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凉山扶贫记

2021-07-30 10:49何楚鸿
瞭望东方周刊 2021年15期
关键词:新房小猪贫困户

何楚鸿

2020年12月24日,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昭觉县“悬崖村”27岁的某色苏不惹抱着自己养的小羊羔(江宏景/摄)

2020年11月的一天早上,扶贫干部周庆洪又要离开家,开车前往他的驻村帮扶地点——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的一个小山村。从成都的家开车前往村里,地图显示最短距离455公里,开车最少7小时32分钟。

山路崎岖,尤其是从凉山彝族自治州首府西昌到雅安的路段,满是桥梁隧道。1941年,西南联合大学教授曾昭抡带着十余名大学生进入大凉山,从西昌到雅安,他们走了整整12天。山路一百零八弯,如果不是今日中国,如果不是为了扶贫,很难想象谁会在这种地方修路。

下了高速,路过附近村子,路边的孩子们看到车子就停下来喊“敬礼”,边喊边举起右手行礼。山里孩子安全意识差,平时上下学没有大人接送,在路上会打打闹闹,所以老师教他们看到车就停下来敬礼,如此可以减少交通事故发生的概率。

周庆洪到村里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重新建立了村民微信群。他把村干部也全都拉了进去,群名改为“政策发布群”。

晚上8点38分,终于到达村里,全程花费超过12小时。“高速路才是最大的扶贫工程,”周庆洪边走边向笔者介绍,“路修通了,有车、有人进来,村里有人出去,有交流,落后的思想才能慢慢有所改变。”

要想富,先修路。修的不仅是交通意义上的路,更是思想“往外走”的路。

从局长到村书记

三年前,响应四川省委号召,周庆洪成为凉山彝族自治州脱贫攻坚5000多名综合帮扶干部之一。

2018年2月11日,习近平总书记来到位于大凉山深处的昭觉县三岔河乡三河村、解放乡火普村,走进彝族贫困群众家中,同当地干部群众共商精准脱贫之策。这是十九大后,习近平总书记首次以脱贫攻坚为主题的考察活动。

随着总书记的到来,大家的目光也投向了大凉山,这里贫困人口较为集中,自然条件恶劣,是“短板中的短板”,是脱贫攻坚最难啃的硬骨头之一。

2018年6月,四川省委出台了关于选派综合帮扶援彝扶贫干部的文件,周庆洪主动报名,前往凉山州一个县里挂职副局长,为期三年,负责脱贫攻坚工作。该县是纯彝族地区,当地干部大部分是彝族。

挂职了一年副局长,周庆洪再次主动提出申请驻村当第一书记。“第一书记的任务很重,虽然级别低,却是一把手,好多事情能按照自己的思路去展开,”周庆洪解释说,“我想做点选答题,只有驻村才能做这些选答题。”

2019年9月,周庆洪正式驻村。

这个村共有五个村民小组137户667人,其中贫困户有46户222人,贫困人口的数量几乎是总人口的1/3,再加上低保户和五保户,贫困人口将近占总人口的一半。周庆洪说,实际上每家每户情况差不多,谁家也不比谁家富裕多少。

村子里卫生条件差,村民几乎不洗手洗脸;村民家里没有桌子椅子,吃饭时得蹲在地上围着一口锅;自然条件恶劣,只能种土豆、核桃等农作物;健康观念差,生病了不去看医生,周庆洪统计过,之前村里每年平均会有三个儿童夭折;风俗观念落后,生前生活困苦,葬礼却习惯大操大办,耗费巨大……

周庆洪到村里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重新建立了村民微信群。他把村干部也全都拉了进去,群名改为“政策发布群”。

“他们以前的微信群就是村民自娛自乐的,干部不愿意进去。我去之后就把所有的政策原封不动地转发到群里边,信息逐步透明了。”周庆洪说,以前村民找村干部办事都觉得应该“孝敬”他们,现在村民看到政策了,有了权利意识,有什么不满敢于去质疑甚至“挑战”村干部。

从微信群、村干部早会入手,周庆洪开始对心目中的选答题一一破题。

“五洗工程”

“你说一个姑娘从小衣服裤子都是脏的,脸都没洗干净,面黄肌瘦的,你说她哪来的人生梦想?她怎么去追逐梦想?”周庆洪说。

视觉贫困急需消除,“五洗工程”——洗头、洗脸、洗脚、洗澡、洗衣服率先启动。周庆洪介绍,外面的贫困村发的是米面油,这里的贫困村发的是香皂、洗衣粉、牙刷牙膏、脸盆,“他们不习惯洗,我就引导他们洗”。

“建档立卡贫困户还是听话的,我们也教了好长时间,一个一个给他们宣传,一件一件地给他教,教他洗脸洗脚搞卫生。”村干部左哈说。

说起村里最贫困的一户人家,“两年前第一次我去他们家的时候,猪屎到处都是,人畜同居,现在真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周庆洪说,猪迁到了院子里,按照贫困户住房标准,他家还在另一块地上建起了新房。

走进贫困户屋里,周庆洪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先帮他们搞卫生。“之前你告诉他打扫卫生,他说好好好,就是不落实,也经不起检查。你必须带着他,亲自给他弄,示范一两次,绝不是提要求就完了,”周庆洪说,“也绝不是蜻蜓点水简单示范,而要从头干到尾,帮他叠被子,教他用洗衣粉,他看着你干,自己也不能一直手揣兜里。”

贫困户住的新房

“光我一个推不动,”周庆洪说,“村组干部、乡上干部也都动了起来,县上还发工资请村民打扫公共区域的卫生。”

除此之外,周庆洪每回从成都回村里都会拉满一车干净的旧衣服,从亲戚朋友那收集好再拉到村里给村民分发,目的是让他们穿干净衣服养成习惯,“再回过去穿脏衣服恐怕就不太习惯了”。

“押”贫困户入新房

在周庆洪驻村的三年里,不少贫困家庭住上了新房。

“‘两不愁三保障的脱贫目标只要努力是可以达到的,这里土豆有的是,牛奶、鸡蛋、肉等吃的也有,每个人一年8套换洗衣服,也能实现。”周庆洪说,现在村里教育有保障,一片区新校园刚建好没多久,村里适龄儿童都要控辍保学;医疗有保障,贫困户看病报销比例达95%;住房也有保障,建新房国家最多补贴4万,还可向银行贷款4万,剩下自己要出的并不多。

贫困户新修的房子样式统一,屋顶是深蓝色的瓦片,屋檐刷深红色的油漆,在山里太阳照耀下十分亮眼。屋内卧室、卫生间、厨房、家禽圈舍都作了区分,还有个不小的院子可以晒猪草。

但也有贫困户开始不愿去住新房,周庆洪对此头疼得很,“你一天天催他,他就装模作样地提了一袋米、拿了一床床单假装去住,你还不能把他怎么样。”

周庆洪动脑子找了个切入口,不再催家里大人,找到了他家小孩,给小孩做动员,“比如说学校发了一批崭新的课桌,但是数量有限,大家都想要新课桌,给你发了一个但你不用,那你说新课桌老师是不是要收回去给别人用?现在给你们家发了个新房子,你家不住说明用不着,那新房子就要收回去。”小孩被“唬”住了。

那天晚上周庆洪又去了小孩家,晚上11点多,在周庆洪的亲自“押送”下,两个小孩和他们的奶奶抱着一堆锅碗瓢盆终于住进了新房。周庆洪拍下了照片,发到了工作群里。

担心他们搬进去又离开,周庆洪还会杀个“回马枪”,半夜去查岗,看到的确有煮饭过日子的痕迹,才放下心来。

谁的小猪?

山里的天刚微亮,周庆洪的房门就被敲开。原来是一位贫困户特意杀了只鸡给周书记送了过来。这名妇女只会说彝语不会说普通话,旁边的小孩当翻译,告诉周书记,鸡是她昨天晚上特意去买的,早上6点就起来杀鸡。

有个贫困户开始不愿去住新房,周庆洪对此头疼得很,“ 你一天天催他,他就装模作样地提了一袋米、拿了一床床单假装去住,你还不能把他怎么样。”

“老百姓很淳朴,他们表达感激的方式无外乎就是送一只鸡,送点土豆,送点菜。他家有个什么红白事,有好吃的就来招呼我。”周庆洪说。虽说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但老百姓送来吃的,他还是会收下,“之后再用别的方式回馈给他们”。

“周书记,你开车轧死了只小猪。”一天周庆洪刚下车,就被附近村子的百姓围成一团。当地村民迷信得很,谁家的小猪被轧死了,那可不是件小事,是很不吉利的征兆。

人群中一位妇女赶紧把周庆洪拉到一边,连比带画说了几句彝语,周庆洪大致明白了意思是“千万别承认”。妇女又转身把她儿子喊出来,让儿子赶快打扫事故现场,“毁尸灭迹”。

因为要忙着去找包户帮扶的贫困户说搬迁新房的事,周庆洪便先匆匆离开了。等他再回到“车祸现场”,小猪尸体不见了踪影。

“我来的时候不小心轧死了只小猪,谁家的啊?”周庆洪问周围的老百姓。小猪是当地特有的品种乌金猪,按市场价一斤45块计算,十多斤的小猪值450多块,对农户来说不是小数字。周庆洪问了几遍,但人群中却没有人应答。

这时村里一个会说普通话的年轻人跳了出来。“周书记,小猪是我堂爷爷家的,没关系,您走吧。”“堂爷爷”也在现场,之前为了这个老人的孙子孙女去外地上初中的事,周书记没少往老人家里跑。没想到老人却摆摆手,也不承认小猪是自己的。最终,小猪还是没人认领。

还有一次周庆洪往县上开车的时候,车一不小心开到污水沟里。“老百姓自发地跳到污水沟里边来帮我推车,”周庆洪说,“看群眾对一个干部的感情,就看他掉到水沟里老百姓是扔石头还是来帮忙。”

增强发展内生动力

以前,这里的村民会出现一夜致贫的情况。老百姓信仰“薄养厚葬”,也就是孩子生得越多越好,但“薄”养;而葬有多“厚”?要杀牛、杀猪、杀羊,还要放上几天几夜烟花。一旦家里有长辈去世,一个家庭甚至亲戚好几个家庭都会在一夜之间增加很大的经济负担。

“我们这几年进去以后,村民的落后观点改变是比较大的。”周庆洪说,现在烟花已经禁止,葬礼杀牛也规定了头数,移风易俗后,村民没那么容易致贫,脱贫也少了一重障碍。

“我们一直在思考,像这样深度贫困的县,出路在哪里?” 周庆洪说。

利用互联网的优势,周庆洪首先在朋友圈里发起了“爱心直达站扶贫项目”,鼓励朋友圈以购代捐,点对点直接购买村民的农产品。他在朋友圈宣传:“这仙境般老凉山里孕育出的山货值得你信赖,有我在你不会爱心打水漂。”

除了以购代捐,周庆洪还计划打造农家乐旅游。一个设想是自驾游到昭觉县的悬崖村,攀爬三个小时钢梯到达山顶,夜宿村民家。次日下山进村,住一晚上体验农家乐。第三天采购跑山猪,观赏自然风光。但现在来这里自驾游比较危险,村里条件也过于简陋,当下发展农家乐可行性不大。

周庆洪还想过在村里建造一个缩小版的悬崖钢梯,再加上彝族特色舞蹈达体舞和体验式扶贫,打造出旅游特色。有了缩小版的悬崖钢梯,下面村民小组的小朋友去村委会上幼儿园也更加方便。但工程预算需要100万,限于资金,暂时无法付诸现实。

“现在我们就动员村民养羊,”周庆洪介绍,30万的集体经济发展资金有10万借给建档立卡贫困户,叫“三借三还”——借羊还羊、借鸡还鸡、借猪还猪,用10万买小羊羔、小鸡苗、小猪仔发给贫困户,贫困户拿了多少到时候再还回来多少。

周庆洪在村里过彝族年的那一天,他给笔者发来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一只烤猪身上写着:“脱贫攻坚瓦吉瓦(彝语:好),彝家儿女卡吉卡(彝语:心里高兴)”。

“现在‘两不愁三保障这些都没有问题,后续扶贫要做的工作就是让老百姓走上可持续发展的道路,增强发展内生动力。”周庆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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