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介技术的社会选择及价值维度

2021-07-29 00:33李凌陈昌凤
编辑之友 2021年4期

李凌 陈昌凤

【摘要】文章综合考察了媒介技术发展现况,总结了媒体运用数字化、智能化、移动化技术,向着身体与技术同构性、沉浸式方向发展的趋势。文章从技术的社会塑造理论出发,深度剖析媒介技术呈现出如此发展态势背后的政府和政策动因、市场和用户动因以及专家共同体动因,由此构建了媒介技术的社会选择模型及其价值维度。现阶段媒介技术的运用,是这个时代政治、市场、媒体机构及用户共同选择的结果。媒介技术的社会选择,包含了公私、善恶、公平等价值维度。面向未来的媒介技术,更要突出媒介技术的公共属性和价值蕴含。

【关键词】媒介技术 社会选择 价值属性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1)4-053-08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1.4.007

近年来,媒介技术突飞猛进,人工智能、高清音视频直播、虚拟现实等关键技术的突破创新和应用普及,推动传媒行业从数字化向智能化、从大众化向个性化、从单一形态向融合形态迅速转变。媒介技术带给传媒行业的巨大变革和既有影响有目共睹、广受关注,但很少有人去追问产生这些变革背后的动因,即为什么是某项媒介技术,而不是其他媒介技术被传媒行业选择并广泛应用于新闻生产、分发和互动等领域?具体到媒体实践中,为什么《人民日报》等主流媒体都致力于打造“中央厨房”等新闻生产分发的融合技术平台,而字节跳动等互联网平台会更致力于个性化推荐算法模型的研發和应用?技术的社会塑造理论(The Social Shaping of Technology,简称SST理论)认为,技术的选择、形成并不只是按照内在的技术逻辑发展的,而是被多种因素塑造的社会产品。我们的体制,我们的习惯、价值、组织、思想的风俗,都是强有力的力量,它们以独特的方式塑造了我们的技术。[1](5)近年来,人工智能、媒体融合等媒介技术备受推崇,取得长足发展,是这个时代政治、市场、媒体机构及用户共同选择的结果。本文在综合考察近年媒介技术发展状况的基础上,结合技术的社会塑造理论、新兴技术成熟度曲线报告的相关研究,提出媒介技术发展的社会选择模型和价值维度,以此来探究形塑技术的社会因素,并解答媒介技术变革动力的问题。

一、媒介技术发展的主要动向

全球知名科技预测机构Gartner每年都会发布新兴技术成熟度曲线报告,根据舆论可见度和成果期望值将全球范围内新兴技术划分为技术触发期、期望膨胀期、泡沫谷底期、稳步复苏期以及生产高峰期。[2]这条曲线揭示了新兴技术的发展必然会经历从广受瞩目到跌入低谷再到东山再起的必经之路,因而对于政府、企业和媒体机构评估技术成熟度以及是否接受应用某些技术,具有重要的风向标作用。对比2014年到2020年的新兴技术成熟度曲线发现,2015年前后处于期望膨胀期的机器学习、语言翻译、自然语言问答、可穿戴技术、虚拟现实等可以用于传媒行业创新的技术,在经历了短暂的泡沫破灭期和复苏期之后,迅速从新兴技术转化为常态化使用的主流技术。这些具有具身化、自动化和个体化特征的媒介技术的采用和普及,推动了传媒行业运用数字化、智能化、移动化技术向着身体与技术同构性、沉浸式方向发展的趋势。

1. 媒介技术的具身化

从身体与技术的关系来看,媒介技术正经历从离身化向具身化的转变。报纸、广播、电视等大众传播技术以他异的中介物形式延展了身体的视觉、听觉和知觉等官能,是离身的媒介,而移动互联网技术、可穿戴设备、虚拟现实技术等新一代媒介技术,呈现出与身体融合的特征。[3]技术具身不仅在功能上更高效便捷,在体验上更舒适,更符合人们对新闻获取的临场感、贴身式和个性化的需求,而且更能体现技术作为人的存在方式之一部分及与人须臾不可分离的特征。现阶段媒介技术的具身化,体现为移动化、视频化和沉浸式。

(1)移动化。如今,GPS设备、摄像头、无人机、手机、手环、脑电仪、皮电仪等可穿戴设备以及其他各种传感器接入互联网,成为数据新闻、传感器新闻等新闻类型的信息源。彭兰在2016年提出“万物皆媒”的理念,将传感器所构成的物联网,视为改变新闻信息采集、分发能力和模式的变革力量。[4]2019年新兴技术成熟度曲线报告指出,感知和移动将是媒介技术发展的重要方向,将传感器技术与人工智能相结合所形成的传感智能,将进一步拓展人对世界的感知力和洞察力。移动化不仅体现为传播渠道和接收终端的移动化,即主流媒体近年来提出的移动优先战略所强调的舆论阵地向移动互联网迁移,更是传播主体、客体和环境的移动化,体现了媒介技术对信息传播全方位的改造,形成了一个“万物皆备于我”的信息生态圈。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段伟文认为移动化不只是空间的位移,更是数据、信息的迁移,并在此基础上将手机等便携式传感设备视为可以调节人类行动和意识的“数据夹具”。[5]移动化意味着人融入了互联网和物联网,以数据的形式成为信息生态圈的一员。

(2)视频化。无论是短视频,还是时政、泛娱乐、电商等各种形态的直播,都进入指数发展期。有学者称互联网的下半场是网络视频化的天下,大部分互联网平台如微信、字节跳动都已经介入视频领域。从用户角度来看,视频化已成为现代人重要的存在维度,特别是“00后”新新人类,视频是信息获取的主要途径。视频化之所以受到欢迎,在于这种独特的镜像化复制和模拟仿真,不仅具有实用主义的功能,能瞬间消除物理上空间、时间的隔阂和距离,增强临场感和沉浸感,更有利于人们进行沟通、交流和劳动工作,还具备审美的艺术文化功能,让心灵得到滋养和平静。鲍德里亚指出:“当我们观看世界形象时,有谁把突然闯进的现实与因不在场而产生的内心快乐加以区别呢?形象、符号、信息等我们所消费的这些东西,就是我们心中的宁静。”[6]视频化体现了人类再造自身及世界的野心和想象,因而具备强大的生命力和发展潜力。

(3)沉浸式。方兴未艾的虚拟现实类技术,较之视频化,朝着再造人类自身和世界的方向走得更远,更加以假乱真,因而达到了更为极致的临场感和沉浸感,让用户产生身临其境的现场目击感。尽管早在被学者誉为“虚拟现实新闻元年”的2015年,新兴技术成熟度曲线报告就已将虚拟现实列为稳步复苏期的成熟技术,但虚拟现实技术在传媒行业的应用并未成为主流,除了《纽约时报》的《无家可归》、甘乃特报业集团的《变革之收获》等作品,以及新华社、《光明日报》利用虚拟现实技术报道全国两会的尝试之外,这种沉浸式新闻并未实现常态化生产和传播。除了制作成本高企、生产流程冗长、用户观看负担过重、体验欠佳等原因之外,虚拟现实新闻在一定程度上与新闻追求真实、时效的原则相背离。虚拟现实新闻“在貌似全面、客观和真实的呈现背后有着更多的人力建构,因此对受众可能有更大的操纵性甚至欺骗性”。[7]在脑机接口等人体增强技术被社会接纳之前,沉浸式是媒介技术具身化发展的极致体现,但是建构在虚拟现实之上的具身,并没有实现完全的具身,离真实也有一定的距离。人们企图通过媒介技术的具身化,在虚拟的数字世界再造一个世界,但必须警惕的是,这个具身的虚拟世界,并不是完全真实、客观的。

2. 媒介技术的智能化

得益于算法、算力和数据规模的突破性发展,人工智能技术成为构建互联网社会的底层支撑技术。2017年新兴技术成熟度曲线报告将人工智能技术视为未来10年最具破坏性级别的技术。人工智能与传媒行业的深度融合,在信息生产、分发和互动领域正带来一场向着以智能化、自动化、个体化为主要特征的范式革命,构建了数据来源个体、面向个体传播、以原子化个体为基本单元和枢纽的新型传播格局。

(1)在新闻生产环节,以美联社的Wordsmith、腾讯财经的Dreamwriter、新华社的“快笔小新”、字节跳动的“张小明”为代表的写作机器人得到广泛应用和普及,大幅加快了新闻生产的速度和效率,提高了新闻生产规模和数量,进一步降低了新闻生产成本。目前机器人写作只应用于体育、财经、地震、天气报道等特定领域,这些领域的数据或文本结构化程度高、情感语境性低,易于智能算法进行处理,而在时政新闻、深度报道等高语境领域,智能算法只能发挥智能助理的辅助作用。机器人写作的本质是数据的挖掘、分析和重新整合,优势在于能够提高新闻生产的效能,因而是对媒体记者的赋能,而不是2015年前后业界所流行的写作机器人取代记者的威胁。当下和未来的新闻生产,人机之间的配合越来越重要,如何利用智能化的媒介技术对记者、编辑进行赋能至关重要。

(2)在新闻分发环节,以今日头条、抖音、快手等媒体平台为代表,个性化推荐算法分发取代了社交關系分发和搜索引擎分发,成为互联网内容分发的主要技术和标准模式。个性化推荐算法的兴起,得益于Web2.0技术的升级对用户行为轨迹和数据的识别、记录和分析,也受惠于互联网通过UGC、PGC积累的海量文本、图像和视频内容。前者使得媒体平台能够依据用户数据建立模型、用户画像,后者便于媒体平台对海量内容进行算法加工,进而针对不同用户画像推荐不同类型内容,实现千人千面的新闻分发和个性化定制。智能分发实现了人与新闻信息的精准匹配,大幅提高了新闻分发的效率和精确度,体现出巨大的商业价值和市场前景。站在用户的角度,智能分发不仅节省了信息获取的时间成本,带来了更便捷舒适的阅读体验,而且从根本上满足了用户的心理需求,迎合和增强了用户的自我。按照精神分析学派的理论,自我是认同的产物,是人们在外界信息的持续影响下,对于我所贯注的爱之对象形成的适应性结果。[8]个性化推荐算法,正是通过这种源于自我又反馈到自我的信息分发方式,不断滋养和强化用户的自我。

(3)在新闻互动、反馈环节,浙报传媒、封面新闻等人工智能新闻领域的后起之秀将聊天机器人等人工智能技术应用于新闻的互动、反馈环节,打造用户阅读新闻、实时互动的虚拟助理。随着语音识别、自然语言处理等技术的发展,以微软“小冰”、中央广播电视总台的AI合成主播为代表,通过文字、语音与虚拟化世界进行智能交互的模式,越来越受欢迎,微软CEO萨蒂亚·纳德拉甚至提出“对话即平台”的理念,对智能交互进行背书。聊天机器人就像“数字幽灵”一样广泛存在于互联网的虚拟世界,在微博、推特和脸书上,智能化的聊天机器人通过转发、评论等方式参与互动,进行议程设置,甚至能够混淆视听、诱导舆论。[3]对于政府、企业等而言,这是非常有诱惑力的权力技术,能够用于舆论引导和社会治理。

3. 媒介技术的融合化

布莱恩·阿瑟区分了单数意义、复数意义和一般意义上的技术,并将多种单一技术手段的集成称为技术体。现代技术并不是单一技术的实践或元器件,而是多种技术手段组合集成的技术体。[9](26)技术只有不断重新组合才能得到创新发展,这一源自熊彼特将各种生产要素进行重构以产生创新的理念,事实上已成为当代媒介技术发展演变的重要方法论。只不过,现在更倾向于将不同技术模块的重组称为融合,媒介技术的融合化为传媒行业的革新带来了巨大的动力。媒介技术的融合化,主要包括三种形式,即新旧技术的融合、新技术在传媒行业的应用、不同媒介技术的重新组合。

(1)新旧技术的融合。这是媒介技术发展最常见的样式。任何技术的突破并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日积月累的渐进式变革过程。一方面,新技术总是从旧技术的危机和问题中萌芽发展起来的,是科学家和技术专家对旧技术缺陷的补救,因此新旧技术必然长期共存、相伴而行,直到出现颠覆式的科学范式革命,才会出现新技术大规模取代旧技术。另一方面,由于技术发展的独特规律以及经济成本等外部原因,技术的发展有着较强的路径依赖,不仅需要企业和人去适应新技术,还要新技术去适应企业和人,这恰恰体现了社会因素对技术的形塑。例如,在电动发动机发明了40年以后,美国的工厂才大规模采用电动发动机替代蒸汽机,这并不是因为技术不成熟或不好用,而是因为“新技术要求重新建造工厂,这个代价无疑是昂贵的”。[9](177)正因如此,对于传统媒体而言,新旧技术的融合也就成为他们发展媒介技术的必经之路,不能完全采取推倒重来的“休克式疗法”,而应采取循序渐进的融合路径。

(2)新技术在传媒行业的应用。将其他领域的新技术引入传媒行业应用,将其转变成媒介技术,也是媒介技术融合化的重要方式。区块链是近年来涌现出的密码共识技术,它本身是一系列旧技术的组合,区块链包括哈希函数、分布式账本、非对称密码、工作量证明、智能合约等技术,其中关键性的非对称密码出现于1976年,分布式点对点技术出现于2003年BT协议,只不过比特币创始人中本聪将其巧妙组合起来,由此构建了一套具有变革意义的新技术体。[10]人们已经看到了区块链技术在数字货币领域所创造的巨大价值,但就其技术本质而言,由于其核心功能是非对称密码技术和分布式共识,区块链技术是一种不可篡改、去中心化的密码共识机制,在互联网、传媒等领域具备更广阔的应用前景。近年来,国内外有组织将区块链技术应用到众包新闻领域,如Civil利用区块链去中心化的特征,通过事实核查致力于打造更加真实、客观、公正的新闻。[11]

(3)不同媒介技术的重新组合。媒介技术的重新组合和融合,也会带来传媒行业的巨大变革。2014年以前,尽管视频直播技术比较成熟,在Web2.0互联网端口得到普遍推广应用,但仍有较高的门槛,并不是人人可及的普适技术。2014年年底4G大规模商用以后,视频直播技术与移动传播技术、4G通信技术等新兴技术相结合,产生了1+1>2的效果,视频直播迅速轻便化、移动化和普及化,直播主体从专业媒体操作转向人人参与的全民狂欢,直播内容从严肃的公共事件或时政新闻转向各种垂直、随意的娱乐活动、游戏电竞、秀场和电商直播,直播形式则从专业化的公共直播转向更具私人性质的直播。随着5G通信技术的商用,原来成本和门槛较高的虚拟现实类技术、传感器技术等也会像“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一样,推动媒介技术的进一步具身化。

二、媒介技术社会选择的动力因子

媒介进化论或技术进化论将媒介技术的演进发展视为技术自身逻辑的结果,而忽视了人类或者人所构成的社会机构在其中的选择和意志。尽管布莱恩·阿瑟看到了人们接纳和采用与否,对电动机取代蒸汽机产生了决定性影响,但他仍然确凿地指出:“技术体是自我创生的,它从自身生产出新技术。”[9](190)仿佛技术具有自我意志一般,能够自我决定、自我演化。而媒介进化论者也认为媒介技术的发展基于人们对自身感官生理极限的补救,或是基于人性的需要。当然,我们无法否认技术发展的自然规律,正如在分析媒介技术的具身化、智能化和融合化趋势时,仍然会从人的社会需求和本性出发,去剖析这些趋势的必然性。同样不能否认的是,人的主观意志和价值取舍,在技术选择和发展演变过程中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技术是社会选择的结果,“发明某物只是意味着给社会提供一种可能性,社会才决定这种可能性是否值得实现”。[1](160)哈贝马斯甚至直言不讳地提出,在很大程度上,技术发展演变的方向取决于公众的投资。[12]按照技术的社会塑造理论,技术的发展是政府、市场、科技工作者、公众互动、协商和博弈的结果。

1. 政府和政策动因

由于媒介技术特有的意识形态属性和社会治理功能,媒介技术的发展总是特别受到统治者或政府的关注和控制。活字印刷术早已发明,但其普及推广经历了长期的利益博弈过程。一方面,统治阶级为了控制民众的思想,出台禁书令,将出版权力垄断在官府或教会,导致民间无书可读;另一方面,那些处于被统治地位的群体,如早期资产阶级将印刷术作为思想解放、文化启蒙的赋能工具,“印刷术首先被资产阶级用来争夺《圣经》的阅读权和解释权”,其直接结果是推动了16世纪的宗教革命,“印刷术的第二次赋权……催生出公共领域的新载体——报刊”,[13]带动了新闻业的发展,其直接结果是让资产阶级成为欧洲的领导阶级。正因如此,成为统治阶级的资产阶级特别重视对媒介技术的控制和垄断。在西方,从电报、广播、电视再到如今的互联网,这些媒介技术的基础设施建设和关键技术攻关,都是在国家意志的主导下完成的。对此,丹·席勒一针见血地指出:“基于Web的因特网与其说是民主解放的奇妙工具,不如更贴切地说是跨国公司和美国政府用以扩大其经济和社会权力的攻城槌。”[14]

政府发展和控制媒介技术的手段多种多样。首先是基础设施的建设,特别是诸如4G、5G通信技术及宽带提速工程等互联网基础建设,成为国家主导媒介技术发展方向的“牛鼻子”。近年来,媒介技术移动化、智能化发展,就主要得益于这些基础设施的改善和提升。

其次是对关键技术的集体攻关。由于美国政府打压华为,在我国全社会引发了对芯片、光刻机等“卡脖子”技术的关注和讨论,进一步强化了政府对于关键技术的重视。2019年,科技部支持《人民日报》、新华社、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及中国传媒大学分别成立四个国家重点实验室,围绕传媒领域的关键技术,例如人工智能技术支持下的传播内容认知、宽带互联网环境下端到端的先进视音频技术等媒介技术进行重点攻关,就是为了破解关键技术难题而采取的特别行动。

最后也最为常规的是政策的引导。政府所制定的政策,发挥着重要的指挥棒作用,引导着媒介技术的发展方向。近年以《人民日报》为代表的主流媒体,都将技术创新的重点放在了媒体融合技术平台的研发上,这与政策的引导有密切关系。党的十八大以来,党中央把媒体融合发展作为重要战略任务,先后于2014年、2020年分别颁发《关于推动传统媒体和新兴媒体融合发展的指导意见》《关于加快推进媒体深度融合发展的意见》,这不仅体现了党和政府对媒体融合的重视,也反映出党和政府对于技术发展规律的认识,将媒体融合作为新时代互联网环境下主流媒体发展的必经之路,以新旧媒体的融合来逐步实现以新换旧,才能真正打造出新型主流媒体。融合既是手段,也是重要的阶段性目标。媒体融合的政策,决定了主流媒体推动媒介技术融合化发展的方向,也带动了主流媒体将传统的新闻出版广电技术与新一代信息技术相融合,用人工智能技术、虚拟现实等新兴技术改造新闻生产流程、分发方式和最终呈现面貌。

2. 市场和用户动因

持技术进化论观点的阿瑟看到了市场和用户需求对技术发展方向的刺激作用,因而提出“人类的需要产生了社会利基”,而“机会利基的出现召唤新技术的诞生”,[9](195-197)但最后他还是忍不住把人类对这些技术需求的产生和发展归结到技术本身,认为是技术本身孵化了人们的需求,好比汽车空调的需求产生在汽车被发明之后,没有汽车就不会有在车内吹空调的需求。这样的推理难免陷入“鸡生蛋、蛋生鸡”的逻辑困境之中。对于绝大多数技术而言,人是推动、选择技术的第一要素。技术的社会塑造理论认为:“如果说技术是在包括一系列环节上的社会选择中形成的,那么最终的选择就是市场和用户的选择。无论是发明家、设计者还是企业家所做的选择,都要反映用户的选择,用户的选择是判决性的选择,其他的选择都要以其为依托。”[15](185)

市场和用户是检验技术成效的试金石,也是调整技术方向、进行技术选择的调节器。市场和用户对技术的社会选择,是一个反复循环、多方互动的过程。主张技术社会塑造理论的爱丁堡学派代表人物平奇和比克曾对自行车由高轮、大轮转变成低轮、小轮的历史进行过详细考察,早期的自行车轮子很高,因而速度很快,但安全性能欠佳,后来经过不断调整,变成了矮小的轮子,速度降低了,安全性能大幅提升了。自行车技术的发展,类似于企业与用户反复磨合的过程,“它再现了一个非决定的、多方向性的,在塑造技術的群体之间不断地商谈的过程”。[16]这个过程与如今互联网产品的研发逻辑非常一致。很多互联网技术产品的成功,包括微信、抖音、快手等媒体平台,并不是一次性研发的结果,而是企业与用户多次互动、协调、反馈而达成的共识。这个过程具有很强的选择性,企业提出技术产品的第一个版本,用户在实践中检验,并通过使用频次、互动点评等方式进行反馈,选择接受或不接受。企业根据用户反馈进行更新迭代,生产最新一版的技术产品,再次供用户检验和选择,如此循环反复,最终推动了技术产品的完善和进步。整个过程充满了偶然性,也贯穿渗透着产品研发者、用户的利益和价值取舍。如成立于2011年的快手早期只是一款制作GIF动图的手机应用,却通过多次转型升级,发展成为一家有影响力的短视频社区,其数次转型就是市场和用户对媒介技术的选择,其抓住了市场与用户的需求和痛点,顺应了技术的发展趋势。

3. 专家共同体动因

推动技术演进的第三股力量,是专家共同体的力量,既包括以科学家、技术工程师为主的技术研发群体,又包括作为监督力量的专业媒体或科技伦理委员会,他们在塑造技术方向特别是辨析技术的价值观等方面发挥了压舱石的重要作用。

科学家、技术工程师对于技术选择承担着直接责任。作为技术研发人员,他们直接决定了发展哪些技术、不发展哪些技术,也更容易把自己的价值观渗透到技术设计的过程中,因此必须要做到谨慎、公正和透明,对自己所研发设计的技术产品负责任。在2020年新兴技术成熟度曲线报告中,出现了“可解释性AI”“负责任的AI”“差异化隐私”等新兴技术,这些针对当前人工智能领域隐私泄漏、算法“黑箱”、算法偏见以及虚假新闻等问题而定向研发的技术,体现了技术研发的专家共同体的主动调整和自觉纠偏。这些专业团体对技术发展方向的纠正,能够引导媒介技术向着更加公平、完善的方向发展。而媒体、科技伦理委员会作为监督力量,围绕技术发展方向和价值风险进行事前审查、事中监督和事后追责,既是有效防范技术产生伦理风险的社会化机制,也是践行商谈伦理、凝聚道德共识的重要过程,对于技术的社会选择有着重要价值和意义。

2017年《人民日报》等主流媒体发起了一场“算法有没有价值观”的媒体讨论。科技界、传媒界的良性互动,不仅在理念上达成了算法也有价值观的共识,字节跳动、腾讯等互联网公司进而提出“算法善用”“科技向善”等倡议,在实践领域也推动互联网公司对智能算法技术进行优化,并且大力发展事实核查、视频甄别等具有正向价值的智能技术。不过,在主导算法价值走向、调节算法价值等方面,算法工程师等专家共同体仍有继续作为的空间。一项针对算法工程师的实证调研表明,当问到他们针对“算法不透明”“算法歧视与不公”“算法黑箱”等问题的意见时,“受访对象大部分都表示并不是十分了解这些词汇,甚至有算法工程师使用了‘闻所未闻一词来进行回答”。[17]

三、媒介技术社会选择的价值取舍

技术资源通过生产、维护和处置的链条,转化为人工制品、人造物,尤其是物联网和人工智能的迅速扩张以及数字技术具备显著的中心性,使媒介的物质性成为分析的中心,却常常忽略了伦理问题。[18]媒介技术的发展,是一个有所为、有所不为的社会选择过程,其中集合了“社会的价值观、国家意志和公众对待技术的态度”,[15](186)包含着重要的价值维度。近年来,人脸识别及处理技术得到突飞猛进的发展并广泛应用于传媒行业,以《人民日报》客户端“军装照”应用引爆互联网为代表,人脸识别技术与其他技术的融合,展现出广阔的应用场景。然而,人脸识别技术的发展,由于存在个人信息被泄漏、产生难以避免的算法歧视等问题饱受诟病。2019年以来,微软、谷歌以及脸书等互联网平台相继宣告暂停或关闭旗下的人脸识别数据库或服务。而在国内,浙江理工大学某教师因不接受动物园入园时使用人脸识别技术导致年卡不能正常使用,向法院提出“人脸识别第一案”,再次将人脸识别技术推向风口浪尖。这些争议表明,尽管人脸识别技术提高了效率,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保護了安全,但是由于其涉及人的生物信息安全,以及与之相关的个人权利和人格尊严,因此对人脸识别技术的社会选择,在效率与人权及尊严之间,必然存在着价值取舍。即使处于非用不可的场景,也必须遵循必要性、程序正当等伦理原则。

1. 公共性与个人性

当代西方传播政治经济学奠基人达拉斯·斯迈思曾在其代表作《自行车之后是什么?——技术的政治与意识形态属性》中提出一个技术的社会选择问题:在中国这样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到底是应该大力发展自行车、双向互动电视这样的公共服务产品和技术,还是像欧美资本主义国家那样,致力于发展小汽车、家庭洗衣机这样的私人产品和技术?斯迈思认为,私人汽车的普及,会把巨量的社会生产资源从公共领域转移到私人领域,“私人汽车会将人们培养成为自私、有攻击性、享乐主义的个体”。[19]在技术的公共性和私人性之间,我国选择了服务群众的公共性。随着信息技术的不断发展,特别是媒介技术的深度嵌入,公共性与个体性的细微差别存在无疑。在媒介技术路线的选择上,应充分考虑技术的公共性和个体性。

福柯将技术划分为生产技术、符号系统技术、权力技术以及自我技术,权力技术是对人施加影响、使人规训屈服的治理技术,而自我技术则是对自我的身体、灵魂、行为进行管理和塑造的技术。[20]媒介技术兼具权力技术和自我技术的双重属性。随着媒介技术具身化、智能化发展,特别是个性化推荐智能算法的普遍应用,媒介技术越来越偏向于自我技术,它的社会治理及附着的公共属性正在弱化,随之此消彼长的是面向个体、塑造自我的功能日益增强。正因如此,很多学者担心这种信息个人化趋势对公共性产生破坏。杰西卡·黑森提出,“互联网互动和个人化的可能性……使公开发表内容的数量大幅增加,整个交际体系越来越多地以主观的利益和需求为目标”,[21]这意味着人们将更难达成共识,更难展开共同行动。因此,对于媒介技术的发展而言,一方面要通过个体化的自我技术更好地服务于市场和用户,另一方面探索发展更具公共性的媒介技术,这成为当下重要的课题。

在移动互联网的信息浪潮下,面对媒介技术落后、传统用户流失等问题,很多主流媒体在选择技术路线时,都会将技术公共性、大众化和服务性放在首位,致力于如何通过媒介技术的创新凝聚社会共识、增强公众的共同行动能力,而放弃采用那些能够带来更多用户和更高收益的个体化技术。因此,近年主流媒体与互联网媒体在发展媒介技术方面存在典型的路径差异:主流媒体在政府意志和政策驱动下,结合自身已有的技术特征,选择以媒介技术融合为主要战略方向,探索将新兴人工智能技术与现有的新闻传播技术相结合,以此实现新旧技术的更新交替;而互联网媒体则以市场和用户为导向,致力于研发个性化推荐算法、高清音视频直播等个体化技术,不仅在商业化方面大获成功,赢得大批用户,赚取了高额收入,而且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话语权。两相对比,尽管主流媒体在技术竞争上暂时处于下风,但由于坚持了公共性方向,在互联网舆论引导方面,主流媒体仍然发挥着澄清误解、凝聚共识、引领方向等重要作用。

2. 功利性与价值性

在媒介技术的社会选择中,技术的实用性和好用性,往往会成为第一位的考虑因素。在访谈新华社、字节跳动等媒体平台写作机器人的技术负责人时发现,他们往往侧重将节省成本、提高效率等功利性因素作为技术创新的动力,而较少考虑这项技术的价值性。价值维度在媒介技术的社会选择模型中的缺失,不仅是产业界实践存在的问题,而且延伸到理论界。近年来,围绕信息技术的社会接纳,西方兴起了关于技术接受模型的研究,弗雷德·戴维斯在1989年提出这个理论模型,将信息技术的感知可用性、感知易用性等实用性因素作为用户接受的主要考虑因素。后几经扩充,升级版的技术接受模型将社会影响过程,如主观规范、自愿和形象以及工作相关性、产出质量、结果可展示性纳入用户接受考虑范围,[22]甚至有人提出快乐主义的技术接受模型,将快乐等情感和自我实现纳入技术的社会选择因素,[23]但仍然缺乏价值维度的考量。技术接受模型从微观层面分析了技术的社会选择动因,但对价值维度的忽视,成为这个理论模型的缺憾。

选择什么样的媒介技术,怎样使用媒介技术,技术的社会选择背后蕴含着充分的价值考量。尽管人脸识别技术的商业化受到很多质疑,但将这些技术应用于社会公益活动,如走失儿童的找回,却是充满正向价值的应用。腾讯旗下优图实验室致力于研发AI跨年龄人脸识别技术,只要提供一张儿童时的照片,便可模拟建构出成年后的人脸图像,进而通过对照找到遗失儿童。截至2019年,这项技术的准确率已达99.8%以上,应用于信息化打拐领域,已成功找回数名遗失儿童。跨年龄人脸识别技术的公益应用,服务于人类福祉,因此不仅不会受到批评,反而是被允许、鼓励和支持的技术方向。因此,围绕真善美的原则进行媒介技术的社会选择,应成为媒体和互联网平台社会责任的应有之义。

近年来,在“科技向善”“算法善用”的框架下,媒介技术的价值维度得到了学界、产业界的普遍重视。以人为中心、尊重人格尊严、安全可靠、保护和增进个体自由、维护社会公平正义、增进人类福祉、促进可持续发展等价值理念,成为指导媒介技术智能化、具身化发展的重要原则。例如,针对算法歧视问题,很多算法工程师探索研发更具有公平性、透明性、可解释性和可审计的算法技术,甚至想方设法把公平的价值理念编码到算法中。2019年,谷歌数据科学家就发明了一种可解释的概念激活向量测试的算法技术,将低阶要素的变量用人类可以理解的高级概念表达出来,直观显示出算法运行过程中诸如种族、肤色、性别等高级概念的比重,从而在技术层面解决了算法透明和算法歧视的问题。[24]这些案例表明,将价值维度纳入媒介技术的社会选择,在技术上具有可行性。

四、结语:对媒介技术规划的展望

媒介技术是与人的主观意志、社会需要等价值维度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技术的发展并不只是遵循自然界的客观规律的独立过程,而是人们将主观能动、美好愿望与技术可供性紧密结合的社会选择过程。媒介技术的社会选择,不仅要突出实用功能和工具理性,还要强调善恶、美丑、公平、自由等价值判断,这些价值判断,恰恰承载了人们使用这些媒介技术的美好愿望和追求。

在顺应媒介技术智能化、具身化和融合化发展趋势下,有必要规划媒介技术发展方向,突出媒介技术的公共属性和价值蕴含。一方面,新兴技术成熟度曲线报告每年都会发布并分析新兴技术发展趋势,市场上每年都会涌现各种新兴技术解决方案,但并非所有的技术都要引入传媒行业。在制定媒介技术发展政策和引领方向时,除了要大力发展智能化、具身化的自我技术,还应注重更具公共性的媒介技术的开发,如有助于增强社会互信、促成社会共识的区块链技术,在新闻分发、事实核查、版权保护方向就具有广阔的应用前景。另一方面,媒介技术的社会选择,是政府、企业、专家共同体、社会公众多方利益表达、互动、博弈的结果,制定媒介技术发展规划,推动关键技术攻关,不仅要依靠市场自发对资源进行配置的基础性作用,还需政府、专家共同体和公眾主动自觉的参与和智慧,通过这些技术选择社会网络的主要节点的协商、研讨,有意识地促成媒介技术追求公平、尊严、自由等价值理念的实现。社会网络的主动参与,能够让媒介技术的发展更加符合人类福祉,符合善的原则和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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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ocial Shaping of  Media Technology and Its Value Dimension

LI Ling, CHEN Chang-feng(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Tsinghua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4, China)

Abstract: This paper comprehensively explores the development of media technology, and points out that the development of media technology presents the trend of the isomorphism of body and technology as well as their immersion. Starting from the social shaping theory of technology, the paper analyzes the government and policy motivations, market and user motivations as well as expert community motivations behind the development of media technology. Therefore, constructing the social shaping model and its value dimensions of media technology are materialized. The social shaping of media technology includes the value dimensions of public and private, good and evil, fairness, and etc. To plan media technology in the future, the public attributes and value implication of media technology should be highlighted.

Key words: media technology; social shaping; value attribute

基金項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智能时代的信息价值观引领研究”(18ZDA307)

作者信息:李凌(1983— ),男,湖南郴州人,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媒介伦理、新媒体传播、技术哲学;陈昌凤(1964— ),女,江苏南通人,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常务副院长,主要研究方向:新闻史、媒介与社会变迁、媒介伦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