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苏珊夫人》

2021-08-03 00:18王子菲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1年6期
关键词:奥斯丁

摘 要:《苏珊夫人》作为奥斯丁的首部创作作品,对解读其其他作品有着借鉴意义。尽管这部作品很少引起学界注意,但其艺术价值、伦理塑造功能、审美意义都值得重视。本文从文学伦理批评视角,对《苏珊夫人》进行人物构建分析及社会映射解读,并探讨该作品所反映的作者的价值观念、艺术创作观念。

关键词:简·奥斯丁 文学伦理批评 文学女性 《苏珊夫人》

一、 引言:被遗忘的《苏珊夫人》

在简·奥斯丁的所有作品中,《苏珊夫人》是最岌岌无名的,学界对这部作品的讨论并不多,而且大都停留于情节分析和女主角作为反面形象的解读,目前也没有伦理批评视角的相关研究。一般认为,这部唯一的书信体小说是奥斯丁在19岁时创作的,即1794年,而直到她逝世后的1871年才出版面世。尽管这部作品极少获得关注,但它本身却体现着极高的艺术价值、伦理塑造意义和独特的审美趣味。本文拟从文学伦理批评视角,重新解读《苏珊夫人》中各个人物的文学形象及社会喻指,从新的价值维度阐述该作品的伦理纠正作用,并借此分析奥斯丁的首部作品所体现出的价值取向和对小说艺术的理念体现。

二、 人物构建分析

(一)苏珊夫人:伦理道德的反叛者

尽管“简·奥斯丁曾这样‘警告她的读者:‘我将要塑造一个除了我没人会很喜欢的女主人公。”a但相较于总是被称为“出格”的女主角艾玛,奥斯丁逝世后才面世的《苏珊夫人》里的,女主角苏珊夫人显得更加不合时代。正如Q.D.Leavea所述:“奥斯丁的作品研究常常从其时代背景中抽离”b,而在新论解读的过程中,文学作品往往焕发出新的活力。奥斯丁笔下的苏珊夫人并不像是处于十八九世纪之交的小说女主人公,从传统道德意义上说,称她放浪似乎也无可厚非。但也正是这样一个充满争议性的女主角,从另一伦理观念上看,她似乎是奥斯丁对男权社会权威和其社会伦理道德约束的一次挑战。

苏珊夫人(Susan Vernon)拥有着任谁都要称赞和欣赏的美貌与仪态——哪怕是打心眼讨厌她的弗农夫人(Catherine Vernon)也不得不承认她“拥有不同寻常的外在,集匀称、魅力、优雅于一身”c。她谈吐不俗,是个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谈话对象。尽管她说“精通法语、意大利语、德语纯粹是浪费时间”d,但她信件里偶尔出现的法语词汇以及她言辞的精妙,似乎表明她并不是不学无术。而“关注与尊重紧随巧妙的言辞之后,正如美貌招来爱慕”e,奥斯丁赋予了她美貌与言辞,却让她的内心表现出自私与冷酷:她追求者众多,也擅长蛊惑人心、颠倒黑白,让她的追求者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f。在丈夫弗农先生(Mr. Vernon)去世后,她暂居于兰福德,不仅与有妇之夫梅因沃林先生(Mr. Mainwaring)保持暧昧关系,同时煽动另一位追求者詹姆斯·马丁(James Martin)娶自己的女儿弗雷德莉卡(Frederica Vernon)。在借住于小叔查理斯·弗农(Charles Vernon)家时,又让弗农夫人的弟弟雷金纳德少爷(Reginald De Courcy)爱上了自己,这样的行径的确相当风流、出格。

但在奥斯丁的时代,女性话语权旁落,婚姻与爱情大概是女人唯一的事业空间。奥斯丁不仅让苏珊夫人在魅力上无往不胜,还给予了她“挑选”战果的权力:“这的确是一种爱慕,但我得承认它并不是最吸引我的那种”g,她将梅因沃林先生与雷金纳德少爷对比,说自己更加欣赏梅因沃林先生“温和而自由洒脱的个性”。不仅如此,她用“triumphant”来形容自己又一次成功将追求者说服的心情——充满“胜利”意味的“得意洋洋”h。

如果说,在女人当时被限制的事业空间里,她收割了过多的果实,这有违当时时代规定的道德标准,那么她在失去了中意的追求者雷金纳德少爷之后的所言所行,就是离经叛道的另一种表现了。在雷金纳德少爷发现苏珊夫人同时保持着多个暧昧对象之后来信与她断交,她却再没有像之前的三番五次那样甜言蜜语相劝、巧舌如簧地辩解,反而十分强硬地用连续的反问句回应雷金纳雷,一拍两散。她对自己的密友约翰逊夫人写道:“当你像我现在这样独立(independent)了,我们很快就会同以往一样地熟络亲密了——我会为此焦急等待的。顺便,我相当肯定地告诉你,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轻松,或是比现在更加对自己和关于自己的一切感到满意。”i对于一个在十八九世纪的寡妇,失去了一个可以结婚的对象本应该是一件痛惜的事情,苏珊夫人却在此处提出了“独立”一词,甚至对自己感到更加满意,在那个时代看来,应当相当荒诞不经。不仅如此,苏珊夫人继续写道:“……我已经厌烦了让我的想法屈从于别人反复无常的态度,厌倦了改变我自己的决断以迎合那些我根本不欠他们、也不值得我尊重的人。”j作为一个至少在表面的礼仪上表现得极其高雅的女士,她开始怨怼这一切礼仪约束带给她的不快与束缚。在失去了优质的追求者之后,她表现得反倒像是一个被社会规范约束的、一直表现得优雅得体能讨男性欢心的女人被释放而重归自由自我的欣喜。而苏珊夫人也在与密友约翰逊夫人的信件里,常常提及她“自由”的天性。

作为这样一个婚姻与道德的“反叛者”,她注定游离于“family”之外。“家族,或是说家庭,包含着社会连接、社会关系、社会义务:具有亲属关系的人们并不是随意地联系在一起,而是有意地通过自己的能力与手段,操控和经营社会世界,因此而长期存在。”不论是查理斯·弗农先生还是弗农太太、雷金纳雷少爷以及他的父母德库西夫妇(Mr. De Courcy & Lady De Courcy),他们都是这个家族中的成员,互相关联、交叉于各自的社会生活之中,来自古老高贵同时因循守旧的贵族阶级;他们的自我认知身份交互来源于对方,也由此产生归属感。而苏珊夫人,作为社会伦理常规的反叛者,也就注定了她与这个家族之间的隔阂、与雷金纳德之间的不欢而散。而全文仅称呼她为“苏珊夫人(Lady Susan)”——她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弗农夫人(Lady Vernon)”之类的其他称呼,从某种意义上印证了她的“独立”与“自由”,尽管这种独立与自由与经年之后人们倡导呼喝的并不尽然相同,但她这样惊世骇俗的人物形象构建也的确可被视作女性道德囚笼的一次突破尝试,或是向男权社会下伦理道德的一次“挑战”。作为一個传统妇女德行的挑战者,她同时也像是在反叛女性与爱情间被既定的联系:她对待婚姻的态度显示出的高度物质性、功利性,摒弃感性浪漫的因素,保留理性选择。

虽然苏珊夫人的角色形象一反常态地没有拥有奥斯丁笔下其他女主角的美好心灵,但在苏珊夫人身上,不难看见在其他奥斯丁作品里角色的仪容、谈吐、机敏、伶俐、具有独立意识与自己的主见等品质。尽管它们容易被她的自私冷酷、离经叛道所掩盖,但在奥斯丁因果报应的小说世界里,从奥斯丁给她的结局——嫁给了那个听凭她摆布的詹姆斯·马丁来看,作者对她的态度至少并非全然否定。

(二)弗雷德莉卡:单薄的哥特式女性角色

苏珊夫人的女儿弗雷德莉卡·弗农与她的母亲截然不同,苏珊夫人曾说她“没有一丝像我的地方”k。弗雷德莉卡性格怯懦内敛,不善言辞。客观来说,苏珊夫人对女儿弗雷德莉卡的教育并不上心,在把她托付给家庭教师后,自己去拜访朋友甚至寻欢作乐。而弗雷德莉卡也没有展现出任何某种出彩之处,她“既没有才能也没有学识”l,“根本没什么值得称赞的地方”m。在弗农夫人对她的关心之下,她更加表现出软弱、寡断的一面。她对母亲的情人雷金纳德少爷倾心,因而面对雷金纳德少爷的离去而落泪,在和弗农一家分别时哭个不停,是人们怜惜的对象。她的哀怨忧郁,很容易与当时的哥特感伤小说里的女性形象相联系,而奥斯丁本人对这类小说的一贯嘲讽也许正渗透在这个角色之中。

在《苏珊夫人》这部由书信连缀而成的小说里,四十一封不同人物来往的书信之中仅有一封是弗雷德莉卡所写(即向雷金纳德少爷求助的信),没有一封是寄给弗雷德莉卡的。换言之,弗雷德莉卡缺乏在书信体小说里唯一能表达角色个人意志与情感的途径。小说全篇弗雷德莉卡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连间接引语的转述都没有,关于她的一切都来自弗农夫人和苏珊夫人的描述和评价,而她的情感、想法完全是封闭而晦涩的。她只活在别人的描述和看法里,似乎并不可知可感,宛如一个虚化的、渺远的形象,与在哥特世界里飘荡的灵体有相似之处。她的想法与感情对别人仿佛并不重要,也不会有人认知谛听。在她的交际被母亲苏珊管束的情况下,她期待被拯救的对象不是与自己更加熟悉的弗农夫人,而是自己倾慕的雷金纳德,隐隐滑入“英雄救美”的期待。但那唯一一封她写下的信,也没有唤起多少回应:当弗雷德莉卡向雷金纳德少爷求助,表达自己不愿意嫁给詹姆斯·马丁后,雷金纳德先是由此与苏珊夫人产生嫌隙,在被苏珊夫人再次劝说之后,也对弗雷德莉卡的想法不闻不问了,并认为她的想法是误会了自己的母亲,是不正确的。

尽管终章结局里,弗雷德莉卡与雷金纳德关系进展、雷金纳德与苏珊夫人关系最终破裂的原因也并非是弗雷德莉卡,但男主人公雷金纳德在这两个女性角色之间的游走却具备些许暗示意味。雷金纳德最初对弗雷德莉卡的印象不过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女孩”n,在收到她请求帮助的信件之后也不过说她是个“可爱(sweet)的女孩”! 5—— 一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夸奖,没有丝毫个人特色,但这句夸奖却是全篇雷金纳德少爷本人对弗雷德莉卡表达过的最高评价。而相对的,雷金纳德对苏珊夫人的欣赏却显得诚恳得多:从她美丽的外表、得体的仪容,到她言谈的趣味,表现出的机敏与个性,更像是被“这个人”所吸引。相较而言,弗雷德莉卡的人格魅力略显单薄,他们之间的结合则得益于弗农夫人的撮合、门当户对的适宜。在苏珊夫人和弗雷德莉卡之间——在一个离经叛道的挑战者和一个柔弱哀伤的“好女孩”之间,雷金纳德最终选择了一个符合社会道德标准和伦理审查的对象,这也许是传统女性气质在爱情与婚姻上被男性权力肯定的胜利。

(三)男女主人公,男性与女性:交叠式视角下的压迫与被压迫

近年来,“交叠式视角理论正在成为性别、LGTB相关研究的新范式”p。而在文学方面,交叠式视角解读清晰明了地展现出:“每个人(每个文学人物形象)都是多重身份的交叠与集成,这实际上增加了文学艺术审美的维度、意趣,而且与生活靠贴得更为真实、紧密。”q而在此视角下的《苏珊夫人》解读能指示出的并不仅是19世纪初英国社会女性受到的压迫,更可见的是在整个权力结构不平等的社会里,每个角色所投射到的每个人都具有压迫与被压迫的双重性。

男主人公雷金纳德少爷是德库西家族的独子,拥有庞大家产的继承权及优越的社会地位,这样的贵族形象在当时的社会上也有着类似的对应人群。一般来说,他们在社会等级、性别权力结构上都是优势者,应当扮演着压迫者的角色,这一他们几乎与生俱来的“压迫性(oppressiveness)”是毋庸置疑的。雷金纳德少爷的话语里也携带着这种天然“决定权”的意味,如“她应该嫁得更好(she deserves a better fate)”里“fate(命运)”一词便足见他论断式、权威性的口吻。! 8但同时,在小说发展中,雷金纳德少爷也面临着“被压迫”。在第十二封信——雷金纳德·德库西先生给儿子雷金纳德少爷的信中,来自父权的钳制与约束十分明显:雷金纳德少爷“代表着这个古老的家族”,不能在婚姻选择上肆意妄为、将父母的意愿置之不理。他首先是“独子”,然后才是“雷金纳德少爷自己”。显然,作为一个个体的价值是被放置于家族荣誉之后的;他是一个“应该带给父母幸福感的孩子”s,尽管这种幸福感常常来源于服从父母的意志。而雷金纳德少爷的姐姐弗农夫人、母亲德库西夫人,尤其是父亲德库西先生对他情感生活和个人选择的数次插手、干预,就是一种对他自身选择权的干涉和剥夺。奥斯丁一如既往的犀利尖刻也在德库西夫人寄给弗农夫人的信里表现得淋漓盡致——当雷金纳德少爷与苏珊夫人断绝关系后,他回到父母德库西家,伤心于自己真心错付,母亲德库西夫人却写道:“从他出生以来,这是他让我们最开心的一个小时了!”t雷金纳德少爷的悲伤痛苦与其父母和姐姐的兴高采烈形成强烈反差,颇具讽刺意味。

而女主人公苏珊夫人即使作为女性传统道德的反叛者,也不可能逃离社会压迫。尽管她在男女关系上总是胜券在握,也无法在完全不依赖婚姻的情况下独善其身。作为女性,她一方面是未婚的、同少女一样被追求者簇拥的对象,另一方面,她又是一位母亲—— 一位被称为不称职的母亲。在爱情事业上,她的胜利依然来自于她对于社会准则的部分屈从——作为一个高贵优雅、谈吐不凡的形象——尽管可以说她完成了自我解放,成了不受摆布、有选择权的一方。而在作为母亲的这一方面,苏珊夫人同样生动地表现出了被压迫与压迫的两面性。正如文中所述:“正因为她(苏珊夫人)不像大多数母亲那样不明事理(blind)和虚弱无力(weak),就被指斥为缺乏母性温柔(maternal tenderness)”@ 1。换言之,母亲的形象是被社会意识固化的,她们一边得温柔贤良、充满母性光辉,一边要接受对她们疲态和老态的指责,呼应着《傲慢与偏见》里班内特太太所说:“当一个女人拥有孩子之后就顾不上自己的美貌(beauty)了。”@ 2这里的“beauty”也不仅涵盖美貌,更包括了一切被依赖式婚姻剥夺的选择和美好。因此,苏珊夫人被指责不是个称职的母亲既有角色自己的选择问题,也有社会伦理要求的问题。

有趣的是,苏珊夫人作为母亲,同时是个严厉的压迫者。她形容弗雷德莉卡“叛逆”,在第十九封信中,她说“她(弗雷德莉卡)不可能从我的管束(authority)下逃脱”,“authority(权威)”一词实实在在地表现了苏珊夫人作为母亲的“压迫性”,“逃脱”暗示着囚牢般的管束,表明她对女儿一切的掌控欲望。事实上,她不但独断做主,想把弗雷德莉卡嫁给马丁,还禁止她与弗农夫妇有过于密切的联系。她在此表现出的暴虐同她的反叛一样强烈,几乎是一个权威家长式的母亲。她一面抱怨自己被社交礼数捆绑,被道德规范约束,一面又践行着对他人的操纵和约束,这一角色的确是复杂而具有时代局限性的,却也可见“身处(权力结构不平等社会)中的个体,身份始终都是‘统治的母体的投射;人们不但具有统治与被统治的两面性,而且大多更容易看到自己的被压迫性,而看不到自身的压迫性”@ 3。

(四)约翰逊夫人:书信、镜子与奥斯丁的影子

在奥斯丁的时代,书信是女性尤其依赖的表达和交流方式,而书信“暂时又自然而然地把它的书写者放在了世界的中心”x,在小说中,书信所给予角色的发声途径既富于情感,又能支撑理性表述。而作为一部书信体小说,《苏珊夫人》并不显得如一般书信小说那样,情节偏向于简单平淡,反而在不同人物对同一事件的不同描述、不同态度中展现出了人物的复杂性,并因为多个书写者(即叙述者)的多重视角、多维叙述的参与以及书信叙述内容的即时性,而凸显出情节的戏剧性色彩,完成了文本与读者、作者与读者在情感、伦理、美学上的交流互动。一封书信是书写者的内视角自白,以第一人称还原了事件,有理性陈述,也夹带个人感情色彩;一封书信同时是对书写者形象的聚焦与塑造,以不同叙述者的视角引导读者认知角色形象与价值取向。

书信表现着整部小说的矛盾与冲突,大多书信是苏珊夫人和弗农夫人所写——时代社会道德的一个反面教材和一个正面典例——构成了情节张力的重要部分。而特别的是,在雷金纳德少爷、苏珊夫人、弗雷德莉卡的矛盾冲突之外,在进行着激烈情感角逐的丘吉尔(Churchill)、兰福德(Langford)、约翰逊夫人与苏珊夫人保持着密切的书信往来。约翰逊夫人像是旁观者,并不在旋涡之中,却在情节上充当了数次相当重要的“推手”,如她告诉了苏珊夫人梅因沃林先生的消息而使她回到兰福德,也就在兰福德——正巧在约翰逊夫人的家中,雷金纳德少爷见到了梅因沃林夫人而知晓了苏珊夫人的其他暧昧对象,由此与苏珊夫人断绝关系。

而约翰逊夫人所有的信件都是写给苏珊夫人的,苏珊夫人也只有在给她写信时,才会真实地表现出自己或兴奋、得意,或愤怒、郁闷的情绪,才会真切地表明自己对追求者、对女儿、对弗农一家、对婚姻的想法。唯有通过苏珊夫人与约翰逊夫人之间的交流,读者才可以看出苏珊夫人这个人物的复杂性、多面性。可以說,约翰逊夫人是奥斯丁为了更全面地展现苏珊夫人而塑造的一个镜面形象——她完完全全赞同苏珊夫人在教唆追求者上的所作所为,甚至为她出谋划策,精挑细选到底哪个追求者更适合她。她的信件只关于苏珊夫人,而从未提及自己的生活细节;她似乎与苏珊夫人是一丘之貉,证实了苏珊夫人这类人社会存在的真实性,其形象构建也只赖于她与苏珊夫人的交流。与其说约翰逊夫人是一个配角,不如说她一方面是苏珊夫人的镜子,也是她的发声窗口,是其形象丰满复杂的关键所在,另一方面她则是奥斯丁作为作者,与女主角苏珊夫人的交流媒介,也是奥斯丁或旁观或影响整个故事走向的影子。

在小说的结局部分,约翰逊夫人被自己的丈夫要求与苏珊夫人断绝往来,尽管苏珊夫人欣然应允并表示期待着约翰逊夫人重获自由的那一天,后续不得而知。但这两个镜像角色的疏远也许是作者暗示的伦理选择,是遵循社会认可的道德准则,还是作为反叛者继续离经叛道?密友的远离是否是作者对苏珊夫人这个离经叛道者结局的论断——孤独、自由、独立?或者,是奥斯丁作为约翰逊夫人,在与苏珊夫人——笔下的第一个女主角——作别?毫无疑问,约翰逊夫人的存在极大程度提高了这部作品的艺术价值和审美趣味。

三、 《苏珊夫人》:奥斯丁的创作尝试与特色映射

《苏珊夫人》作为奥斯丁创作的首次尝试,对于解读她的后续其他作品具有审美价值和分析意义。在这部作品中,奥斯丁对自己的创作定位有了一定的认识,她的题材选择、价值观念、艺术创作理念逐渐形成,均在此作品中得以体现。

(一)题材选择与价值观念

奥斯丁本人的生活阅历并不算得上丰厚,她的创作也都选择了她最了解的生活部分,以简洁细腻的笔触表现这些生活。《苏珊夫人》正印证了奥斯丁小说创作“描绘一个村镇上三、四家人正合适”y的理念。她将视角聚焦在小范围的社会人群和现实真实的日常生活里,以交际、爱情、婚姻、家庭为书写主题,琐事与纠葛是她的小说里表现的主要内容。在题材选择上,《苏珊夫人》这次创作尝试让奥斯丁大体确定了自己小说的风格。在奥斯丁《书简选》里,她曾表示:“我不写传奇。我必须保持自己的风格,继续走自己的路。虽然在这条路上我可能永不会再获成功,我却相信在别的路上我将彻底失败。”z可以说,她对自己在写作方面的长处与局限有着清晰认识,《苏珊夫人》作为她的首次创作练笔,也在她的自我定位上起到了指导作用。

作为被时代局限在狭小活动范围内的女性,奥斯丁的作品以女性唯一被允许的事业为主要内容,通过对婚姻观、价值观取向的塑造,渗透着自己对“女性”的想法和见地,在“现代女性”的观念形成之前,奥斯丁超前时代的女性角色为其后世的女性思潮提供了可贵的铺垫。在奥斯丁的时代,婚姻在女性经济层面上具有必要性,而同时,“与家庭使命相连的内部赋权和财产分配对女性都是十分不利的”@ 7。奥斯丁敏锐地察觉了“婚姻是社会性的,也是物质性的契约”@ 8,女性在婚姻选择上是不得已的,但她也没有完全否定婚姻中浪漫和情感的存在。这些都在《苏珊夫人》中初步得以体现。如苏珊夫人向约翰逊夫人写信的内心剖白如此描述:“我还是时不时地为结婚感到困惑……依赖于雷金纳德先生反复无常的性子并不适合我向往自由的性格”@ 9,梅因沃林先生更加吸引她,但她又明白自己“不会从这场(与梅因沃林先生的)婚姻中获利多少”# 0,表现着女性普遍的对婚姻的物质性和精神性的迷茫。在奥斯丁的后续小说中,婚姻的物质和精神两方面表现得更加清晰明显,她笔下的婚姻既要求物质条件基础,又强调相互吸引的情感。在对待婚姻观念上兼具理性和感性、物质和精神的态度在《苏珊夫人》中已经有了雏形。在个人价值观念上,苏珊夫人这个复杂而多面的角色依然体现了奥斯丁对于个人存在意义的探寻:她笔下女主人公应当拥有独立自主的人格以及遇事的选择与决断权。后续作品中,不论是《傲慢与偏见》的伊丽莎白,还是《曼斯菲尔德庄园》的芬妮,奥斯丁的女主角都有着领悟力、辨别力,有强烈的自我意识。

(二)小说艺术的创作理念

奥斯丁的创作均选择了小说为体裁,从《诺桑觉寺》里的外露型作者的叙述以及她的个人书信里可以看出,奥斯丁认为,小说是一种值得被文坛尊重和重视的文体,不应当被轻鄙;小说作为文学作品,“与其他任何文学形式相比,给人们提供了更广泛、更真挚的乐趣”,是“以才情、智慧和意趣见长的作品”# 1。可见,奥斯丁对小说创作充满热情,也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

奥斯丁本人的文学评论并不多,但她的书信里曾经多次透露对人物形象塑造的严谨态度,如她曾指出侄女安娜的人物塑造问题:“像F太太这样谨慎的妇女,不大像会落入这种境地的。记住,她很谨慎,——你一定不能让她的行动前后不一致。”# 2奥斯丁在小说叙事中力求人物形象的完整与一致,前后行事要符合逻辑。她的小说中有血有肉的人物来自于她对形象塑造的严谨态度,也得益于她对于生活的敏锐洞察。她的叙述仅仅限制在“平凡事件和普通阶层人物”,却精细可感,“创作出了如此充满生气和独特气质的素描,使我们一点也不觉得欠缺那种只有依靠叙述大大超乎我们自己之上的思想、习俗和情感所产生的异常事件才能得到的兴奋感”# 3。在《苏珊夫人》中,一方面,苏珊夫人与其他人的社交和周旋表现出她的个人魅力;另一方面,读者又通过苏珊夫人与约翰逊夫人毫不遮掩的交流明白了苏珊夫人的算计和真实心态。奥斯丁给予她复杂的性格,但也让她在每次选择上都表现出“一致性”的趋利与自我。女主人公美好与冷酷的双面性表现得淋漓尽致,是相当成功的人物形象塑造。

小说的人物形象来自于小说家对生活的深入观察,也毫无疑问地展现着小说家眼里的社会形象。奥斯丁对人物形象细致入微的刻画即是她对社会人物、社会现象的描摹,是她所见的小说的价值所在,她的作品也以此反映社会,并起到一定的纠正作用。小说艺术对奥斯丁而言,是她“表达对新型社会的批判见解的适当形式”# 4。

前文提到,约翰逊夫人的存在也佐证了“苏珊夫人”的社会存在性,这类形象对利益和婚姻价值的追求显然是当时社会上存在的现象。在资本与工业的推动下,追逐利益、个人所得最大化的功利思想的萌生是奥斯丁可见的,她所创造和书写的形象即为社会的一角缩影。类似地,在后续作品《劝导》中塑造了部分早期职业女性形象,她们逐渐从家庭生活中走出,是“现代女性”的先驱者们。

奥斯丁的小说艺术不仅精湛在生动细腻的人物刻画及其社会写照上,还在于作者的道德观念与个人思想渗透于人物行为以及小說的伦理判断之中,由此产生对社会现状的批判性、纠正性作用。就《苏珊夫人》这部小说而言,女主人公苏珊夫人既是逐利者的写照,也是社会道德反叛者的形象。苏珊夫人既没有与情感上更加欣赏的梅因沃林先生结合,也没有得到经济利益上更加诱人的雷金纳德少爷,但她也不是一无所有,她依然把马丁哄得团团转并获得了他的财富。苏珊夫人的结局透露着作者并不想给她一个完美的归宿,但也不把这个角色贬低得一无是处。苏珊夫人对传统女性形象颠覆性的个性化书写是奥斯丁构建后续独立女性形象的首次尝试,她过于自我、对利益的追逐又同时是奥斯丁并不嘉奖和欣赏的。在此作品中,已经可见奥斯丁对小说艺术所拥有的映射与纠正作用的理解。

四、 结语

综合看来,《苏珊夫人》这部小说从人物塑造、情节设置、价值塑造上都有不凡之处,对该作的新视角解读展现着文学作品的再生活力。奥斯丁所处的时代是工业与资本在社会中逐渐占据更高地位的时代,也是女性意识到所处的屈从地位、女权思想开始萌芽的时代。她将自己对于社会的理解诉诸小说艺术,而《苏珊夫人》作为她的首次创造尝试,从苏珊夫人到雷金纳德少爷,从弗雷德莉卡到约翰逊夫人,每个角色都或多或少地诉说了时代特征,又表现着奥斯丁的认知——“她的这种认知源于对日常生活中高度约束性现状的理解和接受,同时含有超越社会空间局限而获得更加自由生活状态的尝试”# 5。奥斯丁的小说艺术在文学伦理批评视角下的新诠释、新解读也可见其伦理观念意识与选择兼具的时代性与超越性,在对社会现象、传统准则的纠正中,奥斯丁的价值取向与道德构建得以展现,呈现出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与跨时代魅力。

a Eugene Goodheart. Emma: Jane Austens Errant Heroine. The Sewanee Review, Vol. 116, No. 4 (Fall, 2008), 2008,p 589.

b Q. D. Leavea. A Critical Theory of Jane Austens Writing,The Englishness of English Novel, Vol. 1, 1983,p 128.

cdefghijklmno! 8 st@ 1 @ 2 @ 9 # 0 # 1 Jane Austen. The Complete Novels of Jane Austen. Hertfordshire: Wordsworth Editions. 2004,p1389, p1389, p1400, p1416, p1401, p1416, p1427, p1428, p1389, p1410, p1389, p1402, p1411, p1411, p1395, p1428, p1402, p243, p1421, p1393, p1172.

p G. Winker & Degele N. Intersectionality as Multi-level Analysis: Dealing with Social Inequality. European Journal of Womens Studies, (1), 2011,p51.

q@ 3韦清琦,李家銮:《生态女性主义——作为交叠性研究思想的范例》,《外语与外语教学》2020年第2期, 第113页,第114页。

x Rebecca Earle ed. Epistolary Selves: Letters and LetterWriters, 1600-1945. Brookfield: Ashgate, 1999,p231.

yz# 2 # 3朱虹编选:《奥斯丁研究》,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361页,第363页,第345页,第18页。

@ 7 Mary Braga. More about Jane Austen. New York: New American Library. 1998,p51。

@ 8 Mary Evans. Jane Austens Feminism. Womens Studies International Forum, 1986, Vol. 9,p313.

# 4 James Thompson. Between Self and World: The Novels of Jane Austen. London: 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88,p 5.

# 5 Jane Nardin. Those Elegant Decorum: The Concept of Propriety in Jane Austens Novels. New York: Sunny Press. 1973,p 68.

参考文献:

[1] Eugene Goodheart. Emma: Jane Austens Errant Heroine[J]. The Sewanee Review, Vol. 116, No. 4(Fall, 2008), 2008.

[2] Q. D. Leavea. A Critical Theory of Jane Austens Writing[J]. The Englishness of English Novel, Vol. 1, 1983.

[3] Jane Austen. The Complete Novels of Jane Austen[M] Hertfordshire: Wordsworth Editions. 2004.

[4] G. Winker & Degele N. Intersectionality as Multi-level Analysis: Dealing with Social Inequality[J]. European Journal of Womens Studies, (1), 2011.

[5] 韋清琦 李家銮. 生态女性主义——作为交叠性研究思想的范例[J].外语与外语教学,2020(2).

[6] Rebecca Earle ed. Epistolary Selves: Letters and LetterWriters, 1600-1945[M]. Brookfield: Ashgate, 1999.

[7] 朱虹选编. 奥斯丁研究[G]. 北京: 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

[8] Mary Braga. More about Jane Austen[M]. New York: New American Library. 1998.

[9] Mary Evans. Jane Austens Feminism[J]. Womens Studies International Forum, 1986, Vol. 9.

[10] James Thompson. Between Self and World: The Novels of Jane Austen[M]. London: 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88.

[11] Jane Nardin. Those Elegant Decorum: The Concept of Propriety in Jane Austens Novels[M], New York: Sunny Press. 1973.

作 者: 王子菲,华中师范大学本科生。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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