命之一种。繁盛的过程,其实极其艰难,叶一片片抽绿,每长一厘米的茎如人跋涉千山万水。一片芦苇,一丛芦荪,一枝莲荷,从垂死的肃黄到郁郁葱葱,需要数月完成。而极衰,只需要一夜的秋霜。万物在大地上轮回,秋霜是轮回中重要的一环。春天给予万物的,秋天又从万物中索取。给予和索取,永远等量。

二〇一五年冬,池塘来了一对小鸊鷉。小鸊鷉在池塘边的芦苇丛筑巢。天泛白,它们一起出来潜水、游泳,一起吃食。翌年初夏,又多了五只幼小的??。小家伙绒毛灰黑,趴在父母的背脊上,神气活现地出游,父母的脊背成了它们的私家豪华游艇。“嘁嘁嘁,嘁嘁嘁”,它们愉快地轻叫,似乎在说:世界太辽阔了,我们一起快快长大,周游世界。初夏过了,池塘也没了它们的踪影。到了立冬时节,小鸊鷉又来了一对。我不知道是不是去年的那一对。我站在河堤上,往水中扔一粒小石子,“咕咚”一声,惊出一圈水波。小鸊鷉啪啪啪,撒开脚蹼,拍起翅膀,贴着水面,呼噜噜,躲入芦苇丛,或潜入水中。我看着它们潜下去,却再也看不到它们从水中露头。隔了好一会儿(大约一刻钟),它们从芦荪丛游出来,又是一副悠闲快活、与世无争的样子。小鸊鷉每年在立冬前后几天来,在翌年清明前后飞走。飞走的时候,已是一个小家族。但我从没见过它们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走的。它们与一个池塘有了相守冬季的约定。

有时,我想,池塘在没有成为池塘之前,是农田,种油菜,种稻谷,种棉花,给予人饱食和温暖。它仅仅是一块田,和所有的田一样,限于粮收。池塘虽无粮收,被人荒弃,却成了小鸊鷉的繁殖之地,足够容纳它们和睦的一家子,那么,池塘就有了无可取代的生物学价值。这是池塘的幸运,也是小鸊鷉的幸运。人谋食之地取材之地太多,可掠夺的地方,都被人掠夺了,小鸊鷉找一个容身之地何其困难。

洪水每年都会来。洪水来一次,又把河里的鱼冲进来。池塘里的鱼,也会被冲走。洪水退了,鱼便再也出不去。有的鱼,从第一年进来,就没出去过。我不知道,鱼是不是有记忆力。在池塘多年生活的鱼,会不会忘记了河流的湍急与平缓,忘记了自己曾击浪搏水,像河中的勇士,跃过礁滩跃过高高的水坝,追寻河的源头。池塘没有浪,没有水流。但池塘四季不枯竭,维持着高水位——河水渗透了地下砂层,给池塘补充了水。芦荪和莲荷,枯死之后,完全腐烂,给鱼提供了腐殖物和浮游生物。鱼,成了水中的王维,成了世外桃源的隐士。

有一次,我突发奇想,干了一件让自己觉得很有意思的事。我从浙江一个养殖鲵的养殖场买了十条小鲵,装在雪碧瓶里,带回来,投放在池塘里。我再三问养殖场专家,小鲵会在自然的环境中存活吗?专家以绝对保证的口吻说:水质无污染,又无人干扰,小鲵存活没任何问题。他还语重心长地说:“鲵长五年才会繁殖,你要有耐性等。”我便盼着鲵安然无恙,可以存活,繁殖很多的小鲵。

过了两年,我又为这事,哑然失笑。鲵是两栖动物,爬来爬去且不说,池塘里捕食鲵的动物太多了,如蛇,如小鸊鷉。鲵即使逃脱了蛇口,也难以逃脱小鸊鷉的“鸭嘴”。

河里,以前有很多物种,现在不见踪影了,或者说灭绝了。仅我所见的水獭、河鳗、石斑、鳜鱼,已二十余年不见了。这些以水为生的物种,对水质的要求特别高。生活污水和农药残留,严重污染了河流,使它们失去了生存的环境。池塘里的水,经过了砂层的过滤,完全可以放养河鳗、石斑。

回到上饶市,我找到一个在信江河捕鱼为生的人。我对捕鱼人说,你要是有河鳗,打电话给我,一定要卖给我。他说,一年也抓不到两条河鳗,太稀少了。等了一年多,才等到卖鱼人电话:两百八十块钱一斤,有两条,三斤多重,明天早上你七点半在菜市口等。我请了一天假,买了河鳗连忙赶回枫林。天佑它,千万不能死了。河鳗虽是鱼,却很像花水蛇,白斑绕黑斑,修长俊美。河鳗吃小鱼小虾,吃浮游虫卵,藏身淤泥。

河鳗放养了一年,我也没见过它,也不知道它死活。生死由命吧。大约隔了一年多,我和邻居在河边溜达,他说他儿子用地笼(地笼是一种网式渔具)网上了一条河鳗,清蒸吃了,真是鲜,胶原蛋白裹嘴巴。我问,河鳗有多重?他说,三两多重。我悬起来的心落了地——我担心他吃下的河鳗是我放养的。放养河鳗,和放养鲵一样,我不会对任何人说。我想在池塘繁殖无害的物种,让它们在饶北河再次繁殖起来。甚至,我想过在池塘里放养大闸蟹和白水虾,但小鸊鷉会来越冬,它们存活的机会不大,我又打消了这个想法。我不可能为了放养虾蟹,把小鸊鷉赶走。

七八年了,池塘也没干过——水只有漫过了塘堤才会外流。池塘里有多少鱼,有多大的鱼,无人知道。电鱼的人也不会去,水太深,电不了。芦苇包围了池塘,沙柳半边的树冠,斜在塘面上。

二〇一九年夏秋,郑坊盆地自七月七日下了一场小雨,便一直干旱,到了十一月二十日,才迎來大雨。饶北河近乎干涸。池塘越来越干,到了十月下旬,露出了淤泥。淤泥晒白了。污泥上,横陈着很多鱼,有皖鱼,有鲤鱼,有鲫鱼。最长的皖鱼,有半米多长。曾经的天堂,成了鱼的地狱。它们无处可退,四边是沙壁石壁。鱼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它们不会想到池塘也干涸得如此彻底。它们滚着泥浆,翕动着嘴巴,最后和淤泥一起干裂,被鸟啄食。雨水来得太晚了。雨水对死鱼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雨水带来了冬季,冬雨最终注满了池塘。又一年的洪水接踵而至。芦荪和莲荷,比往年更肥厚了。

很惋惜的是,在星月之夜,我没有去过野池塘。那会是另一番景象:星星如玉珠倾泻,月光如梦境游离。那样的话,野池塘成了大地观察者的心像。

夏日星空

云勾画出了黄昏的肖像。云是桃花色的,薄薄的一层,自东向西飘浮。太阳是一个穿着红袍的醉汉,晃着脚,下了山梁,天色被水洗涤。厚一些的云层出现了紫黑色,镶着金边。原野静穆了下来。

红光消失,云絮散开,雪绒花一样飘着。山峦有了虚影,青黛色。天空更加高阔,呈拱形,罩了下来。风凉飕飕,吹得草叶沙沙作响。云絮被风纺织,一缕缕的线纱再一次被漂洗,洗得更白,水淋淋,一滴滴地滴下来,凝结在草叶,晶莹剔透。遇见晚露的人也将遇见星辰。天空完全空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瓦蓝色。

西边山梁之上,爆出了第一颗星星,白光四射,银辉闪闪。那是金星,也叫长庚星。浩渺的穹宇,长庚星如孤鱼。它像一个披雪晚祈的人,在唤醒沉睡中的星群,唤醒虫鸣。

夏日傍晚,我一个人走到田畈与河边,在空阔无人的地方,坐在路边石头上,抬头望着天——我不能错过湖泊塑造的过程——星群簇拥的湖泊,沉默如谜。

赭灰色,白灰色,蓝灰色,浅蓝色,深蓝色。我看到灵山在暮色降临和褪去之时,如一块巨大的屏风竖立在盆地的南边。屏风是花岗岩石的群雕,耸立高悬的峰顶如美人仰卧。缓缓下斜的山坡如马壮硕的腹部,马伫立在河畔,打着响鼻,轻轻撅着蹄子,磨着空空的牙床,流着浑浊的口液。马在等待骑手。盆地以南的平野,是它的马厩。这是一匹青骢马,它的鬃毛是漫山遍野的杉木林。

但我更愿意说,整个盆地是一座空空的野庙:苍穹是蓝色的屋顶,灵山是石砌的颓圮,田畈是庙殿,初升的月亮是挂在檐角的一顶斗笠,北部峡谷割出的(不规则的方形)天空是窗户。野庙沉没在湖泊之下,湖水静谧,没有波澜也没有鱼群。星光穿过深不可测的湖水,射了下来。无数的星光射了下来。星光荡漾,彼此交融,万古不息。

人是透明的,原野是透明的,饶北河是透明的。

世界上,有两样东西,人无法揣摩透彻:苍穹和人心。苍穹令人敬畏,人心令人齿寒。苍穹令人敬畏,不仅仅因为它太浩渺太远古,穷尽我们的想象,也无法想象它的空间边界在哪里、时间边界在哪里,更因为它可以洗去我们浑身的尘埃。

月亮从古城山游出水面,带着冷冷的清辉。“它从哪里来,去往哪里?”这是人生出来的想法。我坐在河滩柳树下,仰着脸望着天。后山峭立,岩崖突兀,山脊上的松树黑魆魆,而山体一片银白。山鹰“呜呀,呜呀”地啼叫,繁星闪闪,河汉迢迢。

饶北河是一条身披鳞片的动物,从深处的峡谷爬过来,鳞片发出幽冷的光。它时不时空翻着身子,跃得高高,又落下来。它藏在树林里,藏在草洲里。它空空的腹部,吞吐着哗哗的流水。它泛起了银光。它粗壮的尾巴甩打树木、河石,在旷野发出冗长寂寥的回声。树木响起“沙沙沙,沙沙沙”的颤抖声,河风卷起,夹裹着馥郁的气息,四处奔跑。其中一缕河风,摇着梨树,似乎在说:花开有时,花落也有时。

回到院子,我坐下来,沐浴星辉。

“一个人坐在这里,像坐在寺庙里一样。”邻居见我一个人在院子里,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说,“知道享受清静了,人开始慢慢衰老了。人回到了本我。”我开始烧茶。打开水缸的盖板,我怔怔地站了一会儿。

“你看什么,看得出神了。”邻居说。

“水缸里落满了星星。”我说。

水缸浓缩了圆形的天空。天空静止在水里,漂着星星。密密麻麻的星星,如一粒粒白米,泡得胀胀的。我把水勺伸进水里,舀水上来,缸里的水轻晃。天空也轻晃,星星也轻晃。我发现,星星是一层层分布的,错落有致。

“人是等老了的。”邻居说。

“怎么这样说?”

“天麻麻亮,我等太阳上山。太阳上山了,天太热,热得让人受不了。我躲在地下室打瞌睡,等太阳下山,去水库游泳。游泳回来,我等月亮上山,睡个凉快觉。等着等着,一天过去了,一个夏天过去了,一年过去了。月亮上山一次,就切走了一天。月亮切走了的,不再属于我们,找也找不回来。”邻居说,“这个问题想清楚了,也就没什么事让我急躁了。”

“这就是缸里的水,喝了一缸,又注满一缸。”

院子的矮墙下,油蛉在唧唧鸣叫。虫鸣加深了夜晚的寂静,如星光加深了夜晚的黑暗。黑暗漂浮在星光之中。邻居走了,我还坐在院子里,仰着脸。月光落在我脸上,星光也落在我脸上。天空没有了虚遮的幕布,星星暴露无遗。我看见的星空,和我童年的星空是一样的。星空离我只隔一层视网膜的距离。石榴树的叶子,像一只只熟睡中的黑斑蝴蝶。我听不到蝴蝶的呼吸,也看不到蝴蝶美丽的斑纹。月亮倒像一只受伤的白鸽子,抖动着翅膀,树枝摇晃,落下纷纷的羽毛。似乎我伸出手,就可以把白鸽子捧在手上。我觉得我依然处于童年,和山峦一样勃发。

想起一次夜行的经历。当我还是个十三岁的少年,我去郑坊中学读书,因家中没有时钟,也不知道夜深几点。我看见窗外亮得如同白昼。我背着书包,走沙石公路去学校。正值棉花盛开,白棉花缀满了棉树,棉田连绵。我是个胆小的人,从不敢走夜路。但那个夜晚,我丝毫不害怕。白白的沙石路,笔直地把田野分出两半,路边的绿化林是两排小白杨。小白杨高高扬起,树叶半黄半绿,被夜风吹得唰唰唰响。棉花开,大地也蒙霜。田埂上的草叶,白霜蒙得厚厚一层。月亮一直在中天,水汪汪的,淡黄色。山峦清晰可见。

一路上,我没遇见一个人。田畈里,也没看见一个人。我一个人在走,沙子在脚下,沙沙沙地响。走了四公里,到了学校,操场上没有一个人。这是我见过的最安静、最白亮的夜晚,我也一直沒有忘记过这个夜晚。白,覆盖了所有的色彩。星星,一颗比一颗更硕大,更饱满,更剔透。那么多的星星,比人间的人还多,比沉睡的人更沉默。它们繁杂有序,它们只顾着发光,交相辉映。

无论是月光,还是星光,从天上来到地面,怎么下来的呢?不是照下来,不是射下来,也不是泼下来的,而是罩下来。地面上的光,多么匀细,如细雨般浇洒。光来到地面,不是一束束,而是整个光圈罩下来。年少时,我以为星星是没有重量的,月亮也没有重量,是天空虚拟出来的。星宿停留在天上,停留在空无一物的地方,为什么不掉下来呢?它们没有翅膀不会飞,它们没有鱼鳍不会游,它们只有一团光。

当然,不是所有的晚上都会有星光。天空黑得如同地窖,盖了厚厚的云层。没有星光的夜空,如一张黑兽皮。没有星光的夜空不是星光死亡了,星光永远不会死亡。这时,我们需要等待,静静地等待云层散开、变薄,云翳被风吹走,让星光再次来到人间。是的,星光是多么柔弱,像病树上的花。云海是多么广阔,遮住了光所要去的地方。

有人见过星光死亡吗?有人见过星空死亡吗?没有的。星光是多么坚韧,它一直在照彻夜空,在云层空出的地方,它毫不犹疑地出现。

星光为什么晚上来到人间,让我们夜思?《古诗十九首》有诗言:“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银河复迢迢,也只不过是盈盈尺水。夜思改变了空间,也改变了时间。

夜空之下,原野朗朗。露水是大地最透明的一盏灯,星光点亮了露水,点亮了夜鹰的眼睛。大地褪去了白日的人声、燥热,我们在安睡。不归的人,去了远方。回到家里的人,匍匐在一盏摇曳的灯下。我们在窗下,轻轻地说话。白鹭在高大的樟树上,耷拉着脑袋打瞌睡。蝉突然“吱呀吱吱呀”叫一阵,便被蛇吞食了。促织“唧唧呤唧唧,唧唧呤唧唧”地低吟。这是星夜的合唱。作为虫,它们不可能活过十一月。它们不想再苟活,它们不知疲倦地唱:唧唧呤唧唧……

虫鸣的协奏曲,在原野环绕。我常迷惑,我离人间有多远?我离人间有多近?我想起唐代诗人张九龄的《望月怀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月照的地方,即天涯。或者说,月就是天涯。我看到的月亮也是张九龄看到的月亮,张九龄的天涯,也是我的天涯。月越白,天涯越远。有月的夏日晚上,我喜欢一个人在院子里坐,或者一个人从路桥溪边,慢慢地走向田畈深处。山慢慢向田畈围拢过来,饶北河向田畈围拢过来,田畈向我围拢过来。这个时候,我想,我的面目是异常洁净的,眼睛也是洁净的。明月照我,我也照明月。万物友善,清风温柔——我获得了从未有过的恬淡。

照在我们身上的星光,来自哪一年?照在我们身上的月光还照过哪些人?斯年流水,斯人远去。我们抬眼望星空,广远无边。而大地之上,千古荒凉。或许过于荒凉,常有古怪之事发生。

月朗之夜,盆地常见鬼火突然冒出来。鬼火即磷火,是磷自燃时发出的光。光幽蓝色,随风而舞。常冒鬼火的地方有这几个:农场、景宁冈、石壁底。冒鬼火的地方,大多是乱坟冈。上个月(庚子年五月),茅坞门在晚上八点多钟,突然冒出鬼火,吓得散步的人魂飞魄散,鞋子跑掉了也不敢捡。“看见鬼火,不能叫出来,不然的话,鬼火跟着人跑,把魂摄走。”村人说。村人大多迷信,不知鬼火就是磷火。我当时在义钦的院子与人谈白,几个妇人惊慌失措,跑回来,满头大汗,说,鬼在抬桥灯了。“昌林的爸爸和炎哥,年輕时上山偷木头,在景宁冈经常看见鬼火,他们还去追鬼火呢。哪有鬼抬桥灯的事。”我说。其中一个妇人,斩钉截铁地说:“月光把鬼勾出来了,谁敢说没有鬼?有鬼,就有鬼火。”

我没看过被月光勾出来的鬼,但我看过被月光勾出来的少年。

有一次,我在楼上看书,听到有笛声,从田畈传来。笛声并不很悠扬,有几处节奏还吹乱了。但我听得出神。我推开窗,月色如华,田野白白一片。我不知道吹笛人是谁。星空如蓝绸,落满了珍珠。星光如钟声,在旷野飘荡。笛声时高时低,我似乎感觉到气流在振动笛膜。我想,那个吹笛人,有着被星光注满的心灵,他的眼睛也储满了月色。他的内心,有一个不被人发现的星空。我下了楼开了门,去找吹笛人,我想知道他是谁。在一棵梨树下,我停下了脚步。我看见吹笛人站在短桥上,穿着棉白汗衫,微微昂着头,笛子横在唇边。我返身回来了。吹笛人是一个少年,他不被万物所惊扰,只有月色配得上他,他的心和大地一起脉动。

被月色浇灌的人,都是内心藏有短笛的人。

满月在中天,是月色最盛的时候,月如奶酪,光如流瀑。有很多动物会对着月亮叫:野山兔坐在草丛,对着月亮,“呢呢呢,呢呢呢”;夜鹰站在枝头,“呜啊啊,呜啊啊”;蛇盘在石块上,昂着头颈,“吱吱吱”吐出信子;村里的狗一阵狂吠,“汪汪汪,汪汪汪”,像迎接客人。

据说,在月亮即将西沉时,乌鸦会对着月亮啼叫,叫声哀怨而且凄凉,故称乌啼。但我没有听过。月亮西沉,是盆地最寂静的时刻。虫此时已不鸣叫了,蛙也不鸣叫。天尚未翻出鱼肚白,大地还没醒来,鸟儿还在打盹。唯一的声音,便是流水声,叮叮咚咚。

据说,北归落单的孤雁,会朝着月亮的方向飞,一直飞,奋力地举着翅膀,如海上孤帆。在孤雁的眼里,月亮离它并不遥远,它可以追寻着月亮的轨迹,去往自己出生的地方。它飞着飞着,耗尽了体力,落了下来。我怀疑故事的真实性,因为失去了科学性。鸟迁徙,可依据地球磁场、气流、星际图像、山脉走向导航。我看过一个报道,说澳大利亚科学家大卫·基耶斯经研究发现,鸟类内耳有一种含铁的球体蛋白细胞,数千个细胞组成了小铁球,可以帮助鸟听到声音,可以敏锐感知地球磁场,使得鸟按精确路线飞行。又有量子科学家研究发现,说鸟迁徙利用了量子纠缠,即使相隔千万里之遥,也能回到出发时的那个鸟巢。我无法确定这些信息的真实性和科学性,但我仍被这个故事感动:生命的旅程有着罕见的悲壮。

月光能唤起旺盛的生命意识,毋庸置疑。山麂(南方小鹿)喜欢在月色下交配,十八年蝉也在月下繁殖、孵卵、出蛹、蝶化。人也喜欢在月色下谈情说爱。

夜冰似的星星,渐渐暗淡。布谷鸟叫了,天野发白。白是灰蒙蒙的白,到处都是混沌不清的影子。树影,山影,鸟影,人影。天空里的星星,集体消失,似露珠倾落。

肉眼所见,唯星空历久弥新。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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