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舟

2021-08-03 09:34徐建宏
江南 2021年4期
关键词:百合

徐建宏

这是一个心惊肉跳的早上。

事情的发生是因为洪伯特想做爱,他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在家里做爱了。妻子梅百合不配合,还提醒他,“我们已经分床睡了”。洪伯特霸王硬上弓,梅百合一把抓过床头柜上的一块刀形玻璃,朝洪伯特扎去。洪伯特下意识地伸手一挡,一声惨叫撕裂了这个早上。

洪伯特出现在社区医院门口是上午九点左右。一个锥子脸的女医生在柜台后玩自拍。洪伯特叫了一声,锥子脸满脸不悦地走过来。洪伯特夸张地举起左手晃了晃,把裹在外面的一只长袖套脱下来,锥子脸这才注意到他的手臂上除了厚厚的一圈橙色,还有个豁口。简单的消毒处理后,锥子脸说,大叔,你的伤口挺大,最好去医院看看。洪伯特一听笑了,你这儿不是医院?我看病多年,第一次碰上美女,去什么医院!缝几针就缝几针吧。美女看病,就当是发红包啦。

整个过程,洪伯特都在叽里咕噜地讲话,弄得高颜值的女医生每缝一针就翻他一个白眼,后来她干脆威胁说,你再讲话我就不缝了。洪伯特只好闭上臭嘴。一连缝了七八针,总算把豁口缝上了。挂上盐水,心情明朗的洪伯特突然想起自己早餐还没吃呢,他脑洞大开,转头对锥子脸说:

“美女,麻烦你办点事。”

锥子脸一脸呆萌地望着他。

“你去对面替我买个早点吧,这里我替你看着。”

这样逆天的事情显然超出了锥子脸的想象,原本她已经掏出手机准备刷屏了,刚走几步又突然转过身,做了个剪刀手说:

“大叔,我算是跪了!你想吃什么?”

“嘻嘻,馒头就算了,弄得满屋子葱味,显得我素质不好。买两个实心包好了,还有豆浆。”

几分钟后,躺在社区医院里的洪伯特已经在吧唧吧唧地吃早餐了,他把医院弄得跟自己家里的客厅似的。豆浆喝到一半,一条短信嘀了进来。洪伯特点开一看,发现是火凤凰发的,问他赵万年的利息是不是已经到期。洪伯特心里嘀咕了一下。不过,洪伯特不急,心想下午给赵万年打个电话也不迟。倒是有两件事像野狗一样在后面追着:一是上次答应过女儿和那个健硕的女外教一起去湿地摘柚子。现在是柚子成熟时节,再拖下去恐怕柚子就老了。二是机场服务公司的黄经理儿子要结婚,他得回老家一趟,帮忙落实一下两百条生态黄鱼的事。顺便有个要求,就是把下季度的“航煤”(航空汽油)加发个三五百吨。眼下,汽油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

洪伯特的脑子里正在一条一条地刷屏,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吓了他一跳。

“喂,宋大。”

“红7,你在哪里?”

“领导什么指示?”

“指示个屁!赵万年跑路了!”

“别瞎说!前几天我们还在一起吃饭……你听谁说的?”

“你还在睡啊!除了你,地球人都知道!”

“你在哪里?”

“好,好,不说了!”

电话说挂就挂了。洪伯特心里一端,整个人像油花一样浮起来。赵万年是老乡,这个宋大也是老乡,早年因为在县交警队当过副队长,朋友间就称呼他“宋大”,像是昵称,也有点调侃。宋大爱折腾,眼下正在市交警大队谋职。洪伯特当然清楚,和自己一样,宋大也借给了赵万年不少钱。保守估计,应该不少于一百万。

洪伯特没心思再想下去了,他慌慌张张地拨出赵万年的电话,果然关机。再拨,还是关机。拨第三次的时候洪伯特自己摁掉了。洪伯特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又拨了另外几个电话,都是往常在一起CK(吃饭、K歌)的兄弟,可是得到的消息就像一个版面上的讣告——看来,他真的成了外星生物,赵万年也真的跑路了!

洪伯特感到浑身燥热,额头上的红7闪闪发亮,汗珠像葡萄串一样挂下来。要是赵万年真的跑路了,别人不敢说,洪伯特觉得梅百合拿出来的肯定不只是早上的那块玻璃了,她一定会砍了他剁了他煮了他。洪伯特让锥子脸拔掉针头。锥子脸说,大叔,你才挂了三分之一,浪费人民币啊。这时候陆续进来的几个人也都惊讶地往这边看。洪伯特有点急了,大声说,一头牛都逃了,我还在乎这根毫毛?叫你拔你就拔嘛。洪伯特看锥子脸还想找点什么理由,干脆自己动手把针头拔了,一甩手就往外走。

“大叔,给你个棉花球。什么事这么逗比啊?”

洪伯特一把抓过棉花球,两手习惯性地往前一推,做了个滑稽的外八字说:

“一个朋友死了!”

现在,洪伯特正在气急败坏地开往汽车修理厂的路上。无论如何,洪伯特要找到赵万年。南方的十月,天空的蔚蓝开始加倍蔚蓝,阳光还有明显的力量,但是洪伯特走的是江滨路,愤怒把江风鼓起来,天窗上有呼呼作响的风声,急促,沉闷,像是狮子的吼叫。洪伯特把所有的車窗都降下来,有一刻,风声灌满了他的脑袋,或者说他的脑袋就像一只被风灌满了的塑料袋。江面上有几条运沙船驶过,隐约又熟悉的突突声突然让洪伯特眼角一热。

除了赵万年,洪伯特还没有和另外一个人如此好基友。说起来,两人的关系比一本百科全书还厚。两人是同乡,又是同村。洪伯特的老家在鹿岛。鹿岛是座孤岛,也是座离岛。从城里回家,洪伯特必须先走陆路,再走海路,又走陆路。海边的石头房大都依山而建,洪伯特住在下屋,赵万年住在上屋。赵万年高兴了往下屋撒一泡尿,不高兴了也往下屋撒一泡尿。到后来,只要一听到屋后一片潺潺的水声,洪伯特就知道是赵万年找他了。两人还是同桌。其实洪伯特大几岁,按说不在一个班级里,可是洪伯特不想读书,留一年,又留一年,还留一年,他把同村的小伙伴们差不多都变成了同学。初中是在一个山顶读的,面朝大海。四周除了破旧的风声,就是望不到边际的海,黄的海,蓝的海,棕的海,金的海。洪伯特读了一年就读不下去了,因为每次考试他的名次都只证明一点:年级段到底有多少人。洪伯特下海当了渔民。应该说,赵万年的家庭情况更特殊。他是遗腹子,父亲有一次出海挖佛手时被浪卷走了。好在母亲也是把赶海好手,顶得上一个壮劳力,她把家操持得不输任何一个男人。赵万年头上还有两个姐姐,说起下海或干家务活一般轮不到他,但他看洪伯特去当了渔民,自己也把书包背回了家,死活不肯再回山顶去。赵万年家里逼仄,又有两个姐姐,睡觉自然成问题。洪伯特家里宽敞一点,赵万年就睡到他家来了,所以两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还同过床。

走完江滨路,汽车曲里拐弯地走进一片工业园。这里离市区远,离江边倒挺近,空气中还浮游着一股滩涂的泥腥味。洪伯特无暇他顾,径直把车开到了汽车修理厂。

这是条旧马路,两边积满了陈年的树叶和污水,一条黄土狗慢悠悠地走着,看到车也没躲开的意思。洪伯特按了一下喇叭,土狗回头狂妄地叫了几声。洪伯特把车停在修理厂门口。

伸缩门关着,洪伯特注意到整个厂区没一点声响。洪伯特大叫了两声,传达室里走出来一个秃子,洪伯特认识。

“赵万年呢?”

“赵总好久没来了。”

“你怎么还在?”

“这个月的工资他给了。他让我看着厂子,别丢了东西。”

“看个屁啊!还别丢了东西,他自己都丢了!”

洪伯特骂骂咧咧地走进厂区。眼前这幢大楼有五层高,南北走向,约三十米长,中间还有张麻花似的楼梯。外墙立面上贴着早年的马赛克,不少地方脱落了。楼前有片空地,比两个篮球场还大。左手搭建了一个大型重卡停车库,可以一次性停七八辆车;右手则做了一个水泥槽,也就是车坞,所有的病车都泊在这里进行维修。车坞和主楼之间有个食堂,简易是简易,不过也挺大的,够几十个人一起吃饭。引人注目的是食堂门前居然立了条旗杆,上面还挂着一面褪色的国旗。这里过去是鞋业公司,倒闭后被赵万年以两百七十万的年租金租下来了。说句良心话,当初租厂房的时候赵万年还找洪伯特一起来看过。洪伯特对如此高额的租金持否定态度,理由是场地太大,利用率不高。况且赵万年自己也没多少钱,加上成本投入,公司运转,七七八八一大堆,门一开就要大把大把的钱。洪伯特问赵万年钱从哪里来。赵万年拍拍胸脯说,融资嘛。月息三分,不怕筹不到钱。洪伯特大叫说,这是高利贷啊兄弟,你不想活了!做生意,生字为先。

不是赵万年不想活,他也是哑巴吃黄连。赵万年原先开出租车,活累,挣的钱也不多,一个月下来还不够他去一趟KTV。后来他和别人一起办了个水泥运输公司,业务好的时候手里有二十几辆重卡和水泥罐车,也算是赚了些钱。这几年建筑行业不景气,直接压缩了利润空间。重卡大部分是借高利贷买的,这样一来,所赚的钱几乎都落进了别人腰包,自己也就是过个手暖。问题还出在事故上。水泥运输靠超载,路政不查也罢,一查一个准。好在有个宋大在里边周旋周旋,卖卖面子,但是一年下来,罚款和化缘费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最要命的是,几次事故还压死了三个人,前后一共赔了两百万。这可不是伤元气,简直是挖了赵万年的肾!当然,这里头还有个原因。赵万年想到每年花在车辆修理上的费用不少,这种重卡本地又修不了,一旦出问题,还得轰隆轰隆地开到外地去,于是萌发了自己办个重卡修理厂的想法,想把本地相关的业务都揽过来。而技术人员以技术入股,又可以保证公司的技术力量。对于赵万年描绘的二次元世界,洪伯特起初强烈反对过,后来,像先前的许多次一样,洪伯特不仅被说服了,自己还借给了赵万年两百万,其中就有火凤凰的五十万。这一点梅百合要是知道了,家里必定大闹天宫。可以说,赵万年把洪伯特吃得准准的,他知道洪伯特的软肋在哪里。

洪伯特朝停车库看了看,只有一辆重卡停在那里,一看车牌号,应该是赵万年自己的。右边车坞没有车,只有一个破轮胎丢在一边,还有两块废铁。洪伯特往楼上走,嘴里骂骂咧咧的。左手臂上的伤口越来越痛了,可洪伯特感觉更痛的是在心头。洪伯特噔噔噔地走到三楼,他记得赵万年的办公室是在右边。办公室的门关着,洪伯特恶狠狠地踢了几脚,过道上只有空荡荡的回声。洪伯特不甘心,又趴在窗口往里看。办公室大得像个教室,或者说比教室还大,办公桌上一片狼藉。洪伯特又大吼了几声,就像在乡下的野地里叫魂那样,整个过道更像个坟场了。洪伯特想起来,三楼的左边转租了一家公司,于是他走过去看了看,可转租出去的公司也锁着门,门口连只蚂蚁都没有。

洪伯特往楼下走,他本想赌气地在过道上撒泡尿,回头一想打消了念头。经過食堂门口时,洪伯特发现有一男一女在里面搬东西。那女的见过,是厂里的厨娘。一辆皮卡停在旗杆旁边,车上已经装了不少东西,比如桌子凳子碗筷,还有一桶桶装水和一个垃圾桶。现在,两人正在吭哧吭哧地抬一个冰箱。

洪伯特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他说:

“人还在找嘛,就搬东西了?”

男的说:

“到哪里找嘛,搬一点是一点!”

女的补充说:

“他还欠我两个月工资呢,算是被狗咬了。老板,你也是来搬东西的吗?”

洪伯特一时无语,想了想说:

“你觉得我搬什么好?”

“车嘛,”那男的想都不想,用下巴一指,“那里不是还有一辆车?”

“送给你好了,”洪伯特苦笑了一下,“我看你体格不错。”

车子开出工业园,太阳的脖子已经歪了。洪伯特在街头的一家小吃店里吃了碗猪脏粉,外加十块钱脏头,还一口气灌了瓶冰啤。洪伯特满头大汗,T恤都湿了一大半,他干脆把T恤脱了,却脱不掉十月的阳光。手臂上的伤口被不断冒出的汗水一浸,一扯一扯地痛。洪伯特坐上车,漫无目的地开着。

做了渔民以后,洪伯特和赵万年同船张过网。赵万年水性好,在水里憋个三五分钟不是问题。洪伯特就差一点了。有一次出海回来,两人打赌从船上跳下去往回游。游到一半,洪伯特体力不支,差点出了人命,结果还是赵万年救了他。之后,洪伯特就上岸做木工去了,赵万年则去城里开起了出租车。多年以后,学艺不精的洪伯特与人在老家合伙办了个油库,有一段时间做得风生水起,如果不是后来老婆得了绝症,他自己心里又长了毛,也不至于摔得皮开肉绽。倒是赵万年,在城里租了辆菲亚特开得牛叉哄哄的——在老家娶了老婆的第二年,他居然和开出租车服务公司的老板娘缠上了,闹得死去活来。这时候,洪伯特已经开始出现在这座城市的东门一带,夜色里,有他鬼鬼祟祟的神情和扛在肩上的血腥味。

现在,两个女人就像两只螃蟹死死地咬住了洪伯特的手指。火凤凰那边的情况好一点,毕竟两人在一起时间不短了,不可能开撕。说起来,火凤凰开茶楼还是洪伯特的主意。其实开茶楼只是个幌子,主要功能还在棋牌上。这一点,看看门口的两句话就知道了:以牌会友,以茶代酒。前半句是火凤凰想的,后半句是洪伯特凑的。除了床上爱搞点花样,火凤凰平时看不出有什么儇薄的地方,甚至还有点生意人一贯的和气。别人叫她洪嫂,她也不生气,顶多翻个白眼,或者半真半假地骂一句,什么鬼啊。洪伯特怕就怕梅百合。洪伯特的第一任老婆是个土生土长的渔姑,去世后留下一个儿子,所以梅百合一嫁给洪伯特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后妈。十几年前,梅百合还是一家酒店的点菜员。洪伯特发现她是同乡,就三天两头地往酒店跑,专门找梅百合点菜,什么贵点什么。梅百合长得高挑,性子也直,有多少倒多少。但梅百合也是一条蟒蛇,一旦被她缠上,小心要了你的命。当然,洪伯特是老江湖了,对女人和男人生气,他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女人生气就和放鞭炮差不多,一点就着,炸完了,扫扫地就没事。男人生气就和会员卡积分一样,一次加个几分,没多大事,但等到积分满一百分了,就给你兑换个小三。

车子兜了一圈,洪伯特想起赵天名,给他打了个电话。赵天名说自己在公司里,洪伯特决定去看看,说不定有什么意外收获。赵天名和赵万年是族亲,还同庚。赵天名在城东开了家建材公司,主营钢筋水泥,这些年生意做得跟焰火一样。从商业角度说,赵天名公司的运输业务都落在赵万年身上。打个比方,赵万年是碗,赵天名是饭。

推门进来,洪伯特发现宋大坐在里面,脸黑得像手机屏幕。看见洪伯特,赵天名有点幸灾乐祸地说:

“哇,大股东来了。”

洪伯特哭笑不得,问赵天名:

“你是不是股东啊?”

“平时我的生意都照顾他了,还当什么股东!”

“还是你厉害,门守得硬!我交兄弟交凼里了。”洪伯特说着,两手习惯性地往前一推,做了个滑稽的外八字,然后拉长脖子唱,“我这一生,为情所困……”

赵天名哈哈大笑,宋大没笑。宋大穿着短袖制服坐在一张红木椅子上,看赵天名在装神弄鬼地泡功夫茶。看样子,宋大来这里有一会儿了。洪伯特走到墙边,直接抓了两只纸杯去放桶装水,一口气灌下去两大杯,这才长吐了口气。洪伯特把T恤脱了。赵天名阻止说,你文明点好不好,等会儿美女进来不雅观。洪伯特坚持把T恤脱了,堵在空调口说,最好美女进来。哇,爽死了。赵天名戳戳手指说,你自己胖嘛,又不减肥。洪伯特一歪头说,我在减肥好不好?本尊心里有事不好瘦啊!

宋大放下茶杯,眼睛盯着洪伯特说:

“红7,你借给了趙万年多少?”

“肯定比你多。”

“多是多少?”

洪伯特伸出两根手指。

“两百万啊!你肯定比我多。赵天名说了,如果赵万年搞传销,发展的第一个下线就是你。”

“你多少?”

“比你少。”

“少是多少啊?”

赵天名插话说:

“七十万。”

“七十万也要了我的老命!这些年干死干活,白白替赵万年干了。这贼!”

“还有没有比我多的?”

“我打了一圈电话,就目前知道的,至少有两个人比你多。你算老三。”

“你算老几?”

“老四。”

赵天名笑了,插了一句说:

“看你们还老三老四!”

洪伯特把衣服搭在肩上,走过来坐到宋大对面,轮流猜了几个名字,几乎一说一个准。

“心塞啊,赵万年这贼,骗都骗兄弟。从小到大,我都被他骗死。我这一生,为情所困……”

宋大敲了敲手指,瞪了洪伯特一眼说:

“他还救过你,我是救过他!帮了他那么多忙,事故就处理了三个,都是天塌下来的事!这贼一点也不记情!”

“记情就不会跑路了,你比我还天真。本来么,生意人,做人第一,他偏偏把人丢了。算了,还是想想办法怎样找到他。天名,赵万年是不是还有运输款在你这儿?”

“有是有,就三万,刚才宋大也问过了。不过,桥归桥,路归路。我的意思是,这钱还是要还给他本人。他无情,我不能无义。”

“他无情,你干吗有义!不如我和宋大分了,有几个算几个。”

“动不得,动不得。以后别人说起来,我名声不好。生意人,信誉是命。再说,你也就是过过嘴瘾。你的世界我懂。”

“你就装吧赵天名。我没有世界,我现在哪里还有世界?我的世界被赵万年带走了!”

场面有点尴尬,几个人心里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再说下去,恐怕就路阻了,还伤感情。宋大一看情形,拿起帽子要走,说单位里有事,脱岗久了不行。如果赵万年有消息,一定要及时和他联系。洪伯特一本正经地说,宋大,你一走这三万块就归我了。宋大戴上帽子,煞有介事地说,事情别闹得沸沸扬扬,多个人多张嘴,传开去不好。特别是我们当公差的,得注意影响。赵天名拍拍自己的胸脯说,宋大,你放心,话到这儿为止。红7,你也把舌头打个结,收好喽。

宋大前脚刚走,另一个人后脚就到了。

后脚到的人叫吴冬国,外号冬瓜。冬瓜是谐音,其实吴冬国是典型的梨形身材:肚子大,像抱了个特大号高压锅;往上一直小,头是个小栗子;往下呢,屁股像个马桶水箱。好在人长得高,把屁股和肚子隐去了一些,否则,走到哪儿都是吐槽对象。

吴冬国算个人物。能叫吴冬国冬瓜的,都是铁血兄弟。出事之前,吴冬国当过两年的市政园林局局长。碰上赵万年,算是一劫。两人也是老乡,还有点转折亲。吴冬国住在鹿岛西头,赵万年住在鹿岛东头。因为开过出租车,人又活,吴冬国当上局长后把赵万年叫过来了,视为身边人。赵万年脑洞大开,不到一年两人就成了生意伙伴。赵万年开了个水泥运输公司,和赵天名的物资公司形成业务链。那几年房地产业热气腾腾,随便圈个狗窝也能当别墅卖,公司生意蒸蒸日上。财富带来的直观性生活显而易见:饭店成了厨房,KTV包厢成了卧室。唱歌的时候别人叫一个小妹,赵万年给吴冬国一叫叫五个,给自己也叫五个。十个小妹站在一起,赵万年感觉自己就像体育老师给一班女生上篮球课。这样过了几年,陆续有几个老板出事了,把吴冬国牵连了进去,他躲在家里割手腕,鲜血染红了浴缸,不过没死成,反而留下了后遗症:动不动左手五根手指就像章鱼触须一样蠕动,恐怖,还有点恶心。从医院出来,吴冬国逃掉了,在外边一躲就是两年。等风头过后,吴冬国回来被判了两年缓刑。不客气地说,吴冬国也是这个城市的特殊群体——“失艺人”:没有自己的贴身手艺,一不留神就成了一只流浪狗。眼下,吴冬国正在家里帮老婆推销红酒。

“送命,送命,我这条老命被赵万年送了!”

吴冬国一进来,把手提包往椅子上一丢,左手手指像章鱼触须一样蠕动。

“冬瓜,你是好猎人斗不过好狐狸。说你聪明呢,还是糊涂?”

“赵天名,兄弟佩服你!现在我家的红酒全靠你买了。出门时我老婆下令说,从今天起实行三不:不烧一顿饭,不给一分零花钱,不睡一张床。”

洪伯特哈哈大笑,做了个表情包说:

“你老婆只实行‘三不,我老婆给我三刀!你看,大清早我就挨了一刀,被虐成狗了!”

“真动刀哪!还是你老婆厉害——怎么不把你的男根割掉?”

赵天名笑着说:

“放心,先借他用几天。”

“呸呸,乌鸦嘴。看好你自己的家伙吧,当心梁医生哪天报复你!冬瓜,这第三条值得你庆祝啊!”

“庆祝个屁。你股东比我小,我家的红酒你也要买一半。”

“买一半?半瓶都买不起,钱都在赵万年兜里了。冬瓜,你怎么会有三百五十万?”

“都是兄弟姐妹的汗血油!还算好,一个月前我弟弟连本带息拿回了三十万,否则损失更大!好了好了,说多了都是泪。在这里比多比少有个屁用,关键是把人找到。这贼,他自己跑路了,老婆总在,儿子总在,房子总在,老娘总在——红7,他老娘还在不在?”

“他老娘倒是在。在鹿岛养了很多鸡,前几年还摔了一跤,有点老年痴呆。他老婆的电话我打过,不在服务区。”

“他老婆好像在卖内衣是不是?”

“冬瓜君,你已经被甩出几条街了。他老婆替别人站店,卖首饰的。”

“那走啊,赶紧去找找!说不定有惊喜。”

“这年头,惊喜是没有了,少一点惊吓就好!你们去吧,我公司里还有点事。”

吴冬国抬起左手,几根手指蠕动了几下,气呼呼地说:

“赵天名,有个屁事啊,比三百五十万还大?”

三个人一起下楼,坐车去往锦绣街。这是城东一带的标志性商业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这里是著名的服装一条街,每天人乌泱泱的,光捡捡掉在地上的硬币都饿不死。后来旧城改造,政府的定位改变了,这里变成了珠宝一条街。从头到尾,整条街上一片金光闪闪,空气里到处飘浮着金子的颗粒。树叶落下来,叶面上就是一层金粉。

来回找了半天,洪伯特拿不准是哪家店面。上次梅百合想换一枚戒指,听说赵万年老婆在这条街上站店,情况比较熟悉,还有打折优惠,生拉硬拽把洪伯特拉过来了。那时候是晚上,街上的店面大同小异,加上洪伯特有点情绪,印象自然模糊。三个人转悠了一圈,又转悠了一圈,吴冬国不耐烦了,说,其实找也是白找,赵万年都跑路了,他老婆会在这里等我们?傳出去被人笑话。明天去他家找,找他儿子,他儿子总不会跑路吧?洪伯特拍拍方向盘说,是啊是啊,都五点半了,到渔乐城喝酒,去去晦气。吴冬国嘁了一声,没好气地说,红7,你心可真大,几百万没了,还有心思喝酒,难怪你老婆放大招。洪伯特说,冬瓜君,做人要快乐。有钱快乐不叫本事,没钱了还快乐叫真本事。钱没了就没了,哭翻天也没用,不吃饭也没用,不如找几个小妹喝点酒,还可以为你多推销推销几瓶红酒。吴冬国一听,赶忙说,这个主意好。赵天名,晚上你安排一下,叫几个小妹,多喝几瓶红酒。

夜里下雨了,早上醒来洪伯特才发现。阳台上有点自然风,凉沁沁的,这一觉洪伯特睡得比较舒服。其实,昨天夜里洪伯特回来得不晚。在渔乐城喝完酒,又去KTV唱了歌,想起早上家里发生的事,十一点左右洪伯特就丢下其他几个人先走了。洪伯特原本是想去凤凰茶楼的,走到半路又改变了主意。洪伯特回到家,进门时发现梅百合还在房间里看电视,光线明明灭灭。洪伯特因为心里有事,动作跟装了消声器一样。儿子洪大同的房门关着,里边没什么声音,看样子像是睡安稳了。本来洪伯特想和洪大同说点事,听听没什么动静,就打消了念头,悄无声息地走到阳台上去。

洪伯特住在十二楼。从阳台上望出去,是一片开阔的河面,足有两个半足球场那么宽,流水有点暧昧的黄。洪伯特所在的小区临河,他家躲在最后排,离街面有些远,离河却最近,所以视觉上反倒很开阔。白天可以看对岸蠕动的人群,晚上可以看河面上驶过的夜航船,还能听到悠长又悠长的汽笛声,这让洪伯特总能找到一点在老家鹿岛的感觉。当初看房子,洪伯特一站在这个阳台上,河面上正有几只铁壳船驶过,汽笛声响起来,洪伯特浑身一颤,对梅百合说,要了,我就要这儿了。

阳台上有五六个矿泉水瓶,呈一字形摆开,里面没有水,装的都是汽油,也可以说装的都是洪伯特的商业秘密。洪伯特做“航煤”生意,说白了就是贩卖航空汽油。“航煤”是简称,一般市面上的叫法,在本地方言里容易和“黄梅”混淆起来。因为“黄梅”是原住民对子梅鱼的叫法,所以许多人一听说洪伯特做“航煤”生意,都以为他是做海鲜买卖的,弄得他每次都要解释半天。洪伯特早年在鹿岛办过油库。岛上渔船多,形成了近海一带相当可观的渔轮群,生意做得不错。生意越做越大,矛盾也越来越多。洪伯特气不顺,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洪伯特利用先前建立起来的关系,开始单独在城里做“航煤”生意。一个人的生意,一个人的战争,赚多赚少自己说了算,早起晚起也自己说了算,所以洪伯特做得顺风顺水。从技术上说,洪伯特从机场服务公司拿到的“航煤”需要经过比例调配,再找船队或加油站销出去,从中赚取差价。说到利润,功夫就全在比例调配上了。航空汽油属于轻质汽油,油质好,洪伯特就把油质差一点的柴油掺进去,调出各种不同油质的混合油,根据需求销往各处。汽油调制是个公开的秘密,关键在于调制比例。每次从机场油库拿到汽油后,洪伯特总会把几种不同型号不同质量的原油按比例混合起来,有时是一比九,有时是二比八;有时多一点,有时少一点:全凭眼力和长期累积的经验。洪伯特把它们分别倒在矿泉水瓶里,放在阳台上。光线好的时候洪伯特就站在那里,一边举起矿泉水瓶,一边歪着头,睁大眼睛观察它们的成色。一般来说,机场每几个月就要清一次油罐,剩下来的“航煤”交由服务公司处理。正常情况下,洪伯特每年从机场服务公司黄经理那里可以拿到两千吨左右的“航煤”,按每吨赚取两三百块或三四百块计算,年利润有六七十万。当然,市面上汽油紧张时洪伯特就会趁机囤油或抬高油价,借以赚上一笔,发点“油难”财。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城市里的许多有关汽油的秘密就是从这个临河的阳台上发酵出来的。

洪伯特扫了一眼几个矿泉水瓶,天空有点郁闷,光线一般,这时候显然不是观察汽油成色的好机会。洪伯特去客厅看了看,发现梅百合已经走了。昨天轮到她休息,今天肯定去店里了。梅百合沒有动静,至少说明她对赵万年的事还不知道,要不然,家里早就鸡飞狗跳了。洪伯特想,瞒一分钟算一分钟,瞒不住了破出来再说。洪伯特又去敲了敲儿子的房门,无人应答,也应该是去公司上班了。现在洪伯特一个人站在客厅里,就像被丢在了荒原上,突然有一种浓烈的孤独。

左手臂的伤口隐隐作疼,这是昨天有钱任性留下的后遗症。洪伯特泡了一大杯牛奶喝了,胃里暖和起来,又去卫生间冲了个澡,把昨夜的宿醉和郁闷全洗掉了。洪伯特下楼去,他要去河对面的菜市场。女儿洪小异今天从寄宿学校回来,按惯例,洪伯特会给她煲自己最拿手的草鸡汤和做一条咸鲜白鱼。

洪伯特来到河边。河边系着一条木船,看上去像微缩版的龙舟,又有点乌篷船的样子,熟悉海边生活的人还可能觉得有点像蚱蜢船,总之是一条很独特的船,以前肯定没见过。而且,整条船被漆成了天蓝色,漂在河边,十分夺人眼球。这是洪伯特的另一个代步工具。除了去河对岸买菜,往常想锻炼一下身体,别人去打球去跑步去爬山去公园走路,洪伯特就在河上划船,从东划到西,从西划到东,一划一个小时,腔调十足,还美美地出一身臭汗,简直爽爆了。附近居民都注意到了这条高颜值的船,洪伯特也十分享受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天气晴好的早上,洪伯特站在船尾气定神闲地划着桨,木船犁开河面,一路咿呀咿呀地走向对岸。要是碰上下雨天,洪伯特就穿上一件从老家带来的蓑衣,戴上斗笠,斜风细雨里,活脱脱的就是一个从古典诗词或水墨画里划出来的渔翁。最主要的一点是,洪伯特一上船就心安了,总有一种在老家鹿岛或是在万顷碧波上的感觉。可以说,这种心境是别人无法体味到的。

解开缆绳,跳上木船,洪伯特用单桨向河心走去。河面起了点微风,凉凉的,柔柔的,像火凤凰的指尖在身上游动。洪伯特突然想唱两句,这时候手机响了,他掏出来一看,是赵天名爱人打来的。

“红7,赵天名昨晚和你在一起吗?”

“怎么了?”

“他又没回家。现在他动不动就不回家。”

“起先是在一起喝酒的,后来去K歌,十一点钟我先走了。”

“是不是又和那个女的在一起?”

洪伯特支吾了一声,说:

“梁医生,后来的事我也不太清楚。赵天名一夜都没回家吗?”

“红7,你觉得那女的是真的吗?我找人打听过,人家都说华业集团老总的女儿住在上海,前几年在国外读书,怎么会在这里?”

“梁医生,我也是听赵天名说的,赵天名说自己看过她的身份证。”

“弄个假身份证还不容易?火车站那边一百块钱办两个。”

“这个……我也说不好。赵天名说自己去过她家里,房子很大的,还有个保姆。平常吃饭,喝酒像喝水一样,完全是江湖那一套,不像是从大户人家出来的。可是有一次她去隔壁敬酒,说是一个副市长在那里,看起来关系很铁的样子。”

“红7,赵天名现在老不回家,一回家就说要离婚,这个家不能说散就散了……还有,妮妮今年高三了,家里这样怎么行啊?”

洪伯特听出电话那头的复杂情绪,心一软,赶忙说:

“梁医生,我再劝劝他。还有,他妈不是住在你家吗?叫他妈也劝劝,两面夹攻。”

“哪里听啊?我多说一句他就发火,刀枪不入。红7,你们是好兄弟,平常多劝劝他。我也只有跟你说说话。那边有什么情况你替我盯着,这边我再打听打听。”

挂掉手机,洪伯特叹了口气。梁医生知书达理,就是性格和人一样有点弱弱的。平常这个可能是优点,到了大是大非问题上,就成了短板。赵天名抓住梁医生这一点,像玩橡皮泥一样,想捏圆的就捏圆的,想捏扁的就捏扁的。其实,梁医生后面不是没人撑腰,她的亲弟弟就在市交通局当二把手,黑道白道,道道精通,赵天名不忌惮是不可能的。偏偏梁医生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这样一来,赵天名就变本加厉了。更可气的是,那个色彩丰富的杀马特居然把电话打到了她家里,耀武扬威地说了一件事。过去赵天名做爱时喜欢把手机调为震动放到自己背上,一边做爱一边让梁医生打他手机。现在细节改动了一下——按照杀马特的说法,手机放到她背上了。这个电话让梁医生觉得无比屈辱,她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把上班的事都忘了。说起那个杀马特,洪伯特从头到尾一清二楚。最早是一个朋友带过来的,当时洪伯特和赵天名正在海边的一个大排档里吃海鲜。朋友说这是华业集团的千金,未来的掌门人。洪伯特马上记住了。记住的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她特别能喝,酒是倒进喉咙的,不经过嘴巴;二是她的名字。洪伯特说,叶菁,这个名字好记,不就是电视机嘛。在对付女人这一点上,和赵天名或者赵万年比起来,洪伯特自愧不如。赵万年是体格好,善打持久战,和小妹们在一起翻云覆雨两三个小时不在话下。有一次一个小妹连声求饶,说大哥你能不能早点结束,钱我不要了。赵天名则是舍得花钱。赵天名有钱自不必说,主要是下手快。其他方面赵天名斤斤计较,唯独在泡妞这一点上肯花血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只要看上哪个小妹,一千不行,两千;两千不行,四千;四千不行,八千:总之,赵天名成倍成倍地翻上去,或者干脆把一扎一万块钱拍在桌子上,哪个扛得住?弄得洪伯特和赵万年大骂,说市场都是被你这老鬼搞乱的!这些事情梁医生不是不知道,问题是知道了能怎么样?她不想把家里闹得沸反盈天,然后哭哭啼啼地回娘家。况且,赵天名的母亲一直站在她这边,劝她,维护她。想想老人的好,梁医生就一忍再忍,把一杯杯苦水都喝进了肚子。

木船划到对岸,洪伯特全身湿透了,残留在体内的酒精全滴到了船板上。洪伯特系好船,直走菜场。

这是城东一带最大的菜市场,洪伯特隔几天就来一趟。早年洪伯特在东门一带闯码头,结交下的一个兄弟一把手是这里的海鲜大咖,也有点海鲜一霸的意思。一把手是外号,见到本人才知道,其实是一只手被砍掉了。

洪伯特先去挑了只山民养的草鸡。这种鸡是走地鸡,肉质紧实,有嚼头,鲜香。女儿洪小异最喜欢喝这种鸡煲的汤了,鸡汤好喝,鸡腿鸡爪还特别好吃。不过,说到底还是洪伯特的厨艺好。洪伯特的另一个拿手菜是清蒸咸鲜白鱼,洪小异一个人可以吃下大半条。至于梅百合,最喜欢的是明火黄鱼,也就是黄鱼煮清汤。现在的黄鱼大都是养殖的,肚子大,腥味重,肉质松,煮清汤不失为明智的吃法。

一把手在海鲜区的第一个摊位,看上去比别人的三个摊位还大。洪伯特拎着草鸡过来的时候一把手正在给客人挑海鲜,虽然只有一只手,动作却都是弧度。客人说要买十斤黄鱼,六条左右。一把手挑了六条黄鱼垒在秤上。客人探头一看,不多不少,刚刚好。

“五哥,眼力不减当年哪!”

旁边一个胖女人在杀鱼,嚓嚓嚓,嚓嚓嚓,弄得鱼鳞四溅,看见洪伯特,热情地招呼。

“五嫂,雇个人嘛,还叫五哥亲自动手?”

“求人不如求己。自己做起来有把握,还能当运动。”胖女人边说边利索地把一条鮸鱼切成了一片一片,丢进塑料袋,递给客人。

洪伯特把一根香烟送到一把手嘴边,又帮忙点上。洪伯特说:

“五嫂,托你的事有眉目了没有?”

“有是有,那女的在鄉下教书,远了点。”

“远一点不怕,有车嘛,就是那女的教书——我儿子可是社会大学噢。”

“有房有车有单位,你怕什么?我这里有个电话号码,让他们自己加个好友,先聊聊,说不定有戏。”胖女人忙里偷闲地去找电话号码,“对了,她爸还是个村长。”

“官二代啊。”

“官二代个屁!你儿子还富二代呢。”一直歪着头抽烟的一把手接了一句,随手把一个塑料袋丢到冰面上——洪伯特不看也知道,里面有一条新鲜的大白鱼、三条黄鱼,都是保留节目。像往常一样,洪伯特把四百块钱放在胖女人面前。一把手走过来,抽出一半,“啪”的一声掷到冰面上,对洪伯特说:

“滚滚滚,给我直线滚!”

折腾了一天,伤口有点红肿,疼痛像拔不干净的鸭子,肥,又毛茸茸的。洪伯特下楼去社区医院挂点滴。昨天的那个锥子脸女医生还在,看见洪伯特,她撇了撇嘴说:“大叔,又来浪费人民币啊。”洪伯特两手习惯性地往前一推,做了个滑稽的外八字说:“来看看你嘛,怎么?不欢迎?”挂上点滴,洪伯特给赵天名打了个电话,询问他有没有赵万年的音讯。赵天名说,哪有啊?他又不脑残。洪伯特骂了一句,跟赵天名说起梁医生的事。赵天名不耐烦地说,你别理她,啰里啰嗦的像个菜场大妈。赵万年跑路了,她现在就只能打电话给你。下次你不用接。洪伯特说,你又装!只许自己做婊子,就不许别人立牌坊?天下还有没有公安局啊?那个电视机到底是不是真的?赵天名说,那还有假?她都当面给她老爸发短信,还把她老爸回的短信给我看,你说真的假的?洪伯特讥讽说,你俩现在弄得跟肯德基全家桶似的,是假戏真做了?赵天名咳了一声说,走一步看一步吧,以后的事谁知道。洪伯特说,妮妮可是要考大学了,家里这么闹,肯定会有影响,你泡妞也要看看黄历嘛。赵天名说,妮妮住校,两个星期才回来一次,什么屁事也没有。洪伯特说,反正话我也说了,屁股你自己擦干净。完蛋,我老婆打进来了!

触屏上有来电显示:一个黑梅花符号。在家里,洪伯特把一家人的电话号码用扑克牌的花色做了分配:梅百合是梅花,洪小异是红桃,洪大同是方块,自己是黑桃。

“红7,赵万年跑路了?”

“……嗯。”

“那你不说!”

“我也是刚知道,说了不是怕你急嘛。”

“他老婆呢?”

“他自己都跑路了,他老婆在家等你啊!”

“天哪,钱不是没了?红7,当初我就不同意,这么多钱,你赔我!”

“你轻点好不好?我现在都说这个钱是从别人那里借的,得算给别人利息。好了好了,说什么都没用,回家再说!”

“你别回家!回家我杀了你!”

“杀就杀吧,反正玻璃刀还摆在床头柜上,多一刀两刀无所谓。”

“你还病人狠似医生,回家我撕了你!”

“撕就撕吧,我是肯德基,你想吃就撕。”

“红7,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要离婚——”

“离吧,离吧,你高兴就离。我手机没电了。”

不是手机没电,而是洪伯特觉得,现在梅百合终于知道了,自己反倒如释重负。洪伯特长吁了口气,绷了一天的神经松弛下来,他干脆关掉手机,对那个锥子脸女医生吩咐了一句,准备好好眯一下。两点钟,他还要开车去学校接女儿洪小异,这是家里的政治任务。

梅百合是后妈,后妈不好当,主要是有比较。洪伯特的前妻是个地道的渔姑,识的字比洪伯特还少,但是能干、善良。洪伯特出去跑供销那些年,除了持家,妻子还得给他四处借钱,看尽了别人的脸色。等到洪伯特终于赚到了钱,天不假年,她居然得了绝症。洪伯特娶梅百合时洪大同已经十二岁,梅百合知道洪伯特有个前妻留下的儿子,先是不愿意,后来抵不住洪伯特的糖衣炮弹,只能缴械投降,何况两人早就从交杯阶段发展到交脚阶段。梅百合没花花肠子,婚后生活也算过得和谐。和谐被打破是在洪小异出生以后。梅百合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女儿身上了,后妈的阴影自然越放越大。早先梅百合在鹿岛油库当过会计,洪伯特到城里单飞后,她就帮忙打点一下生意上的事。几年前梅百合被查出患了甲状腺恶性肿瘤。虽然洪伯特有许多医生朋友,但疾病和手术还是给梅百合的性格带来了负面影响。有时候,梅百合的暴躁程度超出了洪伯特的想象。梅百合总是把自己生病归结到洪伯特身上,说洪伯特命硬,克妻,自己早晚死在他手里,弄得洪伯特每天烧脑,只有站在风中凌乱。洪伯特会在凤凰茶楼做窝,某种意义上说是梅百合造成的。对梅百合,洪伯特的态度一般是忍,再忍,只有忍。就当是人民币嘛,即使再旧,你还把它扔了?何况洪伯特知道,什么杀啊撕啊离婚啊,梅百合也就是过过嘴瘾,找个洞口发泄一下。至于说借给赵万年一百五十万,也怪不到洪伯特一个人头上。洪伯特和赵万年的世界,从来都是一张不省人事的酒桌。这些年,汽油生意难做,加上洪伯特吸食大麻被派出所抓过,所以手头的闲钱也不算多。赵万年融资走的是高利贷,月息三分,除非汽车修理厂有巨大的利润空间,否则十个竹篮九个空。借钱的事是洪伯特回家跟梅百合说的,愿意借出去则是梅百合点的头。从根本上说,是高额利息扰乱了梅百合的心神。

回家是一点钟光景,洪伯特来到阳台上。现在光线正好,是辨认混合油成色的好时候。洪伯特先是眯起眼睛仔细地看了一瓶一瓶汽油,又用马克笔一一做上记号。整个过程,洪伯特像个母亲给孩子检查作业一样。收拾好瓶子,洪伯特看时间还早,就把早上买来的黄鱼刮鳞,剖杀,清洗了一番搁在瓷盆里。鱼还不能切段,一旦切了,时间一久容易走掉鲜水。洪伯特把注意力集中到草鸡上。用草鸡煲汤是洪伯特的拿手厨艺。洪伯特先用镊子仔细地把草鸡弄干净,去掉脖子,又把鸡腿和鸡爪剁下来,再把鸡身切成小块。这时候水已经热了。洪伯特把热水倒进装鸡块的盆里,去掉鸡表面的脏东西,沥干水,然后用葱姜、料酒腌一下,去腥。稍等片刻,洪伯特又把凉了的鸡块放进砂锅,倒入水,没过鸡块,放进一个大料瓣,开了大火。

砂锅坐在大火上,烧开还需要一段时间。洪伯特来到阳台上打电话,他想了想,第一个电话打给机场服务公司的黄经理,约他什么时候吃个饭,再商议一下去鹿岛看黄鱼的时间。碰巧黄经理在内蒙古,要等好几天才回来。第二个电话打给梅百合,洪伯特想问一下去接女儿时要不要把什么东西顺带回来。梅百合没接。洪伯特再打,梅百合还是没接。估计梅百合正在气頭上,洪伯特只好放弃。

在阳台上又待了一会儿,回到厨房,洪伯特发现砂锅已经开了,他细心地用勺子把汤表面的那些浮沫撇出去,再把准备好的党参、枸杞、大枣、当归、香菇等十几种配料加进去,转至用文火慢炖。按照往常的时间计算,来回不到两个半小时。

两点钟左右,洪伯特准时上了高速。从洪伯特所住的城市到洪小异的学校,除去两头,中间一直走高速。洪伯特喜欢飙车,所以单程半小时不到就到了。洪小异读的是私立学校。这所学校办学时间不长,影响力却走在了全市乃至全省前头。学校原先只有初中,在奥赛方面脱颖而出后,又办起了高中。因为私立,体制相对灵活。学校花重金从湖北、河北等地招聘了一些教师,不到两年就大放异彩。洪小异读初三了,学业本来就重,加上发育带来的烦恼,性格变得越来越让洪伯特琢磨不透。有时候,洪小异一句话说出来四个人都抬不动。

车到校门口,洪伯特看到已经有许多私家车停在路边。学校两星期才放一次假,家长的出现似乎有点迫不及待。洪伯特把车远远地停在一个拐角处,看上去远了点,走起来却是最灵活的。洪伯特没下车。洪小异和洪伯特有约定,不许到校门口去接。洪伯特问为什么。洪小异厌烦地说,你怎么跟我们老师一样啊,动不动就问为什么,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洪伯特只好一声不吭。女儿真是大了,就像魔术师手里的帽子戏法一样猜不透。但是有一点洪伯特看出来了,她不喜欢自己额头的红7。洪伯特没有说破。对女儿洪小异,洪伯特和梅百合一样,都有点溺爱。当初为了挤进这个学校,洪伯特把埋地三尺的关系都挖出来了。加上学费,差不多花了三十万。

三点多,洪伯特接到了洪小异。两个星期不见,洪小异似乎又长高了一点。洪伯特说:

“小异,你和你妈差不多高了。”

“可我智商比她还低!心塞啊,我怎么都像她!”

“你别乱说,像你妈不是挺好的嘛。”

“洪七公,这句话你自己信吗?”

“小异,你的嘴巴越来越厉害了,是不是又没考好?”

“考好了也这样,宝宝愿意!”

“小异,这个学期很关键。你班主任说了,班级前两名直升高中部,第三名就要待定。你再努力一点,会有希望的。”

“洪七公,你知道我妈叫什么?”

“你妈……”

“我妈叫希望。”

“你什么意思?”

“她女儿叫绝望!”

洪伯特拍打着方向盘,苦笑了一下。一般人都叫他红7,只有洪小异叫他洪七公。其实红7也好,洪七公也好,原因都在他的额头上。洪伯特的额头有个象形的“7”字,平时还暗一点,一旦激动,比如搓麻将听和了,在河里划船了,或者和火凤凰做爱了,特别是喝酒的时候会变得闪闪发亮,像个汽车标志。说到这个“7”,还要说到早年的一场车祸。洪伯特刚在城里混了几年,这时候,左邻右舍已经有人外出做生意。洪伯特生性坐不住,偷偷拿了老婆的私房钱跟一个亲戚去了东北。先是待在大庆,后来去边境搞走私,好几次差点被乱刀砍死。几年下来,钱没挣到几个,酒量倒是练出来了——直到现在,洪伯特大冬天的还要喝冰啤。东北不能待了,洪伯特又跟人转道去了湖南。这一年洪伯特的前妻生了个儿子,也就是洪大同。洪伯特的狗屎运突然来了,他把自己在冰天雪地里练出来的喝酒功夫发挥得淋漓尽致,一下子挣了很多很多钱。洪伯特把钱背回家放在桌子上,叫了邻居的两个小学生一起数,两个善良的小学生花了整整一个下午也没把桌上的钱数清楚。第二年洪伯特的前妻得了绝症,她把洪伯特这几年挣来的钱都花光了。洪伯特不甘心,打算再拼个几年就回家。有一年夏天,洪伯特和当地的一个厂长开车去洞庭湖钓鱼。回来的路上天已经黑了,司机一走神,车从三十多米高的山上轰隆隆地翻下去。车上四个人,厂长和司机当场摔成了肉饼。说起来神奇极了,洪伯特大难不死,居然只是额头撞破了一块,在医院缝了几针。辛辛苦苦走出来的路就这样断了。加上儿子还小,洪伯特无奈之下回到了鹿岛,红7的绰号也因此叫开去。多年以后,看到1983版的《射雕英雄传》,女儿洪小异想起电视里的北丐,就洪七公洪七公地叫他,洪伯特也感觉挺好玩的。红7和洪七公这两个外号就像两件衣服轮流穿在洪伯特身上。许多时候,洪伯特觉得这两件衣服都比较合身。

“洪七公,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你说说看。”

“我想写本小说。”

“你写小说?可以啊,以后写嘛。”

“我想现在就写。”

“你想写什么?”

“我想把校长写死了!”

洪伯特心里咯噔了一下,手里的方向盘有点打滑。洪伯特想到了腹黑,可他没想到女儿会如此腹黑。对话照这样进行下去,友谊的小船真的说翻就翻了。洪伯特说:

“小异,你是不是累了?靠一会儿,到家了我叫你。”

“只要一出来我就不累了!”

“嗯……我炖了你最喜欢的草鸡汤。”

“洪七公,只有你炖的草鸡汤才是我的诗意和远方。我想做一枚吃货,世界上所有的美食都是我的最爱!”

看到洪小异的情绪瞬间回黄转绿,洪伯特也不犹豫,小心翼翼地说:

“小异,等会儿回家,你要替我办件事。”

“说吧。”

“我和你妈吵架了。这次你妈像打了鸡血似的,你可得帮帮我。”

“放心吧,洪七公,她是摩托罗拉,本尊就是联想——我收了她!”

客厅里鸡香四溢。洪伯特先去厨房把砂锅里的鸡腿和鸡爪捞出来,摆在一个大瓷碗里,这样凉半个小时,鸡腿肉就不会柴了,紧实,鲜香,特别有嚼劲。洪伯特又切了几小片南瓜放进去,继续用文火炖汤。盐要最后放,否则肉就硬了。洪伯特开始做洪小异喜欢的另一道菜:咸鲜白鱼。白鱼细骨多,一般人不会吃,也不喜欢吃。其实,不论海鲜湖鲜河鲜,凡是骨细骨多的鱼,都鲜美无比。洪小异喜欢吃白鱼,这就给了洪伯特每隔两周献一次殷勤的机会。咸鲜白鱼的具体做法分两步。第一步,把盐放在水里化成盐卤,白鱼切块后放进盐卤里走水三分钟;第二步,倒入少量酱油,放进蒸箱蒸六分钟即可。

梅百合回来的时候洪伯特把晚上的饭菜都准备好了,洪小异正在美美地喝一碗草鸡汤,右手则举着一根鸡腿,有一半已经啃掉了。梅百合看了洪小异一眼,把小肩包往沙发上一扔,说:

“小异,你把床单带回来了没有?”

“回娘娘,你好像没有懿旨。”

“你就会找理由,跟红7一个德性!”

“回娘娘,你能不能客观一点?洪七公五十一了,宝宝芳龄一十五。”

“红7,你不会问啊?嘴长起来只会喝酒!”

洪伯特正好把摆成梅花状的黄鱼片端上来。暖锅里的水已经烧开了,只等黄鱼片下锅。这是梅百合平时最爱的明火清汤黄鱼。

“还有心思吃!吃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吃喝喝!”

“饭总要吃嘛,饿死了不被赵万年笑话?天地良心,我给你打过三个电话,你自己没接。”

“接什么接?接了又不会把钱接回来!小异,从下个星期开始,草鸡汤也不喝了!”

“凭什么呀?”

“你问红7!钱都被他送人了!”

洪小异一边啃着鸡腿,一边用狐疑的眼神看着洪伯特说:

“洪七公,你是不是外边有人了?”

“亏你想得出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洪小异,你真是洪伯特亲生的,我算是白养了你十五年!”

“梅娘娘,别激动!别激动!你也可以去找个小鲜肉啊。我一样支持你!”

洪伯特感觉时机到了,特别是有洪小异在场,梅百合的怒火烧不到哪里去。洪伯特把蒸好的白鱼放到桌上,微笑着坐下来,一边渲染赵万年的无情无义,一边反思自己的过错,甲乙丙丁,连汤带水。梅百合又激动起来了,她把筷子捣得啪啪响。

“你们吓到宝宝了。这有什么好争的?又不是没钱。不是有两套房子吗?卖掉一套好了。”

“洪小异,那是洪大同的结婚用房!他都二十七了,我也做了十五年后妈!”

“找个富婆嘛,不就结了?”

“切,就他现在这模样,东一天西一天的……”

梅百合的刻薄倒是提醒了洪伯特,他手里还拿着那个村长女儿的联系号码呢。洪大同傍晚时分打过一个电话,说是公司聚餐,不回来吃了。

“梅娘娘,要说你,真是被甩出几条街了。他自己不挣钱,可以利用自己挣钱呐!我有个室友的亲哥,撩妹力爆表,简直max,找了个比他大十几岁的富婆,一下子就有了五套房子。现在她亲哥经常为去哪套房子睡觉发愁呢!”

“洪小异,你一套一套的,从哪儿学的?”

“生活啊,生活是最好的教科书。梅娘娘,有句土耳其谚语你一定没听过:上帝为每一只笨鸟都准备了一根低树枝。我是笨鸟,我哥也是笨鸟。”

“洪小异,打住打住,你再往下说,我都吐出来了。红7,你说这钱到底怎么办?”

此刻,洪伯特心里乐滋滋的,甚至有点小激动。虽然洪小异的话不靠谱,可是梅百合显然被打败了,至少被说得晕头转向。要是换了别人,梅百合早就开撕了。洪小异读初三,心理和生理都正处在一个关键时期,惹她生气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洪伯特看目的已经达到,就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对梅百合说:

“不急,不急,和尚跑了不是还有庙吗?他儿子还在,房子还在!”

“对,他儿子跑不了!找他儿子去!”

“是不是有点迟了?”

“迟你个头!你还心慈,他认你么?”

“要不,明天去吧。”

“红7,必须去!马上就去!你不去,我一个人去!”

找到赵万年的住宅区是晚上九点多。这个时候来,不是因为不熟悉路。可以說,朋友当中洪伯特和梅百合来这里的次数最多了,只差没赵万年家的钥匙。当初买这套房子时赵万年找洪伯特借过钱,虽然只有七八万,放在十几年前也算比较可观了。赵万年搬家那天,还是洪伯特和梅百合一起帮忙的,结果把一个碗打碎了。一般来说,鹿岛人以为这是个凶兆,因为“碗打”就是“完蛋”的谐音。几个人哈哈一笑,没粘在心上。现在看来,这种宿命在搬进来的第一天就埋下了伏笔。人生的伏笔总是在句号之后才一一浮出水面。

房子是老房子,周围有许多发廊,一片猩红。洪伯特下车走在前面,经过一些门口时,有妖艳的女子使劲地朝他打招呼,弄得梅百合在后边把高跟鞋敲得吧嗒吧嗒响。借用别人家的门牌号码,随便找了个理由,洪伯特和梅百合轻而易举地混进了赵万年的楼层。

开门的是个姑娘,长得有点中性。梅百合着急地说,我住楼下,你这里漏水了,我要进去看看。姑娘还在犹豫,梅百合抓住机会就挤了进来,挤进来的还有洪伯特。

“宝贝,外边谁啊?”

一个伪娘似的声音从卫生间里传出来。门开了,赵万年的儿子赵子龙走出来。梅百合看了看洪伯特,洪伯特也看了看梅百合。

“洪伯,梅姨。”

“你爸你妈呢?”

洪伯特和梅百合几乎异口同声地问。赵子龙没回答,他回头让那个中性姑娘回房间去。中性姑娘忸怩了一下,进门去了。

“你爸你妈呢?”

“我也找不到他们。”

“你爸是不是逃了?他骗了我们一百五十万!”

“梅姨,你说的什么情况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找不到他们。”

“你妈没告诉你她在哪里?”

“洪伯,我说了,我是真的不知道!”

“什么真的不知道假的不知道?你们全家都是骗子!骗子!骗子!”

“梅姨,什么骗子骗子?我爸是我爸,我妈是我妈,我是我!”

“骗子就是骗子!骗了一百五十万还不是骗子是什么!”

“你不能这样想说就说,证据呢?再说了,我不知道什么一百五十万!和我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梅百合击打着手掌,击掌声在十点的夜里有一种刺耳的惊悚。因为激动,她脖子上的那条刀疤已经发红,像条蠢蠢欲动的蜈蚣。先前的那个中性姑娘从房间里探出头,诧异地看了一眼,赵子龙打了个手势,用暖男的口吻说,没事,宝贝。中性姑娘乖乖地缩回了头。洪伯特眼看着两人钉头对铁,心里真不是滋味。毫不夸张地说,洪伯特是看着赵子龙长大的,赵子龙身上有洪伯特抱过的痕迹,洪伯特肩上也有赵子龙留下的尿渍……洪伯特拉了拉梅百合,梅百合一甩手臂说:

“你拉个屁啊!今天他不还我钱,我不走了!”

“你要搞明白,这是我家!”

“你家?你这个破房子当初还是借我们的钱买的!明天我就把它卖了!”

“笑话!我是这儿的户主,你凭什么卖我的房子?”

洪伯特像是听出了言外之意,他急切地说:

“子龙,你说你是户主?”

“是啊,我就是户主,这有什么奇怪的?房产证上就是我的名字!”

“你什么时候变过来的?”

“上半年嘛,就是我生日那天。不信我拿给你看!”

洪伯特和梅百合站在客厅里长吁短叹,又无比愤怒。看来,赵万年的心机已经潜藏了不止一天两天,可他们还蒙在鼓里,就像俗话说的,他们被放在了磨盘上转,还以为自己腾云呢……赵子龙果真把房产证拿出来了。赵子龙打开去的时候,梅百合差点抢过去,洪伯特用手挡了一下。洪伯特半信半疑地看了看,他大骂一声,随手一甩,房产证像滑冰一样滑到了客厅的暗角里。

一路上骂骂咧咧,梅百合完全是停不下来的节奏。洪伯特一边开车一邊听梅百合没完没了的唠叨、埋怨与谩骂,中间她还擤了一次鼻水。洪伯特忽然觉得,现在他往哪儿退,身后都是夜的深渊。

早上八点多,洪伯特要送洪小异去学英语。授课老师是个女外教,澳大利亚人,十分健硕,看起来像个网球运动员。洪小异学英语,起初是因为洪伯特。洪伯特看别人家的孩子学画画学钢琴学书法学舞蹈学奥数学作文,还有学朗诵或当小主持人的,洪伯特认真地对梅百合说,你读书时最怕什么?梅百合说,我最怕数学。洪伯特说,我不怕数学,我怕数学老师。梅百合说,为什么啊?洪伯特说,数学老师娶了个英语老师。梅百合一听,肚子都笑疼了,她说,我听出来了,你还是最怕英语。洪伯特说,都说缺什么补什么。我命里缺的是英语,洪小异就补英语吧。洪伯特看似荒唐的理由,却为女儿洪小异打开了一扇奇异之门。从洪伯特决定让洪小异学英语开始,她就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再没有放下过。后来,她干脆非外教不跟了。跟外教的优点当然明显,发音纯正,上课方式灵活;缺点也明显——花银子啊,不是一般的花。可是,只要洪小异愿意,洪伯特是从来不会在钱这方面眨眨眼睛的。洪伯特还经常让女儿把外教请到家里来,教她做汤圆、包饺子,高兴了还请她喝点绍兴黄酒,以此挣些额外的交流。有趣的是,这个叫格拉芙的外教是个中国通,她反倒把这样的邀请变成了学习中文的机会。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格拉芙不光会做汤圆,会包饺子,还痛痛快快地把绍兴黄酒喝了个精光。

洪小异读初三了,从功利角度说,学口语并不是必不可少的事。她是寄宿生,每两周才回来一次,如此花银子花时间的买卖其实不划算。但是,洪伯特有自己的如意算盘,他不能简单地就打给洪小异看,至少现在还不行。这样说来,洪伯特有钱任性,洪小异花钱也任性。

授课地点是格拉芙安排的,不固定,有时候在她的宿舍里,有时候在操场上,有时候是去超市逛一圈,有时候干脆找块草皮支顶帐篷躺两个小时。梅百合怀疑这种随心所欲的方式,洪伯特却一直点赞。理由很简单,商品好不好买家说了算。当然,授课地点主要还是在格拉芙的学校。学校临河,有大大小小的六个沙洲连在一起。从家里出发到授课地点恰好可以走水路,这给洪伯特和他的蓝舟提供了方便。尽管走水路要花更多的时间,洪小异却一直支持洪伯特的做法。所以,这个城市里的许多人注意到,星期六早上八点以后,这条比天蓝色更蓝的木船常常会出现在视线里,就像拉链一样拉开宽阔的河面,往东南而去。船尾,站着一个彪形汉子,打桨的动作十分娴熟。船头,坐着一个姑娘,头上戴着一副红色耳麦。

木船划过桥,划过各种各样的岸,划过水面上水鸟的叫声,停在一个沙洲旁。微风轻拂柳条的关节,酥酥痒痒的。洪伯特把木船系在柳树上,看到格拉芙已经在网球场边等候洪小异了,一头金发在柳条的缝隙里显得色彩分明。看来,今天格拉芙要和洪小异玩玩网球的打法。这个番人真会折腾,洪伯特心想。

洪伯特又想起摘柚子的事,对洪小异说:

“你去告诉格拉芙,下次我带她去湿地摘柚子。我今天有事,等你下课的时候再回来。别光想着打球,记得多讲讲英语哦。”

洪小异不耐烦地说:

“洪七公,你一大早就开启复读模式。下了课来带我就是,不来也行,随便,over。”

用木船划到凤凰茶楼大概需要半小时。河面上没有路阻,时间完全由自己掌控。去凤凰茶楼的水路恰好经过双莲桥,一路花红柳绿。说起双莲桥,有个传说。据明代《集异篇》所述,张家李家是邻居,儿女青梅竹马,于是两家互为婚姻。儿女长大后,李家富有而张家衰落,李家要女儿另嫁豪门,女儿不从。元宵灯会时,李家女在桥头遇上了张家子,双方互诉衷情,但又想不出什么办法,便相抱着跳下桥去。次年,水中莲开并蒂,遂引起人们惊异。官府募人疏浚河道,才在河底发现一对男女相拥而立,莲茎就从两人的口中长出。邑令以其“不失贞义”,将两人合葬,并把此桥命名为双莲桥。一个传说滋养了一条路。各式各样的咖啡吧或茶楼开在两边,就像一朵朵莲花整齐开放。这条路成了这个城市一个个新传说的起点。

凤凰茶楼在临河的街面,一串山寨张艺谋风格的红灯笼挑在门口,整个画面有点古色古香。一楼卖各种茶叶兼做厨房,其实是摆设;二楼是棋牌室,东南西共五个;三楼南边是卧室,北边有个特殊的休息室。洪伯特走进茶楼时,楼下的一个女服务生说,洪总,你来了,凤凰姐刚出去,很快就回来的。洪伯特打了个招呼径直往楼上走。洪伯特走上楼梯,隐约听见二楼有洗牌声。洪伯特猜想又是哪几个不要命的连夜干活了。在茶楼,总有一些人整夜整夜地坐下来,茶水自不必说,饭菜还要供应,主要是汤面类,吃了坐着不胀肚子。一般的面食有,营养汤类也有,比如海参汤甲鱼汤西洋参汤虫草汤等等,最后价钱都算在钟点上。如果五个房间都有场面,一天下来,一个月下来,或者一整年下来,会有一笔不错的收入。洪伯特有人脉,火凤凰有人缘。火借风势,茶楼的生意做得有声有色。有时候,火凤凰还会利用当年的关系叫几个乡党来转转,为茶楼活色添香。有宋大在,凤凰茶楼的安全钥匙就在他手上。

走上三楼,洪伯特从楼梯口的一个花盆底下掏出了一把钥匙。开门进来,房间里有一股熟悉的幽兰香。十月的早上,湿热修饰了南方的天气。洪伯特打开空调,他要洗个澡。

洗完澡出来,洪伯特发现火凤凰什么时候已经在房间里了。洪伯特擦着水说:

“楼下好像有两桌。”

“都打一天一夜了。房间里烟雾腾腾的,像个锅炉房。”

“刚才去哪儿了?”

火凤凰一边补妆一边说:

“去买了点西洋参,有几个要吃。”

这时候洪伯特走到火凤凰后边,他丢掉浴巾,两只手像腰带一样圈住火凤凰。火凤凰的手有点颤抖,放下唇膏,反转身,双手扣住洪伯特的后颈,整个人像条领带一样挂在洪伯特身上。洪伯特一把抱起了她。

火凤凰做爱有个习惯:喜欢用红布把洪伯特的眼睛蒙起来,而且她要取上位。有一次洪伯特问她为什么。火凤凰说,你是公牛,我喜欢斗牛。洪伯特再问。火凤凰说,你把眼睛蒙起来我就放松了,没有罪恶感。取上位是因为我有主动权。火凤凰的解释让洪伯特不明真假。不過,有一点洪伯特非常满意,由于红布不厚,被蒙上眼睛反倒激发了他的欲望。可以说,每次洪伯特都把公牛的角色做到了极致。

火凤凰从洪伯特的身上滑下来,她把头压在洪伯特的右手臂上,胸口起伏。洪伯特摘下蒙在眼睛上的红布,擦擦汗说:

“这两天你怎么不给我发短信,也不给我打电话?”

“你如果不忙,就会和我联系。”

“我如果不忙,也不和你联系呢?”

“那我联系你干吗?”

“如果正忙呢?”

“我打扰你干吗?”

洪伯特笑起来,胸部一抽一抽的:

“女人哪,真是猜不透!”

“有什么猜不透的?我告诉你吧,女人就是水。你用零度遇见我,我即刻成冰;你用一百度爱我,我会立刻沸腾;你用五十度对我,我就不冷不热。所以,我的温度就是你对我的态度。”

“哇,这些话都是哪儿看的?”

“干吗是看的?我自己想的。”

“这些道理你想得出来?”

“读书的时候我是语文课代表好不好?”

“我信,我信,我信。我说三遍。”

“我还告诉你,深情的男人会让女人越来越温柔,无情的男人只会让女人越来越坚强。”

“那你说,你是温柔了,还是坚强了?”

“有时候温柔,有时候坚强。”

洪伯特又笑起来,他用手拍了拍火凤凰的脸,说:

“你知道吗?赵万年跑路了。”

火凤凰把头轻轻地移过来,贴到洪伯特的颈窝处说:

“我知道。”

“你听谁说的?”

“我听冬瓜说的,昨天下午他在这儿打麻将。”

洪伯特骂了一句。

“是真的啊?怪不得这段时间他都没来茶楼了。他是不是带走了很多钱?”

“傻瓜,有很多钱他跑路干什么?你知道了怎么不问问我?”

“不是说了么?我是女人。”

“你哪是女人?你是女神!”

“女神也有被暗算的时候。”

“我算过了,从年初到现在,你拿回来的利息应该有三十万,剩下的二十万我给。”

火凤凰沉默了一下,用指尖在洪伯特的胸口画着,说:

“干吗你给啊?我又不等钱用。你家里没事吧?”

“没事!能有什么事?天塌下来我顶着!”

午饭是在家里吃的,只有洪伯特和洪小异两个人。梅百合不在家,上班去了。梅百合本来不上班,动了手术后心里焦虑,有事没事老往脖子上想,没病也想出病来了。有一段时间她甚至失眠,看着天空一点点失去黑暗,又看着天空一点点失去光亮。洪伯特一看不对劲,支持她去找点事做。梅百合当过服务生,心思比较活,出门溜达一圈就找到了一份差事。梅百合的目的很明确,不求钱多钱少,主要是有人说说话,转移一下注意力,心情明亮一点,日子就不会过得又长又臭。昨天留下的草鸡汤和咸鲜白鱼还有一些,洪伯特把它们端出来放到微波炉里热了一下。洪小异先把草鸡汤喝了个底朝天。咸鲜白鱼一加热,更加入味,洪小异的两片嘴皮吃得吧唧吧唧响。

“小异,你嘴巴轻一点,太霸气了。”

“洪七公,这个你就out了。我是学格拉芙的。公众场合说话要小声,吃饭的时候嘴巴可以吧唧吧唧响。”

“你这是强词夺理。”

“什么强词夺理?这是文化好不好。洪七公,老实说,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格拉芙?”

洪伯特呆了一下,吃惊地看着洪小异。

“你承认了?”

“小异,这种话不能乱说!”

“不是我乱说,是你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你看格拉芙的眼光,就像是胶布贴在人家身上。我都有点不好意思。”

“有吗?我怎么没觉得?”

“洪七公,你真幽默。不过呢,格拉芙的确颜值高,又性感,有女神范儿。我如果是男人,也会喜欢这一款的。”

“小异,我为来为去都是为你好,以后你会懂的。拜托,要是你妈在家里,你千万别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她会杀了我你知道吗?”

“你怕什么?梅娘娘又不在,本宝宝神经不会那么大条。好了好了,给点零花钱怎么样?”

“原来在这儿等我呀——这是敲诈!”

“有這么有文化的敲诈么?哈哈,机智如我。洪七公,不给也行,万一哪天本宝宝的神经大条起来,你可别后悔。”

“洪小异,算你狠!你比赵万年还狠!”洪伯特敲了敲饭碗说。

吃过午饭,洪小异要去补数学。别人醉酒醉烟醉茶,洪小异醉数学。各门学科中英语自不必说,洪小异的口语水平连科任老师都惧怕三分。语文次之。洪小异散文写得不错,是安妮宝贝七堇年们的死忠粉,博客体微信体玩得滴溜溜转。数学则是洪小异的天敌,至少让她心塞。但是分数无情,洪小异只能用热脸去凑数学的冷屁股。好在补数学的男老师热衷麻将,是凤凰茶楼的VIP,洪小异的数学倒也补得有点成效。原先一直倒着数,现在也能顺着数了,偶尔还能把试卷上的压轴题做个一两步出来。洪小异的数学天空的夹角正变得越来越大。

早上走水路,用船;下午走陆路,用车。十月的南方,天空一走神,太阳就丢了。洪伯特把天窗打开,发现有点要下雨的样子。洪伯特后悔没带伞。洪小异说,伞不就在天上?雨说走就走的,怕什么。正说话呢,赵天名打电话来了。洪伯特一接听,嘎吱一声把车子停在了马路边。

“你说赵万年?”

“嗯,他给我打了个电话。”

“什么时候?”

“就刚才,一放下来我就打给你了。”

“他说在哪儿?”

“他没说——怎么可能说?不过我查了一下号码,是河南信阳的。”

“河南?他去河南干吗?”

“他现在是走到哪儿算哪儿。”

“他找你干吗?”

“钱嘛,还有什么事?他让我把那三万块钱汇给他。”

“这贼!欠人家嘛自己跑路,人家欠他嘛盯得紧!赵天名,你别给他!”

“不给不行啊,这是运输款。我得讲信用。”

“你和这种人讲信用?切,就是要以牙还牙!赵天名,这三万块钱我们几个分掉算了:宋大一万,冬瓜一万,我一万。正好。”

“不行不行,他是他的事,我是我的事。他没有初一,我不能没有十五。”

“你又装,赵天名!他有没有提还钱的事?”

“说是说了。”

“他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挣了钱再还你们嘛。”

“那就等下辈子吧!”

老天也是任性,脸一拉,就像放下窗帘一样,说下雨就下雨了。雨点掉下来,打在脸上,打在耳朵上,打在手机上。很快,地上开始冒烟,空气里升腾起一股土腥味,有人还驻足嗅了嗅。街上乱糟糟的,到处是逃窜的声音。看来许多人对午后的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准备不足。洪小异催促洪伯特快点走,不然要迟到了。洪伯特一看表,骂骂咧咧地挂了电话。

洪小异补课一般是两小时,这段时间洪伯特不可能枯等,他得找点事做。如果在平时,洪伯特去凤凰茶楼梅百合就会多个心眼,查查岗。送洪小异补课的这个时段有点真空,这让洪伯特成了一名逍遥的自由主义者。

因为早上去过茶楼,洪伯特转而想去社区医院挂个点滴,把伤口封一封,可是走到半道被赵天名截住了。赵天名待在公司里,他让洪伯特马上去一趟。洪伯特说,是不是那三万块钱的事你想通了?赵天名有点不耐烦地说,你别老想着钱钱钱,过来再说。洪伯特以为又是有关赵万年的什么消息,就屁颠屁颠地赶来了。今天是星期六,公司里只有赵天名和一把钥匙,洪伯特进来以后赵天名把门锁上了。

洪伯特说:

“你锁门干什么?怕金丝雀飞走了?”

“飞走了还好,偏偏要下蛋!”

“要下蛋……”

赵天名摇摇头,苦笑了一下,他把自己的手机打开,上下滑了滑,递到洪伯特手上说:

“你看看——看了别乱说!”

洪伯特接过来一看,手机上有一条短信:我有了,肿么办?

“你是说……电视机?”

“嗯。你说这是真的假的?”

“你自己干的好事,问我!”

“兄弟商量商量嘛,帮我捋一捋。”

“商量可以,先付费。一小时一万块,你准备消费几个小时?”

“呸,美死你!你不是喜欢做足疗吗?我请你就是。”

“一个足疗打发我?做梦吧你!你还是请我去渔乐城撮一顿,多喝几瓶红酒。”

“撮一顿就撮一顿,大不了多喝几瓶。红7,我也就弄了几次,怎么就有了?”

“屁话,这种事约炮一次就够了,还几次!赵天名,你的枪好使啊,火星速度!这下儿女双全了,恭喜,恭喜!”

“别看热闹不嫌事大。你说这是真的?”

“真的,有可能。事情你干了,时间应该差不多吧?假的,也有可能。”

“你就说说假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照我说,理由至少有三条。第一,这女的会唱KTV里的许多歌,明显是个老K,不像是在国外待了多年的人;第二,你看她的手机号码,很一般般嘛,要真是华业老总的女儿,这样的手机号码绝对拿不出手;这第三呢,这女的太能喝能说了,霸气侧漏,我真没觉得她是个什么大家闺秀。赵天名,你可别不要听啊。”

“你说的也有点道理,可是你看——”

洪伯特注意到一条新信息,也是一个新号码发的,大意是说,警告你一下,必须对我的干女儿负责,否则你自己看着办。洪伯特说:

“这是谁啊?”

赵天名嘴一滑,说出了一个名字。老实说,不光在这个城市里,甚至在相当大的范围内,这也是个大咖级的人物。

“叶菁是他的干女儿。”

洪伯特一听笑了,两肩一耸,发出嘎嘎嘎的声音,就像鸭子叫一样,他说:

“赵天名,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你的智商和我一样捉急啊。你就算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他这种档次的人会对这种破事给你发短信?他还真有闲情!赵天名,你要不要我鄙视你?”

洪伯特說完,两手习惯性地往前一推,做了个滑稽的外八字,然后得意地拉长脖子唱道:“我这一生,为情所困……”

赵天名拿着手机,脸上开始出现不同的表情包,良久,他心有不甘地说:

“红7,我去过她家里,别墅很大很大的,差不多能办展销会,至少能值两千五百万。家里还有个佣人,墙上有许多和名人的合影。听说华业老总早年是个弹棉郎,走街串巷,和叶菁的生母有一腿,这一点圈里人都知道。”

“赵天名,这种桥段你也信!梁医生说了,她找人打听过,得到的信息是:华业老总就一儿一女,儿子在国外,女儿在上海的总部上班。这件事你老婆舅也知道。”

“那个变态佬,就知道往上爬,关他屁事!”

“我看你还是别惹他,弄不好,驼子摔跤,两头不着地,那样你就悲催了。”

洪伯特说的都是实情。梁医生的弟弟有来头,有人脉,有资源,还有霸气,偏偏和赵天名关系一般,两人甚至可以说有点怨怼,主要是他看不惯赵天名的生活态度,尤其是私生活方面。想当初,梁医生也是顶着家庭压力下嫁给赵天名的,梁家不少人甚至没听说过鹿岛这个名字。偏偏赵天名狗改不了吃屎,有一次出差被人设了色局,哐当一声进了派出所,名誉丢了,单位也丢了。那时候赵天名两手空空,又生了肝炎,可以说走进了人生的凄风苦雨里。难得梁医生不离不弃,一双小手撑起了这个家。

赵天名嘴里“嘁”了一声,一脸不屑的表情,他盯着手机不说话。

“赵天名,养家就像养孩子。你看我,每天跟深入敌后一样,累成狗啊。你别以为我胡说八道。梁医生看起来弱弱的,可是人好,重情义。不像我家里那个,啪啪啪,每天放鞭炮似的,哪里受得了?再说了,妮妮马上就要高考,要是出了问题,你后悔一辈子吧!这种心机女……弄不好,金丝雀飞了不说,笼子也要带走。”

“哟,红7,你什么时候转性了?一套一套的。”

“我转什么性?我天生丽质!”

“拉倒吧你。”

“拉倒也说,不拉倒也说。兄弟,再劝你一句,路烂早脱鞋。”

今天梅百合轮休。以前梅百合待过的那个陶瓷品店不轮休,一天到晚站着,乏味又辛苦。而且那个秃头老板的目光像水蛭一样爬在她身上,弄得梅百合好几次回家向洪伯特诉苦。洪伯特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他找了两三个过去道上的兄弟,不到五分钟就让陶瓷品店里丁零当啷地响了一上午,尸横遍地。梅百合现在待的这个店做寝饰生意,老板比较人性化,两周可以轮休一次。

洪小异扔下双肩包像一列火车似的冲进卫生间,客厅里只剩下洪伯特和梅百合。洪伯特感觉梅百合的情绪有点不对,他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一边问卫生间里的洪小异要不要弄点吃的。卫生间的门没带好,洪小异撒尿的嗤嗤声顺着瓷壁滑下来,清晰可闻。梅百合骂了一句,走过去把门带实了。洪伯特转身要去阳台,梅百合叫了一声。

“红7,你自己说说,还有五十万是怎么回事?”

“五十万……哪个五十万?”

“你不是说有两百万么?”

“我跟谁说啊?哦——也就是说说嘛,随便说说,造造舆论。”

“我看你是造句!”

“我干吗造句?钱都没了,我造什么句!你听谁说的?冬瓜,赵天名,还是宋大?”

“听谁说你别管,那五十万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随便说说嘛,冬瓜还说自己有两百七十万呢,你信不信?”

“干吗不信?两百万就是冬瓜说的。你说,那五十万是不是凤凰茶楼的?”

“娘娘啊,你别疑神疑鬼好不好?冬瓜的嘴就是婊子的裤腰带,想松就松,他的话你也信?他有半句实话就不会逃到外面东躲西藏了!凤凰茶楼我也就是去打打麻将,大家可以作证,和什么五十万不五十万没半毛钱关系!”

洪伯特振振有词的一番话说得梅百合像鞭炮受潮了一样,后来她承认,自己本来也不信,可冬瓜说得有鼻子有眼,她不能不信。梅百合还威胁说,要是凤凰茶楼真有五十万,她一定要离婚。反正钱也没了,玻璃刀也戳了,两个人又不睡在一起,两套房子一人一套,两个孩子一人一个,大家拍拍屁股走人。梅百合的话听得洪伯特后背一阵阵发凉,又有点火烧火燎的,像是被人抹了一瓶红花油。洪伯特问梅百合是不是还找过赵天名,梅百合说赵天名的手机一直占线,打不进去。洪伯特心里一边骂着冬瓜,一边庆幸自己留了一手,否则早就挂了。洪伯特赶紧把话题岔开去:

“对了,你打过赵秀女的手机没?”赵秀女是赵万年的老婆。

“手机都打爆啦,就是不接。”

“赵天名说,她应该就躲在乡下的哪个地方。”

“她怎么不跟赵万年一起逃?”

“她傻呀,不然离什么婚!”

“也对。”梅百合有点恍然大悟,“不过,躲在赵秀姑家里也不太可能,鹿岛那么小,放个屁也能听见。你说会不会是躲在赵花姑家里?”

“说不准。要躲,总会躲在亲人家里。”

“我们去乡下找吧。”

“现在怎么找?赵秀女坐在家里等你?”

“唉,天下真没一个好人!我还以为都是好人呢。”

“都是好人?那是你没见过所有人。现在见到好人了吧?一次见两个。”

说起来,梅百合和赵秀女也算闺蜜。梅百合嫁到鹿岛后,两人成了床头姐妹,谁哪天来例假都一清二楚。梅百合性子直,赵秀女则软塌塌的像条龙头扣。赵万年抓住这一点,在家里动不动就兴风作浪,前后离过两次婚。第一次,赵万年在城里开出租车时和老板娘黏上了。那时候梅百合刚嫁过来不久,她出谋划策,帮助赵秀女成功地扑灭了一场大火。第二次有点离谱,也有点传奇色彩。办了运输公司的赵万年钱一多,心眼也跟蜂窝煤一样多起来。赵万年特别喜欢K歌,歌厅里的小妹见到他,就像苍蝇见到了臭鱼一样。赵万年得意忘形,有一次居然把一个绿茶婊带到老家,气得赵秀女差点跳海。这一次,梅百合带上赵秀女直接闯进KTV,把那个绿茶婊堵在包厢里狠狠修理了一番,裤子都撕烂了。如果算上房产转移,赵万年和赵秀女前前后后真真假假离过三次婚。想起这些,梅百合觉得挺郁闷的。

“红7,冬瓜说,赵万年这是财产转移,可以去法院告他。”

“他怎么不告?他比我们多嘛。”

“总得有人起头。你不告,他不告,谁告?”

“你告,官司就得你打,你有这个精力啊?打场官司褪层皮。”

“赵万年找不到,赵秀女也找不到,那我们再去找赵子龙嘛。敲山震虎,看他们不出来!”

“赵子龙也挺可怜的。你去单位闹,说不定他工作就没了。现在找个工作比找个处女还难。”

“红7,你有病啊,到底替谁说话!”

这时候,洪小异从卫生间里出来,她一叉腰,愤怒地说:

“真是抓狂!你们俩一有空就撕,是不是觉得我特多余啊?下次不回來了,让你们一次撕个够!”

把洪小异送回学校,出来时已经四点半了。洪伯特选择了走另一条路。车子经过一片海湾,咸腥的海风鼓起来,洪伯特感觉神清气爽,他好久没闻到这种陌生又熟悉的味道了,仿佛某个亲人的体味。洪伯特把车停在大堤上,摇下车窗,时间也躺了下来。

这条路,洪伯特每月至少来两次。和各种船舶的密切关系为洪伯特寻找下家出油提供了黄金渠道。一般来说,洪伯特的出油渠道有两条,一是各地的加油站或油库;一是各种船舶。针对不同需求,洪伯特会调制出相应的油品,这个秘密在他家的阳台上已经藏了好多年。这些年,洪伯特认识了不少朋友,包括航运公司的老总、远洋渔业捕捞队队长等等。洪伯特的出油频率高了,所得的利润也水涨船高。

夕阳像个守财奴把最后的金子收进了钱袋。海湾里的汽笛声再次响起的时候洪伯特明白自己的决定了。

车子一直往镇上开,虽然拐弯多,洪伯特却轻车熟路。原因很简单,赵万年的大舅子赵大标住在这里。说起来,赵万年和赵大标的婚姻还有点奇葩,也就是农村常说的姑兑嫂。赵秀女是赵大标妹妹,赵大标老婆赵花姑则是赵万年的二姐。洪伯特大赵大标一岁,两人是发小。在鹿岛,洪伯特和赵大标一直是海上合伙人,关系比和赵万年还铁。洪伯特离开鹿岛时赵大标在岛上,赵万年离开鹿岛时赵大标还在岛上。多年以后,孩子读书成了问题,加上渔业资源日益枯竭,近海作业几乎成了一种休闲方式,赵大标只能离开鹿岛。离开鹿岛,赵大标的脚就空了,手也空了,他同样成了一个失艺人。走投无路的赵大标在这个镇上租了间店面,开起了一家花圈店。开花圈店名声不好,生意倒还不错。前些年赵大标攒了点钱,本想买个房子,却被查出得了食管癌,整个家庭几乎崩溃。好在不算晚,洪伯特通过几个医生朋友请了最好的专家,手术做得比较干净。可是一路折腾下来,赵大标的家底几乎被掏空了。洪伯特偷偷给赵大标塞过两万块钱。

在花圈店门口出现时洪伯特心里怪怪的。五颜六色的花圈刺激着视觉神经,洪伯特身上的毛孔一下子奓开来,但他吸了口气进去了。店里没人。洪伯特喊了一声。从后间走出一个小女生,十来岁,瘦瘦小小的,像黑白胶片里的人,手上拿着一截铅笔。洪伯特认出来,这是赵大标的小女儿。小女儿挺懂事的,看见洪伯特,喊了声舅舅。洪伯特眼里一热,问,你爸呢?小女儿指了指楼上说,在睡觉。洪伯特嘀咕了一声,现在睡什么觉啊。又问,你妈去哪儿了?小女儿乖巧地说,她送花圈去了,马上回来。

洪伯特往楼上走,他记得赵大标睡在二楼。光线有点暗,人像是走在隧道里。想起楼下满屋子的花圈,洪伯特身上的毛孔又奓开来,冷气嗖嗖地往骨头里钻,他快走几步上了楼。房门关着。洪伯特喊了一声,无人应答。洪伯特推开门,又喊了一声,伸手去找开关——很久以后,一想起这个下午看到的情形,洪伯特的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他完全吓呆了:赵大标靠坐在床上,灯光照出一张死尸般的脸,眼眶陷进去,脸颊陷进去,连鼻翼也陷进去了,看起来完全像一只被拔光了羽毛的麻雀。

赵大标终于看清楚是洪伯特,他张了张嘴,无声地哭起来。

“别,别啊……到底怎么回事?”

过了好久赵大标才平静下来,他的声音完全哑了,有点嘶嘶声,像长了毛边,听上去又吃力又瘆人。洪伯特大概明白了几分。

没有声音,房间里一下子空荡荡的,像个丢在路边的破纸箱。有一刻,洪伯特的脑子里什么也没有,他呆呆地坐着,目光掠过墙壁,掠过陈旧的家具,掠过窗玻璃,掠过一件有点发黄的白衬衣,掠过一截挂下来的电线,掠过一台老式电视机……什么时候赵花姑进来了,她戴着一副袖套,脸色蜡黄。

“查过没有?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要多休息……他就是睡不着,整夜整夜坐着。全身疼痛,躺不下去,稍微碰一下就受不了,只能吃止痛片。”

“真瘦啊,臉上没一点肉。”

“吃不下去,就是漏点稀粥,或者喝点米汤,喝了又吐。”

“怎么还不去住院?”

赵花姑的嘴唇抽搐着,她想说什么,可是嘴角一扁,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赵万年知道么?”

“知道是知道……以前借了我们一点钱,现在用到了,又拿不回来。打电话也不接……”

“赵秀女也不接?”

“不接,都失踪了一样。”

洪伯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了,路上想好的许多话全都焰火一样落进了黑暗。洪伯特呆呆地坐着,后来他想到了一些事,轻轻地抓住赵大标的手,一句一句地安慰。赵大标的眼睛稍稍有了点光亮。

临走时洪伯特把身上的两千块钱全掏出来了。赵大标不要,赵花姑也不要。洪伯特有点生气,强行塞进了被窝。洪伯特快步走出房间,没有停留,他生怕自己会哭出声来。直到离开花圈店后钻进车里,洪伯特终于控制不住,他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这天晚上,洪伯特推掉了所有饭局,也没有去凤凰茶楼,他在阳台上枯坐了整整一夜。没有人知道,这一夜洪伯特都想了些什么。

有关洪伯特的彩色故事主要有两个。许多年过去了,人们还会在凤凰茶楼的牌桌上经常提及它们,是传奇,也是经典。一个发生在家里。那时候洪伯特和梅百合已经结婚多年,洪小异也七八岁了,经常会一大早来叫门。一天早上洪伯特正在睡觉,拍门声响了,又急又重。洪伯特一骨碌滚起来,抓起衣裤就往阳台上跑。梅百合也醒了,她疑惑地问洪伯特干什么。洪伯特停下脚步,看看抓在手里的衣裤,一脸尴尬。这件事梅百合怎么想不得而知,洪伯特却再也不敢把衣裤随便放在床头柜上了,免得又有什么下意识反应。另一个也发生在家里,时间应该更早一点。某天早上洪伯特醒来,穿好衣裤,从兜里掏出一千块钱放在枕边,悄悄走出了房间。不久梅百合打来电话,问洪伯特干吗把那么多钱放在床上。洪伯特这才想起来,吓出一身冷汗,他急中生智地说,我身上的裤子破了,你去帮我买一条吧。梅百合信以为真,一个故事才没变成事故。

在凤凰茶楼,洪伯特是客人,也是主人;是常客,也不是常客。简单一点说,洪伯特来找火凤凰的次数要比来搓麻将的次数多。当然,最多的还是把两件事一起干了。这几年家里的事情多起来杂起来,比如洪大同找对象,洪小异找学校读书,梅百合做手术等等。家里口嘴一多,矛盾也大了,梅百合动不动就让洪伯特滚到阳台上去睡觉。洪伯特脸上委屈,心里窃喜,因为在火凤凰那边刚刚补完课,万一回家还得做家庭作业,一想起来就让人头皮发麻。现在好了,一个人在阳台上想睡就睡,想怎么睡就怎么睡,清静,养生——养生啊。不过话说回来,洪伯特的心里也有些愧疚,主要是吸食大麻留下的后遗症:情绪易变,有时候还会做出一些无法控制的事情,比如那天早上。还好,事情的结局没有比想象的糟糕。

洪伯特的牌友很多,比较固定的有五六个。方大脸算一个,眯眼算一个,七索算一个,老白算一个,冬瓜也算一个。赵天名来打牌的次数不多,这段时间又忙于爱情,就更少了。洪伯特和这些人几乎都称兄道弟。每年凤凰茶楼吃分岁酒,一摆六七桌,把一年里经常在茶楼熬夜打牌的红男绿女都请来,热热闹闹地喝一次,算回馈,也是联络联络感情。洪伯特总是和这几个人坐在一起,到各桌一一敬酒,把整个现场喝得跟一家人似的。其实,这些人基本上没什么正常单位或正经工作,都是城里的失艺群体。在家电视剧看多了没意思,公司办下去不挣钱了没意思,开个店没生意了没意思,炒股心脏受不了没意思,KTV里消费没有天花板没意思……九九归一,通通聚到凤凰茶楼来了,像亲人,像久别重逢,也像地下党找到了组织。

现在,有必要说说洪伯特的几个铁杆牌友。先说七索。七索是绰号,本人姓董,因为老歪着头,大家就叫他七索。七索是做电器生意的,早年在上海滩混饭吃。后来老婆打牌输了钱,加上压六合彩,把辛辛苦苦置下的一套房产卖了,只好滚回来。眯眼也做生意,在兰州待了二十几年,把所有的拉面馆都吃遍了,自己还烧得一手正宗的兰州拉面。现在年纪大了,做生意没资金,只能烂在牌桌上。其实眯眼眼睛挺大的,就是平常喜欢眯起来,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眯眼脾气不错,牌桌上从不与人争吵,大家都说他牌品好,所以就算欠了别人赌债,在凤凰茶楼,眯眼始终有一张椅子。老白不一样。老白不受欢迎。老白不受欢迎的原因在于,牌技不高,甚至有点臭臭的,却总能赢钱。老白有个标志性的表情:别人抓到财神会红脸,会气粗,老白相反,一脸煞白,像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所以大家就叫他老白。除了牌技,老白最让人讨厌的其实是赖账。老白不是没钱,他赢钱的时候多,可就是喜欢把别人欠他的一点一点盯回去,自己输了的一分也不拿出来;或者总是找别人转债,弄得整个茶楼的人看见他就躲。也有不躲的,老是幻想在老白身上赢一点——老白当然乐意被幻想啦。最特别的要数方大脸。脸有多大?听听凤凰茶楼微信群里的花式吐槽就把人笑喷了。有人说,别人洗脸用脸盆,你洗脸用浴缸。有人干脆编成了对话:“你长了一张瓜子她妈的脸。”“她妈是谁?”“向日葵。”调侃归调侃,几个人当中方大脸最有钱,身家过亿,是个名副其实的大款。关于方大脸,凤凰茶楼有些传说。方大脸原本是个石匠,和洪伯特一样算手艺人。当石匠又苦又累,方大脸干了几年就丢下铁锤跑到内蒙古做生意去了。方大脸挣了许多钱,却染上了赌瘾,没几年就输了个精光。方大脸如梦方醒,一刀剁掉了左手小拇指,以此明志。这时候方大脸的老婆过世了,留下两个半大的子女。方大脸是始终感谢后来的这个老婆的。一方面人家是黄花闺女,另一方面她也带来了财运。若干年后,方大脸东山再起,挣了一大笔钱,光北京就有四套房产。补充说一句,方大脸的现任老婆是他的小姨子,长得像个台式电风扇,方大脸却视若珍宝。

洪伯特一进门,碰上方大脸正好和了,几个人一算,嚯,赢了不止五千。老白先不高兴了:

“红7,你一来我就输,是不是刚从三楼下来?”

几个老战友嘎嘎嘎地笑。七索说:

“是紅7从三楼下来,又不是你。”

“你还说,都是你!刚才你不打胸罩,方大脸就和不了。”

眯眼有点听不下去了,他用标志性的表情包盯着老白说:

“老白,你赢了一个下午,别人和一把你心里就猫抓一样,变不变态啊?”

“都别争,都别争,不就是几千块钱嘛,晚上我请客。对了,红7,找到赵万年没有?”

洪伯特把双手搭在方大脸肩上,压了压说:

“到洞里说不定能找到,别的地方算是没办法了。大脸,你起来吧,我抓两把。几天没抓,手痒得难受。”

“你来这里,你来这里,我去烧碗拉面吃。”

“这一圈搓完嘛,烧碗面还穷讲究什么?叫火凤凰烧一碗就是。”

“这你就不懂了,老白。你要是也在兰州待二十年,肯定会懂。”

“懂也是吃,不懂也是吃。你吃了二十年,也没比我胖,也没比我皮肤好。”

“你不懂,你不懂。人生在世,吃的是面,爽的是心。我会对一碗面动心,你就不会——真的不懂啊!”

洪伯特走到眯眼的位置,坐下来,他边洗牌边对眯眼说:

“你教教火凤凰嘛。”

“教当然可以,先拿十万块钱来。我在兰州吃了二十年,十万块钱不多吧?”

“有价钱就好说。”

七索一边用手试牌,一边开玩笑说:

“红7,你被赵万年骗惨了,卡里还有钱哪?”

“十万现金真没有。眯眼,分期付款怎么样?”

“那我就分期教。”

“还有一个办法。老白,你欠我三千块,先转给眯眼当定金好了。”

“哎哟,你问眯眼自己,他还欠我五千块呢。或者你最好去找赵万年要,他还欠我一万多!”

方大脸把一张牌使劲拍在桌上,像是想到了什么,笑着说:

“说起欠钱,我还真欠赵万年钱呢——不过,不多啊。”

“你转给我嘛!”

“你又来了。不行,这得赵万年同意。”

几个人正在七嘴八舌地说赌债的事,洪伯特的手机响了,洪伯特看了一眼,是个陌生号码,不接。手机又响起来,洪伯特不看,也不接。手机第三次响的时候老白不耐烦了,嘀咕了一句,洪伯特只好接起来,走到门口去。

先是听不清是谁打的,洪伯特问了好几次才明白,原来是赵万年的大姐赵秀姑。赵秀姑和洪伯特同庚,却一直叫洪伯特洪叔。赵秀姑一直住在鹿岛,老娘由她照顾着。赵秀姑边哭边说,洪叔,我娘晕倒了,神志不清,像是中风的样子。洪伯特吓了一跳,头皮啪的一下炸开来,老半天才回过神说,人呢?赵秀姑说,我雇了一条船,正往城里赶。洪叔,你医院里有熟人,快帮帮我吧。洪伯特说,别急,别急,先把人运上来。你打赵万年的电话了没有?赵秀姑哭得更伤心了,说我打了好多电话,可一个也不在服务区,到哪里找啊。洪伯特突然想起这个时候问这个话实在没意思,人命关天,能帮则帮,何况他也一直管老人叫三婆。洪伯特说,你别急啊,先把人运到码头,我马上叫辆救护车去接。

火凤凰从二楼楼梯口升上来,她刚刚换了个发型,刘海做成瓜片状斜贴在前额,显得干练又有点性感,上身则穿了一件蓝色夹缬衫,像是从仕女画里走出来的。洪伯特有点惊讶。火凤凰说,你这么大声,跟谁说话呢?洪伯特说,赵万年的老娘中风了,刚才是他大姐来电话。火凤凰瞪大了眼睛说,有没有关系?洪伯特说,怎么没关系?正往这边送呢。火凤凰说,你要去医院?洪伯特说,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赵万年无情,我不能无义。赵秀姑一个乡下女人,到城里有什么路找?火凤凰叹了口气,盯着洪伯特说,你身上带点钱吧,救人要紧。

洪伯特重新推门进来,把赵万年老娘的事跟大家说了。老白第一个说,红7,你算是完了,抓个大虱子放在头上,烦也烦死。七索说,烦是肯定的。你现在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你是老鼠夹在风箱里啊。这时候眯眼嘴里叼着烟,烟雾把他的眼睛熏得都找不到了,他有点含糊不清地说,不去肯定不行。赵万年千刀万剐,账不能算到他老娘头上。红7,要不要我陪你去啊?洪伯特说,你肯,老白肯哪?老白果然不肯,他涨红了脸说,眯眼,你不能赢了就走,这是割命根子。红7去了有用,你去凑什么热闹?你又不是医生,踢脚绊手的。坐在下家的方大脸一听就有点火了,对老白说,你这话说得我想吐。赵万年平常对你不错,喝酒叫你,搓麻将也叫你,你可是在他身上赢了不少钱。红7,要不,我跟你去。方大脸拉了拉凳子,做出要推牌的样子。和往常一样,只要方大脸一说话老白就闭嘴了,狗死在竹筐里似的。洪伯特一看情形,赶紧打圆场说,算了算了,大家继续搓,我一个人去就行。

洪伯特决定还是亲自去一趟码头。从医学上说,四个半小时内是中风患者的黄金救治时间。洪伯特算了一下,从鹿岛到码头起码两小时,从码头到医院也要两小时,期间上下船,再加上晚高峰,到医院怎么也得五小时。自己去码头,一是放心,二是尽量抢时间。洪伯特问方大脸能不能开车去,方大脸满口答应了。方大脸开的是宝马X6,早点赶到码头也好有个准备。

洪伯特先是给市医院的朋友单医生打电话。单医生平常和赵万年也有往来,大家在酒桌上少不了推杯换盏,一听说赵万年老娘的事,自然没有推托,这让洪伯特吃了颗定心丸。洪伯特又挨个给赵天名、冬瓜、宋大打了一圈。宋大说自己晚上有应酬,冬瓜则说自己正在去上海的路上,只有赵天名答应办完了事尽量过来。洪伯特一听急了,凶巴巴地说,赵天名,你有什么卵事?怎么说老人也是你赵姓家的人。

赶到码头,洪伯特发现附近医院的救护车已经等在那里。和救护人员简单交流了几句,从老家鹿岛开来的快艇也急急忙忙地靠了岸。老人躺在一张竹躺椅上,眼睛半睁半闭,鼻子上还插着一个鼓鼓的氧气包,看样子在乡下医院做过紧急处理。

救护车一路呼啸,往城里赶去。

天,比黑还黑。单医生没有食言,靠在急诊室门口的问诊台边一直等洪伯特。救护车一到,两个护士围着推床急匆匆地把老人送进了抢救室。

赵秀姑捧着头靠在墙上,她老公洪万多则紧张地盯着拍片室。洪伯特和单医生远远地站在过道上说话。单医生问了几句赵万年的事,洪伯特压低了声音。单医生看看赵秀姑,问洪伯特她的家境怎么样。洪伯特说,她老公是打鱼的,她在家里和别人一起加工渔产品,能好到哪里去?

拍完CT,单医生带洪伯特去找值班医生。值班医生打开电脑仔细看了一下,指着图片对洪伯特说,脑血管破了,好在只是边缘,血管细,出血量也不多。赵秀姑赶忙挤进来,哆哆嗦嗦地问有没有生命危险。值班医生说,照目前看问题不大,要先住一段时间,慢慢恢复。赵秀姑问要住多久。值班医生说,这不一定,要看病人的恢复情况。赵秀姑又问要多少钱。值班医生看了看赵秀姑,问她和病人什么关系。赵秀姑说,我是她女儿。值班医生用处方笔敲了敲桌面说,不是有医保吗?赵秀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她哀伤地说,我娘有点老年痴呆,今年的医疗保险费忘记交了。值班医生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站在旁边的洪伯特赶紧安慰说,没关系,没关系,办法总会有的。

和单医生道过别,洪伯特一看表,八点半了。晚上排不出床位,老人被安排在急救室里。四周嘈杂又恐怖,动不动就刮起呼叫声哭泣声或杂七杂八的说话声。老人躺在床上,头一会儿往里,一会儿往外,显得十分痛苦。插在鼻子上的输氧管子移上移下,弄得监测器里的氧饱和度忽高忽低,舒张压一直在一百四十毫米汞柱以上。赵秀姑问护士是怎么回事。护士说,她脑子里出血,难受,恶心嘛。你要注意她吐东西,噎住了不行。赵秀姑一边抚着老人的胸口,一边抽泣着说,娘啊,你下午还好端端的,怎么一下子就这样了呢?弄得站在床边的洪伯特鼻子酸了又酸。洪伯特说,你现在别哭,人又没有根生在哪里,说倒就倒的。你这样哭她都听得见,就是说不出来,头上更加难受,血压也更加不稳定。听洪伯特这么一说,赵秀姑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一点。忙了一个下午,洪伯特觉得肚子有点饿了,他招呼赵秀姑和洪万多一起去吃点东西。赵秀姑让洪万多去。

医院里有快餐店。洪伯特叫了两碗面,问洪万多喝不喝酒。洪万多说不喝。洪伯特说,你喝一点嘛,解解乏。累了一天,晚上还要陪护。洪伯特边说边顾自点了鸡腿、花生米摆在椅子上,又买了三罐啤酒。在海岛,特别是出海的渔民,一般都有酒量。许多上了年纪的老渔民还有早起喝点白酒的习惯。这也难怪,海边风大,湿气重,两头见星星,每天都累成狗,喝酒尤其喝点白酒就成了渔民们解乏或恢复体力的最佳选择。洪万多是个老实人,比赵秀姑还小两岁,在家里几乎都听她的。面很快烧好了。洪伯特先喝酒,洪万多则在小心翼翼地吃面,嘴里跟装了消声器一样,看上去好像担心把什么东西咬坏了。

“万多,你上来的时候有没有给赵万年打过电话?”

“打是打了,都是秀姑打的,可他一个也没接。”

“你们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哪里知道啊?洪叔,别人都说万年逃走了,是真的吗?”

“你们听到风声了?”

“这几天老家都在传,我问秀姑,她也不说。”

“赵万年借了你们多少钱?”

“我也不管钱,都是秀姑管的,我们家本来也没什么钱。洪叔,住院要多少钱啊?”

“两三万总要吧。你看,一碗排骨面都要二十块。”

“这么贵!就是把我们卖了也不值两三万!”

洪伯特仰头把一罐啤酒喝空了,摇了摇头,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又撕开一罐啤酒,说:

“你们带了多少钱上来?”

洪万多没说话。洪伯特回头一看,赵秀姑正站在急救室门口朝这边招手。洪万多赶忙把手里的半碗面放下,快步走过去。赵秀姑走过来,坐在洪万多的位置上。

“洪叔,医生说大概要住几天?”

“两个星期总要吧,先止血,再恢复。有些人还要做康复。”

“家里的钱都凑上来了……也就五千块。”

“五千块还不够住一个星期。有些进口药水很贵的,一针就要七八百块。”

“洪叔,你跟医生说说,药水别用那么贵的——我们用不起啊!”

“进口药水效果好,恢复也快一些;真没办法,我再跟医生说说。秀姑,赵万年你一直没联系上?”

赵秀姑没说话,她低着头在擦泪,后来她擤了把鼻水,抽噎着说:

“洪叔,我被他害死了!我哪里敢跟万多讲?讲起来肯定要吵架。一个娘一分钱也不给,还从我这里骗钱,我算是被他害到底了!”

“你肯定不多,苦就苦了我啊!你兄弟挖个坑让我跳,我现在都不敢回家。两百万哪!在鹿岛可以买三座三间的六层楼,你说我冤不冤?现在我也就认你面子,认花姑面子,认万多面子,认大标面子。赵万年……这贼!”

提起赵花姑和赵大标,赵秀姑又止不住地落泪,抽泣声被夜晚的走廊放大了。洪伯特说:

“大标也苦啊,这辈子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这几天我正想和万多一起去看看,又出了這种事……呜——”

“哭也没用;哭有用,我也坐起来哭了。现在主要是要想想办法。”

“我一个农村妇女,能有什么办法?全身是铁也打不了三枚钉。我娘这辈子真是苦啊,还没过几天享福日子……呜——”

“三婆这世人真是苦,守了几十年寡,不容易啊!三婆的事你跟花姑讲了没有?”

“怎么讲啊?她自己也是心事麻乱。”

洪伯特原本还想说说赵子龙和房产证的事,他还想起了那个躲在卧室里的中性姑娘,看到赵秀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就不忍心再说下去。洪伯特看看表,十点了,周围的灯暗下来,他突然想起赵天名,正巧赵天名到了。

一见到赵天名,赵秀姑又哭起来。洪伯特没想到,赵天名居然也在急救室门口跟着擦眼睛,鼻翼一扇一扇的,弄得他心里一阵阵反胃。洪伯特说,哭就免了,想想办法怎么筹钱吧。赵天名擦擦鼻子说,还差多少钱?洪伯特说,哪里是差多少?八字还没一撇呢。赵天名转头对赵秀姑说,赵万年还有点运费在我这里,明天我打给你。不过,不多啊。洪伯特说,前几天你不是说已经打还给他了么?赵天名居然有点小得意地说,幸好我留了一万。

对赵秀姑来讲,赵天名嘴里的一万有可能就是她娘的一条老命,至少可以先渡一下难关。赵秀姑起身去急救室了,留下洪伯特和赵天名坐在门口。洪伯特说,刚才医生看了化验单,说血常规很不正常,白血球都高到天花板了。赵天名说,什么意思?洪伯特说,医生怀疑有别的毛病,我都不敢跟赵秀姑讲。赵天名摇了摇头说,真是哮喘碰上咳嗽了。

过完十月,洪大同就满二十七岁了。从外形上说,洪大同和洪伯特长得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特别是鼻子,笔直,陡峭,颇有些欧洲人的气势。洪大同不喜欢读书,这点和洪伯特也像。因此,洪大同换单位就跟换衣服一样,待过的单位算起来比教过的老师还多。洪伯特总结了一下,洪大同一般在一个单位待不过三个月。第一个月,平安无事;第二个月,惹是生非;第三个月,走你。走你的原因主要是喝酒。其实洪大同酒量不大,但粘酒:不喝则已,一喝就停不下来。这样的节奏没有哪个单位会喜欢。洪大同的舅舅在银行工作,为他找过不少单位,没一个逃出魔咒。现在,洪大同在一家电缆公司上班,是洪伯特托一个朋友介绍的。坦白一点说,也是买了洪大同舅舅的面子。

阳台上挺舒服的。除了有点自然风,主要是视野开阔,可以欣赏河面的景色。特别是夜航船经过时,汽笛声偶尔响起,城市的夜就活了。洪伯特常常在阳台上喝酒。在阳台上喝酒清静,还可以打私密电话或者想一大坨事情。所以,一旦在家里喝酒,阳台就成了洪伯特的首选对象。

十一点左右洪伯特回到家,发现洪大同正在洗澡。洪大同洗完澡出来时洪伯特把他叫住了。洪伯特说,你过来,陪我喝几杯。洪大同奇怪地说,洪大,我喝过了。洪伯特有点不耐烦地说,叫你过来你就过来,那么多废话。洪大同忸怩了一下,不情愿地走到阳台上,在洪伯特对面坐下来。洪伯特给他倒了杯啤酒,两人一起煞有介事地干了。

“大同,你现在的老总不错,什么时候我请他吃个饭。”

“有必要吗?他不喝酒的。”

“有必要没必要都要吃,场面上的事,宁多一分,不少一寸。吃饭也不一定非要喝酒啊,酒多误事。特别是你,你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你舅舅那边多打打电话,经常沟通沟通,这单生意一定要做下来。你老总一直很关注,给我打过好几次电话。”

“电话我打了,舅舅说会帮我搞定的。洪大,没什么事我去睡觉了。”

“急什么急?陪我不喝,在外边酒杯放不下来,你要好好改改这臭毛病!天地良心说,你舅舅对你够好了,你争点气好不好?二十七岁,别人都当爸爸了。”

“我又不是女的,女的二十七岁说不定就砸手里了;男的二十七岁结婚,心理不正常。我可不想初恋就是绝恋。洪大,男人三十一枝花,二十七岁,花还没开呢。找老婆又不是找人拼车,是找人生合伙人,一点也不能马虎的。”

“你和洪小异一样,一套一套的,哪里学的这些歪理论?”

“哪是歪理论?都是人生指南。”

洪伯特撇了撇嘴,从鼻孔里喷出一股强烈的轻蔑,他打开手机,翻找了一会儿,催促洪大同把那个村长女儿的电话记下来,末了,又强调说:

“你自己加个微信,聊聊天,看准抓实喽!”

“好吧,我先加个微信。”

“多聊聊天,记住,看准抓实喽!”

洪伯特的声音像鞭炮一样追过去。洪大同回房间睡觉去了。十月的夜色里出现了夜航船的马达声,突突突,清晰而有节奏。洪伯特凝神谛听了一下,突然两手习惯性地往前一推,做了个滑稽的外八字,然后拉长脖子唱了一句:“我这一生,为情所困……”

这一夜洪伯特睡得不踏实,夜里醒来好几次,他干脆把手机放在椅子上,椅子摆在身边,醒来时看一看,醒来时又看一看。

早上下楼,洪伯特发现外面又下雨了,是南方典型的那种细雨,像一张面膜贴在脸上。张开鼻翼吸两口空气,空气里有一股隔夜的土腥味,似乎还带点从河面上飘来的小清新。洪伯特没吃早餐就开车去了医院。

整个早上,洪伯特都在为住院的事忙前忙后。床位紧,如果走正常渠道,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洪伯特去找单医生,七弄八弄,直到十点多才等到了一个床位。缴住院费的时候赵秀姑被吓哭了,要三千块钱押金。昨天来来去去已经用了一大笔钱,哪里想到一眨眼工夫又跑出来一个三千块钱!站在医院的走廊上,赵秀姑说,我真没钱啊,家里的钱都带上来了!一些人从身边走过,惊讶地盯着赵秀姑,又看看洪伯特。洪伯特真是比得了尴尬癌还尴尬。洪伯特去医院的取款机里取了三千块钱,心情复杂地交到赵秀姑手里。

老人躺在床上,和昨天比起来,血压降了一些。数据显示,心率和氧饱和度都还不错。老人的意识也比较清醒,就是嘴里含糊不清。她说话的时候赵秀姑把耳朵贴到她嘴边,老半天也听不清一个字。有一两次,老人睁开眼睛盯着洪伯特,眼神有点散也有点暗,像一支电池用久了的手电筒。这时候,床头的监测仪就激动起来。进来的护士看到了,提醒說,你们家属最好都出去,让病人好好休息。

一出门洪伯特就接到一个电话,是城郊接合部的一个老客户打来的,急需两百吨汽油。洪伯特这才想起来,这几天忙忙忙,几乎把机场服务公司的黄经理给忘了。

机场油库建在江滨路一带,翻过一道堤坝就是开阔的江面,江上一片浊水。说来也巧,这儿离飞机场有十几分钟的车程,和赵万年的重卡修理厂则只隔了两条路。临近中午,黄经理正好到油库办点事,洪伯特想都没想就追过来了。

这里有四个庞大的油罐,直接关系到这个城市进出航班的命脉。一般来说,油库每个季度都要清理一次存储油。说是清理,实际上就是把计划在库的剩余汽油处理掉。很少有人知道,一次看似简单的清理,就能给机场服务公司和许多个人或非个人带来可观的财富,比如说洪伯特。每个季度洪伯特都可以从黄经理手里拿到一定份额,然后通过技术处理销往各关系点。客观上说,洪伯特和黄经理所代表的机场服务公司是双赢的利益链。如果销路好,洪伯特每个季度甚至可以从这儿拿到四五百吨优质航空汽油。当然啦,这几年汽油生意难做,赚点钱不容易,不过,一年下来,洪伯特赚个五六十万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停好车,洪伯特直接往油罐那边走,远远地就看见黑瘦黑瘦的黄经理迎面走来。黄经理早年是个普通的油库职员,平常喜欢在库区里走走转转,两天没闻到汽油味,脚也痒了,嘴也淡了,手也没处放了。洪伯特大老远地就打招呼:

“老大,怎么都没想我啊?我每天都想你。”

“你哪有空想我?你是想火凤凰。”

“我保证,每天有一半想你。”

“你少来这一套,别忘了兄弟就是。”

“你是老大,我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哪!别人重色轻友,我红7重友轻色!”洪伯特放低声音说,“老大,去我车上吧,有件事兄弟得向你汇报一下。”

临近中午,江边有点微风,空气里比较湿润,但是站在路上还是会感到阳光的力量。两人上了车,车门一关,就把整个世界关在门外了。洪伯特说:

“老大,出事了,你得帮兄弟一把。”

黄经理看看洪伯特,嘴边不易察觉地抽了一下。洪伯特把赵万年的事说了一遍,还特别强调了自己的两百万,弄得黄经理一愣一愣的。黄经理认识赵万年,吃饭就不必说了,有时候KTV里还一起叫过小妹,何况机场油库和修理厂贴得那么近,就像隔壁邻居一样。还有一点,就是黄经理也是凤凰茶楼的VIP,而且资深得很。开个玩笑说,大家的生活模式就像洪伯特的儿子和女儿:大同小异。黄经理惊讶了半天,换了一种脸色说:

“我还以为什么事呢!说起来,我还欠赵万年三千块钱,上次在茶楼输的,当时现金不够。”

“那就算了,他还欠别人一监狱。”

“欠债要还。赵万年跑了,你不是说他娘中风了吗?过两天我把钱给你带过去,也算救命。”

黄经理的这番话让洪伯特有点意外,也有点感动:

“老大,我代赵万年谢谢你了!现在形容词贬值,可我就是佩服你!不过,这三千块钱我先垫着,到时候你再给我。”

“不用不用,这钱我自己给。红7,你也别恶心了,三千块钱弄得我起一身鸡皮疙瘩,皮肤过敏了你负责。”

“老大,我说的都是肺里的话,你要相信。”

“你说的不是肺里的话,是废话。大家朋友一场,救急不救穷。”

“是啊,是啊,赵万年的事你帮了,兄弟的事你也得帮。老大,上次的油资先欠一部分,让兄弟转个身,等过了这个月一定补上。还有,就是一个老客户这两天急需两百吨汽油——这个忙你可得帮我!”

“钱倒没关系,就是这油,离清罐还有一个多月呢。”

“老大,这事还不是你说了算?加个两百吨,让兄弟赚点零花钱,先堵堵老婆的嘴。”

“呵呵,是火凤凰吧?”

“真不是!是家里那只。”洪伯特說着,两手一拍方向盘,习惯性地往前一推,做了个滑稽的外八字,仰起脖子唱道,“我这一生,为情所困……”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黄经理哈哈大笑,说:

“红7,你真是我儿子说的‘污妖王,我算是服了你。”

洪伯特露出得意的神色,摸了摸下巴说:

“哦,对了,你排个时间,我们什么时候去鹿岛看看?早点把黄鱼落实下来。这可是头等大事。”

“家里还在装修呢。说有事,又没事;说没事,每天都得跟着。等差不多了,我们再约吧,也算放松放松。”

“这样挺好。到时候租条船出海捕鱼,捕到的都是野生的,鲜得你合不拢嘴。晚上我们就在海边住一宿,全是虎皮石头房,第二天早上还能看看日出。老大,你跟领导说说,叫他也一起去嘛,休闲休闲。”洪伯特所说的领导就是黄经理的表姐夫,在市政府当副秘书长,黄经理就是因为这个表姐夫才从一个普通的油库职员做到了机场服务公司的老总——这一路走来,洪伯特就像是填过黄经理的个人履历表——想当年,在鹿岛办油库的时候洪伯特就和黄经理认识了。不过,那时候的黄经理还是个仓库保管员,胡须比手指头还少。

“他不一定去得了,再说吧。”

“我听你的,老大,你说往东,我绝不往西;你说打狗,我绝不抓鸡。”

整个下午,洪伯特差不多都待在足浴中心。洪伯特从鹿岛来,一日三餐就喜欢吃海鲜,甚至有点把海鲜当饭的意思。凡是带壳的,洪伯特都喜欢。比如螃蟹。有一次洪伯特一个人在家,从晚上七点开始,慢慢剥,慢慢剔,慢慢吸,慢慢抿,他把蒸熟的八只螃蟹都吃掉了,一看表,正好十一点半。也就是说,洪伯特一个晚上吃了八只螃蟹,八只螃蟹吃了足足四个半小时。等到洪伯特吃完螃蟹,梅百合已经一觉醒来起夜了。第二天早上,梅百合提垃圾的时候发现垃圾桶里满满的一桶螃蟹尸骨。这种奇葩的饮食习惯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血尿酸偏高,所以洪伯特经常痛风,有时候痛得连开车踩油门和打方向盘都困难。洪伯特的大脚趾关节开始外凸,乍一看就像是长了个核桃。洪伯特还有点脚癣,发作的时候顾不上人前人后,两只脚胶在一起搓来搓去,发出一种让人烦躁又恶心的窸窣声。这样的毛病让洪伯特喜欢上了足浴。在足浴中心开个包间,叫一个颜值高技术出众的女生剔脚、按脚、按腿,顺便按按头、敲敲背,再美美地睡一觉,对洪伯特来说,完全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将近四点,洪伯特被赵天名的手机叫醒了。洪伯特问他什么事,赵天名说自己晚上要出差去杭州,让梁医生把钱送过来。洪伯特说,你就编吧,反正我也习惯了。赵天名说,骗你是小狗,不信你问我老婆。洪伯特说,梁医生人呢?赵天名说,她下了班就过去。

洪伯特在街上吃了碗猪脏粉,赶到医院时,发现梁医生已经早来了一步。洪伯特注意到赵秀姑又在一边抹眼泪,鼻子擤得通红通红,洪万多不在。洪伯特问洪万多去哪里了。赵秀姑说,下午我让他回鹿岛去了。来的时候匆忙,换洗衣服都没带好。我娘家里还有几十只鸡,要交代一下隔壁邻居。洪伯特看老人安静地躺着,就像一件旧衣服叠放在床上,心里泛起一股酸楚。梁医生问赵秀姑说,用药了么?赵秀姑说,已经用了。梁医生说,这就好。医学上说,这种病早一分钟用药,病人就可以多活1.8天。说着,梁医生打开肩包,从里面掏出一扎钱,对赵秀姑说:

“这是一万块,你拿着。”

赵秀姑躲闪着手说:

“这不行,这不行。”

梁医生去捉赵秀姑的手,说:

“这是赵天名还赵万年的运费,你只管拿着就是。里面还有五千块,算是我们一家给老人的一点心意。”

赵秀姑还想推辞,洪伯特说话了:

“你就拿着吧,这钱我听赵天名说过。现在你动不动就用钱,还是先拿了再说。机场的黄经理认识赵万年,中午听说了这事,也说要还他钱。”

洪伯特把梁醫生手上的钱抓过来,塞到赵秀姑手上,赵秀姑这才犹豫地拿过去。

走廊上响起一阵推车声,伴着一个胖胖的女声在叫床位号,原来是医院的领餐时间到了。一些家属走出来,一些护工走出来,走廊上开始有点小热闹。

梁医生说:

“秀姑,这一整天就你一个人守着,是不是叫个护工接一接啊?一天多少钱?”

“我也没问。听隔壁说,好像一天两百块。”

“一个月六千块,比我工资还高啊!”

“我也不累,在家干活比这还累。”

洪伯特安慰说:

“熬一熬就过去了,上辈人都是这样把我们拉扯大的。三婆还是一个人。”

“洪叔,苦我不怕,就是担心会不会好起来。”

几个人又在走廊上说了几句,餐车已经推到门口。梁医生说女儿晚上要回家,得早点赶回去。洪伯特说,我也有事,那就走吧。

走出不远,拐弯时梁医生回头看了看,赵秀姑进去了,她拉了洪伯特一把,洪伯特意会。晚饭时间,休息区空无一人,只有一台电视机在播放节目,声音不大。梁医生挑了个偏一点的位置坐下来,旁边正好有根大水泥柱作掩护。洪伯特也坐下来。梁医生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看看四周,递到洪伯特手上,说:

“是不是这个?”

洪伯特差点被吓到了:照片上的人分明就是叶菁,赵天名的绯闻女友。由于拍摄角度关系,脸的四分之一被拉开的车门挡住了,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洪伯特说:

“你怎么拍到的?”

“拍张照片还不容易?我查过这个人,她父亲就是个乡下剧团拉二胡的,根本不是什么华业集团老总!老家离市区还不到半小时。”

“这事你跟赵天名说了?”

“说了他也不信。她住的那个房子也是租的,什么市长、局长,统统都是编的。红7,什么时候你跟赵天名再说说。不过,你不要说这张照片。”

洪伯特心里明白了一半。梁医生看似柔弱,心里却藏着一个世界,何况她背后还有一根坚固的大柱子。洪伯特说:

“好吧,我找个时间再跟他说说。”

“红7,我觉得赵天名其实是知道的,他为什么执迷不悟?”

洪伯特苦笑了一下,有点调侃地说:

“梁医生,赵天名这人,前二十五年我比你懂,后二十五年你比我懂。”

“我真不懂他,而且越来越不懂了。刚上来那几年,脚也没处站,床也没处放,还生肝炎,那么苦都熬过来了。现在好嘛,整天吃吃喝喝,心变得跟花菜一样。”

“这个问题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不是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反正我这个通讯员也当惯了,再去劝劝。答案呢,在赵天名手上,我弄明白了再告诉你。”

“还是白居易说得对啊,商人重利轻别离。不过,你不一样。”

“我也没你想的那么好。只是有时候想想,我们这些人吧,手艺已经丢了,再把身上的仁义也丢掉,那就真的像崔健唱的一样了。”

“红7,你能这样想真好;我也只有跟你说得上话,你可得帮忙啊。”

“那当然,那当然。”

伤口好一些了,看来消炎药还是管用。洪伯特划着木船在河面上走。没有风,天空的蓝色像是从眼睛里分泌出来的。木船走在水天里,仿佛载了一船白云。梅百合上班去了。本来,洪伯特想让洪大同一起到菜场买点鱼,去看看外公外婆,洪大同推说自己有事。洪伯特有点生气,说你什么事比去看你外公外婆还要紧?洪大同忸怩了一下说,我和那个乡下女教师约好了去打羽毛球。洪伯特很惊讶,换了一种语气说,联系上了?洪大同说,唔。洪伯特看了看洪大同凸起的小肚腩,担心地说,你跑得动吗?洪大同自信心爆棚,拍着气囊一样的胸脯说,打女生还不是吃杯老酒?洪伯特说,你少吹牛。这世上有两种人你不能小看,一是小孩,二是女人。你可别掉沟里了。洪大同又坚定地拍了拍胸脯,换上炫酷的运动服走了。现在回想起来,洪伯特觉得挺有意思的。当初自己和洪大同母亲好上的时候还是躲在一条破渔船下面。那条破渔船倒扣在海滩上,成了渔家爱情的天然屏障。有时候洪伯特想,他和洪大同母亲第一次是躲在破渔船下约会的,这是不是就预示了一种结局?年轻人真是不一样,脑袋一歪,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想得出来。放到三十年前,谁要是说第一次约会是去打羽毛球,一定会让人抓狂的。生活就像川剧变脸,让人琢磨不透。

在一把手那里买了鱼——都是两个老人平常喜欢吃的鲳鱼黄鱼之类,又和胖女人闲聊了几句,洪伯特从菜场出来,划船到城西去。洪大同舅舅住在城西,两个老人住在儿子家里。虽然洪大同母亲过世好多年了,逢年过节,洪伯特总是带上洪大同去看望两个老人,聊聊天,喝杯茶或吃个便饭。有两个时间洪伯特是一定去的,一是春节,一是清明节。以前老人住在鹿岛,洪伯特就带着洪大同坐船回去拜年。现在老人身体不大好,特别是外婆,几年前偏瘫了,一直住在城里,回去就省了路程。但是,清明节洪伯特还是要回去的,洪伯特会带上洪大同一起去扫墓。起初,洪伯特的这个习惯让梅百合有些心理反应,后来就默许了。可以说,洪大同母亲的坟头,堆积着洪伯特二十几年里滴下的一层层泪水。

天热,还有点闷,洪伯特来的时候两个老人待在家里,家里也只有两个老人。看到洪伯特满身是汗,外公要开空调。洪伯特制止说,不热不热,外婆怕凉,还是吹点自然风好。

洪伯特把两塑料袋鱼拎进了厨房间,俯身在洗碗池边用手洗了把脸,来到客厅,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外公外婆坐在沙发上。外婆右半边瘫了,左手费力地把右手拉到右腿上,右手就翻摆在腿上。洪伯特说:

“外婆,你和外公要多下楼走走,运动运动好。”

外婆看了看外公,沮丧地说:

“四楼那么高,怎么走啊?我就是想回鹿岛去,一脚门槛里,一脚门槛外,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是也是,不过城里医疗条件好,恢复快些。”

外公摇摇头说:

“没有没有,前年还想她能好转,去年一看,不坏下去就阿弥陀佛了。唉,生这种病,就是中大奖。”

“外公,你要有信心,外婆還得你照顾。两个人一起去小区走走,比吃补药还好。”

“吃什么也比不上吃空气好。回鹿岛晒晒太阳,吹吹海风,还可以在园头地尾种点菜,在路上和老人队说说话,比什么不好?关在这里,嘴都臭了。”

“外公,你身体也不好,这个年龄,应该享享清福的。”

“健康就是享福,不健康享什么福哟!”

外公的这句话让外婆一下子咧嘴哭了,洪伯特赶忙站起来安慰。外婆用左手掏出一条手绢擦了擦眼泪,眼睛看起来红红的。外婆说:

“大同呢?好久没看到他了。”

洪伯特本来想说说洪大同去约会的事,想想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就忍住了嘴。洪伯特说:

“他单位里忙,在跟踪他舅舅牵线的一个项目,下次再来看你。”

“看我老太婆干什么?你催催他,早点找个姑娘,都二十七岁了。”外婆一定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又开始擦眼泪。

“你就知道哭、哭,烦都烦死了!”

洪伯特一听,担心两个老人争起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哭都来不及。洪伯特细声细语地安抚了几句,等两个老人平静下来,便找了个借口胆战心惊地往外走。直到走出小区门口,洪伯特还心有余悸。

一般来说,洪伯特很少在家吃晚饭。一方面洪伯特应酬多。做生意嘛,酒桌上好说话:一杯下去,眼睛红了;两杯下去,感情深了;三杯下去,真言吐了一桌。另一方面洪伯特待在凤凰茶楼的时间比较多。一到饭点,要么在茶楼里吃点快餐;要么几个牌友一起去渔乐城喝酒,喝完了再返回茶楼。夏天以后,洪伯特在家里吃晚饭的机会多起来了。这主要是洪伯特喝了一个夏天的冰啤,加上放纵自己的饮食习惯,痛风像一把枷锁把他锁在了家里。当然,这里面还有个原因,就是洪伯特和梅百合关系微妙。早先洪伯特去阳台睡觉,是因为梅百合手术后睡眠质量差,自己喜欢打呼噜。后来洪伯特在凤凰茶楼的风声传到了梅百合那里,梅百合一脚就把他踹到了阳台上,尽管洪伯特宁死不屈,嘴比死鸭子还硬。情况是越来越糟糕了。待在阳台上的时间一长,回到床上洪伯特反倒有点怪怪的。洪伯特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不好,所以回家吃晚饭的次数也就多了起来。就算在外边吃晚饭,他也是尽量早点回家,很少有超过十一点的。有时候洪伯特觉得,过日子嘛,就是两个人将就一下。改变不了别人,就改变一下自己。

从街上带了点熟食,又把家里现成的海鲜和蔬菜烧一烧、炒一炒,等梅百合和洪大同回来时洪伯特已经把桌上的饭菜摆好了。洪伯特想起来,除了洪小异,家里几个人这样围坐在一起吃饭好像是上半年的事了。洪伯特有点内疚。洪伯特吃饭喜欢喝点汤,一喝汤,他的嘴巴就呼噜呼噜地响。坐在对面的梅百合瞪了他一眼,说:

“你轻点好不好?和洪小异一个样。”

洪伯特嘿嘿一笑,把汤匙反扣在菜盘上。洪大同坐在洪伯特旁边,小心翼翼地吃饭。洪伯特看看他,犹豫了一下说:

“大同,早上去打羽毛球,怎么样啊?”

“不怎么样……那女的挺变态。”

“你别乱说。”

“真的。我赢了她,她不高兴;我输给她,她也不高兴。”

“为什么啊?”

“她说我体力不好。”

“找对象还看体力?”

“我怎么知道?所以我说她变态嘛。我吃饱了。”

洪大同规矩地收拾好自己的碗筷,回房间去了。洪伯特一边剔着鱼骨一边摇头说:

“找对象还看体力,真有点奇葩。”

一直闷头吃饭的梅百合这时候用筷子点了一下汤盆,压低声音说:

“你是真傻啊,还是真傻啊,还是真傻!她是嫌你儿子床上功夫差!”

洪伯特愣了一下。

“我看你还是自己给他找一个吧。再拖下去,真的要找个广场舞大妈了。”

“那不行,现在的年轻人,想起一出是一出,什么一夜情,闪婚,闪离,我听听都是一个头两个大。”

洪伯特注意到梅百合的情绪比之前好了些,夹菜的弧线也柔和起来,心里一闪,想趁机说说梁医生去医院的事。这时候手机响了,是赵天名打来的。洪伯特按了免提放在桌上。

“红7,赵万年找你了没有?”

“他找我?开什么国际玩笑。他又找你了?”

“我刚放下。我查了,是山东滨州的电话。”

“他倒好,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旅游,旅游费我出。又有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问我那一万块钱嘛。我说已经给他老娘了,起初他还不信。”

“有没有说要回来?”

“他说回不来了;要回来,等赚了钱再说。”

“那就等下辈子吧!他没说他老娘怎么办?”

“说倒是说了,让我关照一下。我说都是你在忙。”

“他怎么说?”

“没怎么说。”

“真没怎么说?”

“真没怎么说。”

洪伯特看了一眼梅百合,鼻孔里哼了一声,心里有一万匹草泥马飞奔而过。梅百合吃完了,这时候她嘡的一声站起来,把碗筷收拾出很响的声音,气呼呼地说:

“什么鬼啊!赵天名,你叫赵万年死回来!老娘都不要了,他是畜生啊!”

洪伯特闻到了一股火药味,看看情形不对,摁掉免提,拿着手机到阳台上去。在他身后,梅百合持续不断的埋怨和责骂像焰火一样绽放。

这天晚上七点多,洪伯特接到冬瓜的电话,让他一起去医院看看赵万年老娘。洪伯特有点意外。冬瓜说,过去吃了赵万年老娘养的不少土鸡,现在去看看也算是还一个人情。洪伯特调侃说,冬瓜,不只是吃土鸡吧,还是你们兄弟情深啊。

去金嗓子唱歌是冬瓜的主意。没跑路之前,赵万年在金嗓子做窝,不光有固定的小妹,还可以赊账,这一点听起来有些神奇。赵万年歌唱得不错,主要得益于开了几年出租车。开出租车是件乏味的事,听歌解乏,一举两得。冬瓜去金嗓子的爱好就是赵万年培养起来的。冬瓜长得人高马大,中气十足,但他先天五音不全,一首歌从头唱到尾就像在寻找一个失散多年的亲人,听得人把一口老血喷光。偏偏冬瓜喜欢唱歌,还喜欢和别人合唱,到后来,只要冬瓜一拿起话筒,别人就假装喝酒或去卫生间。其实,冬瓜去唱歌是个幌子,找奶茶妹或绿茶婊才是他的动机和目的。以前在政府部门工作,冬瓜还比较收敛,现在变成自由职业者了,完全丢了顾忌,他的爱好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释放与满足。套用洪伯特的一句话说,冬瓜,性别,男;爱好,女。几个人当中,洪伯特是唱得最好的。想当年,在城东一带当马仔时,洪伯特就没少去歌厅。洪伯特是一个有心人,每次都把带头大哥喜欢唱的歌记下来,抄在一张纸上,后来他干脆去复印店打印了一份,揣在口袋里。再后来,只要去歌厅,点歌的事就全由洪伯特包了。直到现在,洪伯特还保留着这个习惯:口袋里总是揣着一张歌单,上面全是他喜欢的曲目。

洪伯特上一次来金嗓子还是赵万年跑路之前。如果沒有记错,那天晚上赵万年打来电话,叫洪伯特去金嗓子买单。当时洪伯特在凤凰茶楼打牌,风头出奇的好,连和了几把,粘在位置上不愿意动,所以去得迟了点,弄得赵万年在电话里大喊大叫,跟抽风似的。

从医院出来,洪伯特本想去凤凰茶楼打牌,几天不见,他有点想火凤凰了。冬瓜突然想去金嗓子唱歌。洪伯特说,这点钱你就省省吧,还不如送给赵万年老娘看病。冬瓜说,红7,这不是你的风格嘛。看病归看病,找小妹归找小妹,你见过哪个地方开了医院就不开歌厅的?按理说,歌厅和医院应该是兄弟单位,你懂的。洪伯特摇摇头说,你就是手痒了,没那么多理由。冬瓜说,就是嘛,我已经很久没摸小妹的手了,手痒得长癣。冬瓜出事后,女儿去国外读书了,老婆辞职去了上海,专做红酒生意。两人住在一起的时间不多,这给爱好丰富的冬瓜提供了巨大的娱乐空间。

洪伯特和冬瓜出现在金嗓子的时候领班石榴已经等在前台,包厢早就订好了。石榴往洪伯特的身后看了看,问:

“赵总呢?”

“赵总升天了。”

“洪哥……你真幽默。冬哥,晚上怎么玩?”

“怎么好玩怎么玩!对了,你把苹果6叫过来。”

石榴有些迟疑。洪伯特说:

“叫过来就叫过来嘛,今天冬哥高兴。”

石榴莺歌燕舞地走了。冬瓜拍拍洪伯特的肩膀说:

“红7,晚上你看我的。”

“苹果6你真要啊?”

“原本就是我先看上的,被赵万年超了车,为什么不要?”

冬瓜说的是事实。苹果6刚来的时候冬瓜第一眼就看上了,他想约炮,可是还没出手,自己出事了,一走两年。事实上,赵万年也看上了苹果6。那时候苹果6手机刚进入国内市场,苹果6就缠着赵万年给她买一个,赵万年满口答应。苹果6趁机说,那你给我买两个吧,一个给我,一个给我妈。赵万年哈哈大笑,说,好啊,孝敬你妈是应该的,你妈不就是我妈?

上来两箱啤酒,水果也上了,不到三分钟,石榴把一队七八个穿旗袍的模特带了进来。冬瓜一看没有苹果6,就问人呢。石榴说,还在别的包厢里,马上就来。洪伯特挑了个会唱歌的,稍胖一点;一个能出台的,稍黑一点。冬瓜不耐烦地催石榴说,叫她快点来,快点。

两个穿旗袍的模特像括弧一样把洪伯特包在里面。洪伯特从臀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的歌单,交给那个胖旗袍。胖旗袍扫了一眼说,洪哥,你好有性格哟。黑旗袍则俯身抓起啤酒瓶,啪啪啪,一口气开了六个。来,我们喝酒吧。黑旗袍捉住冬瓜的手说。

喝酒。唱歌。

继续喝酒。继续唱歌。

一首歌唱完,六个啤酒也喝光了。

这时候,门被撞开了,苹果6嗲声嗲气地摇进来。除了一身杀马特打扮,她的手上还夹着一根女士烟。洪伯特注意到,苹果6已经喝了不少酒,眼神迷离。她摇到洪伯特面前,一只手绕到他的脖子上,在上面吧嗒亲了一口。洪伯特心花怒放,换了个方向。苹果6意会,又在另一边吧嗒亲了一下。冬瓜醋意十足,丢开黑旗袍,举着一瓶啤酒走过来,对苹果6说:

“来,陪冬哥吹一瓶!”

“是冬哥呀,吹一瓶哪够?”

“爽快!”

“一组一组来!”

冬瓜的酒兴上来了,一口气吹了两瓶,加上原先吹的三瓶,不到十分钟他就吹了五瓶。苹果6有点恍惚,舌头也短了。洪伯特一看情况不对,走过来说,你慢点,慢点。冬瓜,你先唱歌吧。冬瓜说,苹果6,我要和你对唱。苹果6一挥手,霸气侧漏,谁、谁怕谁啊?

像往常一样,冬瓜一拿起话筒洪伯特就往外溜,他受不了冬瓜的寻亲式唱法。洪伯特刚出门,看见石榴从对面的包厢出来。石榴也看到了。

“洪哥,我敬你一杯。”

“来例假了,不能喝。”

“洪哥,你越来越幽默了。对了,晚上赵总怎么不一起?”

“你别老想着赵总赵总,是不是不欢迎我?”

“哪会啊?我是看赵总好久不来了,苹果6还问我呢。我说你都不知道,我哪里知道?”

“苹果6不知道?”

“她说上个月就失联了。赵总还拿了她好多钱,说是入股做生意。”

“有多少?”

“十来万吧。”

洪伯特的喉咙口咕了一声,像吞下去一杯啤酒,他有点惊讶于赵万年的想象力。

“你呢?有没有借他?”

“我哪里有钱?我自己买衣服还不够呢。洪哥,赵总是不是有事啊?”

“他老娘躺在医院里,他自己玩失踪——你说有事没事?”

站在走廊上的石榴这天晚上做了一个让洪伯特印象深刻的动作,她一手按住自己呼之欲出的胸部,一手拍打着胸口,右脚用力一跺说:

“完了完了,他还欠我几单呢!”

“人都这样了,还什么欠不欠的。”

“完了完了!”

“完了就完了,以前他照顾你生意,现在你也回馈一点么。生意要做,人也要做。”

正说着,洪伯特身后的门开了,从里面绕出来冬瓜和苹果6,两个人像天津麻花一样拧在一起,经过洪伯特和石榴身边时,旁若无人。

“怪不得打他手机都不接。”石榴看着苹果6的背影说,“现在我明白了,她肯定是知道的。这几天一直喝酒,喝酒,酒量爆棚。”

“知道也没用。最苦的现在躺在医院里,连药费都付不起。”

这天晚上,洪伯特直到一点多才回家,他把歌单上的歌几乎唱遍了,冬瓜一直没回来。让洪伯特始料未及的是,大概十二点多石榴又进来了,她从兜里掏出五百块钱对洪伯特说,洪哥,我想了想还是你说得对,过去赵总照顾我生意,现在我也表表心意,钱是少了点。以后全靠你了。洪伯特呆立了半天,他第一次想不起该说什么,两手习惯性地往前一推,做了个滑稽的外八字,仰起脖子唱道:

“我这一生,为情所困……”

十一

除了特殊情况,洪伯特每天去两趟医院。早上七点一趟。这时候医生还没上班,楼道里进出比较方便。洪伯特可以待在病房里和赵秀姑说说话,比如用什么药啦,药费多少啦,医生前一天怎么说啦等等。下午来一趟。时间不确定,主要是去医生办公室了解一下病情,或者和主管医生沟通沟通。

这天下午,洪伯特刚去医院就被洪万多带回来的一个消息吓到了。尽管有预感,但是洪万多说出来时洪伯特还是无比惊讶:赵大标已经回到鹿岛,看来熬不过月底了。

洪伯特靠在走廊上,又走到休息区的一个角落里。那些温暖而百感交集的记忆遥远又清晰,他止不住地泪奔。在休息区坐了一会儿,赵秀姑过来了。赵秀姑说,洪叔,现在真是天塌下来了。一个躺在这里,一个跑了,一个数着日子过,做人真没意思啊。洪伯特沉默了一下,问她老人知不知道情况。赵秀姑说,我娘有时候清醒,有时候又混里混沌。早上医生叫她把脚抬起来她也抬起来,可过一会儿连我也不认识了,还问洪万多是谁。洪伯特说,她问没问过赵万年。赵秀姑说,问了,还问了赵子龙。洪伯特说,赵子龙来过啊?赵秀姑一边摇头一边叹气说,昨天晚上来过,只待了几分钟就走了,臀不沾凳。留了五百块钱在床上。洪伯特说,就他一个人?赵秀姑说,还有个女的,站在走廊上没进来。洪伯特叹了口气。又坐了一会儿,洪伯特说,三婆吃东西怎么样?赵秀姑说,就是不饿,肚子一直胀着,医生说过两天做个B超看看。医生怀疑她胃里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有问题。洪伯特说,已经这样了,最好统统查一遍。三婆行动不便,可以让医生到病房来做一下。

回到病房,洪伯特看到洪万多正在给老人按脚。照医生吩咐,家属每天多给病人按脚,伸拉伸拉病腿,有利于康复。洪伯特进来时老人看到了,她盯着洪伯特一直看。

洪伯特走到床边说:

“三婆,我是洪伯特哪。”

老人又目不转睛地盯看了一会儿,她动了动健康的右手,嘴里含糊地说:

“三……姑……”

洪伯特愣了一下,没听懂。赵秀姑听懂了,她大声说:

“娘,这是洪叔,不是三姑。你看清楚些。”

老人又叫了一句,这一次她说得很清晰:

“三姑……你去……哪儿了?”

洪伯特呆呆地不知说什么,现在他听得清楚,也听懂了。三姑是赵万年的乳名。赵万年在家行三,赵秀姑赵花姑之后他叫三姑。这是一个家庭密码。往常别人东叫一句西叫一句,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洪伯特都是一笑了之,刚才老人把他认作了赵万年,叫他三姑,他心里分泌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有点伤心,有点尴尬,有点酸涩,又有点感动。

“三姑……”

老人再叫了一声,一把拉住洪伯特的手,嘴角一连串地抖动。洪伯特分明看到,有一行清泪从她的眼角涌出来。洪伯特赶忙俯下身,用手擦去泪水,颤抖地说:

“别难过,别难过,很快会好的。”

“三姑……”

老人的眼泪又涌出来了,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抓住洪伯特的手。有一种力量从干枯的手上传上来,洪伯特的身体震动了一下,他再次俯下身去。

赵秀姑尴尬地说:

“洪叔,你别介意啊,我娘有点老年痴呆,经常忘事情。”

“你见外了,叫个名字又不会掉毛。她心里记着赵万年呢!”

老人又说了句什么,松开手,用手指了一下。洪伯特不懂,洪万多也不懂,还是赵秀姑懂了:

“娘,你放心,等会儿我让洪叔带回去。”

赵秀姑从床下拉出一个红色塑料桶,打开盖子,里面露出满满的一桶鸡蛋。赵秀姑说:

“洪叔,这是土鸡蛋,我娘养的土鸡下的,万多刚带上来。”

“不要,不要。等三婆身体好一点了,给她自己补补身子。”

“家里鸡蛋有的是,放久就坏了。”

洪伯特心里突然涌起一种本能反应,他激灵了一下,有点恍惚,也有点恶心。

晚上,洪伯特在渔乐城吃饭。渔乐城开在双莲路上,在两边清一色的咖啡吧里夺人眼球。这儿离双莲桥不远。从三楼望出去,可以看见双莲桥就在视线的左边斜对面。河里早就没有了莲花,两岸倒是树木成荫,像个文艺园区。三三两两的青年非青年隐入树丛或走出樹丛,把这里的黑夜变成了爱情的白天。

店主是鹿岛人。店名是冬瓜取的,洪伯特则为渔乐城提供海鲜。渔乐城有一部分小海鲜来自鹿岛,活跳腥鲜,原汁原味,能锁住客人的口味。但凡大海鲜,比如黄鱼鮸鱼白鱼鲳鱼石斑鱼等等,都是从一把手那里批发的。所以,洪伯特最擅长吃海鲜;和洪伯特在一起,也能吃到最鲜最便宜的海鲜。赵天名和赵万年,朋友多,客户多,请客吃饭的机会也多。加上两人是朋友圈里有名的花佬和吃货,带上一拨客人或几个小妹来喝酒成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赵万年还会隔三差五地在这里打打白条。至于宋大,这里和市交警大队只隔了一条街,宋大会经常带些朋友,或朋友们经常约宋大到这里吃海鲜。

洪伯特约了洪大同公司的顾经理吃饭,在座的还有一位女会计兼秘书。顾经理是山里人,得过小儿麻痹症,一根拐杖不离手,平常做事低调,靠勤奋和谦卑做生意。这几年经济萧条,公司却逆势而上,在本城做出了不错的声誉。洪大同纯粹是因为私人关系进了这家公司。

因为主客不喝酒,洪伯特特意在海鲜上下了功夫。洪伯特从一把手那儿弄到了十几只大红虾,每只三两左右,放在盆里端上来的时候那个女会计一脸的表情简直萌化了。最有特色的还是一个活鮸鱼火锅。具体吃法是,把刚剖洗过的鮸鱼倒挂在一个铁架上,鱼头做锅底,鱼身则一点点往下放,入汤部分即熟即食,既高大上,又最大限度地保证了每段鱼肉的鲜嫩度。顾经理是客人,却带了一箱红酒过来,说自己不喝酒,放在车里也是浪费,弄得洪伯特很不好意思。洪大同不敢多喝,只是礼节性地敬了几杯。这天晚上,正经喝酒的只剩下洪伯特和那個年过三十的女会计。女会计到底能喝多少洪伯特不太清楚,洪伯特只注意到她喝酒的姿势简直爽爆了:好几次顾经理在旁边提醒说慢慢来慢慢来,女会计照样一仰头就干,酒是直接倒进喉咙的,连喉头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顾经理说,你这样喝肯定会醉。女会计说,洪总这么好,我醉了也是应该的;就算醉了,顾总,晚上我搭你的车回去。顾经理笑笑说,搭车当然没问题,等会儿你怎么走路啊?洪伯特在一边帮忙说,没关系,等会儿让大同送她回家好了。女会计一翘兰花指说,洪总,你够意思!你就是我心目中的男神!

酒过三巡,洪伯特去洗手间,刚进门就碰上了宋大,原来宋大在隔壁包厢喝酒。洪伯特问宋大还有谁在,宋大说是一班朋友。洪伯特问赵天名在不在。宋大撇撇嘴说,赵天名哪里在!他肯定又和那个电视机在一起了。洪伯特说,赵万年给他打过电话你知道不?宋大说,打了有卵用!他一天换一个地方,打游击一样,我们到哪里去找?洪伯特说,是啊,神仙也找不到。洪伯特问宋大需不需要去敬一杯他的朋友。宋大说算了,反正里面的人你都不认识。临走时宋大问洪伯特这几天有没有见到冬瓜。洪伯特说,他都在凤凰茶楼,把赵万年的事风一样发起来。宋大摇摇头走了。

回到包厢,女会计已经酒到酣处,指名要和洪伯特吹瓶。洪伯特看看顾经理,正在犹豫要不要接战,这时候手机响起来。好么,说曹操曹操到。洪伯特到门外去接听。

打手机的是冬瓜,声音压得很低,跟特务接头似的,他让洪伯特赶紧去一趟。洪伯特说,我自己请客,怎么走得开?冬瓜说,你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晚上弄不好要出人命。洪伯特问他到底什么事。冬瓜说,你拍马赶来,再迟一点就完了。话说到这个份上,洪伯特只好回包厢把事情说了一遍。最高兴的是顾经理,他让洪伯特赶紧去,还连声说后会有期。洪伯特一口气自罚了三杯,把剩下的事都交给洪大同处理。洪伯特下楼时路过隔壁包厢,一个人刚好出来,洪伯特侧脸一看,发现苹果6正对着门口坐在宋大旁边。洪伯特赶忙走开去。

这天晚上,洪伯特回家时洪大同还没回来。洪伯特在阳台上等啊等啊,脖子都等长了,洪大同就是不回来,打他手机也没接。洪伯特本来是想问问晚上喝酒的事后来怎么样了,可是洪大同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他就在河面上传来的马达声中酣然入睡。

十二

从阳台上望出去,下了一夜的雨还在下。南方的雨,冗长拖沓,就像一个领导在讲话。洪伯特歪着脑袋,一个一个地观察矿泉水瓶,尽管他知道,这样的天气根本不适合判断瓶里的油质,问题是这么多年他习惯了。过去洪伯特睡在卧室里,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趿拉着鞋子到阳台上看矿泉水瓶——按照梅百合的说法,洪伯特每天看矿泉水瓶比看他亲娘还勤。现在洪伯特睡在阳台上,睁眼就能看到,当然看得更勤了。洪伯特觉得机场的黄经理真够兄弟,这两百吨汽油解了油急不说,还让他多赚了五六万块钱。要是过去,这点钱对洪伯特来讲是根汗毛,眼下,它可比外边的这场秋雨重要多了。

洪伯特用前天从医院里带回来的土鸡蛋烧了两碗蛋汤,给梅百合一碗,给洪大同一碗。洪小异不喝蛋汤,洪伯特给她煮了两个土鸡蛋。洪伯特自己不吃鸡蛋。洪伯特不是不喜欢,是拒绝,或者说有明显的生理反应。这一点说来话长。四十年前,洪伯特还在鹿岛读小学。那时候不允许养鸡,一般人家也就偷偷养个一两只。赵万年家里穷,情况又比较特殊,他娘就壮着胆子多养了几只。左邻右舍当然有意见。村里考虑到赵万年家里的实际情况,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赵万年吃鸡蛋的机会比别人多一点。加上他娘经常用一些从山上挖来的草药煮鸡蛋,煮出来的鸡蛋居然有一股特别的香味。有一次,赵万年把一个煮鸡蛋带到了学校里,他去厕所时同桌洪伯特把他放在书包里的煮鸡蛋偷了出来。洪伯特没什么剥蛋技巧,他慌慌张张地刚吃到一半赵万年就回来了。洪伯特一急,把剩下的半个鸡蛋连壳带黄一起塞进了嘴里。洪伯特咬碎蛋壳发出的嘎巴声让四十年前的赵万年痛不欲生,他像疯狗一样扑了上来,嘴里带着明显的吼叫声。鹿岛的这个早上因为一个煮鸡蛋而扭打成一片。事情的结果是,十二岁的洪伯特被父亲绑在了村头的樟树上,后来,还是赵万年老娘偷偷帮他解开绳子带回去的。作为补偿,赵万年老娘给洪伯特煮了一个香喷喷的鸡蛋,可是洪伯特不吃,坚决不吃。四十年过去了,洪伯特再没有吃过一个鸡蛋。四十年的时光像蛋壳一样说碎就碎了,四十年前的记忆却像一枚生鸡蛋让洪伯特怎么也吞不下去。

洪小异喝了杯牛奶,吃过一个土鸡蛋,把另一个放进包里。洪伯特问她要不要给格拉芙带些土鸡蛋去,洪小异的毒舌又吐出来了,她说,你弄几个土鸡蛋就想把格拉芙搞定?洪七公,你以为她是我寝室里的那几个绿茶婊哪。再说了,她知道什么土鸡蛋洋鸡蛋。洪伯特后悔自己又多嘴了,他看了一眼卧室,知道梅百合还没起床,就赶紧催洪小异出门。洪小异边走边说,真看不出,你还是个心机婊啊。

虽然下雨,洪小异还是坚持坐船去。

这一定是这个早上河面上最炫酷的一张插图了。一条天蓝色的木船在河面上走。洪伯特站在船尾划桨,身上披着一件旧式蓑衣,头上戴着斗笠,上身前倾的弧度娴熟而标准;洪小异面对洪伯特坐在船头,手里有一把透明伞,可以看到雨水蜿蜒地挂下来。从河边经过的行人纷纷驻足,有人打着伞在桥上远远地往这边看,似乎拍照了,不少人是从高楼上看到这个画面的。

“小异,这种雨天去摘柚子恐怕不合适。”

“我看你是不想去。”

“答应过的事情当然得做,只是天气不好。我是担心格拉芙,你确定她要去?”

“你不用担心她,你应该担心雨。格拉芙不喜欢这么点小雨,她喜欢大雨,就是那种摔在地上会冒烟的雨。洪七公,顺便告诉你一件事,格拉芙马上要走了。别说我没提醒过你。”

“她要走?不会吧?好好的回去干吗?”

“不是回去,是去别的地方旅游。这个你就不懂了,我来普及一下。他们这些人本来就不是来找工作的,而是找份工作挣点钱,再去别的地方旅游。这么说吧,她下次的旅游费就是我出的,当然,也可以说是你出的。”

“怎么会这样!白费了我一番苦心。我还想你们交个朋友,将来你要是去澳洲留学也方便,说不定还可以成为担保人。我有个朋友的女儿就这样,跟了家教几年,两人成了忘年交,后来她去澳洲读书,一毕业就留在那边了。唉——”

“洪七公,这事你怎么不早点说?早点说,宝宝也不用使出洪荒之力了,宝宝心里苦啊!”

“早点说,早点完!这下也完了,钱啊,汤圆啊,花雕啊,统统倒河里去了。”

“俗,真俗!洪七公,早知这样,不跟你说格拉芙的事了,害我吃不到柚子。”

“想吃柚子还不简单?回去的路上买几个就是。三个人去一趟农业园,光入园费就是六七百块。要是中午在附近吃个农家乐,少说也得千儿八百,你看冤不冤?”

“可怜我准备了一个晚上的单词,白烧脑了。”

洪伯特不紧不慢地划着桨,露在斗笠下的表情有些失落,也有些呆萌。

“小异,我突然有个主意。以后你出嫁,我用这条船送你。”

“哇,洪七公,这个想法听起来很有创意,到时候你别反悔啊。”

“我反什么悔?小异,你知道这条船是怎么来的?”

“你不会说这是送给我妈的礼物吧?”

“倒不是送给你妈。小异,今天早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一定会喜欢的,格拉芙也会喜欢的。”

这个秋天的早上,身体健硕的格拉芙还是一身运动打扮。她一手举着伞,一手搭在岸边的柳树上练绷腿,画面简直亮瞎了。把格拉芙接上船,船开始沿着一条变窄了的河道走。河中央有些分割状的网格,里面养着鱼,花花绿绿的,在暗绿色的水面游出一个个漂亮的扇面。两只野鸭子在河面上追逐着,突然一个猛子扎下去,又从老远的地方钻出来,贴着水面抖落身上的水珠。白鹭们站在木桩上,像一块路标。站累了,振翅向远处飞去,把尖细的叫声拉得老长老长,然后打了个旋儿又射落到原来的木桩上。远山在更深的秋雨中梳洗着一个夏天留下的痕迹。

洪伯特有点恍惚。一个洪小异已经够他受了,现在加上格拉芙,两个女人把一条木船踩得左摇右晃,晃出了一船的大惊小怪。格拉芙在拍照,嘴里一直叫着“MGD”“MGD”。洪伯特提醒洪小异别光记得玩自拍,忘了正事。洪小异似乎根本不在意。

洪伯特要去的地方其实不远,离格拉芙的学校不过五六分钟,具体来说就是一条桥的下面。这条桥挺宽的,承担了这个城市南面的一大半出入任务。谁也不会想到,就在这桥下,隐藏了一个私人造船工场。可以说,本城大大小小的龙舟有半数以上是从这里秘密打造出来的。工场主老肖比洪伯特大几岁,手艺精,和善,除了造船别无所好。几年前,洪伯特是在酒桌上从别人那儿听说到老肖的,埋在他心底的一个夙愿像台风一样追来。那段时间,洪伯特经常早出晚归,弄得梅百合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几个月后的一天黄昏,洪伯特把一条天蓝色的木船划回来,停泊在家后门,梅百合才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洪伯特做过渔民,对船有感情,这一点梅百合理解;洪伯特做过木匠,对造船有感情,这一点梅百合也理解。可是,洪伯特在城市里打造了这样一条木船,还把它划回家来作为交通工具,这让梅百合无论如何不理解。洪伯特当然不会告诉她,这条木船里承载着他二十几年前的一个承诺。

泊好船,几个人相继跳上岸。老肖正在打造一条新龙舟,轮廓已经显出来了。看到洪伯特和两个女人,尤其有个外国女人,老肖热情地打招呼:

“红7,这个番人是你朋友?”

想不到格拉芙听懂了,用生硬的中文说:

“是、朋、友,朋……友。”

洪伯特说:

“这是我女儿的外教,专门教说洋话的。这是我女儿。小异,叫肖伯伯。今天我带她们来,就是想看看你怎样做木工,怎样打船。”

“你真有闲心,打船有什么好看的。”

“当然好看,番人就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也给我女儿露一手,让她知道知道当年她老爸是怎样的把式。”

老肖寬厚地一笑,把斜夹在耳后的一支红蓝铅笔拿下来,在几块并排的木条上做了记号,指了指长凳上的锛说:

“正好我口渴,来,你表演一下吧。”

这个早上,对见所未见的木工活格拉芙果然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兴趣,她有点手舞足蹈。倒是洪小异,因为不去农业观光园摘柚子,情绪有点像麻雀在树杈上跳跃,她对洪伯特的安排似乎并不热心。洪伯特拍了拍她的肩膀说:

“小异,你不是想知道老爸为什么打了那条船吗?等事情干完了,我就告诉你。”

洪伯特的这个说法果然引起了洪小异的兴趣。一个长久的疑问有了解密的可能,加上格拉芙对洪伯特的刨花动作充满了惊喜,洪小异也有点跃跃欲试了。

毕竟长时间没摸工具了,洪伯特很快就气喘吁吁,汗从脸上挂下来,像雨水从伞面滑下。格拉芙用锛推了几次,因为用的是蛮力,一直没成功,还推出了刺耳的尖叫。倒是洪小异轻巧地弄了两下就推出了一截刨花,这让她高兴得直跺脚。

两个小时的早上像鸟儿飞过天空,将近十一点时雨停了。洪伯特提醒洪小异下午还要返校呢,得早点回去。几个人挥手作别。送走了格拉芙,回来的船上洪小异问:

“洪七公,你不是说要告诉我这条船的来历吗?”

“话我跟你说了,你可不能回家乱说。”

“你说吧。”

“你答应了?”

“洪七公,这可不是你的风格!”

“这么说吧,当初,我和你大同哥的母亲第一次约会就是躲在一条破渔船下面。那时候我刚学木工不久,我答应她,将来一定给她亲手打一条木船……”

“好老套的故事,不过听起来还有点感人。”

“这算是一个由头吧,当然也不全是。”

“我就说嘛,现在谁还会为一句话去造一条船?还是在城里,别人肯定说你脑袋被门夹了!对了,你干吗把船弄成天蓝色的?”

“天蓝色的不好吗?”洪伯特意味深长地说。

坐在船头的洪小异不说话,呆呆地盯着河面。河面倒映着蓝天,白云落在上面,像是落在船上;船走在河面,也像是走在天上。四周传来双桨打在水里又把水挑开的哗啦声,船头一颤一颤地往前走,像个傲娇的公主。

“洪七公,我有个请求。将来,你不光要用这条船送我,还要把这条船送给我!”

“是当嫁妆吗?那我打一条新的给你好了。”

“不,我只要这条!”

十三

洪伯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在回老家的路上他和梅百合碰上了宋大。准确地说,还有苹果6。赵万年失联后,洪伯特和宋大碰面的机会屈指可数。在赵天名的办公室算一次,在渔乐城算一次,这是第三次。以前赵万年在的时候,几个人经常聚在渔乐城吃饭喝酒,两三天不见,手机都打爆了。赵万年一蒸发,大家聚在一起的兴趣像股票一样跌下来。宋大本来就很少去凤凰茶楼,现在想碰上,几乎成了偶然事件。加上苹果6的身份比较特殊,洪伯特甚至觉得,宋大已经有意识地疏远自己了。

“宋大,回来有事?”

宋大指了指旁边的几个红男绿女说:

“都是渔乐城的朋友,带他们来玩一下。”

宋大问洪伯特和梅百合一起回来有什么事,洪伯特说自己是专门来看赵大标的。宋大又简单问了几句赵万年老娘的病,说过几天去医院看看。因为要赶车,洪伯特和宋大一行打了个招呼就匆匆走了。

从鹿岛码头到老家东臼,一路上翻山越岭,就是一幅活的地形图。好在有车,早年建成的简易公路像一盘蚊香点到了各个渔村。洪伯特老家在鹿岛最东边,太阳一出,整个村庄油汪汪的,像盖了一层画布。因为村庄捣臼似的依山而坐,所以就叫东臼。

车从油库一带经过时,远远地就看到两个庞大的油罐。梅百合问洪伯特,现在谁在做啊?洪伯特说,老的都走了,有几个年轻人在折腾。上次还说要跟我合作,我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你们年轻人的思路我跟不上。梅百合想起那些年在油库受到的委屈,没好气地说,这个鬼地方,就是讨饭也不要来。

车沿着半山腰在走,十月的海风使这个下午变得有些凉爽。向远处看,海上白茫茫一片,水光有点晃眼。在鹿岛和对面的一个孤屿之间,一片开阔的生态渔场像稻田一样引人注目。洪伯特对梅百合说,晚上我们去一趟生态渔场,赶紧把机场黄经理的事落实喽。

但是,去生态渔场的愿望落空了。

车子一进村口,刚停下,一片哭喊声像台风一样刮过来。梅百合扭头一看,脱口叫道,红7,一定是赵大标没了!

洪伯特没赶上赵大标的最后一句话。房间里,赵花姑哭得死去活来,所以赵大标的寿衣实际上是洪伯特一个人穿上的。在乡下,给亡者穿寿衣有许多忌讳。梅百合暗示洪伯特避开去,洪伯特把手一甩,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洪伯特只能留下来。这种时候,有人帮忙出出主意比什么都重要。

赵大标的老屋就在洪伯特的老屋下一层,也就是说,洪伯特的上屋住着赵万年,下屋住着赵大标。洪伯特离家多年,老屋却还在,主要是老人还住在这里,所以早几年他把老屋翻修了一遍,有点民宿的味道。

黄昏时灵堂设起来了,下屋的哭声断断续续传来。海边风大,哭声在黄昏里显得特别凄厉。洪伯特没心情吃饭,就陪母亲去上屋赶鸡回圈。赵万年老娘每次不在家,都会把几十只公鸡母鸡交给洪伯特母亲照看一下。下午一忙,老人把赶鸡回圈的事给忘了。

赵万年的家坐在村庄的制高点,往上就是后山了,这给养鸡提供了有利条件。老人在后山和房子附近打了几根木桩,又用早年渔业队丢弃的破渔网一拉,就有了一个天然养鸡场。虽然不算完全放养,也算半走地鸡。洪伯特母亲在院子里一站,嘴里发出有节奏的叫声,“啄——啄啄……”“啄——啄啄……”,鸡们像听到号令似的从四面八方赶来,围在一个固定地方啄食。洪伯特站在院子里,觉得这个场景好熟悉,有一刻,他甚至有点穿越的感觉。

老人下屋去了,洪伯特在后面叫住了梅百合。

天暗下来,路灯亮了。从这儿望去,海上的月亮真像个蛋黄,而漾起的波光,就像是满满一海面的蛋清。自从离开鹿岛,离开东臼,洪伯特也记不清有多久没看到家乡的月亮了。

洪伯特说:

“你卡里还有多少钱?”

梅百合警觉地说:

“你想干啥?家里就這点钱了。”

“先取两万块出来吧。就算喝西北风,也得办了眼前的事。人死最大。”

“红7,我们现在自身难保。有钱做好人,没钱打哭嗝。你是想打哭嗝对吧?再说了,这两万块能干什么!”

“总比没两万块好。我们还可以打打哭嗝,赵大标想哭也哭不出来了……”

梅百合没回头,这一次她听得出洪伯特声音里的滋味。下屋的哭声像一种背景语言在夜色里飘浮。梅百合不说话。

“就这样吧。走了一天,你也累了,你先睡,晚上我守夜。”

洪伯特一共待了五天。除了悲伤,这五天里还有两件事让洪伯特心里猫抓一样。

一件是关于洪大同的。顾经理打来电话,问洪伯特有关洪大同的最近情况。虽然顾经理说得比较婉转,可洪伯特一听,脑袋就像一个西瓜掉到了地上,整个过程,他完全是背着梅百合听完电话的。顾经理是实在人,他的温馨提示其实就是一张通知书。洪伯特真后悔啊:如果那天晚上不接冬瓜的电话,就算接了也别走开,洪大同和那个直喉咙的女会计也许就没什么事故了。事实上,那天晚上冬瓜也的确没什么事,就是叫他去救场,因为赵天名和绯闻女友带了一班姐妹在另一个地方和他拼酒。现在洪伯特连肠子都悔青了。洪伯特愤怒地给洪大同打电话,拨了几次都无人接听。想到这种事绝非一个电话或者在电话里能说清楚,洪伯特决定先压一压火气再说。

另一件事对洪伯特的打击更大。消息是洪万多带回鹿岛的。赵秀姑无法抽身,就让洪万多回来送赵大标一程。可是洪万多带回来的消息比七八月的风暴还让人恐惧,甚至是绝望的:医生给老人做了检查,发现她的肝部居然有近十二公分的阴影,属于肝癌晚期。

洪万多是傍晚时分把洪伯特单独叫到村头的长廊里告诉他的。洪万多一边说一边抽泣。洪万多说,本来我想迟一点或者回城以后再说这件事,可现在既然是肝癌晚期,还在医院里为脑溢血的事忙来忙去,还有没有意义?在医院里多躺一天就是多一天的钱啊。洪伯特坐在木凳上。除了最初的一声惊叫,这个消息像一个盗贼把他的脑袋偷得空空如也。有一段时间,他一直盯着远处的一盏航标灯。航标灯闪了三下绿光停了,然后又闪三下。反反复复。洪伯特想起来,小时候他和赵万年、赵天名、赵大标、洪万多及村里的其他小伙伴们,一吃过晚饭就聚在这里,盯着这盏航标灯一遍一遍地念:白龙屿的灯闪三闪,闪三闪……看谁念得又快又对,而赵万年总是念得又快又对的那个。

洪伯特长叹了口气,问:

“医生说还有别的办法么?”

“西医是没办法了,中医还有一种叫什么细胞免疫治疗。需要用亲人的血来进行培育,再注入病人体内。医生说需要三个疗程。”

“要多少钱?”

“九万吧。医院不一样,价格也不一样。”

“本地有做么?”

“医生说有,中医院就有。洪叔,你说这个做了有用吗?”

“这个我也不懂,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性吧。”

洪伯特躲到沉默里去了。远处的航标灯还在一如既往地闪一下,再闪一下。

这天夜里,洪伯特一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悲伤像爬山虎爬满了他的心,他干脆坐起来。梅百合有些生气。洪伯特想了想,就把赵万年老娘的病跟梅百合说了。梅百合没好气地说:

“这有什么好纠结的?人都这样了,没钱就是等死。要么你去找几个有钱人多捐点钱,死马当活马医。”

洪伯特拍了拍脸说:

“你倒提醒了我!对,我可以回去找找方大脸和那些牌友。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性也好啊,总不能眼光光地看着她死。”

外面传来了鸡叫声,三更天了。渔村的下半夜,这鸡叫声高一声低一声的,显得特别空旷也特别亲切。梅百合翻了个身说:

“反正人这样了,鸡留着也没用。不如叫大家以买鸡的名义凑点钱,表表心意。”

路上洪伯特跟单医生通了电话,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肝癌晚期。医生断定,最多活两个月;如果用细胞免疫治疗,可能性还是有的。关键是医药费,如果承担得起,不妨试一试。

所有问题都指向了一点——钱;钱,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回家洗过澡,换了身干净衣服,洪伯特马不停蹄地去凤凰茶楼。下午三点多,火凤凰正坐在一楼的大厅里品茶,一炷檀香侍立在侧,青烟袅袅。洪伯特在一张红木椅子上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说筹钱的事。

火凤凰说:

“你也别急,我们不是有茶楼群吗,你把事情放在群里发布一下。现在这种事,很方便的。有个痛,有个灾,大家都流行众筹模式。”

“对啊,这个主意好!”洪伯特一拍大腿说,“你马上帮我编个消息发布出去。我弄个众筹名单,具体数目一目了然。到时候,我做代表,再给每个人送几只鸡或几斤鸡蛋,表表心意。”

正说着,洪伯特看见方大脸从楼上下来。

“好啊红7,你两个躲在这里秀恩爱。”

洪伯特说:

“刚到,刚到,肚子空了,先喝口茶。”

方大脸指指楼上说:

“刚才我跟大家说了,每个人一起凑一点,就算输几盘麻将嘛,这是积德的事。我带个头,出三万;七索说自己出三千;对了,老白也说出两千。我看,这次太阳要从你东臼下山了。”

“这就好!这就好!先把第一第二个疗程的医药费凑齐了,后面的再想办法。我马上让火凤凰在群里发布一下。大脸,你是老司机,带带兄弟——谢谢你啊!”

“都是兄弟,还客什么气!我先出三万,以后有事情再说。”

站在一边的火凤凰接过话说:

“你大咖出三万,我一个弱女子就出一千吧。少是少了点,也算一点心意。”

方大脸翘翘大拇指说:

“红7,难怪你五体投地,兄弟我也是羡慕嫉妒恨哪!”

因为有事,方大脸先走了,出门时一再吩咐洪伯特要把事情办好,钱不用担心。方大脸走后的这个下午,洪伯特随即上楼对众人表示感谢。在场的都是老牌友,几个和赵万年交情浅一点的,一听说这事,也加入了众筹模式。不到半个小时,凤凰茶楼群里已经贴出了相关讯息,并附有一张长长的众筹名单:

方大脸 三万 母鸡三只公鸡一只鸡蛋五斤

洪伯特 一万 母鸡一只

七 索 三千 公鸡两只鸡蛋五斤

眯 眼 两千 公鸡一只母鸡一只

老 白 两千 母鸡两只公鸡一只鸡蛋五斤

火凤凰 一千 公鸡一只鸡蛋两斤

……

洪伯特粗略一算,两个疗程的医药费不成问题了。

十四

现在,洪伯特正在去往医院的路上。已经有六七天没来医院了,想起老人把自己认做赵万年的事,洪伯特感觉有点滑稽又辛酸。

下午的众筹结果出人意料。接下来要解决的是住处问题,就是说老人住在哪里。按照单医生的说法,血清培育要两个星期左右,疗程之间还需要间隔三四个星期。这样说来,要是住院,时间相当长,那么住院费的支出就相当惊人了,所以住院成了不可能的事。洪伯特想到了趙子龙。印象中除了赵秀姑的嘴里提过一次,这段时间就没见过他的尊容。洪伯特咬牙切齿地想,不能便宜了这个狗兔崽子:血清培育由他先做,不合适再换别人;老人出了院就住在他那里,天经地义嘛,客观上也能省一笔钱。想到这里,洪伯特的心里还有点小得意。

只是下午给赵天名打电话时有点蹊跷。赵天名没去老家送丧,梁医生也没去。按理说,至少得去一个人。梁医生上班抽不开身情有可原,赵天名就说不过去了。亲戚,朋友,发小,无论哪种关系都有理由回老家一趟。洪伯特给赵天名打电话时犹豫过,至少像抓麻将牌一样摸了一下又一下:冬瓜不可能打了,宋大也不可能打,剩下来的只有赵天名。打给赵天名还有一个理由:虽然之前他已经拿了一万块,但那是运输款,与人情无关。让人疑惑的是,赵天名在电话里支支吾吾的,还没说两句就挂了,弄得洪伯特莫名其妙。

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响了,洪伯特一看,是梁医生打的。洪伯特一边开车一边听梁医生说话。起初梁医生说得还比较正常,说着说着,就变成哭诉了。直到汽车开进社会车辆停车场,梁医生听到了洪伯特和门禁的对话,才恋恋不舍地挂掉手机。事情再清楚不过了,那个谎称是华业集团老总女儿的女人,就是个江湖骗子。据梁医生说,现在那女的已经闹进了赵天名公司,把财务会计赶走了,把一个多年的老搭档也赶走了,声称自己要拿公司一半股份,还要当财务会计,弄得赵天名从公司里出不去,家又回不来。梁医生说,我该怎么办呢?洪伯特叹了口气说,原来是这样。你再忍忍吧,一丈都过了,不在乎这一寸。

洪伯特是在医院的走廊上碰到赵秀姑的,看上去她更瘦了,眼眶凹陷,塞得下一个拳头。

“你是不是没吃饭?这里全靠你啊,你要是撑不住,三婆怎么办?”

赵秀姑捧着头说:

“哪里吃得下去?做人……真没意思。”

“你可千万别这么想,谁家没个风吹草动?三婆怎么样了?”

“还是不想吃,要吃就吃个煮鸡蛋,慢慢嚼,慢慢咽。不过,也就是吃点蛋白。”

“饭吃不了还吃煮鸡蛋?”

“是啊,她本来就喜欢吃煮鸡蛋,吃了几十年了。我叫万多在老家煮了一饭盒带上来,她一口气吃了两个。”

洪伯特心里哆嗦了一下。想起下午的事,他把众筹情况跟赵秀姑说了。让洪伯特意外的是,赵秀姑并没想象中的高兴,反而低着头反复说,罪过,罪过。这怎么行呢?洪伯特劝她,说这些都是大家自愿的,并没勉强谁。赵秀姑的神情稍微松弛了点,嘴里还在碎碎地念着,罪过罪过,罪过罪过。

老人已经醒了,半靠在枕头上,像个纸片人。洪伯特叫了一声,老人睁开眼。洪伯特又叫了一声,老人呆滞的目光一直贴在洪伯特脸上,嘴角开始蠕动:

“三姑,这几天你去哪儿了?”

赵秀姑赶紧说:

“娘,你又糊涂了,这是洪叔。”

老人又叫了一句,这一次她说得比第一次更清晰。洪伯特苦笑了一下,走到老人身边,捏捏她的手说:

“我看你好多了。你要多吃东西,很快会好起来的。”

事情就是在这时候有了意外变化。老人松开洪伯特的手,用手指往床头指了指——那里有一个饭盒。洪伯特心里咯噔了一下,像一个瓷碗从三楼掉了下来。

“三姑,你把饭盒打开。”

“娘,这是洪叔,你糊涂了。”

“三姑,以前你最喜欢吃娘煮的鸡蛋了,饭盒里有……”

洪伯特感觉自己的脑袋一下子被一群黄蜂围住了,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让他整个人浮起来。

“三姑,饭盒里有煮鸡蛋,你吃。”

老人盯着洪伯特。

洪伯特的目光游移不定,他艰难地伸出手,抓过饭盒。赵秀姑看着洪伯特,洪万多也看着洪伯特。洪伯特一咬牙,啪的一声打开饭盒。

“三姑,你剝了吃。”

洪伯特从饭盒里捡出一个煮鸡蛋,他很认真地把饭盒盖上,又很认真地开始剥煮鸡蛋。

“小时候,你最喜欢吃煮鸡蛋了。”

洪伯特艰难地把一个剥了的煮鸡蛋塞到嘴里,他突然呛了一下,眼泪花花的,但他很认真地吃着,很认真地看着老人。

“好吃吗?”

“好……好……吃……”

赵秀姑和洪万多看到,老人嘴角一咧,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容。

洪伯特接到电话是第二天早上九点左右,那时候他正在家里和洪大同吵架。洪大同承认自己和那个女会计好上了。洪伯特质问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洪大同倒是坦白,说是喝了酒送她回家的那天。洪大同这样说的时候,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气得洪伯特真想一巴掌扇过去。洪伯特问他怎么办。洪大同摊摊手说,我在这个家本来就是多余的,要不,我搬出去好了。洪大同的话让洪伯特差点气晕过去。梅百合也听到了,她似乎没有洪伯特那么悲伤,那么激动,只是站在客厅里夸张地拍了拍手,不知道什么意思。洪大同噔噔噔地穿过客厅,迅速抓起茶几上的手包,在洪伯特和梅百合错愕的目光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洪伯特的脚步没有嘴里的词语利索,他有点气糊涂了,这时候,一个电话打进了手机。洪伯特心烦意乱,瞥了一眼摁掉了。手机又响起来,还是先前的号码。洪伯特低声骂了一句,不过他注意到,这个号码是外地的。洪伯特心里咯噔了一下,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他抬头看了看客厅里的梅百合,梅百合也盯着他的手机呢。洪伯特有点恍惚。糟糕的是,铃声突然断了,整个客厅瞬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寂静攥住了脖子。

等待。

等待。

手机终于在最浓最紧张的寂静中尖叫起来。洪伯特做了个手势,梅百合赶紧把嘴闭上。

“喂?”

“……”

“喂!”

“……”

“喂、喂,赵万年!”

“……”

“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是赵万年!赵万年,你做鬼做习惯了是吧?要还是人,你就光明正大地说几句!”

“我也想说……”

“你就光明正大地说,死也死个干脆!你这是哪里的电话?”

“告诉你也没用,就当我已经死了。”

“死了倒好,干脆!你这贼还好意思打电话?你老娘躺在医院里不要了?你还是不是人?”

“我有什么办法?手又够不着。”

“赵万年,天下只有一个坏人,偏偏让我碰上了!”

“你就当我是鬼吧,我现在过的就是鬼日子……”

“你老娘不要了?”

梅百合在旁边着急地打着手势,示意洪伯特按下扬声器。洪伯特犹豫了一下,还是满足了她的要求。

“你老娘的事你都知道,干吗还不回来?”

“回去?我怎么回得去呀?我欠鬼也三张冥币,回去能干吗?”

“回不来也得回来!回来说说清楚,总得有个说法嘛!”梅百合抢前一步靠近洪伯特,她的脑子里像有一百头公牛呼啸而出,她对着手机大声喊,“我们把你当朋友,当兄弟,你倒好,插朋友一刀,插兄弟一刀!你连人都算不上!”

大概梅百合的出现有些意外,吓到手机了。

“赵万年,你别假死!洪伯特认你兄弟,我不管!反正,反正赵秀女也不认我做姐妹了,大家脸都撕下来了,撕就撕到底!”

“我也是没办法……我也不想这样……”

“那你先回来嘛,把事情说清楚。给我们打个欠条也行,这么多钱总得有个说法!”

“……”

手机里又没了回声,隐约可以听到一两声刺耳又空旷的喇叭叫,像是躲在一个什么僻静处。梅百合凑近脸,对着手机继续大声说:

“赵万年,我和洪伯特要离婚了,你马上弄一百万给我!不然,我死了躺到你家里去!反正你家我也熟门熟路,你儿子还在!洪伯特讲兄弟,讲仁义,我一个女人,就是要钱!钱都没有了,要仁义填坑啊!”

洪伯特回头瞪了梅百合一眼,他把手机移开去,照这样下去,对话肯定无法继续进行。洪伯特想把扬声器关了,梅百合一掌拍在他手上。梅百合在客厅里高一声低一声地表达着自己的愤怒。

“赵万年,你老娘要三个疗程,我给你解决了两个,最后一个你说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要不,你问问赵天名看……”

“要问你自己问!你倒是把自己推得灵清!”

“你问问宋大,宋大的本金我还得差不多了,就剩一点点。”

“哎呦,赵万年,你的脑子真是被驴踢了!告诉你吧,人家把你的‘苹果都啃掉了!你是不是梦之蓝喝多了?”

“那你问问冬瓜,冬瓜总有碰到吧?”

“碰到有个屁用!他向你讨钱!”

“红7,你就问问冬瓜!他也要摸摸良心,躲在外边的时候我去看过几次?我给他的钱够买一座房子了!再说,他还欠我六千块赌债!”

“那是你自己的事,我不管。你还说良心,你有良心吗?你还了宋大的钱,还了冬瓜的钱,就是不还我红7的钱对不对?赵万年,你这贼!好了,好了,我也不跟你废话了。今天我先告诉你,我问过律师,你把房产过户给赵子龙的程序不合法。你不说清楚我就告你!”

“告就告吧,反正我回不去了。不过,我今天打电话有两个意思,也是两句话:第一,我对不起你,兄弟;第二,我谢谢你,兄弟!”

洪伯特想说什么,可他空洞地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此刻他的脑子里像是没了信号。梅百合一看情形不对,伸过手来要夺手机。洪伯特一甩手,手机像手雷似的飞了出去,啪的一声砸到墙上,又掉在地板上。

“梅百合,你想干什么?”

洪伯特捡起手机,手机哑了。

“我还没问你!正事不说,七七八八一大通,你有病啊!”

“不是都说了嘛,还想怎么说?”

“你叫他把钱拿过来,钱!钱!钱——”

“他真沒钱,你叫他去偷去抢啊?老一辈人讲义利天下,义、义,你懂不懂啊!”

“什么狗屁义啊义啊,你是生意人,不讲生意,做什么好人?做好人要成本,要代价!我看你是不想要了!这个家真要散了!”

洪伯特突然感到眼前有一堆黑影飘过,一种熟悉的感觉飞散开来,他竭力想冷静一下,可右手不由自主地举起来,使劲一挥,手机在一个巨大的撞击声中四分五裂。

梅百合目瞪口呆。

洪伯特穿过梅百合的目瞪口呆,摔门而出。

外面下雨了。十一月的早上,南方的雨点又大又肥,把心下成了筛子。洪伯特没犹豫,他径直朝河边走去,那条天蓝色的木船就系在那里。洪伯特解开缆绳,一个跨步跳上了船。舱里积水了,洪伯特的脚步让积水晃荡起来,轻轻柔柔的,像一船浅笑。雨落在河面上,仿佛洒下满河的种子。河面有点暗,洪伯特却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他似乎看到了许多年前在家乡鹿岛山顶上眺望的那片海——那片宽阔而幽深的海啊。

雨,还在下,下在船舱里,下在河面上,下在更深的远山中。洪伯特舔了舔嘴角的雨水,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双桨一拉,在他脚下,天蓝色的木船向河心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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