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

2021-07-30 13:00周立寅
青春 2021年8期

周立寅

2018年6月27日晚,出去租房回来的途中,在县城荷花滩桥头,我无意中的一瞥,看见了空中的那轮圆月,那温柔的光,遥远而不失希望。是的,我又看见了圆月,已经多久没有看见圆月,我记不清了。多少次,渴望着能沐浴在这样的月光里,心里带着种种不同的感情,似曾相识的景物历历在目。当我滑动轮椅来到路边僻静一点的位置默默仰望她,她就一次又一次地挂在我记忆中的碧云上。

带着寒气甚至是杀气的那缕微光,她第一次在我知觉系统里留下的记忆是永难磨灭的痛。2005年11月20日晚,我静静地躺在龙游县郊外的马路边,四周漆黑,没有声音,只有我的心跳与痛彻心扉的呻吟声。渐渐地,我感觉到那昏黄的路灯照在我扭曲的脸上,她那一点点微弱的浅金光儿映衬着我的泪,借着手机的微弱光线我用仅有的力气拨通了家里和急救的电话,再次醒来已在医院的无影灯下。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身在冥界,因为我看不见影子,而他们都说在冥界的人是没有影子的。可是当一群医生围在病床边向我和父母通报病情的时候,好像又将我拉进了现实。右肩胛骨骨折、锁骨粉碎性骨折,胸椎第十一、十二处骨折致脊髓横断,五根肋骨骨折,头部有挫裂伤,医生一口气宣布着。

“胸椎十一、十二脊髓横断造成的后果很有可能就是高位截瘫,肚脐以下就没有知觉了,你们要有心理准备”一个医生说道。

“你的病情比较危重,我们会请杭州邵逸夫医院的专家过来一起手术,因此费用可能就要高一些。”另一个医生补充着。

听着这些闻所未闻的医学术语,那一刻我父母的神情是凝重的,或许他们比我更清楚情况有多糟糕,而我只能目光呆滞头脑空白地一动不动躺着,虽然四周光亮,却仿佛置身于无边的黑暗中,难以自拔。

父母亲后来告诉我,肩部和背部的手术以及头部的缝合前后持续了9个多小时,换了两批医护人员,我在麻药的作用下没有太多的记忆片段,无法想象在手术室门口他们是怎么熬过那漫长的等待时光的。

浑身插满管子在重症监护室躺了两天后我转到了普通病房,医药费单子上的数字一串串,越来越长,对于我这个脱离了原单位、还没有挂靠新单位的“三无”人员来说,它们就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上气来。总感觉脖子处有只无形的手在掐着我,吸入的空气似乎都是二氧化碳,进入不了我的肺。慢慢地,慢慢地,这种呼吸的苍白感转换成了隐隐的痛,我的胸腔好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汹涌着被什么给填满了。我浑身不自在,我难受,我喊护士,我叫医生,他们和蔼可亲地告诉我,经历了那么大的手术后总是有点疼的,男子汉要忍一忍,于是我就乖乖地忍着。

有些疼,有些苦是可以忍的,也应该忍,而有些难受又是你永远都无法忍受的,如果你能够忍住,那只有一种可能,除非你是死人,这种感受叫窒息。我一边跟母亲诉说着难受,一边不停摇晃脑袋以作“辗转反侧”状,因为我移动不了我的身子。母亲一边抚摸我的头,一边询问我会不会好受点,我如实回答她没有。渐渐地,我的嘴唇发紫,视线也开始模糊……恍惚之间我似乎感觉到了医生们的忙碌与紧张,有测血压心跳的,有拉机器的,有不断和我说着话的。膈疝!又一个新鲜的医学名词在我耳畔回荡,隐隐约约听见医生在给父母亲解释,膈疝就是人体胸腹腔之间那层白白的薄膜破裂了,导致胃与脾脏进入肺部压迫呼吸,需要马上手术!望着头顶上那几盏白炽灯,我又从同一个过道进入了同一个手术室,麻药再次让我昏睡过去。

我又躺在了重症监护室之前的那张床上,偌大的一个空間,除了偶有护士进出,就只剩下医疗监控的机器发出一些声响,用死一样的沉寂来形容一点都不过。死亡与我是那么近,前一秒还躺在隔壁病床上刚二十出头的病友,下一秒就在无声无息中离去,生命真是让人难以琢磨,顽强的时候几乎可以撬动地球,一旦它脆弱起来,却厚不过一张薄纸。

在重症监护室可以看见亲人,是件让人惊喜与宽慰的事,为了防止输入性细菌感染,医生原则上是不允许病人家属探视的,所以当舅妈和婶婶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还是欣喜了一下。当我想伸出手去对她们表示问候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紧紧绑在床头的护栏上,动弹不得,原来是好心的医生怕我麻药过后醒来受不了疼痛会扯坏身上的十几根管子。正想说话,可我还是开不了口,原来嘴巴里正被呼吸机的管子给占领着,有种说不出的无奈。在舅妈与婶婶的再三恳求下,护士小姐才同意解开我的一只手让我通过纸笔与两位长辈交流。

在这个间隙,我终于看清了自己身上的手术伤口,从肚脐处开始一直延伸到左腋下有35厘米多长,加上之前两处的总长度在70厘米以上。医生说开这么大口子的主要原因是为了便于双手进入体内去归位那些离位的脏器,所以在缝合伤口的时候加了保险,里层用金属钉子,外层又缝了一道线。

伤口一天天愈合,钉子和线逐渐拆除,身上的管子也一天天少去,我的意识也从混沌中慢慢清醒过来。对于事态的严重性,对于我的身体,对于将来,我懵懵懂懂,尽管那两个字没有颤抖,却总在我耳畔久久回荡,几天之前我还不认识它,它也不属于我,从此以后它或将与我形影相伴,直至终老。如果有人问我愿不愿意,我的眼神会告诉你,那里尽是忧郁,对于瘫痪我是十万个不乐意。

彼时,从窗外照进来的那一点点光,那一点点寒气,那一阵阵的痛,老在我心中,比什么都亮,都冰凉。我的心跟随记忆的脚步,在野外的小风里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徘徊着,惆怅着,伤感着。

陆续地有一些亲朋好友来医院看望我,带给我很多安慰与鼓励,但是我发现,很多时候他们在我面前说的话并不多,却或多或少地离我远远地在和我父母说着什么,这在无形中又加剧了我的焦虑与不安。

一个多星期后,我的身上只剩下了吸氧管、胃管、导尿管以及留置针了。每天,尽管我的身体里挂进了各种不同的盐水,还有那雷打不动的代替一天饮食的3升脂肪乳剂,我仍然很渴,我无比想喝水,但是护士小姐就是不允许我喝水,偶尔心慈手软的时候,象征性地在我龟裂的嘴唇上用棉签涂抹几下,以表示给我喝过水了,直到那一刻,我才更加佩服起能够在烈焰灼烧下抵抗住水的诱惑的邱少云来,英雄就是英雄,有着我等凡人所不具备的钢铁意志。

十几天以后,医生开始每天拿个小卡片在我肚子上一划一划的,并问我这里有知觉吗,这里呢,这里呢。一次,在护士为我更换被套的档口,我吃惊地发现,原本强壮的双腿竟然萎缩到只剩皮包骨了,心中的悲伤瞬间就被“怎么会”给代替了,接着脑海中便一直重复着“不可能”三个字。

无论我有多么不情愿,我的双腿就是这样静静安放着,没有任何反应,没有任何的力气,除了时不时不由控制地颤抖,那是中枢神经受损的典型后遗症。此后的很多日子,我梦见了自己在篮球场上飞奔,可当我想高高跃起的时候,就好像踩在棉花上,有种力不从心的苍白感、失落、无奈,在心中不断弥漫。

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向主管医师询问了我的病情,就像那些犯了错的人等待宣判一样,有期许,有担心,有幻想,有忐忑,更有焦躁。

“小周呀,你这个情况呢,比较特殊和严重,你也知道,毕竟脊髓是人体中枢神经,一旦受伤就是不可逆的,所以呀,你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就目前的医疗技术来说,今后想重新站起来走路的希望就不大了。”那位教授级的主任医师对我说。

“如果情况好的话,坐轮椅应该是可以的。”

“小周呀,你要想开点,你看你的脑袋没有受伤,人还是清醒的,双手还是灵活的,还算是幸运的。”

“我当医生这么多年,见到比你情况严重和糟糕的也大有人在,有些当场就没用了,有些都下不了手术台,你要乐观点,至少咱们还活着嘛,活着就有希望,说不定今后医学发达了,就可以医好你的病了。”他的助手接着说。

“要说起来,你真的应该感到幸运,像你上次膈疝这样的情况,如果你人在家里那就真的很难说了,说不定都来不及手术就完全窒息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我自己,希望,死在我心里,像霜打的春天。

因为我的体内还留有两个永久性(不再手术取出)固定钢板,在接下来的近一个月里,我不断接受各种检查,以确认手术的最终效果,期间还出现了几次药物过敏和感染的状况。2006年的元旦来临了,窗外灯火辉煌,烟花灿烂,一片节日的祥和气氛,而环绕在我周围的那种阴郁,却在时时煎熬着我,让我看见了自己呼出的气都是灰色的。仅有因为手术后长时间保持平躺姿势而落下的大面积褥疮,在一点点地缩小,其他的,依旧纹丝不动。

借着节日的灯火,我也望一望天上,寻找那一缕微光。我心中的苦处假如可以用某个形状来比喻,我想她应该是个锥子或者匕首,透着锋利的寒光,是战斗的利器,同时一不小心就伤了自己。在医院病床上一天24小时静静躺着,足不出户的那种压抑,那种渴望改变而不得的不甘心,让我的心忽冷忽热,像冬天的风,休息一会,便刮得更猛烈,我静候着我的怒气冲来,无法止住。

只要护士稍有疏忽或者不顺我心,我就冲她们大声嚷嚷,甚至都骂过她们。多年以后,我经常回想起这段对他人吹毛求疵无端指责的荒唐经历,心中无比懊恼也羞愧不已。我是当老师出身的,对医护人员应该更有同理心,因为医护人员与老师的服务对象都是人,一个是医治人的身体,一个是塑造人的灵魂,而人又是最复杂的,彼此之间有一点磕磕碰碰是再正常不过的。

距离2006年的春节还有10天,我出院了,终于从炼狱般的医院出来了。很奇怪,我没有丝毫的喜悦与轻松,或许是在医院里经历的那些恐惧已深深刻在我心里,所以我根本不想与医院道别,尽管是他们救了我的命,再见,最好是今生再也不见。我只是單纯觉得回家就好,却从不敢想回家以后等待我的是什么。

是的,我只顾目前,不想未来,也不去深想,或许我根本就没有未来。躺在从龙游县回金竹老家的救护车上,我偶尔也看看窗外的景色与天空,那一丝微光犹如一枚小小的萤火虫,无依无靠地挂在灰蓝的天上,一闪一闪,光儿微小,一会便消失于黑暗中。2006年的春节就在这样的黑暗中度过了,没有期盼,没有快乐。

2006年的春天是个暗淡的春天,微风时常把那点微光吹到我心上来,使我想起过去,那时的我虽算不上玉树临风,至少可以行走如风;没有花前月下,却可静赏花开花谢潮起潮落,越多念起过往,就越会加重眼前的悲哀。我的心就好像月光下的蝙蝠,虽然是在光的下面,可是自己是黑的,他们都说黑的东西,即使会飞,也是没有希望的。

一天,我接到了法律援助中心律师的电话。

“小周呀,告诉你个好消息,法院已经受理了你的案件,也认同我们主张的70万元赔偿,你就再耐心等待一段时间吧”

我终于在无尽的煎熬中等来了第二个电话。

“小周呀,肇事方和连带责任方说根本没有赔偿70万的能力,他们向法院申请与我们调解,现在征求你的意见,我是觉得1000的空头支票还不如500的现钱,你觉得呢?”

两个星期后,我包了一辆车千辛万苦来到了法院,原告被告双方坐在了同一张桌子上开始谈判。善良的人总是会先替对方着想,也更会让步,从70万一直降到12万,12万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或许不是个小数目,但是分摊到肇事方与连带方两个家庭也就是各自两年的收入,而我却是要付出一辈子的健康。

“你好,我是法院的,我们非常遗憾地通知你,你的案件赔偿方未能如期履行责任,而且现在我们也找不到他们……”

之后法院执行庭的人联系过我一次,大概的意思就是去了被执行人可能藏身的地方,但是没有找到,还说他们每出动一次要不少费用,比如说油费、过路费、餐饮住宿费以及警力,希望我们以后有了准确的信息再联系他们,他们再出动去执行。此后经年,被执行人的音信杳杳,如石沉大海。

又过了没多久,我收到了另一家法院的电话,只不过这一次我从原告变成了被告。缘起两年前,我受原告请求,出面向银行借款两万元,原告是我的担保人,那笔钱还没有出银行的门我就转交给了他。自我出了重大的意外后,已无力偿还借款,担保人只得“替”我先还了款。本来事情到此也算是圆满的结局,各自履行责任,互不吃亏。

可很多时候,真实生活中的情节往往比小说里还要有戏剧性。银行为了降低自己的风险,让每个贷款人在贷款的同时给自己购买了与贷款数目等额的人身意外伤害保险。所以,按理在担保人归还银行欠款后,保险公司应该对我进行赔偿。

让我万万想不到的是,聪明的担保人想到了利用法院来从我手中“要”回那两万元。因为当年我把钱给他的时候没有留下字据,而他有替我还款的银行凭证!俗话说得好,在战场得不到的利益,你根本不要奢望从谈判桌上得到,谁叫我没证据,谁让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呢,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呀。

签字,画押,我就这样在法官面前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万块钱从我的口袋“光明正大”地装进了他的口袋。这些经历让我认识了“人”与“钱”,有时候钱比人还要更厉害一点,人是老虎,而钱是老虎的胆子!

我无奈,我憋屈,可是我不哭,我只是常常皱着眉。在我心里,或许觉得今后将没有人会爱我,谁都可以欺负我,所以我只有爱我自己,可怜我自己,鼓励我自己,责备我自己;顷刻间我仿佛又成了另一人似的。

这个世界不像你想得那么美,但是也不像你想得那么糟糕。

自我出院回老家休养以来,绝大多数的村民都来看望过我,他们几十几百地向我伸出援手,給我以莫大鼓励,很多昔日的同事、朋友、同学以及学生也给我以无私的关怀与帮助,让我倍感温暖,给我以继续前进的力量。

高中的班长来看望我时,看见我只能侧躺在床上吃饭,很是不便,或许曾经患过重病的他更能够体会我的难处,于是从医院给我买来一张二手病床,让我可以摇起来坐着相对舒适地吃饭洗脸等。他还经常在电话里关心我的生活与病情。

“立寅,你的身体有什么变化没有,双腿有知觉吗?”

“还是老样子,泰山一样稳定。”

“我托在香港读博士的陈同学在香港的大医院替你问过了,医生说好像目前世界上的医学技术还是无能为力,你的这个病怎么就没有办法呢?”在听筒里我似乎听出了他的无奈。

再后来以及后来的后来,又有很多来看望我的好心人问过前面那些类似的问题,而我的回答从香港转到北京的海军总医院,再到后来的上海同济医院,不断重复着,因为我的病历以及CT片子都曾寄往这些医院。

“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真是没办法。”

“是呀,没办法的事太多了,人还是太渺小了。”

“不过,看你的精神状态还是很不错的,我们也就放心了,你要想开点,说不定哪一天科技突然就很发达了,可以治好你的病,我们还要一起打球呢。”

一天黄昏时分,远嫁他乡的儿时玩伴回娘家顺带着女儿来看我。小女孩天真无邪,对我家那几只刚刚出生的小狗崽产生了浓厚兴趣,玩得兴起,竟然忘了回外婆家的时间,天色暗了又没有月光,母亲只好用手电照她们母女回家。母亲回来后对我说,这个小女孩真懂事,给她压岁红包她不要,当母亲将她们送到家要回来的时候,她哭喊着,非要她的妈妈照着手电又送我母亲回家。

孩子是最真实清澈的,他们不会掩藏和修饰。5岁的侄子上次打电话来,问我起床了没有,我说没有。接着,他就说我懒,我只好无奈地说我脚疼起不来,他反问我说你的脚疼已经好长时间了,怎么还没有好呢,应该早好了呀。

感动,是一种十分美好的感觉;感动,是温暖是宁静;感动是存于心间永远的怀念,是在黑暗中照亮无力者前行的明灯。如今翻看十多年前写的这些日记,仍旧温暖如春。

2016年,当年那个可爱的小女孩因为一次意外,被火烧得面目全非,可谓九死一生,让人揪心。我能够做的就是通过微信给她捐几百块钱,她的舅舅说我自己都挺艰苦的不能收我的钱。我告诉他,他的外甥女多年前给予我的那份感动与鼓励,是任何金钱都不能比拟的,正是她,让当年终日形影相吊茕茕孑立的我,看见了人性的美,从此少了很多的自怨自艾。正如前几天我在微信朋友圈评论高中同寝室同学为了寻找二十年前在火车上给他买盒饭的那位大姐的文章一样:20年前的一份盒饭,对于赠予者来说或许微不足道,对于在某个阶段身处困境的受让者来说,又是无比珍贵,因为那是鼓励、希望与善良,是滴水之恩没齿不忘的赤诚之心。

2006年,由于之前住院两个月米粒未进,我的胃已严重萎缩,整整一年我一日三餐喝的都是粥,身体十分不适,这是记忆犹新的一年,正如葛优在电影《甲方乙方》里说的那样,2006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

转眼,2007年来了。2007的春天对我来说依旧是个没有多少色彩的春天。这个春天我第一次在自己家以外吃了一次饭,是叔叔和堂弟架着我去的。

在叔叔家吃完午饭后,我特意让他们顺着村里的康庄路,推我到村口自家的田边坐着晒了会太阳。我看见紫云英的花儿开了,尽管它们和最近两年成为网红的那片紫云英一样鲜艳,甚至更加地旺盛,我却看不出它们的美与可爱来。叶儿绿了,我的脸上却觉不到多少暖气,红的花只是红的花,绿的叶也只是绿的叶,这些颜色没有任何生机与意义。春在我心中是个凉得要死的东西。我不肯哭,可是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老师,你在晒太阳呀,出来透透气挺好的。”一个以前学生的家长路过我身边。

“老师,你怎么这么想不开的,怎么就跳楼呀,他们说你是从四楼跳下来的?”

再后来,我又听到了有关自己不同版本的“传说”,有说我是因为赌博输了借高利贷被逼跳楼的,也有说我因为失恋而经不起打击的……我早知道,我没有希望,一个眼神,几句流言蜚语便可将敏感的我击倒,我的将来是黑暗的,不确定的,重新燃起的那点希望就像初月的光,一会儿就消失了。

天阴得很沉,空气湿漉漉的,好像要下大雨了。

夹杂着大风的倾盆大雨在夜间如约而至,山洪冲垮了灌溉的引水渠,漫过村里唯一的水库大坝,汹涌着从门口的那片稻田飞奔而过,倒下的树木压断了电线,四周墨一样的黑。

2007年那个春夏之交的雨夜,让我永生不忘。

那一夜,大风刮走了我家屋顶的很多瓦片。

雨水沿着椽子倾泻而下,透过木楼板的缝隙,哗哗地落在我床上。

无奈的母亲,用一张大塑料纸盖在我的床上,然后又放上几个脸盆来接水。

那一夜,父亲不在家,家里四处都是水,惊魂未定的母亲和我一直不敢睡觉,我们不停地说着话,互相鼓励着,直到天微微亮。

在晨曦中给我铺床的母亲背微驼了,白发越来越多,脸上皱纹散开,发出道道白光。

“你这个长不大的孩子,何时才能让我省心哟,其他的孩子不管有多难带,总会一天天长大,不出两年就会走,慢慢会自己吃饭穿衣,以后我老了你可怎么办呀。”

“你说咱娘俩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呀,这何时是个头呀,昨天那场雨咋就不下得再大些,索性把咱俩一并冲走,冲到乌溪江里喂鱼去,那倒是个解脱,一了百了。”

“是哦,死了倒落得清静,我就不会成为大家的累赘,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即使你往地上扔一百万的钞票,我都捡不起来用,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呀。”

我才不去死呢,虽然想到过,不,我要活着。我曾经帅气,现在也才不过30岁,我还没活够,我要等到科技足够发达的那一天,我还要重新站起来,带着母亲去游历名山大川,吃尽天下美食,去谈一次属于我的恋爱。我要活着,意外与残疾不是我造出来的,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十一

2008年的春天,我又在自己家以外吃了两次饭,一次是邻居建平家,一次是舅舅家。

在舅舅家吃饭回来的路上,我滑动轮椅绕村子四周走了走,顺便还在村集散中心听了听村民们的唠嗑。我终于敢在村子里行走了,虽然是坐在轮椅上。我见到了很多村民,他们平淡地对我打招呼,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的变化,目光与之前的比好像也并无什么变化,不是鄙夷也不含怜悯,我想他们还不至于会鄙夷我这个村里曾经屈指可数的考上大学还会干农活的娃子。也许这种平淡和平等的目光,正是我所期望的,它不就是芸芸众生一直渴望的那种“富不骄,穷不谄”的境界吗,在他们眼里皇帝老子和乞丐或许压根儿就没有太多区别。

所罗门的智慧之王曾经说过,你以为你是最幸福的,其实不是;你以为你是最不幸的,其实也不是。2008年的汶川地震震惊了我,但带给我更多的是触动与感动。近十万人的生命在一瞬间就那么悄無声息地离去了,多少破碎的家庭,几多残缺的身体,无数闪光的心灵,这都在告诉我:你要好好活着,你要知足常乐,因为人总是处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境地。

自发生变故到2008年的这两年多时间,我没有使用手机和网络,只靠固定电话和书信与外界保持联系。这一年我大学毕业后最早任教的那批学生即将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他们当中的几个有心人共同凑钱为我买来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县残联为我免费拉上网线还送了我好几张充值卡,从此让我有了更多接触外界的机会,沐浴在信息时代的光芒里。

一天邻家的大哥对我说,他的女儿即将小学毕业,已经被县二中提早录取了,但是英语成绩不够理想,担心升入初中以后面对基础更加扎实的城里学生会没有竞争力,问我是否可以利用电脑网络给他女儿补补课。人有时候,尤其是在困顿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往外看而忘了审视自己,就像我爷爷当年说的那样“嘴里叼着烟斗却在拼命找烟斗”。于是我就在床头放了一张小方桌,用学生送我的电脑当黑板,侧身躺着给三四个学生辅导起功课来,我又快乐地当上老师了。

不久之后,县电视台的楼记者去我老家所在的金竹镇采访,无意中从在小学当校长的表弟口中听说了我辅导学生的事,于是我第一次在《遂昌新闻》上见到了自己的影像。随后,市电视台的《小东说事》和《纪事》等栏目陆续来采访我,我也成了《钱瓯遂昌》以及《处州晚报》一篇报道里的主人公。那之后,我接到了几位陌生朋友的电话,他们或是遭遇变故后重新振作开启新生活的,或是希望我可以辅导他们孩子的,给予了我很多鼓励、安慰与信心。

“周老师,你要敢于走出去,到县城去,那里需要辅导英语的学生更多,街道更平坦,上医院和超市又近,你的生活会更方便。”

“周老师,你一定要乐观,要相信自己、相信未来,虽然阿姨会一年年老去,说不定以后就有哪个善良的姑娘愿意照顾你哦。”

这是当年一个镇干部对我说的话,言犹在耳。尽管后来他的人生也发生了重大转折,我未能像他当年安慰鼓励我一样去开导他,但是我仍然很感激他,感激像他一样,在我人生最低谷的时候给我以希望与光明的朋友,感激那几个信任我的学生,他们坚持不断地努力在成就自己璀璨未来的同时,也为我打开了一扇窗。如今,他们一个在乡镇卫生院做医生,一个在宁波工商银行上班,另一个考上了硕士研究生,我很欣慰。

十二

2009年的春天来了,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

前几天委托楼记者和表弟他们帮我在县城租房子的事终于有着落了。楼记者家隔壁的苏老师正好有一套一楼的房子出租,表弟看过之后,通过网络把房子照片传给我确认后并为我交了押金,万事俱备,就等我确定搬家的日子了。

2009年的元宵节,还有三天就要搬家去县城开始我人生的一段新旅程了,内心在忐忑中又带点兴奋与期待,我想去看看月亮。那一晚,圆月在天空挂着,我似乎看出了她的美。天空中的云很少,那玉盘把一些清亮的光轻轻送到柳梢头,迎面有点小风,带着泥土的芬芳。我一边行走,一边在心里唱着《阳光总在风雨后》,此刻光不强,影不重,风微微地吹,一切都是那么温柔,而又恰到好处。

2009年2月12日农历正月十八,阳光普照,一片春意盎然。我坐在表姐夫拖拉机的副驾驶位置上,父母亲和邻居们在忙着往车上搬行李。随着拖拉机马达声轰轰响起,怀揣着各位亲朋好友赞助给我的8000元钱,载着一车的家当,带着众乡亲的祝福,我开始向人生的又一个莽原进发。

驶过湖山大桥,爬上三归岭,来到了九墅岭上,我嘱咐表姐夫停了停车,站在这个家乡与外界的分水岭上,回望一眼家的方向,天无边,地无垠,却牵挂她的四季炊烟。眺望一下即将奔向的前程,道不明,唯自勉,纵是千里迢迢,不动摇。但愿此后,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买手机,拉网线,添炊具,交房租,装好上课用的电视,舅舅和表弟从一所学校用很低的价格给我买来了一些旧课桌,昔日的同事何老師从学校淘汰下来的破旧凳子中修理出十几张送给我,新家和教室就这样安顿和布置好了,此时我才发现口袋里就只剩下1000元钱了。

幸好在大家的帮助下慢慢地有学生找我补课了,有小学生,有初中生,有高中生,甚至还有学校毕业已经走上社会的。寒暑假最忙的时候,每天我要上九节课,差不多相当于以前在学校当老师时一星期的工作量,经常累到嗓子冒烟根本说不出话来。如果学生人数多,我就坐着给他们上课,人数少的时候,我则侧躺在床上,他们就坐在我床前聆听我的“谆谆教诲”,有朋友戏称我是真正的“躺着挣钱”。

由于我长时间地坐着和侧躺着不动,本已肌肉萎缩血液循环缓慢的髋部、尾骶部以及臀部形成了严重的压疮,每次结束两个多小时的课后,创口处已是血淋淋一片,为了生存,我是真真正正地付出了血的代价。不过,这个世界总的来说还是公平的,只要你付出了就会有相应的回报,2009年的除夕,我终于可以用结余的钱给侄子以及父母亲包一个压岁红包了,我可以养活自己和母亲了,我由衷地高兴,举杯敬自己,并期待来年会更好。

十三

2010年的春天来了。那是一个温暖的午后,我正在小区入口处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一切似乎都有点睡意,四周很寂静,正前方妙高山上的松树郁郁葱葱,枫树突后面那些莽莽的远山上空挂着一轮并不那么圆满的月亮,她好像仙女的眼,明亮而清澈,显出意料之外的纯净来。这日月同辉的场景此后无数次在我脑海中浮现,出现在我的梦境中,让我一次次欣然望向窗外,寻找那一缕迷人的微光。

“苏老师这个房子真是风水宝地呀。”母亲说道。

“是呀,多亏当年他收留了我们,没有担心我们付不起房租而拒绝我们,苏老师一家都是好人。”

我和母亲同苏老师、廖姐他们一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整整十年,他们一直没有加过房租,还给予了我们其他诸多的帮助。

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一日三餐吃着粗茶淡饭,为生计而忙活着。天有阴晴,月有圆缺,我的胸口有酸痛,息肉一点点增大,痛感一天天清晰,这种痛感总会在每个阴晴变化时如约来问候。自从有了手机闹铃以后,我很少需要母亲夜里每隔两小时醒来为我翻身了,但还是时常需要她夜里起来为我盖被子。直到多年以后,我才发现当年那些夜里每两小时就准点来为我翻身的护士有多辛苦,我真应该对她们说声谢谢,虽然有些迟到。

之后的几年,我的身体状况起起伏伏,抵抗力一年不如一年,尿路感染的频率越来越高,在2011年和2014年我住过两次院,还做了一次膀胱造瘘手术。很多时候,在人前我尽可能地多笑,把最灿烂的一面呈现,而在无数夜深人静尤其是身体状况糟糕、情绪低落的时候,又偷偷流过泪。

我深深地知道我的痛苦并不是落几滴泪就可以减除的,或许我这样的生命状态是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为此它并不可惜,可到底它又是个生命,我不愿撒手。死假如可怕,那一定是因为活着是可爱的。我绝不是怕死的痛苦,我的痛苦早已胜过了死。所以,我要活着,而且要更有意义地活着,去追求更充实的生活,让自己收获更丰盈的人生。于是,几年前我开始着手去实现小时候一直想实现却未能如愿的书法梦,并尝试着学习写作。

十四

2017年的年底,在几年前住院期间仅有一面之缘的遂昌县人民医院的袁菊明护士长,通过同是人民医院优秀护士的昔日学生李梅芳联系了我。袁护士长工作几十年,病人一个个来,又一个个回,来去匆匆,而我籍籍无名的一个,踽踽于一隅,却能够被她记住,或许只能用缘分来解释。此后,以袁护士长为代表的一大批遂昌县人民医院的热心志愿者们给予了我无限关怀与帮助,他们为我更换了新的病床和更加舒适先进的防褥疮床垫,何雨琴护士连续近一年时间每三天一次来为我换药包扎褥疮伤口……

在每个夜深人静时候,回首这十几年来的风风雨雨,眼前总会飞扬着那一个个鲜活的面容和熟悉的名字,犹如那一缕缕的善意之光,涤荡了我内心的阴霾,廓清了生活的阴暗。或许,在我今后的生活中还会有波折,还会遇见更多的艰难险阻,但是我想就像阴郁遮不住灿烂的微笑一样,就算生活给我无尽的苦痛折磨,我还是会觉得幸福更多。

十五

2020年,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春天似乎比以往来得更晚一些,但阴霾终究遮不住太阳,因为它有光。你看,附近的茶山又绿了,苍古清秀,邻居家的望春花开了,蜡梅枝头春意闹,幽香淡雅。曾几何时,赤橙黄紫红绿蓝,这身边的色彩,我很少青睐,一切好像都是那么司空见惯。

你说的白是什么白,他们说的蓝又是什么蓝,在庚子年之前,白色是初雪,黑色是夜晚,红色是火焰,蓝色是我触摸不到的天。庚子年之初,白色是医者逆行的迷彩,还有无数劳累而清晰的脸,蓝色是寒夜中卡口里的帐篷,红色是帐篷内永不熄灭的篝火和无数窗口亮着的灯,这是平凡而坚毅的光。

那一天,惠风和畅,天朗气清,老房东苏老师和廖姐以及朋友一起陪着我,去了城市更新的三溪口区块看了看,后来我还去吴乐畈的花海赏过花。那一刻,春风沉醉了,吹破了重重乌云,天空中露出新月与几对春星,河岸边的翠竹轻轻摇摆,春笋正蓄势待发为冲破头顶的泥土而努力着,水田里的青蛙欢快地唱着恋歌,紫云英的芬芳散在春晚的暖气里,一切是那样和谐自然,仿佛瞬间我就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

听着那潺潺的流水声,我是多想给紫云英一些生力呀,为春笋揭开最后一层纱,正如当年我需要家人与朋友们的关爱与鼓励一样。新生的小蒲公英正灌着白浆,桃花正开得热闹,接着,油菜花的花蕊顶破了花瓣。我忘记了我自己,淹没在四周的花花草草里,融化在和煦的春风和月的微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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