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土地深吻的农具

2021-08-03 09:47韩峰
金沙江文艺 2021年7期
关键词:土地

韩峰

犁的历史太悠久了。它从商朝的甲骨文里走来,一直走了三千多年,走遍了中國大地。在《乐府诗集·陌上桑》中,我看到了它的身影:“耕者忘其犁”;在杜甫《兵车行》中,我也看到了它:“纵有健妇把锄犁”;在清代王良谷的《环山胜景》中,“千顷绿畴平似掌,蒙蒙春雨动春犁”……

犁的行走,大多是靠牛的拉动。骡马属于快牲口,而犁是个慢性子,不太适合。驴没有骡马快,可它的耐力不行。而牛在骡马和驴之间,显得既不快而又有耐力,所以,牛是犁最好的伙伴。牛和犁最好的伙伴是人,没有人,它们不会成为伙伴,不会将原始荒芜的土地耕作为庄稼地,不会一季又一季地耕耘新的希望和收获。

爷爷是牛和犁最好的伙伴,以致他的背也弯成了弓形犁的模样。在家乡邯郸西部那片靠天收的土地上,每到春秋两季,爷爷右手扶犁,左手扬鞭,嘴里不时“嘚嘚”“喔喔”吆喝着,好让牛坚持不懈地拉着犁直线前进,犁出一道道土地的波浪。我曾一次次望着刚犁过的大片土地,简直就像一幅大海波涛的油画。

犁的秉性是勇往直前的,它不辱使命,躬着腰身,将犁铧潜入地下,去唤醒沉睡的土地。犁铧所过之处,如墒情好,翻起的泥土散发出一股特有的香气。如是干旱季节,翻起的干土便腾起一道黄尘。每逢这时,爷爷下晌回来,总是先拍打身上的黄尘,然后坐到小板凳上,解去系在脚踝处遮盖脚面的早已被黄土染成土色的白布,摔打去上面的厚厚的浮尘。

我从小随父母离开故乡,走进豫北曾为殷纣王都城的古城,因此没有接过爷爷的犁。上山下乡当知青时,我走近了犁。大块地虽已有了机耕,但小块地拖拉机进不去,还要靠牛拉的老式步犁。在“贫代”的“再教育”下,我学会了赶牛犁地。这之前,我已当了一段饲养员,并学会了使牲口,为学犁地打下了基础。刚开始,我使用的是一头叫作皮蛋儿的老黄牛,皮实,有耐力,不慌不忙,稳步前行,我只需操心扶好犁就行了。犁并不是很容易扶的,需要一定的力量摁住把手,让犁铧深深吃进土中,否则,就犁得浅,达不到应有的效果。有次换了皮蛋儿的儿子拉犁,这家伙年轻气盛,行走快捷,我扶犁的力量一时轻了些,犁铧便从土中冒出。皮儿子突然感到轻松许多,竟拽着我和犁小跑起来。我狼狈地扶着犁跟着跑了一段,直到用力将贴着地面奔跑的犁铧重新摁入土中,那皮儿子才慢了下来。在我扬鞭虚晃的指挥下,这皮儿子才重新回到了刚才犁地的原点。

犁与土地是最亲密的,它对土地专注而深情,只有与土地的交往,它才有活力,有精神,有自己存在的价值。一旦离开土地,它就会孤独寂寞无聊,甚至抑郁。所以,犁最喜欢春天的到来。“布谷飞飞劝早耕,舂锄扑扑趁春晴。”这时,冰冻的土地复苏,犹如刚刚醒来的新娘,等待着新郎的亲吻。孤独寂寞无聊了一冬的犁,怎能不渴望那久违的土地呢?

在古代,县官们和百姓也都知道春耕的重要。每到立春时,许多地方都要举行试犁的仪式,人们敲锣打鼓,先是祭祀皇天后土,然后由县官扶犁,赶着纸扎的春牛,演示犁地的情景。尤其是清代,皇帝也深知犁的心思。据《养吉斋丛录》记载,康熙四十一年,康熙帝在京南博野视察春耕情况时,曾亲自下田扶犁,一气不歇地耕了一亩地。现场观者如云,人声鼎沸。一位叫李光地的大学士还撰文勒石,以志其事。这是犁最荣光的时刻,最得意的时刻,最自豪的时刻。

大概是受康熙帝的影响,从雍正帝开始,每年在二月或三月的一个吉利的亥日,都要举行一项国家典礼——皇帝亲耕。皇帝亲耕前,为避免亲耕时动作生疏,总是先到丰泽园前的演耕地里练上一练,到正式亲耕那天,皇帝一大早就穿上礼服,前往先农坛礼仪一番,然后到观耕台前的籍田里,右手秉耒,左手执鞭,在两位老人牵牛、两位农夫扶犁、后面还有有关大臣播种的配合,礼部、太常寺等大臣及銮仪卫的导引和护驾,在祥和的鼓乐伴奏下,来来回回走上三趟,“三推三返”的亲耕礼便宣告完成。虽说这只不过是个礼仪,但也充分表明了皇帝对农业的重视,对“民以食为天”的重视,对牛和犁的重视。

在历代文人的笔下,留下了许多有关春耕的诗,如:杜甫《洗兵马》中的“布谷处处催春耕”;曾巩《二月北城闲步》中的“欲乘长日劝春耕”;苏轼《新城道中二首》中的“煮芹烧笋饷春耕”;陆游《春耕》中的“买犊事春耕”……

在故乡的老宅里,南屋西边的一间,最里面是厕所,厕所旁便是牛吃喝拉撒睡的地方。喂草料的石槽静静地待在那里,牛的套装被厚厚的灰尘包裹着,挂在剥落的墙壁上。犁早已不见了,估计是当年成立合作社时交出去了。

我打开度娘有关犁的照片,竟没有故乡和我当知青时使用的犁的影子。

耙与犁一样,也是最古老的农具之一。据有关专家研究,耙在中国已有一千五百年以上的历史。在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一书中,耙称之为“铁齿楱”。在元代《王祯农书》中,记载有方耙、人字耙及用柳条编织的无齿耙和水田用的耖田耙。

古代诗人咏耙的可能不多,但我还是在一些典籍中,看到了耙的行踪。在宋代释宗杲《杨岐和尚赞》一诗中,我看到“异类中行,拕犁拽耙”;在宋代赵崇鉘《书事》中,我看到“老夫忍饥特未死,犂耙典尽春无牛”;在宋代释师范《偈颂一百四十一首》中,我看到“岂谓业级逃不得,依前拽耙与牵梨”;在元末明初著名诗人、文学家、书画家和戏曲家杨维桢的笔下,我看到“潮来潮退白洋沙,白洋女儿把锄耙”。比以上诗句更形象更有画面感和动态感的,当数清代胤禛(雍正)《耙耨》中的“耙头船共稳,斜立叱牛行”了。

在古代中国,历代帝王大都重视农桑。尤其是宋代以来,宫廷内大多绘制有表现农人春种秋收纺织劳作的《耕织图》。康熙朝时,康熙帝命宫廷画家焦秉贞仿南宋楼璹本《耕织图》,绘制了《御制耕织全图》,并亲自撰写序文,还为每开画作题诗,既显示了康熙对衣食之国本的重视,也显示了他对含辛茹苦的民情的体恤。

雍正皇帝还是雍亲王时,就效仿父亲命人模仿康熙朝时的焦秉贞本,绘制了胤禛版的《耕织图》,从浸种、耕、耙耨直到簸扬、砻、入仓、祭神等二十三个不同的场景,将传统农耕从播种到收获的全过程表现得淋漓尽致,并用他文雅遒劲的书法欣然题诗,钤上了“雍亲王宝”“破尘居士”的印章。特别之处是,画中耕作、蚕织的主要人物中,虽然都是农夫农妇打扮,容貌却是胤禛与其福晋和侧福晋的。是作秀?是好玩?是对田园生活的向往?是表现对农桑的热爱、重视?还是迎合康熙帝重视农桑的心理?还是兼而有之?不得而知。从他所题的诗来看,他对男耕女织的农村生活是非常熟悉的。

《耕织图》中的耙,显然是南方水田使用的耖田耙,而冀南和豫北的耙,都是钉齿耙,呈长方形木框状,长约两米,宽约半米。之所以称钉齿耙,就是上面钉着排列整齐的类似牙齿的扁形铁钉,入土部分约有十厘米左右。

耙是犁的小弟弟,常跟在犁的后面跑。犁出的土地呈波浪形,还有大大小小的土坷垃或杂草或残留的庄稼的根,这就需要牲口拉着耙,人站在耙上前行,用耙的铁齿和人的重量,使大大小小的土坷垃粉碎,将杂草或残留的庄稼的根驱除,使波浪形的土地平整如镜,保持水分,松软似胸。由此看来,耙也是土地母亲的美容师。那大大小小的土坷垃,就好比脸上的粉刺疙瘩;那杂草,就好像秀发上沾上的柴草;那残留的庄稼的根,就好似脸庞上长出的刺猴。经过耙的美容、梳理,土地母亲才能梳妆一新地去孕育新的绿色生命,为五谷丰登奠定良好的基础。

我曾经很羡慕耙地的老农。蓝天白云下,在布谷鸟悦耳的伴唱中,在刚犁过的宛如大海波涛的土地上,他们站在行进的耙上,时而放开嗓子“嘚嘚”吆喝两声,时而虚张声势地甩一个响鞭,是那么悠然自得,那么潇洒自如,那么天人合一。而当我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真正站在行进的耙上时,却深感并非易事。在“贫代”的言传身教和我的亲身体验下,我懂得了耙地的要领:身体不能前倾,否则有掉下耙的危险,一旦掉到耙前或耙中,轻则被耙齿耙伤,重则若耙到要害部位,甚至有生命危险。所以,身体的重心一定要放在后面,即使掉下也无所谓。用慢牛拉耙还好些,如用骡马这些快牲口,更得时刻提高警惕。若是土质不硬,耙的行进比较平稳;若是土质很硬,耙的颠簸就大,这就需要小心翼翼,站稳脚跟,掌握重心,体验一把冲浪的感觉。

记得少年时在姥姥的故乡,参加了生产队一次打坷垃的劳动。干旱的土地里,土坷垃比人头还大,坚硬如石,耙无奈粉碎,我和社员们只好举着镢头,用镢头的根部用力夯打。本来是耙与土地难得相会的时刻,却因无情的旱魔无缘。被放置在牲口棚院里墙根下的耙,显得很内疚。本来是自己的职责和任务,却又无能为力,让这么多人代劳,于心何忍?不知它是否流下了惴惴不安的泪。

风调雨顺的年份,耙与土地如两地分居的恋人,每年春秋两季相会,比牛郎织女多了一次。每次的相会,耙都非常珍惜,总是那么细心贴心地为土地梳妆,尽管自己被人踩在脚下,弄得蓬头垢面。当然,耙也理解,人踩着自己,也是为了土地的好。有人甘为人梯,自己怎么就不能甘为人耙呢?

相会总是短暂的。短暂的相会后,耙便回到了农家小院搁置农具和杂物的棚下,或牲口棚院里的墙根下。但我想,它的心肯定还留在广袤的原野,即使进入休眠状态,它的梦,可能还在那片熟悉而亲爱的土地上。

“秋分早,霜降迟,寒露耩麦正适时。”这是我20世纪70年代中期当知青时听到的农谚。其中的耩麦,就是播种。播种用的农具,就是耧,也有的叫耧车、耧犁。

据有关史料记载,战国时期就有了独脚耧和两脚耧。汉武帝时,搜粟都尉赵过在此基础上,又研制出能同时播种三行的三脚耧。东汉著名政治家崔寔曾在《政论》中记载道:“三犁共一牛,一人将之,下种挽耧,皆取备焉,日种一顷。”就是说,一头牛拉着三脚耧,一人在前面牵牛,一人在后面手扶耧播种,一天就能播种一顷地。赵过对耧的改良,极大地提高了播种效率,也奠定了延续两千多年的三行一垄的播种模式,对农业生产的发展,起到了很大的积极有益的推动作用。

耧车的发明,走在了世界的前列。由于当时信息不畅,欧洲人多到中国南方港口城市,很少到中国较多使用耧车的北方,更没有带走耧车的样品,只是耧车发明的概述资料后来传到了欧洲,缺乏对中国式耧车的结构与原理充分了解,所以,直到公元一五六六年,卡米罗·托雷洛才发明出条播机,被威尼斯参议院授予了专利权。比中国战国时期的独脚耧和两脚耧已晚了一千八百年左右。一六零二年,波伦亚城的塔蒂尔·卡瓦里纳也发明了种子条播机,但这些条播机的结构还比较原始。到十八世纪,詹姆斯·夏普虽发明了一种较好的条播机,但只是单行播种,还处于中国战国时期的水平。直到十九世纪中叶,欧洲才有了大量的既坚固又经济的种子条播机。美国著名历史学家罗伯特·坦普尔在《中国·发明与发现的国度──中国科学技术史精华》一书中,曾对中国的耧车給予了高度评价:“中国播种系统在效率上至少是欧洲系统的十倍,而换算成收获量的话,则是欧洲的三十倍。”还有的欧美学者对此感叹:“在世界的这两半部分之间只能看到这样的对比,即中国颇像今天所说的‘发达国家,而西方是‘发展中国家。”

相对犁、耙来说,耧的构成较为复杂,由供牲口驾驭的两根耧杆、供人扶摇的耧把、装种子的耧斗、与耧斗相通中空下种子的耧脚、入土犁沟的耧铧等几部分组成,除箭镞样的耧铧为铁质外,其余全都为木质。至宋代,有人在耧车的基础上,又进行了改进,增加了施肥的功能,称之为“下粪耧种”。北宋宰相、词人韩琦曾在《祀坟马上》诗中云:“泉干几处闲机桤,雨过谁家用粪楼(通耧)。”元代农学家王祯在《农书》中比较详细地描述道:“近有创制下粪耧种,于耧斗后,另置筛过细粪,或拌蚕沙,耩时随种而下覆于种上,尤巧便也。”可见这种改进,对进一步提高生产效率,起到了非常积极的作用。此后,元代又有人根据耧车的原理,研制出中耕除草用的耧锄,现代人又研制出耩氨水的耧以及现代化的播种机。

耧,凝结着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承担着“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重任,对人类的贡献是巨大的,功不可没的。

上山下乡的洪流,使我来到了耧的身边,近距离地审视它,了解它。耧的操作不同于犁、耙,在传统农业中,可谓是技术含量较高的活儿,只有种庄稼的老把式才能担当此重任。在当知青的岁月里,我在学会使牲口的前提下,学会了耩麦。牲口在前面拉着耧,我扶着耧不停地左右摇晃,以使耧斗中的种子顺利流入土中。同时,还要掌握摇耧的力度,尽量摇匀。否则,摇得快了,耧斗中的麦种就下得快,麦苗出来就稠,影响产量。摇得慢了,麦苗出来就稀,也影响产量。只有不快不慢,麦苗出来才能均匀,茁壮成长,提高产量。当然,耧斗下部的小门也很关键,小门控制得大小,决定着麦种流出的多少。“不稀不稠,伸下指头。”这是贫农代表总结的控制小门的经验之谈。这时,两眼还要在正前方地头瞄准一棵树或其他什么作为目标,用眼睛划出一条无形的直线,沿着这条无形的直线使唤牲口,不偏离方向,以使将来麦苗出来后形似五线谱那般直溜、齐整。否则,麦苗出来后歪歪扭扭,毫无美感,一看就是菜鸟干的。

耧是位音乐家,它画出了大地的五线谱,又在五线谱上谱出了绿色的、金色的乐章。这乐章,从南方到北方,响彻了祖国大地;这乐章,寄托着千家万户的五谷丰登的希望。

耧是位画家,它在平原、丘陵、水田、梯田画出了不同色彩不同风格的线条,舒爽着人们的目光,绚丽着写生的画板,闪亮着摄影家的镜头。

耧也是古代诗人歌咏的对象。“行看万垄空,坐使千箱有。利物博如此,何惭在牛后。”北宋著名思想家、政治家、文学家、改革家王安石《和圣俞农具诗十五首其九耧种》的诗中,对在牛后的耧,给予了赞誉。清末名士高心夔《将之建昌县其一》中的“农父惜春半,晨出耧东菑”,则勾画出了农家惜春、不误农时、清晨即起扶耧播种的场景。

试想那时的清晨,“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东一簇西一簇的迎春花连翘花竞相绽放,布谷鸟一飞冲天,声声鸣唱,少者牵牛,老者摇耧,牛铃摇着春色,那是何等的田园风光,何等的悠慢时光。

迅疾而来的轰鸣的农业机械化,早已将传统的农耕定格为一幅幅水墨画。幸存的耧和犁、耙等兄弟在博物馆的灯光下,或促膝交谈,回忆与牛、与人、与土地亲密交往的点点滴滴;或感叹时光的飞逝,感叹它们的后辈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或向走近它的各色人等讲述曾经的辉煌。

锄,和犁、耙、耧都是好兄弟,都是从非常遥远的历史中走来。刚开始,锄还是先人用石头片子做的。战国时,不知哪位铁匠突发灵感,打制出了铁锄,使这个成功的飞跃一下子飞翔了两千多年。

锄的构造并不复杂。冀南和豫北的锄,锄板长约20厘米、宽约10厘米、厚约0.5厘米,一端为锄刃,一端和一段铁棍相连,将长约1.5米的木质锄把儿插入铁箍即成。锄与镢头相似,不同的是,锄的角度就低于镢头的角度,便于在土地浅层松土、除草。而镢头便于往土地深处刨、挖。

锄是农家最常用的农具之一,除了冬天,锄基本上是闲不住的。春天锄麦子,夏秋锄玉黍、谷子、高粱、大豆、棉花等等。过去说“立了秋,挂锄钩”,等于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后来我当知青时又听说,“立了秋,猛一搂(读阴平)”,不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庄稼离不开锄,一旦离开,各种草们就会探头探脑地拱出来,分享庄稼的水分、养分和阳光,挤占庄稼的空间,从而使庄稼营养不良,生长缓慢,甚至减产。我揣测,锄也肯定不愿意离开庄稼,一旦离开,心里就空落落的,它不忍看到疯长的草们欺负庄稼,也不愿离开紧握它的温暖有力的手,与人、与庄稼,它觉得都有一种感情。它可能也知道,人对它也是有感情的,隔些天,就扛着它到了地里,从这头锄到那头,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地锄着。累了,直直腰,用挂在脖子里的泛黑的白毛巾擦擦汗,或坐在地头、坟头的树荫下抽上一袋烟,或躺在草地上枕着千层底老布鞋草帽盖住脸眯上一会儿,然后起身往手心里唾口唾沫,又握住它,弯下腰,重复着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的动作。人与锄的感情,一点也不亚于朋友之情,兄弟之情。

少年时,我学会了锄地。那时,县城的学校放假,老师都要求学生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并且开学时要带来生产队的证明。所以,每逢放假,我就从豫北古城回到冀南故乡。初次锄地,虽然模仿着别人的样子一推一拉,小心不锄到禾苗,但却不知道前进的脚步也是有讲究的,就像豫剧《朝阳沟》中拴宝教银环锄地那样,要“前腿弓,后腿蹬”。而我是根本就不讲究这些,碎步向前,脚印几乎一个挨一个。爷爷发现后,说你这样锄过去,把地又踩瓷实了,等于白锄了。是啊,小碎步踩瓷实的地,不仅起不到松土保墒的效果,如果墒情大的话,还会把刚锄掉的草踩进土里,使草重新复活。在爷爷的言传身教下,我學会了“前腿弓,后腿蹬”,一步是一步地向前。如果草贴近禾苗,为避免伤到禾苗,就像爷爷那样,弯下腰用手将草拔起。

当午的烈日下,爷爷、二叔和其他汉子们裸露的早已晒黑的脊梁上,泉眼似的冒出了黄豆绿豆大的汗珠,顺流而下,流入腰部。草帽下古铜色脸上的汗珠,则滴滴滴进了土中,真实地诠释着唐代宰相、诗人李绅那首非常著名的《悯农》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曾问爷爷,为啥要顶着太阳锄地呢?爷爷说,锄下有火,天越热越锄地,锄掉的草很快就会被晒死。如果是雨水多的时候,还可以使土地尽快干松。爷爷还说,锄下还有水,特别是天气干旱的时候,草和庄稼争夺有限的水分和养分,这时锄地,既锄了草,又使土地表面形成保水层,有利于庄稼的根往下长,去吸收更多的水分和营养。

春秋夏经常早出晚归的劳作,锄板蘸着爷爷、二叔和乡亲们的汗水,磨砺得明晃晃的,在阳光下月光下闪着银光。那银光,是土地舞台上的激光,与犁铧、耧铧、耙齿、镰刀的激光一样,照射着爷爷、二叔和乡亲们的愿望。锄刃也磨砺得像刀一样锋利了,身体也被磨蚀得损失了几分几寸。斩除了多少杂草,锄已不记得,只记得牢记自己的使命,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秋末后,锄才有了喘息的机会,才和犁、耙、耧这些好兄弟聚在一起,叙谈着一年来各自与主人与土地的亲密接触。这时,犁、耙和耧都靠墙站着,锄则像倒挂在树上的猴子挂在墙上,或独自默默地靠在门后、墙角。月亮升起时,锄往往会陷入回忆——不知汉代的谁,在《陌上桑》中提到我,说“锄者忘其锄”;唐代著名山水田园派诗人孟浩然,在《田家元日》中“荷锄随牧童”;南宋抗金名将、著名豪放派词人辛弃疾,在《清平乐·村居》中看到了我:“大儿锄豆溪东”;还有魏晋的陶渊明,“带月荷锄归”;还有杜甫、王维、韩愈等等,无不邀我走进他们的书房,跃然纸上。还有那么多的成语,也将我拉入其中:耕前锄后、锄强扶弱、诛锄异己、铲恶锄奸、济弱锄强、谇帚德锄、剗恶锄奸……锄在回忆中慢慢睡着了。

布谷声声中,锄醒来了。主人擦去它脸上的锈斑,它又容光焕发地爬上了主人的肩头……

责任编辑:李 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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