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谁覆烂柯棋

2021-08-03 08:21计文君
江南 2021年4期
关键词:胡适红楼梦

计文君

进入现代之破茧成蝶

1904年,光绪三十年,那一年全国各地前往河南开封赴会试的举子,并不知道自己参加的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次科举考试。

这一年,上海的《教育世界》杂志,有了一位新主编,他就是二十八岁的王国维。王国维十五岁中了秀才,二十岁乡试落第后,开始接触新学,再也无意于科举了。他在罗振玉的资助下去了日本,在东京物理学校留学,后因病回国。

他在日本掌握了两门外语:英语和日语,学习的是物理和数学,但他最为倾心的却是哲学。我们今天对哲学两字的感觉,偏于凌空蹈虚,但对那一代学人来讲,这两个字,有着巨大的现实关切。

胡适在《哲学史纲》中这么定义哲学,“哲学是研究人生切要的问题,从根本上着想,去找根本的解决。”后来他在上海商科大学佛学研究会的讲话中,觉得“根本”两字意义欠明,略加修改,“哲学是研究人生切要的问题,从意义上着想,去找一个比较可普遍适用的意义。”

王國维认为,“哲学是教育之母”。教育,也远非我们今天理解的学校讲堂付费课程,而是如何完成新的国民培养。

把人生安放在什么样的意义根基上,于个人,于国家,从来都是大事,也是关乎如何穿衣为何吃饭的实事。只是生活在相对稳定的“文化板块”中的我们,似乎不必太过急迫地面临思考和选择,但二十世纪初的中国人,尤其是读书人,却非如此。

数千年兀自独立的“中国板块”与现代和西方狠狠地撞在一起,神州沦陷,山崩海啸,地火奔涌,生民涂炭。横渠四句,到了这个时候,前三句也许被这一代的读书人修改成了“为天地换心”“为生民改命”“变往圣之学”,总还是为了最后那个“开太平”的意愿。

这意愿落到具体的个人性情、生命际遇与复杂现实中去,溶解在每个人的认知和行动中,显现出来的样貌,就千差万别了。但有一点是共同的,他们的学问,不是书斋里的,故纸堆里的,而是社会的,现实的。

正是经由他们,《红楼梦》完成了形象和身份的转化,进入了现代。

接下去的二三十年,遇上了他们的《红楼梦》,“有意思”这个层面很少再被谈论了,“有意义”开始成为这部书的主要存在方式。

从文章发表的先后论,王国维先生的《红楼梦评论》在前,其实蔡元培先生的索隐开始得更早。

1904年,《红楼梦评论》在《教育世界》上连载,第二年收入《静安文集》。在文集中,《红楼梦评论》前一篇文章是《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后一篇文章是《叔本华与尼采》。

在序言中,二十八岁的王国维,说那段时间,看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不是很明白,看叔本华的书,觉得很好,就迷上了。《红楼梦评论》也“全在叔氏立脚”,但写到后面,就产生了质疑——在第四章中提出了“绝大疑问”。

这倒应了静安先生自己的那句话:“人生过处唯存悔,知识增时只益疑。”

对《红楼梦评论》的研究和评价,不知道有多少论文,我就不多嘴了。我对静安先生有着特殊的喜爱——《人间词话》是我少年时代的枕边书。

《红楼梦评论》分为五章,全面阐述了《红楼梦》意义内涵,赋予了这本书全新的价值,其中最为著名、且影响深远的是“第三种悲剧”说:

由叔本华之说,悲剧之中,又有三种之别;第一种之悲剧,由极恶之人,及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构之者。第二种,由于盲目的运命者。第三种之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人物,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遍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

……

若《红楼梦》,则正是第三种之悲剧也。兹就宝玉、黛玉之事言之,贾母爱宝钗之婉懿,而惩黛玉之孤僻,又信金玉之邪说,而思压宝玉之病;王夫人固亲于薛氏,凤姐以持家之故,忌黛玉之才,而虞其不便于己也,袭人惩尤二姐、香菱之事,闻黛玉“不是东风压西风,就是西风压东风”之语(第八十一回),惧祸之及,而自同于凤姐,亦自然之势也。宝玉之于黛玉,信誓旦旦,而不能言之于最爱之祖母,则普通之道德使然,况黛玉一女子哉!由此种种原因,而金玉以之合,木石以之离,又岂有蛇蝎之人物,非常之变故,行于其间哉?不过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由此观之,《红楼梦》者,可谓悲剧中之悲剧也。

《红楼梦》是“悲剧中的悲剧”,“彻头彻尾的悲剧”。

虽然《桃花扇》也是悲剧,但与《红楼梦》比:前者的解脱,是作者强加的设定,后者则是人物的内在追求;前者写的是家国,后者写的是人生;前者是政治的,国民的,历史的,后者则是哲学的,宇宙的,文学的。“此《红楼梦》之所以大背于吾国人之精神,而价值亦即存乎此。”

一个与此前完全倒置的价值评价体系产生了——《红楼梦》完胜。

因着这篇文章,宝玉的“玉”,与“欲”,与叔本华的“生命意志”之间建立了联系;从禅门的“悟”到哲学的“人生之解脱”,这一改变,对于《红楼梦》这部书来说,是一次蜕变——“旧说部”的“茧”裂开,一只“现代的蝴蝶”蠢蠢欲动。

我虽然很爱静安先生,但高中时看《红楼梦评论》,就觉得叔本华跟《红楼梦》不是很搭,只是说不出来由。也许是因为相信了罗素在《西方哲学史》里讲叔本华的那些“段子”,还不喜欢他把人生描述成在匮乏与餍足之间“打秋千”——那真的没什么好活的了。

让别人去死的叔本华,却靠着遗产过了一辈子舒服日子,怕死怕得要命——事先嘱咐别人,哪怕他被放进棺材里了,都先不要盖盖子,说不定还能抢救一下。

静安先生在二十三年后,自沉昆明湖。

这个别扭存了很多年,后来无意间在《谈艺录》里看到有关《红楼梦评论》的内容,豁然开朗。钱钟书目光如炬,话说得也含蓄婉转——若真的按照叔本华的理论,《红楼梦》该这样写:宝玉娶了黛玉,然后磨成一地鸡毛,互相厌倦憎恶,这才是悲剧中的悲剧。钱先生说,用丰富如海的小说“佳著”《红楼梦》,去例证叔本华的“玄谛”——高度抽象的理论,对双方似乎都不是好事。

不过这丝毫不影响我对王国维的热爱——“先生之学博矣精矣,几若无涯岸可望,辙迹之可寻。”陈寅恪在《静安先生遗书·序》里这么感慨,他归结静安先生一生学术著作,皆“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他是关系于民族盛衰、学术兴废的大师巨子。

何其幸哉,现代学术规范从无到有的过程中,《红楼梦》成为了王国维的选择之一。

当然,不只王国维做了这样的选择。

2007年,国学网、百度和人民大学国学院联合发起“我心目中的国学大师”的活动,最后评出了十位:王国维、钱钟书、胡适、鲁迅、梁启超、蔡元培、章太炎、陈寅恪、郭沫若和冯友兰。

我不知道这个评选的代表性有多大——主办方公布的数字是收到了一百二十多万张选票。对于“国学”这个摄魂怪一般只知道轮廓、看不清长相的存在,也轻易不敢去招惹。这名单上的诸位早就光芒万丈,并不需要再上给他们这个“尊号”。我之所以对这个名单感兴趣,是发现进入20世纪的《红楼梦》一路前行,竟然与这十位,都或深或浅地有过“交往”。当然,缘分最深的是胡适之,在他和他的朋友们的帮助下,《红楼梦》彻底蜕去了旧壳,进入了现代,《红楼梦》这部书在今天大多数人眼中的形象轮廓,是他们勾勒的。

1919年,民国八年,这个旧历的乙未年,闰七月,有384天——也许中国人的确需要多一点时间来理解这个多事之秋,再迎接下一个春天……凡是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同学,应该对这个纪年前后的世界都有些概念,第一次世界大战,沙皇俄国成为了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巴黎和会,“五四”运动……

袁世凯“洪宪”称帝的闹剧之后,两年前张勋的辫子军也只在北京城里折腾了十二天,不会再有谁蠢到要去动“共和”两个字了吧?溥仪又回到紫禁城里去骑自行车了,孙中山在广州成为了军政府的大元帅,北京政府的总统、总理们还在不定时“倒班儿”……

英国皇家天文学会,派出的两支考察队,在赶往巴西的索布拉尔和西非的普林西比岛的途中,他们要确保在5月29日之前抵达,因为那天南半球中纬度会出现日全食,他们都是去测量太阳背后光线的偏移角度。这一天,太阳正处在易于观测的毕宿星团——带队的天文学家爱丁顿认为,错过这次机会,可能要等上千年。之所以要派出两支队伍,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爱丁顿成功完成了测量任务,经过几个月的数据分析,观测数据与爱因斯坦引力方程预言的太阳引起周围空间弯曲导致光线偏移的数据一致。广义相对论首次获得了实证。

4月30日,实用主义哲学家、教育家和心理学家约翰·杜威和夫人,抵达上海。他的中国弟子胡适与陶行知等人“南北统一起来打个公司合办”,才促成了杜威的中国之行。“南”是江苏教育会、南京高师,“北”则是北京大学,这两家是出钱的人,后来加入邀请的团体增加到五家。

胡适将老师的哲学方法概括为“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这句话广为流传。杜威在中国逗留了两年零两个月,有人统计他完成的78场讲座题目,是三个相互关联的主题:“现代科学、民主与教育”,在知识界和教育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德先生”和“赛先生”成为范围越来越广的流行热词。

第二年10月,应湖南教育会的邀请,杜威去了长沙,时值英国哲学家罗素也在中国,两大巨擘受邀同时抵达长沙,陪同前去的还有蔡元培、章太炎等国内重量级学者,华山论剑一般的学术讲座一共举办了40场,内容涉及哲学、教育、社会改造、男女平等诸多问题。

中国有很多杰出的头脑和强有力的心,在巨大的不确定性中为自己的民族寻找着出路——我们需要道理,道理带来方法,方法指引道路。

不同的道理——有时候我们名之为“主义”——带来了不同的方法,不同方法指引出了不同的道路。

在这样的历史语境中,这部作者写来让人“消愁破闷”“喷饭供酒”“把此一玩”的闲书,被中国最有生命力的文化力量选中,成为言说意义的对象。

这就是新文化运动的健将们。

当然,健将们对《红楼梦》也有点儿看不上。

迁往北京的《新青年》,1917年第2卷第5期上发表了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当时胡适还在哥伦比亚大学跟着杜威学习,下半年发表陈独秀作为呼应的《文学革命论》,“文学革命”的大旗举起来了。

第二年,《狂人日记》发表。鲁迅说,他是听命地做起小说来的,那些革命健将们太寂寞了。

寂寞到自导自演“唱双簧”——他们要打倒“孔家店”,人家不搭理这些说话偏激的后生小子们,那就自己找人穿上孔家老店的“马甲”,来《新青年》“踢馆”,希望博些关注。

扮演“踢馆人”的,正是夹着大皮夹去找鲁迅、因为怕狗心怦怦跳的钱玄同,他是《新青年》的编委,要鲁迅“呐喊”起来,于是有了那个著名的“铁屋子”比喻。他就不怎么看得上这部书:

弟以为旧小说中之有价值者不过施耐庵之《水滸》,曹雪芹之《红楼梦》,吴敬梓之《儒林外史》三书耳。

我以为不但《金瓶梅》流弊甚大,就是《红楼》《水浒》,亦非青年所宜读。吾见青年读了《红楼》《水浒》,不知其一为实写腐败之家庭,一为实写凶暴之政府,而乃自命为宝玉、武松,因此专务狎邪以为情,专务“拆梢”以为勇者甚多。

这是他发在《新青年》上的《致陈独秀》中的话。五四运动学生领袖傅斯年看法与此类似,他在《白话与文学心理的改变》一文中这样说:

我们固不能说《红楼梦》《水浒》不是文学,然亦不能成其为真有价值的文学,固不能不承认《红楼梦》《水浒》的艺术,然亦断断乎不能不否认他们的主旨。艺术外无可取,就是我们应当排斥的文学。

他们想要“白话文学”“平民文学”“人的文学”——鲁迅的稿子交过来也是明年的事儿了,现在怎么办呢?他们在《新青年》上讨论《红楼》《水浒》,并不是、至少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评价这些“旧说部”,两手空空的健将们,只能如此。

那位和钱先生同台演双簧的刘半农,就在同一期的《新青年》上发了一篇《诗与小说精神之革新》,文中他说:

如吾国曹雪芹、李伯元、吴趼人,英国之狄铿士、萨克雷、吉柏林、史梯文生,法国之龚枯尔兄弟、莫泊三,美国之欧亨利与马克吐温,其心思之细密,观察力之周至,直能将此世界此社会表面里面所具大小精粗一切事物,悉数吸至笔端,而造一人类的缩影。

把曹雪芹与狄更斯、莫泊桑、马克·吐温等欧美小说家相提并论,因为作品“像”。健将们心中的范本是在十九世纪取得了辉煌成就的欧美现实主义小说,可几个国人知道这些洋人?他们也只能拿更为人熟知的旧说部来比划新文学的进深宽窄、大致模样。

虽然被挑剔嫌弃,好歹被容留了。这些最初在寂寞中奔驰的猛士们,很快将占领中国的文化场域,在他们掀起的毫不留情地扫荡旧文学的革命风雨中,《红楼梦》存活了下来。

1917年的讨论,胡适不在国内,但意见却在《新青年》现场。他答的是钱玄同,意见接近刘半农,认为“吾国第一流的小说”,古人的是“《水浒》《西游》《儒林外史》《红楼梦》”四部,今人是李伯元、吴趼人。

蔡元培对胡适这个年未而立的小老弟推崇到了“宠溺”的地步,胡适归国,就被他请到北京大学任教,1919年胡适白话体的《中国哲学史大纲》的序言也是元培先生写的序。

胡适提出“中国文艺复兴”的三大任务是:整理国故、研究问题和输入学理,目的则是要“再造文明”。不知道当时这话听起来如何,反正胡适拥有了万千的青年拥趸。

整理国故,就是“把三千年来支离破碎的古学,用科学方法作一番系统的整理”。《中国哲学史大纲》是其一,他还陆续出了《白话文学史》(上卷)以及关于《诗经》《楚辞》《老子》《墨子》《淮南子》的研究文章。只是按照新文学重新厘定的价值标准,这些原本居于中心的典籍,该挪挪位置了,舞台中心要让给那些角落里甚至门外边的“说部”了。

只是“不厌其烦地指出这些小说的文学价值”,太没有效率,胡适要给它们“加封”:“我建议我们推崇这些名著的方式,就是对它们做一种合乎科学的方法的批判和研究……这种工作是给予这些小说名著现代学术荣誉的方式。认定它们也是一项学术研究的主题,与传统的经学、史学平起平坐。”

另外一个目的,则是通过具体的考证,“阐明和传播由证据出发的思想方法”。胡适考证的小说不只《红楼梦》,只是那些名著似乎没有《红楼梦》天然的戏剧性基因,1921年3月27日他完成的《红楼梦考证》,不仅成为了第一幕的高潮,也为越发紧张的第二幕埋下了伏笔。

胡适从“著者”和“本子”两个維度对《红楼梦》做了考证——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红楼梦考证》有初稿和改定稿两个版本,综合起来胡适的考证成果是:确认了曹雪芹作者身份及其与曹寅的关系,推演了作者的生卒年以及著书时间,命名了程甲本和程乙本,推论高鹗为后四十回的续作者,认为这是作者的“自叙传”,老老实实写出了“坐吃山空”“树倒猢狲散”的自然趋势的“自然主义杰作”。

《红楼梦考证》还重点批驳了历来走错路的索隐一派,首当其冲的就是蔡元培的《红楼梦索隐》。虽然被胡适骂是“猜笨谜”,元培先生也温文地写了辩驳的文章,两人却丝毫没有因此生出嫌隙,就连胡适作为重要证据的《四松堂集》苦求不得,蔡元培从朋友那里好不容易找到,借来赶着送给他看。

《红楼梦考证》初稿完成后,当即刊载在1921年5月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的新版《红楼梦》的卷首。新版由汪原放点校整理,参照现代出版的书籍版式,采用西式标点,这就是《红楼梦》传播史上影响深远的亚东本。

年底,胡适根据新出现的证据,修订了初稿。1922年以后亚东本《红楼梦》再版、重排,卷首用的都是《红楼梦考证》的改订版了。

改订版增加了一段比较重要的话,就是肯定了“高鹗补的后四十回”有“不可埋没的好处”。不仅钦佩,还要感谢,“因为他这部悲剧的补本,靠着那个‘鼓担的神话,居然打倒了后来无数团圆的《红楼梦》,居然替中国文学保存了一部有悲剧下场的小说。”

亚东本校勘严谨, 印刷质量良好,尤其是对现代版式和标点的采用,卷首还有胡适之郑重而新颖的科学考证,使得读者在阅读接受上,乃至在作品内容的呈现效果上,跨越了“古代”与“现代”的藩篱。

至此时,《红楼梦》这部书破茧成蝶,翩翩然飞进了现代中国。

打开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报纸,可以看见这样的话:“自从白话文兴盛以来,《红楼梦》一跃成了文坛上的上客。”

据北京高等师范学院1922 年以答卷形式向近千人所作的一次“民意调查”, 及1923 年孙伏园主编的《京报副刊》所进行的一次名为“青年爱读书”的社会调查,《红楼梦》均名列榜首成为当时青年最喜爱的读物。

安徽芜湖,一个读中学的少年,买到了亚东图书馆新出的带标点的《红楼梦》——这显然不是他此前在家里看过的石印本《金玉缘》了。它看起来如此现代,如此与众不同,书边空白,排版的字体、行距、标点,都充满了新鲜感与美感……他“多次反复地读”。后来回忆起来,这部书对于他“学习白话文、认识社会乃至后来成为作家,起了很大作用”。

这位少年,名叫吴组缃。

1980年中国红楼梦学会成立的时候,他被推举为会长。

胡适,正式定义了“红”字后面的“学”。

胡适考证过程中,帮助他寻找文献资料、共同讨论的还有两个学生俞平伯和顾颉刚。1922年,俞平伯完成了《红楼梦辨》,他与顾颉刚关于《红楼梦》的通信,构成了其中的重要部分。“新红学”一词,就是顾颉刚在给《红楼梦辨》写的序言中提出来的。

不只学人,天下人待《红楼梦》,也自此不同。

《红楼梦》与胡适,兰因前种,故事还在继续。

1927年5月,经历了十个月国外旅行的胡适回到上海,一封寄自上海马霍路德福里390号的信送进了他家的邮箱,信里写道:

兹启者,敝处有旧藏原抄《脂砚斋批红楼》,惟只存十六回,计四大本。因闻先生最喜《红楼梦》,为此函询,如合尊意,祈示之,当将原书送阅。手此。

即请适之先生道安

胡星垣拜启

五月二十二日

胡适对这封陌生人的来信不以为意,他当时认为,凡是带批的《红楼梦》必然是比较晚后出现的本子。

五六年前,胡适考证《红楼梦》时,研究了当时所能搜集到的各种《红楼梦》版本,他发现除了一部有正書局石印本,也就是带有戚蓼生序的八十回的版本之外,其他市面上出现的各种版本《红楼梦》,其底本都源自“乾隆末年程伟元的百二十回全本”,他称之为“程本”。

程本有两种,一种是程伟元和高鹗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整理的一百二十回活字排本,胡适命名为“程甲本”。这是流传最广的版本,当时市面所见各种印本大多以程甲本为底本。亚东本的初排本所使用的双清仙馆刻本,就属于程甲本系统。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春天排印的,被他命名为“程乙本”,胡适自己收藏的那部萃文书屋活字本,就是程乙本。

胡适对“程乙本”的评价较高,认为“程甲本”造成了各本的矛盾错误,“这是《红楼梦》版本史上最不幸的一件事。”但他认为“有总评、夹评、评赞、题诗,将评语抄入正文(第二回)”的戚本,大概是“乾隆时无数展传传抄本之中幸而保存下来的一种”,绝非有正书局老板标榜的那样是“原本《红楼梦》”,只是具有一定的参校价值。

那位素未谋面的胡星垣在信里提到的十六回残本,胡适也就想当然地视其为“无数展传传抄本”中的又一种。那个陌生的“脂砚斋”,胡适以为必然也是妙复轩、双清仙馆、桐花凤阁之类的名号。胡适本来就认为“向来研究这部书的人都走错了道路”,陈旧的评点与无聊的索隐一样不值得重视,也就没在意。

胡星垣没有等来胡适之先生的回信,却在报纸上看到了胡适和徐志摩、梁实秋、丁西林等人在上海恢复“新月社”以及开办新月书店的新闻及广告,胡适被推举为董事长。胡星垣心存一丝执念,把书送到了刚开张的新月书店,拜托书店转交给胡适。

胡适1927年8月写信给钱玄同,重金买下“海内最古的《石头记》抄本”带来的欢喜兴奋在信纸上雀跃,“近日收到一部乾隆甲戌抄本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只剩十六回,却是奇遇!批者为曹雪芹本家,与雪芹是好朋友……有许多可贵的资料,可以证明我与平伯、颉刚的主张。此为近来一大喜事,故远道奉告。”

他们当时的主张,就是《红楼梦》为作者的自叙传——现在老天派了个曹雪芹的挚友亲朋,白纸黑字地为他们作证,这不是奇遇是什么?

1928年2月,胡适《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在《新月》杂志上发表,他第一次提出了“脂本”的概念,首次以抄本上所标干支纪年命名此系统的《红楼梦》版本——这就是鼎鼎大名的“甲戌本”。

脂本现世,引发的最为重要的后果,是《红楼梦》这部书自此“断为两截”——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真本”与“伪本”之争,自此愈演愈烈。

虽然此前也有裕瑞这样的“原教旨主义者”,但毕竟是个别人,绝大多数人认为程伟元与高鹗,只是干了编辑和出版人的活儿。特别是索隐一派,历来认为全书一体——本来猜谜就不容易,要是谜面还是两人写的,就更没法儿猜了。

一般读者眼里的《红楼梦》,就是程高本给出的《红楼梦》。痛心黛死钗嫁,为潇湘馆里焚后飘飞的诗稿纸灰儿、白茫茫雪地上贾政眼中远去的大红斗篷,洒了一百多年的眼泪,你这会儿告诉他们哭错了?

这个“错”,纠得纠不得,这个“真”,认得认不得,我说了不算——似乎谁说了也不算。除非有一摞曹雪芹写完的稿子奇迹般地降临人世——至今快一百年过去了,就连胡适那般的“奇遇”都没有再出现过。大家不过顺着“脂砚斋”这个线索,在这个地球上苦苦搜寻,慢慢找到、辨识可信的,也不过十余种残卷而已——情节范围依旧在前八十回的范围之内。

《红楼梦》自此之后,正式有了门以其为名的学问——红学。

《红楼梦》与红学,百年姻缘,一言难尽。若这部书能言,说不定也会幽幽地丢出一句“兰因絮果”。这倒颇似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补遗》中拟想的那种叔本华式的悲剧:“若佳偶始者或以怨偶终;遥闻声而相思相慕,习进前而渐疏渐厌,花红初无几日,月满不得连宵,好事徒成虚话,含饴还同嚼蜡。”

大家的朋友胡适之很有影响力,有追随他继续考证的,也有就着他的考证说一说的。不只《红楼梦》翻红成了新文坛的“上客”,就连一二十年前王静安先生的旧文,也有人开始写文章进行呼应了。

胡适费心费力,所图者大,有借考证小说重塑学术、再造文明的愿景。

鲁迅论《红楼梦》的目的,就单纯多了。

鲁迅先生为这部书留下的只言片语,后来都被人拿来嚼了不知多少遍,还频频出现在中学各科考题之中——不只语文,还有政治,经过轮番榨汁般的意义汲取之后,都不知道原来这话是什么味道了。

他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这本书“正因写实,转而新鲜”,倒也可以拿来送给他自己。鲁迅对《红楼梦》的评价,既是学养深厚的研究者的分析,也是一个有着过硬作品、深谙小说创作内里乾坤的文学大家的洞见。他目的单纯,要去教书,先得写教案——论《红楼梦》是讲义章节,不过是论清代人情小说一种而已。《中国小说史略》先是油印了发给学生的,后来才印刷出版。讲给学生听,自然要做持中之论,反而经得起撕扯,至今看来也没什么大的破绽。

鲁迅关于《红楼梦》有段著名的话:

《红楼梦》,是中国许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这名目的书。谁是作者和续者姑且勿论,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在我的眼下的宝玉,却看见他看见许多死亡;证成多所爱者,当大苦恼,因为世上,不幸人多。惟憎人者,幸灾乐祸,于一生中,得小欢喜,少有挂碍。然而憎人却不过是爱人者的败亡的逃路,与宝玉之终于出家,同一小器。但在作《红楼梦》时的思想,大约也只能如此;即使出于续作,想来未必与作者本意大相悬殊。惟披了大红猩猩毡斗篷来拜他的父亲,却令人觉得诧异。

这段话出自《绛洞花主小引》,是鲁迅为厦门大学陈梦韶的话剧剧本《绛洞花主》写的引言。鲁迅研究加上《红楼梦》研究,这话也早被榨过各种“汁”了,宝玉小时候的这个绰号到底是“花主”还是“花王”,都可以写好多篇发在核心期刊上的文章,也算是先生与此书荫庇后人的功德。

我关心的重点在“话剧”二字。《红楼梦》早有了传奇,有了鼓词,1924年京剧舞台上,梅兰芳在葬花——到了1927年,《红楼梦》与来自海外的“文明戏”话剧,看上去也蛮搭了。

作为抄本的《红楼梦》,就漂洋过海去了别国,因此我们后来会在国外发现脂本。19世纪之后,很多在华的外国人拿这本书来学习汉语。《红楼梦》的刊印本跟随那些来到中国又离开中国的人,去往了世界各个地方。俄国人也好,德国人也罢,眼里不过是“用美丽的象形文字写出的具有神秘东方色彩的中国小说”,并没有真的进入他们的阅读。但同处儒家文化圈的日韩与“外人”不同,历史上汉语是他们的官方语言,他们的读书人和中国人同时在读这部书。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被指“抄袭”,鲁迅愤愤不已,他在初刊《语丝》第65期(1926年2月8日)、后收入《华盖集续编》的《不是信》中,为自己做了如下辩解:“盐谷氏的书,确是我的参考书之一,我的《小说史略》二十八篇的第二篇,是根据它的,还有论《红楼梦》的几点和一张《贾氏系图》,也是根据它的,但不过是大意,次序和意见就很不同。”

“盐谷氏的书”,指的是东京大学汉学家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受了委屈的鲁迅先生,自有他“独立的准备”与“不同甚至相反的见解”。提起这段公案,是因为这一斑,足以说明,在二十世纪上半叶,新的学术范式确立之后的共同体成员,不约而同为《红楼梦》这部书提供了各种稳定的意义“栖枝”。

有枝可栖,有巨大的社会空间可以飞舞,《红楼梦》这部书在进入现代的中国,存活得越发好了。

对这部书关爱有加的还有两位先生,那就是吴宓和陈寅恪。两位著述丰富,格外有兴趣的读者可自行寻来精研。

早年读过吴宓先生的一些轶事,说吴先生因为昆明一家面馆的字号叫作“潇湘馆”,认为唐突了林妹妹,怒而砸店。另外一则是著名的“杀胡适”——《学衡》与《新青年》是打对台的,一次聚会上两人相遇,胡适开玩笑问他:“学衡派最近又有何阴谋?”吴宓回答:“杀胡适。”

杀倒未必杀,打还是要打的。他就《红楼梦》说的话,也是指着胡适鼻子说说:“吾不能考证,但亦不畏考证”。不怕,也不信——吴先生认定《红楼梦》是曹雪芹一个人写的,程高就是编辑。他更相信自己的感觉。

1919年,吴宓先生在哈佛大学中国留学生的学术聚会上作题为《红楼梦新谈》的演讲,当时同在哈佛的陈寅恪先生作《红楼梦新谈题辞》送他:“等是阎浮梦里身,梦中谈梦倍酸辛。青天碧海能留命,赤县黄车更有人。”

陈先生原诗有注,虞初号黄车使者。西汉的虞初,是中国得到确认的最早的小说家,后人甚至以“虞初”两个字直接代指“小说”。吴宓笑说陈寅恪是鼓励他做小说家,他倒也真有写小说的想法。

吴先生的小说,终究并未写出来,自己的人生倒活成了一部充满张力但结局凄惨的小说,让人唏嘘。

接下去的这个世纪,现代中国的“黄车使者”的确“更有人”,但他们埋头写自己的小说的时候,不用抬头,也能感觉那座越升越高的“红楼”,投下的影子……

进入现代之云生足下

《五灯会元》卷十二,有客问石霜楚圆慈明禅师:“步步登高如何?”师曰:“云生足下。”

《红楼梦》这部书,在二十世纪接下去的时间里,开始步步登高。

1934年,民国二十三年,被冯玉祥赶出紫禁城的溥仪,又被日本人哄到了东北,做了伪满洲帝国的“康德皇帝”;东北三年前被日本人占了,因为“改旗易帜”成就了国民党北伐统一全国的张学良,退到了关内;那位认为“攘外必先安内”的蒋委员长,一直在围剿中央苏区;这一年10月,中国工农红军开始长征……不帮着大家复习现代史了,谁都知道,接下去要发生的是什么。

进入现代的中国,此时并没有集中且强大的权力中心,面对割据地方的军阀,蒋委员长对这个国家的實际控制能力,甚至比不上那位慈禧老佛爷。战乱成为了中国人的日常,但人之为人,饭还是要吃,话还是要说——1934年,后来被标志为“小品文杂志年”。

数量众多的以发表小品文为主的杂志纷纷出现,后来很多人拟想的又雅又潮的“民国风”,有相当的比例,来自这些文字。这些文字,足以证明从《红楼》《水浒》这样“深刻而流丽的白话”里长出来的现代汉语,也可以像文言一样优美典雅,洗练精准。

至于小说,此时已经有了巴金的《家》和茅盾的《子夜》。然而更为大众熟知的小说家应该是写了《金粉世家》和《啼笑因缘》的张恨水,张恨水却从前两年开始,不写风月改写抗战了,他这一年离开北平去了西北。这一年,沈从文写完了《边城》……

脱离了草创时期的中国现代文学,在战乱与动荡中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新桃”来了,很多“旧符”都被替换掉了,《红楼梦》的命运又该如何呢?

这部书迎来的似乎不是替代者,而是“继承人”。

“民国《红楼梦》”,成为了称誉。有人这样说《金粉世家》,张恨水是高兴的。四年之后,林语堂用英文写的《京华烟云》也将被人这样看,林先生也不避讳,直言他本来是想将《红楼梦》翻成英文,觉得很困难,还不如写一篇英文小说。他在《我的长篇小说》一文中“招供”:“木兰似湘云(而加入陈芸之素雅),莫愁似宝钗,红玉似黛玉,桂姐似凤姐而无凤姐之贪辣,迪人似薛蟠,珊瑚似李纨,宝芬似宝琴,雪蕊似鸳鸯,紫薇似紫鹃,暗香似香菱,喜儿似傻大姐,李姨妈似赵姨娘,阿非则远胜宝玉……”

唯有巴金先生的《家》被人这么说的时候,他似乎有些不乐意。他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就明确否认过,当时就有人觉得他说的“时代不同”是在“撇清”:抓着“觉民觉慧”两个叛逆青年,说“这是《红楼梦》里没有的呀”!

后来有研究者扒着两本书做比对:《家》第21章觉新与梅芬之间的互诉衷肠也不免让人想到《红楼梦》第23 回的“宝黛互诉”;《家》第24 章瑞珏与梅芬彼此交心颇类似于《红楼梦》第45 回的“金兰契互剖金兰语”;《家》第26 章“鸣凤抗婚”一幕明显带有《红楼梦》第46 回“鸳鸯女誓绝鸳鸯偶”的影子;《家》第29 章觉慧在花园里发现倩儿为鸣凤、婉儿烧纸钱更是明显有着《红楼梦》第58 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的影子,等等。

这种方法好像在化验文本“DNA”,足以证实任何一部现代小说里的“红楼血统”——不管作者承不承认,客观事实更有说服力。

更何况翻开《巴金全集》,在《家庭的环境》一文中,他描述了《红楼梦》自幼就融入了他的日常生活。就在《家》这本书里,收有他自己的一篇文章《关于〈家〉》,谈到小说中一个人物琴的时候说:“到后来,一个类似惜春那样的结局,就像一个狭的笼似的把她永远关在里面了。”

利用文本事实,辅以作家的传记性资料,似乎很客观,其实很主观——主观到抓着石缝间的藤蔓做证据,却忽略了山一样差别巨大的事实。

巴金先生所谓“时代不同”,不是做姿态撇清,是实话实说——他很清楚对于自己的小说创作更为本质的决定性力量是什么,他很清楚自己写的东西是什么——那是新物种,和《红楼梦》完全不同。

小说是话语组成的场域,掌控小说的决定性的力量,是作者的话语选择。

《家》是“五四”启蒙话语嘹亮高亢、悲愤却不失乐观的独唱,《红楼梦》则是低沉含混、意义繁复的众生絮语。与这一本质力量相比,《家》与《红楼梦》那些人物和细节上的相似性变得无足轻重,甚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我举一个比《家》更为显豁的例子,来说明这种“化验DNA”的方法有多么的“不科学”。《红旗谱》是革命话语叙事。但在《红旗谱》四十三章中,写冯登龙去严家见严萍:

登龙转着脖子看不见严萍,睁开大眼睛问:“萍妹子呢?”

严萍妈妈说:“在东屋里,去吧,去看看她。”

严萍听登龙走过来,翻了个身,脸朝着墙把手搭在眼上装起酣睡。冯登龙不管不顾地坐在床沿上伸手去扳严萍的手。

严萍机灵地躲开说:“年岁大了还这么着,谁习惯?”她伸起胳膊打了个哈欠,翻身坐起来说,“坐到椅子上去。”

这两人本是青梅竹马,只是长大后的严萍有了别的心事,喜欢上了在“反割头税”大会演讲的江涛,要拉开和冯登龙的距离。梁斌笔下的严萍虽然向往革命,毕竟是个闺中少女,冯登龙也是个“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破落地主家少爷,这番小儿女姿态的描摹蓝本,前半截是“宝玉探宝钗”,后半截是“静日玉生香”,就连那位严妈妈的口气都活像薛姨妈。

如果这能说明《红旗谱》与《红楼梦》之间的血缘关系,那么我们也可以说,现在我们每天吃的鸡,就是还活着的恐龙。

古生物学家从霸王龙的骨头化石上提取到了一些蛋白,与现代禽类的DNA对比,发现非常相像——事实上,古生物学家真的在利用逆向基因技术实施“恐龙鸡”计划。但我们在如此微观的层面上逆推现当代小说的“红楼血统”,构成是双重遮蔽——尤其是对《红楼梦》的遮蔽。

即便如此,我也不忍苛责这样做的研究者,他们只是想反复论证和确认《红楼梦》这部书的价值。再说,他们所隶属的学术范式建立的“初场景”,就是很多大名鼎鼎的“庖丁”,在里面完美肢解着《红楼梦》这头“大牛”,看它“如土委地”,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的姿态,忍不住要见贤思齐。

《红楼梦》进入现代之后的生存故事,情节发展越来越吊诡了。

回到1934年,德意志第三帝国的那位元首,让整个欧洲都感到了不安。德法边境的马奇诺防线在加紧修建。巴黎,罗德斯丹图书公司出版了一位年轻的中国留学生的博士论文,用法文写成的《红楼梦研究》。

这位27岁的年轻人名叫李辰冬,故乡在河南济源,这一年,他凭借着这篇研究《红楼梦》的论文,获得了巴黎大学的文学博士学位。

他也在同一年,回到了中国。他将自己的博士论文翻译、改写成了系列文章,陆续在国内的杂志上发表,最后整理成为了书稿。李辰冬在初版及后来在台湾再版该书的《自序》中,都提到“第一次读初稿的人”是冯友兰,若没有这位河南同乡的“指示,此书不会有现在的面目”。

《红楼梦研究》在重庆正中书局出版的时候,是抗日战争进行到最为艰难时期的1942年。李辰冬选择《红楼梦》作为自己的论文选题,也跟日本侵华有关。当时东北丢了,远在巴黎的李辰冬感到“耻辱和苦闷”,他觉得这样既是对自己的心灵安慰,也想在外国人面前表明“我们也有与你们同样伟大的作品”。

李辰冬的专业是“比较文学与文学批评”,他后来在文章里说,《红楼梦研究》受了泰纳的《巴尔扎克论》的影响。他还翻译了这位法国著名文学批评家的这篇文章在中国出版。

李辰冬提到的泰纳,就是《艺术哲学》的作者,一位十九世纪在欧洲产生过广泛影响的艺术史学家和美学家。我高中时买的那本绿色封皮的《艺术哲学》,他的名字被翻译为丹纳。当时也实在是没看过什么理论书,读那本书的的印象至今还记得,仿佛走进了热带雨林,满眼繁茂奇异的植物,艳丽的蝴蝶和鸟……

我不知道李辰冬遇到泰纳时的感觉如何,但他到巴黎后,法文学得刚刚能读书的时候,《巴尔扎克论》是引起他的注意和兴趣的第一篇論文。在《艺术哲学》中,这位泰纳认为可以放在莎士比亚身边的一位近代或现代作家,就是巴尔扎克。他认为巴尔扎克的作品“形成了人类社会的百科全书”。

李辰冬的论文,是要解释《红楼梦》在世界文学中的地位,要在世界文学史上将曹雪芹的《红楼梦》与但丁的《神曲》、莎士比亚的悲剧、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歌德的《浮士德》、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并列。

他不仅批评了历来的影射附会的“索隐”,也批评了后来的“考证”,他从作者与他的时代、作品人物、文化精神以及叙事艺术几个方面对比分析,认为《红楼梦》在小说艺术上取得的成就,要优于《人间喜剧》和《战争与和平》等西方名著。但丁与歌德是主观派的最高代表,而作为世界文学中客观主义作家的最伟大的代表者,能和曹雪芹并立的,只有莎士比亚了。

十几年前,吴宓先生对《红楼梦》也有过相同思路的判断——不过他使用的是英国小说理论,比对的是菲尔丁的《汤姆·琼斯》和萨克雷的《纽卡姆一家》。他在《石头记评赞》中说:“《石头记》为一史诗式小说,描写人生全部,包罗万象,唯其主题为爱情。”在《红楼梦新谈》中,吴先生用的是亚里士多德《诗论》——现在好像大多翻成《诗学》了,认为宝玉是合格的“悲剧主人公”,“《石头记》人生观”具有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庄严性”。

吴宓和李辰冬都反对胡适等考证一派的“自叙传”说。自叙传,在现代小说理论搭建出来的价值评判坐标系中,位阶要比艺术的创造低很多。他们都认为这是对这部伟大作品的误读、误判,严重低估了《红楼梦》的艺术成就。他们比照不同的西方现代小说理论,条分缕析地列陈曹雪芹卓越的叙事艺术。真的如同吴宓所言,越看西方那些小说,越会看重《红楼梦》。

“史诗”“百科全书”这些语汇,开始和《红楼梦》有关。

如果胡适给予《红楼梦》现代学术荣誉,可以视为一种“加封”的话,显然此刻有人对“封号”和“位分”都表示不满了,他们认为需要的是“加冕”。

真正的“加冕”仪式还要等些年头,但此时的《红楼梦》,头上虽无冠冕,却隐隐已有了不可轻易冒犯的王者之气。

不然茅盾先生做节本《红楼梦》时,也不会再三解释,甚至用了颇为谦逊的“唐突”两字。

当初金圣叹剁了《西厢记》的“狗尾”,不仅不觉唐突,剁完了还指着剁掉的第五出骂写得如此低级——“真为恶札”,腰斩《水浒》,更没丝毫的惶恐。即便到了“五四”时期,也不止一人认为《红楼梦》是需要处理,才适合阅读。

亚东本《红楼梦》初版时,除了胡适之的《红楼梦考证》,还有一篇陈独秀写的序言。他认为还是叫《石头记》好一些,他本来就认为《石头记》有些“琐碎可厌”的地方,早在1917年3月,他发在《新青年》上的《答钱玄同〈文学改良〉》中,就借章太炎之口,对《红楼梦》做了部分肯定:“章太炎先生,亦薄视小说者也,然亦称《红楼梦》善写人情。夫善写人情,岂非文字之大本领乎?”

到了受汪原放请托写新序的时候,更加阐发了这一点,认为应该找个写小说的高手把《红楼梦》那些讨厌的地方都删掉,只留下“善写人情”的部分。

十三年后,茅盾先生叙订完成了节本《红楼梦》。

李辰冬在巴黎答辩论文,就曹雪芹为何比肩莎士比亚侃侃而谈的时候,在“东方巴黎”上海,茅盾受开明书店老板的请托,开始删节《红楼梦》了。

那是1934年的春天,“左翼作家联盟”大旗招展,茅盾是核心成员,文学活动繁忙,有杂志要办,有外国书要翻译出版,还要跟“新月派”笔战,茅盾自己的创作也处在高峰期,《子夜》之后,写了《春蚕》《秋收》《残冬》《林家铺子》等小说,还有一系列的作家论和理论文章,随笔杂文更多,著名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选编完成并出版。

百忙之中,茅盾先生还是决定“唐突”一下《红楼梦》。

这不仅让人好奇,为什么?

在《节本红楼梦导言》中,茅盾先生先把陈独秀的話挡在了前面:

陈独秀先生曾说:“我尝以为如有名手将《石头记》琐屑的故事尽量删削,单留下善写人情的部分,可以算中国近代语的文学作品中代表著作。”(见亚东版《红楼梦》陈序)在下何敢僭称“名手”,但对于陈先生这个提议,却感到兴味,不免大着胆子,唐突那《红楼梦》一遭儿。

除了自己的兴趣,茅盾接着在《导言》中还解释做这个节本的目的:

研究《红楼梦》的人很可以去读原书,但是中学生诸君倘使想从《红楼梦》学一点文学的技巧,则此部节本虽然未能尽善,或许还有点用处。

这个节本,也许该被算作第一部青少版《红楼梦》。

请托茅盾先生做此事的是开明书店老板张锡琛。张老板和沈先生是老乡,颇有些交情。而开明书店,当时因为出了一些优质的青少读物,而为人称道。特别是1932年推出的初等小学国语课本,叶圣陶撰文,丰子恺绘图,受到了当时教育界人士的普遍赞誉。八九十年后,移动互联时代的那些新媒体,还为发现了“民国课本有多惊艳”,大惊小怪了一番。他们曝出来的那些课本的照片,就是开明书店出的,绘图好看煞人,内容活泼有趣还不失文学性,“萤火虫,点灯笼。飞到西,飞到东。飞到小河边,小鱼在做梦。飞到树林里,小鸟睡得浓……”

出版界的金科玉律,第一好卖的就是教材与教辅,再有就是名著。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出版业,也不例外。节本《红楼梦》算是兼二者之长了。邀请名家担纲,向青少年普及文学经典,传授写作技巧,显然是张老板在既往成功经验之上的新尝试。

茅盾自然是名家,而且他精熟《红楼梦》到可以背诵,张锡琛也是知道的。据曾在开明书店工作多年的钱君匋在他的《书衣集》中撰文回忆:早年郑振铎不信张锡琛对他说的,茅盾可以背诵《红楼梦》,张锡琛就安排酒局,当众打赌,郑振铎点出回目,茅盾滔滔不绝地背诵而出,大致不错,众人皆惊讶且钦佩。

这部节本《红楼梦》出版后的销量如何,我没有具体考证过,想必是不错,因为不断得到再版。到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香港学林书店还在出,缠枝花卉图案作底纹,上面有一绣像仕女图,标明是开明书店的初版,“红楼梦”三字下面还有“茅盾叙订”四字。书脊上书名之上有“洁本”两个小字。现在旧书网上品相完好的一套,标价860元人民币(可议价),想必存世量相当大,并不是很贵,而1948年的亚东本标价标到了3000元。至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北京宝文堂重印的,50块钱。内地各家出版社也在不断重印,旧书新书都有,簇新的是2019年出的,配着孙温的画,定价239元。

开明书店初版的时候,就把茅盾先生的“节本”,在封皮上弄成了“洁本”。后来再版,大部分出版商也没改的意思。“洁本”是种暗示,如同“少儿不宜”是暗示一样。我只看到2013年华夏出版社倒是放弃了这种挤眉弄眼的暗示,老老实实写了“节编本”“茅盾节编”。而2019年的安徽教育出版社的这个新版,选择致敬业界前辈,封皮上赫然写着“大作家给孩子看的洁本红楼”,然而搞笑的是,选孙温的画做封面,偏偏选了那幅“贾宝玉梦游太虚境”——这一节明明被大作家给删去了。

《红楼梦》的自清洁程度很高,对于今天的家长来说,根本不必担心这个,你孩子看的二次元动画,什么“耽美”“腐系”,比这本书还要“污”一些。更多的家长买青少版是为了帮助孩子应对进入高考必读书目的《红楼梦》,那茅盾先生的这个节本,对此更是没有帮助。我看到过高中语文考题里出了湘云的判词,让学生判断说的是哪个人物;给出书中的诗词,说表现了人物的什么性格——这些统统都被茅盾先生删掉了。

茅盾先生的这个节本,很少被真正看作青少版《红楼梦》。

虽然在《导言》中他也提到“中学生诸君”,但彼时的中学生,不是今天的中学生,学“文学的技巧”,不是“写作文”。茅盾先生之所以愿意删节编订《红楼梦》,是想从普及的角度,贯彻他秉持的现实主义文学观念。

他在《导言》中明确了自己“尽量删削”的三个标准:

第一,“通靈宝玉”“木石姻缘”“金玉姻缘”“警幻仙境”等等神话,无非是曹雪芹的烟幕弹,而“太虚幻境”里的“金陵十二钗”正副册以及“红楼梦新曲”十二支等等“宿命论”,又是曹雪芹的逋逃薮,放在“写实精神”颇见浓厚的全书中,很不调和,论文章亦未见精彩,在下就大胆将它全部割去。

第二,大观园众姊妹结社吟诗,新年打灯谜,诸如此类“风雅”的故事,在全书中算得最乏味的章回……这一部分风雅胜事,现在也全部删去。

第三,贾宝玉挨打,是一大段文字,“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又是一大段文字,贾政放外任,门子舞弊,也是一大段文字,可是这几段文字其实平平,割去了也和全书故事的发展没有关系,现在就“尽量删削”了去。

总计前后删削,约占全书五分之二。既然删削过了,章回分解就不能依照原样,所以再一次大胆,重订章回,并改题了“回目”。

删掉的,是可以忽略的;留下的,是希望你重视的。这个取舍之间的内在逻辑产生于茅盾先生一直推崇的文学主张:文学要有写实精神与社会意义。对于既是小说家也是文艺理论家的茅盾来说,与历来“瞒”和“骗”的文艺相对立的现实主义创作思想,既体现着文学为人生的思想宗旨,也体现着小说现代化的艺术要求。

这个节本在观念和审美上都有明确的导向性,茅盾先生固然想影响有意于文学创作的年轻人走向现实主义的道路,只怕也想改变阅读者的审美习惯和价值判断。《红楼梦》如同一个放大器,会扩大这一影响。

于是我们有了这本现实主义的节本《红楼梦》。

我对各种续写《红楼梦》的人都表示理解,更不要说茅盾先生此举背后还隐含的良苦用心了。事后说三道四很容易,所以也很廉价。“历史局限性”是个充满文化优越感的词,这个词隐含着一个假设的大前提——纪年在后,就意味着局限更少,认知更全面。而这个大前提,是可疑的。

我认为这个节本只是更为清晰地凸显了一个大的趋势:《红楼梦》进入二十世纪之后,就开始被“现实主义化”。

接下去的日子里,这本书里的“神仙”“幻境”之类的内容根本不必删节,在强大的阐释力量之下,它们会自动蒸发,作为“现实主义杰作”的《红楼梦》,将充满戏剧性地出现在中国人的面前。

1954年9月15日,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次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召开,距离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央人民政府成立,过去了五年,新中国的最高权力机关,通过、颁布了第一部宪法,选举了自己的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

同时,山东大学的《文史哲》,这一年的第九期杂志如期面世。三年前创刊的《文史哲》,是新中国创办最早的高校文科学报和人文社科学术杂志,可谓开风气之先。这期杂志,发表了两位毕业校友的文章《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

题目中所含的《红楼梦简论》是俞平伯先生的文章,俞先生当时已是名家学者了。此文的作者是两个去年刚毕业的年轻人李希凡与蓝翎,编辑加了一段“编者的话”,非常低调地表示“主要对于俞平伯先生的论文有所商量,本刊编辑认为这种对于问题展开讨论的精神是好的,况且《红楼梦》这部古典现实主义的作品,因为内容丰富,引起人们的误解也最多。澄清关于其中某些问题的看法,对于读者会有帮助”。

这两个年轻人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年春天,他们俩站在中山公园报栏前的念头一转,会成为蝴蝶扇动的翅膀,结果是《红楼梦》这部书现代命运的第二幕,轰轰烈烈地上演了。

从1954年10月到1956年6月,全国各大专院校的文科院系、文艺团体、学术机构、民主党派都在讨论《红楼梦》,报纸刊物发表的相关文章有数百篇,第二年作家出版社选编其中的129篇,出版了近一百万字的《红楼梦问题讨论集》。

这部书从来没有被这么“重视”过,想必登到如此高处,一定会有些眩晕。

第二幕真正的“反一号”并不是俞平伯先生,而是第一幕中的男一号,此时并不在场的胡适之。

1955年三联出版社出版了200万字的《胡适思想批判论文汇编》,选编的就是这几个月来发表的批判文章。

寓居美国的胡适远远地关注着现场相识人物的命运。

曾经借过他的甲戌本回去誊抄的“小朋友”周汝昌,完全承继他的考证道路写了《红楼梦新证》,他此时深刻反省自己不懂马克思主义,理论水平有限,成了胡适和俞平伯的“俘虏”,他坚决反对这本伟大的现实主义小说《红楼梦》,被胡适变成了“麻醉青年人的工具”,被俞平伯弄成了“闹着玩儿的无聊对象”。

胡适给朋友写信说:“周君此书中有几处骂我,所以他可以幸免。俞平伯的书,把‘胡适之先生的字样删去,有时改成‘某君。他不忍骂我,所以他该受清算。其实我的朋友们骂我,我从不介意。”

俞平伯先生只是思想受了批判,那两年生活并没有受到实质性冲击,大家认定他“政治上与胡适不同”。但俞先生那种钗黛不分伯仲才能“极情场之盛,尽文章之妙”的话不能再拿来说《红楼梦》了,“麻油拌韭菜,个人心里爱”这样的话,不只是不合时宜,简直是极端错误的了。

《红楼梦》开始和一些崭新的、宏大的话语联结在了一起。

其实不只是对《红楼梦》的言说方式,中国人谈论一切的话语方式都彻底改变了。政治话语开始进入到生活的每个缝隙,这种“非常态”在更大的时间坐标系里看,却也并不罕见。

史湘云与林黛玉中秋夜联句,大观园里两个女孩子半夜对着月亮作诗,“玉桂”“金萱”也会跑出来,她们自嘲“替他们颂圣”。宝玉向黛玉剖白心迹:“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今天哪个男生这样表白一下试试?

不同历史时空里的人,有着不同的“政治正确”。

因为受到空前的重视,对《红楼梦》这部书的作者和版本问题的研究也跟着升温,收获的除了马克思主义文艺学和社会历史批评下的研究成果,还有一些珍贵的关于作者家世和作品版本的资料,当然,假文物也跟着出了不少。

大概也是从那时起,提及这部书,“史诗”“杰作”“经典”“百科全书”等等尊号前面还要有一串长长的金碧辉煌的定语,就像过去皇帝皇后的谥号一般,定语不超过七个字,你都觉得不好意思在后面再跟上“红楼梦”三个字。

“加冕仪式”,也顺理成章地出现了。

那就是1963年纪念曹雪芹逝世200周年的纪念展览会。

纪念活动从1962年就开始了,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拍摄了《纪念曹雪芹》的纪录片,越剧电影《红楼梦》上映,轰动一时,北方昆曲院巡演《晴雯》,周恩来总理亲自审核了此剧的剧本与演出,各家出版社除了再版《红楼梦》,出版程本、脂本的影印本,还出版了与此书或作者相关的各种资料文献……

只是曹雪芹究竟在哪一年逝世的,还没能确定下来。

从1962年春天就开始举办座谈会、讨论会,专家们开始写争论文章,“癸未”,“壬午”,还是“甲申”?越闹越激烈,谁也說服不了谁。一年之后,负责纪念活动的领导同志,看看情况,知道是不会有结果了。于是,他们决定让学术的归学术,你们继续研究——这次纪念活动需要一个确定的卒年,我们“决定”让曹雪芹逝世于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也就是1763年。

1963年8月17日,故宫文华殿,由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中国文联、中国作协和故宫博物院联合举办的“曹雪芹逝世200周年纪念展览会”开展。

这次展览的展品有两千多件,展览分五个部分,第一部分关于曹雪芹的生平及家世,展出的有敦敏的《懋斋诗抄》,敦诚的《四松堂集》,裕瑞的《枣窗闲笔》,以及《辽东曹氏族谱》,康雍两朝颁发给曹家祖辈的诰命,曹寅、曹给康熙、雍正的奏折,曹寅的《楝亭诗抄》,等等。第二部分是《红楼梦》的时代背景,康雍乾时期人民反抗活动的史料,清朝前期文字狱与禁毁书籍资料,科举制度及科场舞弊的资料,《康熙南巡图》《乾隆南巡图》《苏州灾民图》《女四书》《女孝经》,纺织业和盐业资料,等等;第三部分是《红楼梦》这部书的抄本、外文译本、评论以及相关的诗词歌赋、续书等等。第四部分是同时期的参考服饰、日用器物、园林图片;第五部分则是以《红楼梦》为题材的戏剧、电影、曲艺、绘画、工艺品等等。

两千多件展品,真正与曹雪芹本人相关的,严格意义上说,没有一件。

属于他的只有《红楼梦》。

但此刻这部书已经化身千万亿,端坐莲花台,宝相庄严,只怕曹雪芹自己都要揉揉眼睛,才能辨认出来。

《红楼梦》进入现代的第一幕中,被大师们勾勒出了基本轮廓,那么在第二幕中,它被雕刻出了清晰的五官与身体的线条。即便几十年之后,因为时代话语方式的改变,我们还会稍作调整和修饰,但那些线条已经定型了。

在专业研究者那里,社会历史批评成为最为主流的方法。而对于普通阅读者来说,这部书在第一幕中“断成两截”,在第二幕中则“分成两派”,宝钗与黛玉,袭人与晴雯,贾政与宝玉,老婆子们与小丫头们……

最为重要的是贾宝玉、林黛玉的“叛逆者”形象,在第一幕中还只是众多标签中的一个,现在则成为了唯一的烙印。

从物种生存的角度讲,《红楼梦》在绝大多数古典作品都隐踪灭迹的“冰河期”,意外地获得了优渥的生存空间。它的出版始终没有中断,对《红楼梦》的校订、整理工作一直在国家层面的支持下大力推进,即便在“文革”期间也是如此。在同类都成了“毒草”惨遭薅锄的那段特殊岁月里,这棵摇曳在灵河畔与大观园里的绛珠仙草,始终都在中国人的阅读视野之中。

之所以能够如此,跟《红楼梦》的一位特殊读者,当时的国家最高领导人毛泽东,是分不开的。

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红楼梦》的一些话语广为流传,“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是其一。还有就是他在《论十大关系》中那段:“我国工农业不发达,科技水平很低,除了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历史悠久,以及在文学上有部《红楼梦》等等之外,很多地方不如人家,骄傲不起来。”《论十大关系》是他1956年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做的报告。

比较有趣的一则逸事,是1973年12月,毛泽东与参加中央军委会议的人员谈话时问:“许世友同志,你现在也看《红楼梦》了吗?要看五遍才有发言权呢!”

毛主席布置的任务,许世友如何完成?许世友的身边人想出了办法,弄出一个五万字左右的精华本。任务到了南京大学革委会,革委会交给了中文系,中文系选了年轻的吴新雷老师完成这个任务。

记者采访到了吴老师,吴老师回忆:不是改写,是压缩,全部用原文,不能用自己的话,主要人物和情节都要有,他还保留了一两首诗词,“花谢花飞飞满天”也有……他自己几个月之内倒是把《红楼梦》结结实实读了五遍,不然也串不起来。可惜这个“精华本”没有留存,吴老师当时并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只知道是南京军区的政治任务,他笑对记者说,“哪敢偷偷摸摸留底本呢?”

1973年12月,那是我出生的时间。

妈妈说,她当时在家里坐月子,在新华书店工作的兰儿姨给她拿来了一套新出的《红楼梦》,她就在给我喂奶换尿布的同时,读完了这套书。

这个故事她讲了很多年。我写到此处,站起身,拉开书柜,拿出那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四册淡青封皮的《红楼梦》。翻看封皮,先是1972年的《再版说明》,似乎跟记忆中有些出入,我再看版权页,这是1957年版,1979年重印的。

如果妈妈坐月子时读的是这套书,那躺在她身边的应该是小弟,而不是我。而且我记得小时候自己看的《红楼梦》,前面还有一长篇关于曹雪芹的文章,写着“四大家族”“崩溃”“腐朽”“贵族阶级斗争”之类的话,因为那是对《红楼梦》和曹雪芹的“第一印象”,我记得非常清楚。旁边还有一本暗红色封皮的讲书中人物的书,满篇都是当时语文老师要求我们背的“优美词语”,我还抄了不少,并排还有很多薄薄的小册子,都是关于《红楼梦》的。

那是小学五年级暑假,周口市西潘公街的那个小院,父母一上班,我就从自己住的厢房,溜进后面的三间堂屋,东屋是父母的卧室,西屋是书房,书架上贴着“封条”,爸爸用毛笔写的大大的黑字:禁止翻阅……

这一切早都消失了。我也没办法去找人求证,父母都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千里之外,三十多年之后,我的这个胡桃木的书柜,里面装的旧书,是用来隔着防尘玻璃看的,轻易不会触碰。要不是刚才突发奇想,我也不会发现这宗我们家的小小的“红楼迷案”。

我也小小地考证了一番。我确信我的记忆没有错。而妈妈的故事很早就开始讲,每次都跟控诉我“闹夜”闹了整整一百天这一“历史罪行”联结在一起,讲了很多年。她老人家素来认为我“未必佳”,也不会提前三四十年为我准备下一段“佳话”——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我从老家带回来的这套书,不是最初妈妈读的那套。

现在我当然知道了,我记忆中的那篇文章,是李希凡先生给1973年《红楼梦》再版写的前言《曹雪芹与〈红楼梦〉》;那本暗红色封皮的书,是蒋和森的《红楼梦论稿》;那些小册子,应该是1973—1974年全国“评红”热潮中即时印刷出版的文集。

这些书在从一地到另一地的搬迁中,会有散失吧。父母买的,加上我自己后来陆续买的,家里也就不到十套《红楼梦》,都是很普通的版本。妈妈去世的时候,我烧了一套三册的集校本《红楼梦》给她——我想,没有我在她身边彻夜啼哭,她自去大观园里玩儿吧……

妈妈去世的第二年,我鬼使神差去读了个《红楼梦》的博士。后来写论文,别说父母的书——那些带过来是放在玻璃橱里的——就是自己买的旧书,碰都不舍得碰。买了新的拿来划线、折角,原来《红楼梦》一旦成为研究对象,就从和“他”谈恋爱,变成了给“他”做解剖。

盘亘在普通人家、百姓日常中的《红楼梦》,才是活着的《红楼梦》——只需被阅读,不必做阐释。理解是自己的事,就像人生和生命,别人说不着。

所以啊,这部书——顶后有光犹是幻,云生足下未成仙。

前理解与后真相

1987年5月2日,央视版电视连续剧《红楼梦》首播。

这部作品后来成为了很多人心目中最为“经典”的一版《红楼梦》影视改编作品。很长时间,这部剧和央视86版《西游记》一样,总在重播,尤其是寒暑假期间,从而成为很多“80后”“90后”年轻人的童年记忆。

我提起这部剧,因为这部剧是一个非常集中且典型地体现“前理解”这一概念的例子——它是此前对《红楼梦》全部“理解”的产物,也是继续形成“前理解”的重要力量。

“前理解”是个解释学的概念,我用在这里借指没有读过《红楼梦》这部小说、凭借文化传播获得的对这部小说的认知。

电视剧《红楼梦》是一个独立的艺术作品,如果拿来跟原著做对比,从而形成是否“忠实”的价值判断,在我看来,对主创们不公平,得出的结论也不科学。所以我做的分析既不涉及高下、也不涉及对错,只关乎事实。

这部剧三十六集,剧情设定,是《红楼梦》这部书进入现代之后主要阐释的凝结与提炼:它是现实主义的;它用一个“自编”的结尾彻底贯彻了“书分两段”;凸显年龄、性别的“清浊”对立及钗黛晴袭的竞争对立,完全遵照“人分两派”的原则。

这部剧三十多年的传播,影响巨大。《红楼梦》在年轻群体中翻红成为“古风”新宠,跟这部剧的视觉形象也不无关系。因为剧集体量有限,似乎也没有太多空间完成相对复杂的人物塑造,宝黛钗都只剩下了“刻板印象”:黛玉就是“林哭哭 ”兼“林怼怼”,宝钗除了“心机”之外什么都不剩,宝玉则是用孩子气的阳奉阴违来表达“反抗”……

正如卡尔维诺所说:“经典作品是这样一些书,它们带着以前的解释的特殊气氛走向我们,背后拖着它们经过文化或多种文化(或只是多种语言和风俗习惯)时留下的足迹。”

《红楼梦》走到我们每个人面前的时候,携带着它一路走来的这一切。

我们今天几乎不可能完全不带前理解地遇见这部书了。

也许在幼儿园里,我们会学到这样的一首儿歌:

红楼梦,红楼梦,悲欢故事在传颂。说说笑笑的刘姥姥,疯疯癫癫的王熙凤。宝钗嫁宝玉,宝玉不愿意,一心要娶林黛玉,大观园里空欢喜。

这是我从亲戚家孩子那里听到的,不知道作者是谁,但我觉得总结得很好,尤其是“空欢喜”三个字。我看着蹦蹦跳跳唱着儿歌的小女孩,想着,这也许就是她对《红楼梦》的第一印象。

接下去,也许她会听到缠绵悱恻的87版电视剧《红楼梦》的插曲,也许会看到各种版本的影视作品,甚至会看到和她一样年纪的小学生学着大人的样子搬演的红楼故事;再往后,她会在初中语文书里遇到课文《葫芦僧判断葫芦案》,知道有种东西叫做“护官符”,高中时再遇到另一篇课文《林黛玉进贾府》,聽见了那句“这个妹妹我见过……”

她甚至还可能通过各种媒体听到某位老师告诉她,“大观园是青春王国”;听到另一位老师告诉她,宁国府的天香楼上,藏着一桩撼动清宫和朝廷的惊天逆案……她也许相信,也许不信,直到她自己打开这部书……

当然,她或者他,也许不会打开这部书,或者打开了,翻翻觉得不好看,又合上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知道宝黛钗,知道大观园,还是有了对《红楼梦》这部书的“理解”。

再往后走,她或者他,长大了,即便没读过这本书,也不会影响他们的生活。他们阅读或者观看着自己身边的现实故事、异域的魔幻故事,他们在次元壁之间穿梭,在时间与星际之间来回旅行,到平行宇宙去置换命运……偶然会看到各种娱乐文化资讯——毕竟以《红楼梦》在今天的“咖位”——文化位阶和知名度,关于它的任何事情都可能变成新闻:《红楼梦》又要被拍成电视剧或者电影了,谁会成为林黛玉薛宝钗和贾宝玉?天哪,十二钗要由十二个男人来扮演,这是什么神操作?全网都在骂一家出版社,他们出了本粉色封皮的《红楼梦》,找了几个“好妹妹”蹦蹦跳跳唱着歌告诉别人这是“青春版”,然后就被骂了个狗血喷头,为什么?

他们知道了有一门高大上的学问叫作“红学”,有一个人数庞大的群体叫作“红迷”……他们听到了很多关于这部书的传说和故事,即便没看过,也知道这部书有点儿特别,特别得有点儿奇怪。

对名著的前理解,可能带来好奇与期待,也可能带来对抗与拒绝。

2013年广西师大出版社在网上发起了“死活都读不下去的书”排行榜的投票活动,榜单出炉,前十名分别是:《红楼梦》《百年孤独》《三国演义》《追忆似水年华》《瓦尔登湖》《水浒传》《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西游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尤利西斯》。

四大名著全部在列,《红楼梦》不仅“战胜”了自己的三位“同胞兄弟”,竟然还“打败”了《追忆似水年华》与《尤利西斯》——据说全世界读完《尤利西斯》的人不超过35个,也不知道这个人数是怎么得出来的——荣登榜首。

主办方称这个调查有三千人投票,大多是“90后”和“00后”的年轻人。

2013年广西师大出版社的调查票选与1923年《京报副刊》的调查票选相映成趣,都是千人规模,都是愿意读书的年轻人——没有阅读习惯也不会参与这样的投票,选出的“状元”都是《红楼梦》这本书。

只是原因恰恰相反。从“青年最爱读”到年轻人“死活读不进去”,横亘着的正是这部书进入现代之后近百年的巨大阐释。

其实今天喜欢《红楼梦》这本书的年轻人也很多。我曾经受邀去曹雪芹文化中心讲“品红课”,现场听课的人要通过网上报名,年轻人占多数,而且有的年轻人还身着汉服盛装出席,仙袂飘飘,让我也是大开眼界。

喜欢《红楼梦》,理由千万,不必多解释。让我觉得有意思的是“死活读不进去”。每个人的具体际遇、审美趣味、生命感觉不一样,对一本书,一部作品,哪怕是名著,喜歡或者不喜欢,都是正常的事情,可以理解。

让我饶有兴趣地深入思考这个问题,跟我的两位朋友有关——他们都对这部书表示了不同程度的“反感”。

他们按照今天的标准,应该都算“前浪”,不是那么年轻了。一位从事影视创作,一位是资深出版人,读书是他们的职业要求,也是他们日常生活的基本组成部分。前一位表达得很夸张,他下定决心要解决掉自己没有读过《红楼梦》的这个问题——对于一个中国的读书人来说,这似乎是一种“文化缺陷”,想出来的方案是把一套《红楼梦》放在厕所里,再也不带手机进去,强迫自己用两年的如厕时间,翻完这部书——遗憾的是,两年过去了,他依旧没有翻过前五回。即便他讲的只是个“段子”,但这足以充分表达他的阅读体验。另外那位出版人,说自己对这部书“无感”——他也强迫自己去读了,还是没能读完。

我因为对这两位都有相当的了解,他们中一位同时还是油画作品被大都会博物馆收藏的画家,另外的一位则是西方古典音乐的殿堂级发烧友,写过专业乐评。他们在给我讲述各自对这本书的阅读体验时,都有一种带着逆反的困惑——真不理解怎么会有人那么喜欢这书?

他们不约而同地使用了“自谦”或者“自黑”的修辞方式来表达一种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来自文化,也来自性别——《红楼梦》似乎是“中国传统的”,《红楼梦》显然也是“女性的”。他们都是深谙“政治正确”的当代知识分子,他们把对《红楼梦》这部书的“傲慢与偏见”,表达成了各自“让他们觉得自卑的个人问题”。

这是对《红楼梦》的另一类前理解。

这一类的前理解,其实具有相当的普遍性——隐秘,微弱,但也影响广泛且深远。举两个初中小男生的例子,都很好笑。一个是位女性朋友的儿子,学霸型的,突然有一天惊讶地跟他妈妈说:原来曹雪芹是个男的呀?另一个是我家侄子计好好同学,努力型普通学生,嘟哝着说:男生读什么《红楼梦》……

《红楼梦》已然是中国的文学正典了,这是个事实,无论你接受还是不接受。

有趣的事情是,在我上面举的两朵“前浪”的例子里,除了优越感,我还能感觉到一种“冒犯的快感”。这种快感有点儿类似这部书诞生的那个时代,读它,不去读经史子集,除了本身的乐趣,还意味着特立独行、洁身自好——至少我不像那些动不动就谈道德文章的人那样沽名钓誉。

从冒犯者的武器,最后成为了被冒犯的对象,《红楼梦》进入了“现代之后”,这一幕,多了些喜剧色彩。

《红楼梦》的拥趸,从绝对数量上来看,很多,至少是以百万计的。有一些是职业的或者业余的“红学家”,但更多的是“红迷”。既然成了“家”,这本书就意味着价值实现——不管这个价值是利益的,还是纯精神的;既然是“迷”,那么这本书就意味着长期的、持续的情感投入。因此,“冒犯”这本书,通常会有些后果,严重或者不严重。

严重的,譬如《红楼梦》翻拍影视落在了期待视野之外,作品摔得稀碎,譬如使用不符合“正典”身份的轻浮不当的出版营销手段,当事人都会蒙受不小的经济损失,附赠社会评价降低;不严重的,譬如一个写小说的当代人,坦言《红楼梦》“毫无现代性”,是“落后的过时的士大夫情调的旧文学”,顶多是引来另一群人写几篇反驳的文章。

这位当代小说家还顺带批评了中国当代作家有“自卑情结”,这么多年说起来只有一个《红楼梦》,怎么够呢?

这话是对着二十一世纪的新媒体新说的,但说的也是一百年前的旧话了。我这里的“新和旧”,不是价值判断,只是事实判断。至于中国作家有什么“情结”,不知道是不是中国作家排着队一个个躺在这人的诊疗室里做过心理咨询,她才这么有把握地做出“诊断”,统一开了药方,让大家去拿西方经典来治病。不过在观念的自由市场上,卖什么的都有,什么也都有人买——不喜欢多换几家,再逛逛,总不能把人家的摊儿踢了,店砸了。

《红楼梦》作为中国现当代小说的“参照物”,不是新鲜事儿。一百年前就如此,甚至还没有一篇真正的中国现代小说诞生之前,参照系先有了。不过最初搭建这个参照系的“五四”一代,对《红楼梦》是挑剔的,保留的,对未来的中国小说是乐观的,期待的。三十多年后,中国另一位国民级小说家张爱玲说的话就有些丧气了:《红楼梦》是高峰——高峰成了断崖。后来的图景大致成了:这座“无稽崖”睥睨着中国现当代作家在四海八荒垒砌的大山小丘,土堆草垛蚂蚁窝,乐高积木塔……

这种对比想象简单幼稚,因此也十分荒唐。固然所有的小说家都和自己的伟大前辈同行之间存在着竞争关系,但这种竞争不是同场竞技,输赢当下立判,而是新作品作为刚刚诞生的新物种,与已然成为强势物种的经典之间的生存竞争。当然,方生方死的新物种很多,但《红楼梦》同时期文化物种灭绝的也是千千万万,这部书是演化竞争中存活下来的极少数物种之一呀。

演化没有方向,充满了不确定性和偶然性,时间也并不值得信任——所谓“经得起时间的检验”,只是一种基于当下的天真幻觉。

每个人都是基于自己来想象世界和别人,同样,每个时代也都是基于自己的时代,来想象历史与未来。

于是,我们站在此刻,看着这部登上王座的《红楼梦》,审视着它曾经蒙受的委屈和不幸,颠沛流离的童年,饱受歧视和压迫的少年,艰苦抗争力争上游的青年……终于,获得了万民拥戴,登上了原本就该属于它的高贵王座,迎来了它生命中美好的时刻……接下去,就是我们如何珍爱“他”,守护“他”,长治久安,万世太平,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这篇“王子历险记”,不是《红楼梦》的真实经历,是我们想象出来的童话。虽然这篇“童话”描述的也是“史实”,但它的内在逻辑,那个建构出来的“命”定或者“规律”定的因果链条,是属于“童话”的——是美好愿景,同时也是价值规训。

这也是关于《红楼梦》的阐释之一。

阐释催生了各种“前理解”,或正,或反——正反比例,没有经过双盲实验,我也不敢瞎说,单凭观察和经验来看,我的判断不是很乐观。

想想也合理,“逆反”这件事,是贯穿人一生的基础心理模式,不只青春期有,更年期也有,就看每个人的认知能力对其克服和超越的程度了。

《红楼梦》这部书,此时此刻,与关于它的庞大且芜杂的各种阐释共生在一起。这种共生关系与这本书自身的生命力之间,并没有直接的正相关性——用这本书的话说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红楼梦》与其共生阐释之间没有这种关系;当然,也不单纯是负相关的,如俞平伯先生忧心的那样——“红学愈昌,红楼愈隐”。

这些芜杂如茂林般的阐释存在着,是《红楼梦》在当下这个时期存在度的标志。它的存在度很高,但并不意味着生命力很强——这一刻它活着,活得很好,并不意味着下一刻它不会死去。

筛选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只是要等很久,人类才会察觉得到。演化时间与我们的生命时间,使用的不是一个量级的计量单位。这部书在未来的文明形態中的生存命运,依然是不确定的。

阐释催生了“前理解”,同时也带来了“后真相”。

2016年11月22日,牛津词典宣布他们选出的年度词是:“后真相”(post-truth)。该词含义是指客观事实在影响人们的选择和决定时降到了次要位置,情感和个人立场成为了更为主要的影响力量。

那一年,英国全民公决,投票确定脱欧。脱欧阵营在鼓动选民时,不惜使用了虚构事实大肆宣传。即便当时就被揭穿了,但他们“夺回控制权”的口号,依然比“真相”赢得了更多英国人的心。

“后真相”一词,虽然属于二十一世纪,描述的也是全媒体时代“真相”对舆论影响的无力,但我们人类何曾在任何时候脱离过操控和被操控、影响和被影响的这一基本处境?媒体尤其是社交媒体的普及,不过是将这一原本被遮蔽、被掩盖的“真相”景观化为了“后真相”。

《红楼梦》这本书,如今就在后真相的景观之中。

刘梦溪先生在《红楼梦与百年中国》一文中借陈寅恪先生的诗来为此感慨:“遥望长安花雾隔,百年谁覆烂柯棋?”他在引言中说:“所谓真理越辩越明,似乎不适合《红楼梦》,倒是俞平伯先生说的‘越研究越糊涂,不失孤明先发之见。”他虽然已经在写这篇文章了,但深知这一百年中扭了许多“死结”,连连感慨:“吾不知矣,吾不知矣。难言之哉,难言之哉。”

俞先生的“孤明先发”,刘先生的“难言之哉”,都是学养带来的清醒,让人莞尔,也让人为之一叹。只是这样的一丝清凉微风,抵不过那“滚滚红尘”。

刘梦溪先生在他的文章中将直接关于《红楼梦》作者和版本的研究状况比作“食尽鸟投林”,因为有效可靠的新资料没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曹雪芹是谁的儿子?脂砚斋是什么人?到底是谁写了续书?如果我们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们只能说:不知道。

这也让人太不甘心了。不甘心到忍不住会相信:哪家王府花园石头假山的下面,找到了一摞油纸包着的稿子;谁家奶奶的旧书柜里,找到了一个涂满红字的抄本……上面都写着宝黛钗的命运结局。

文物造假是对知识储备和文化积累都有相当要求的工作,技术含量也比较高,但这些不重要——你说我假,我说你瞎,咱就比着嚷嚷,看信你的人多,还是信我的人多。

好吧,新资料不可靠,我就扭头回看老资料,我比对版本,字斟句酌——研究需要推理,推理要借助合理想象,想象往前半步就成了虚构和幻想,幻想的光晕中定睛一看:天哪,这么多年、这么多人竟然是瞎的,这都没看出来!

你说别人眼瞎,别人说你疯傻,反正两边都是红口白牙,也就剩下来比试谁牙尖嘴利喽!

《红楼梦》呼吸领会着后真相的迷雾。

如果这只是学术共同体内部的争论,除了证明该学科前途堪忧之外,也不影响什么,凭他们闹到天上去,外人也管不着。

但关于《红楼梦》的后真相,是一场全民参与的公共文化事件。

这就像两口子干仗,在家里关起门来打,打得狠了归警察管,过不成了去民政局去法院。但现在他们在互联网上“撕打”,在社交媒体上互骂,彼此揭发,一个“阴谋”勾出另一个“阴谋”,一个反转接着一个反转,全程直播,全民围观,私人事件变成了社会景观——他们企图影响的就是第三方的情感倾向和价值立场,获得对自己的支持,给对方施加压力。

《红楼梦》此刻的生存环境,就是这么一个扩大了无数倍的“问题家庭”。

我们以曹雪芹的著作权之争为例,看一下现场。

在国内最大的搜索引擎上输入“《红楼梦》作者”,你可以得到一千七百多万条相关的链接,据相关研究者统计,被提名参与争夺著作权的人数已经达到三位数了,横跨明清两朝。

有一些人还是把版权留在了曹家,但作者变成了:曹寅、曹宣、曹宜、曹颙、曹碩、曹颀、曹顺、曹颜、曹、曹溶、曹渊、曹骥、曹曰玮、曹竹村、曹一士、曹天佑……说实话,除了曹寅曹颙曹,是被认定的雪芹先生的祖、父两辈的亲人,那位“天佑”可能是他,之外那些“曹”家英灵,不知是从哪里被惊动出来的,实在让我后背发凉。

再有就是要把版权交给爱新觉罗家的,作者可能是:胤礽、胤禵、弘晳、弘晓、弘皎、弘暟、永琛、永瑢、敦诚、墨香……看见墨香的名字,我倒是笑了,永忠看来是白哭了。

此外还有:批注里的脂砚斋、畸笏叟;洪昇,写了《长生殿》的那位;冒辟疆,娶了董小宛为她写了《影梅庵忆语》的那位;吴梅村,写了《圆圆曲》的那位,据说书中出现过的“吴玉峰、孔梅溪和贾雨村”,正好暗含了他的名字——我此刻分外想念表情包,因为深刻感到了语言的匮乏与无力。

下面就排名不分先后地列出来一部分吧:钱谦益、钱名世、孔梅溪、方以智、陈洪绶、纳兰性德、高鹗、袁枚、李渔、李过、李鼎、李霰、李绿园、李含章、傅山、石涛、和珅、方苞、魏廷珍、蒲松龄、郑克塽、瞿麻子、施廷龙、查士标、查继佐、林云铭、张宜泉、张廷玉、张岱、严绳孙、顾景星、谢三曼、薛香玉、朱文震、朱慈烺、朱本铉、朱由梿……至于祖孙三代、姐妹七人的不同“创作集体”,就恕不详列了。

这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系统的文章和专著,跟着大大小小的遍布全国各地的研讨会和媒体宣传,跟着数不清的笔墨官司与口诛笔伐……进了王宫的《红楼梦》这时候又成了个可怜的“娃”——比做身世不明的孤儿更惨的,是自己好不容易长大成人,数不清好心的叔叔阿姨,吃饱了撑的,天天拉着你去认领莫名其妙的“爹妈”——你估计很难有和小伙伴愉快玩耍的正常社交生活啦。

作者问题只是《红楼梦》遇到的诸多问题中远不是最复杂的一个。版本问题,续书问题,续书作者问题……拎出来哪个都是千头万绪的乱麻,碰一下都成了机关消息乱动的铜网阵,万箭齐发,没人出得来。

这还没涉及新索隐、新考证以及集二者于一身的“探佚”——探索那些失去的“八十回之后”的情节。索隐、考证、探佚在新世纪每一派都门楣光大、人丁兴旺、生产力强大,书内书外的故事或者分别讲或者一起讲,个个讲得风生水起,波澜壮阔。

当年跟着《红楼梦》混得也颇为风光的一众续书,被胡适之和他的朋友们,一棍子闷倒,再也没机会出来招摇了,只能混在古籍资料的冷宫里,偶尔碰到写论文的老师或者学生,拉着人家的袖子说一说盛衰了。但新的续书依旧层出不穷,有的出自京城名家之手,有的出自西南某城不为人知的年轻女子之手……

天女散花,天罗地网,谁一头撞进来,都懵。

任何人用任何方式和《红楼梦》发生关系,我都表示理解和尊重。

那是你个人的选择——选“有意义”也好,你以此安放情感,实现某种价值;选“有意思”也行,娱乐自己、打发时间,甚至只是博眼球求关注,都没问题。

有人可以直播如何神速吃光一盆麻辣小龙虾,就有人可以向别人讲述史湘云嫁给了曹雪芹,薛宝钗等的是贾雨村……

围绕这部书产生的庞杂阐释,一方面让《红楼梦》高居殿堂,于是人们就远观、仰视,当然也可能是质疑;另一方面当众扯头发打架的“问题家庭”,也让《红楼梦》多少被正常人“歧视”、疏远,或者鄙夷、嘲笑。

不少真心关怀《红楼梦》这部书的人,觉得它的生存环境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其实却滋生了很多病毒和细菌,有着巨大的健康隐患,他们呼吁解决一下这个“过度”“过多”阐释造成的“环境卫生问题”。

我认为这个问题无法解决,也不需要解决。你总不能划个圈儿集中“消杀”吧?就算要消杀,谁来定这个“度”和“量”?只要不违背法律道德、公序良俗,又凭什么判断这个人说的话就是“益生菌”,那个人说的话就是“病毒”?

蝴蝶苍蝇齐飞,也比空气中弥散着杀虫剂和消毒水要好一些。更为重要的是,《红楼梦》没有那么脆弱,它又不是林姑娘锦囊中的花瓣儿,怕被脏的臭的玷污了。它从来都是在真实的复杂社会现实中存活的。

李敬泽先生在《芹脂之盟——那几个伟大读者》一文中,谑言“从清末民国一直到2020年,谈说《红楼》,一直是中老年文人的广场舞”。

这是一个颇有意味的比喻。

敬泽先生这句不无自我指涉的嘲谑,与前面提到的俞平伯先生与刘梦溪先生的叹息,是同样的清醒。

《红楼梦》置身“后真相广场”,周遭是以它为名、个中人乐在其中、旁观者百感交集的无休无止的大型广场舞。

“广场舞”是当下的景观。但想一下,形成这道景观的人群:少年时在操场上跳“忠字舞”;年轻时拎着四个喇叭的录音机,在草地上跳“迪斯科”;世纪之交,他们在中国大小城市的舞厅或公园里跳着“国标”交谊舞;退休了,他们开始在小区空地和社区广场上,跳广场舞……

有人觉得吵,抱怨扰民,有人嘲笑“low”,有人觉得是新“国潮”,全世界都有人跟着跳,有人觉得这是人间烟火气,是如你所愿的盛世图景,是最美不过的夕阳红……

“广场舞”无法解决,也不需要被解决。

扰民会招来警察,社区会限定时间,会有人放藏獒来捣乱,会有篮球少年来抢地盘,被人嫌弃了,他们自己会戴着蓝牙耳机“无声地”舞动四肢,还可以去买有心的企业专门为其生产的定向音响……也许它会随着这代人的消失而消失,也许会因为生活方式的改变而改变……

它自生,它自灭。

我并不为《红楼梦》这部书过分担忧。与我有限的生命时间和微弱的文化能量相比,它显然是更为强大的存在,它给我庇护,驱使我为它工作,但我不会妄想去“拯救”它——我以自我为尺度,很可能设计的“拯救方案”无比愚蠢。

如果说这部书教会了我什么,那最重要的就是让我认识到了世界的复杂性与自己的有限性。人只能以自我为尺度,虽然这把尺子长短不一,但对世界的广袤复杂与自己这把尺子的长度终究有限能足够清醒,至少不会让自己变成一个满怀傲慢浅见的“妄人”。

《红楼梦》作为在演化中已经取得了非凡成功的文化物种,我想它会继续求生,顽强地穿越下一次更为残酷的淘汰筛选,继续生存下去。

一个文化物种的存活度,取决于它占据在世之人的生命时间与意识空间的额度。这个额度跟人数有关,基数越大,人数越多,它的存活度就越高。但同时,这个额度还如同财富积累在社会中的运动一样,受控于“帕累托原则”——也就是关键少数原则。它必须占据那些“关键少数人”的生命时间与意识空间,才能更为持久和更为大幅度地提升自己的存活度。

《红楼梦》至少到现在为止,做得还不错。

那么未来呢?

《红楼梦》凭借已取得的生存优势,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面向未来的“推广”名额。2017版的《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也就是别人口中的“新课标”,对中国传统经典的阅读有了更高的要求,在“必读书目”中比例大概占到了一半,《红楼梦》名列其中。我出于个人利害关系,向从事高中语文教学的专家老师请教,这个“必读”到底意味着什么——是必考吗?《红楼梦》怎么考?!

我发现一旦变成了“学生家长”,面对高考,立刻丧失了基本的思考能力与判断能力——高考语文是考那几十篇课文吗?

专家耐心给我解释,这些“必读”书目,包括课文本身,是完成语文学习任务的“载体”,不能简单理解为考试内容。课标要求的任务是培养阅读的兴趣与习惯,提高阅读能力,拓宽视野,领略人类社会气象和文化,提高文字表达能力和思想文化修养,丰富精神世界。

這些看似抽象的要求,最后会转化、落实为非常具体的课程和考题。这个过程充满技术含量和多重考量。听完之后,我至少冷静下来,恢复了思考能力。

学校教育的本质是培养新的社会共同体成员。

高考的本质是选拔,从而完成不均衡的高等教育资源的分配。

而文学阅读,是人完成自我建构的不可替代的重要路径。

这三者的外延并不完全重合,但因着新课标,《红楼梦》这部书将三种力量都汇聚在了自己的身上。而且前两项,多少还带有某种程度的“强制性”。

我不得不惊叹《红楼梦》本事大,运气好,但很快我发现,福兮祸所伏。

2019年初,我在一个月内接到了三家出版社和书商的邀约,都是要出“中学生版《红楼梦》”,简单说就是删节本,两家要求删到十几万字,最过分的那家要求五万字——我忍不住笑问:真的是给今天的中学生读的?不是“政治任务”?听完了解释才明白,《红楼梦》删节文只是书的一部分,他们策划的是让中学生“一书在手,四大名著全都有”。

三家我都拒绝了,理由是做不到。这倒也是实话,茅盾先生那样的“圣手”删完还有四五十万字,我也变不成割草机啊?当然,我也不愿意做。

不愿意,倒不是因为对《红楼梦》有那种“原教旨主义”的“洁癖”。恰恰相反,出版名著青少版,是一件有意义、可以说是功德无量的事情,但同时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成功的例子也不是很多。十九世纪初,玛丽·兰姆与查尔斯·兰姆姐弟改写的《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算是一个。但我认为《红楼梦》出青少版,是一件事倍功半、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四大名著曾经有过一套连环画,好像还在不断再版重印,那个足以让年纪小的孩子了解故事了。这个莫名其妙不上不下的“中学生版”,让我这个如此不愿意诛心的人,都忍不住以“小人之心”揣测此举所图为何了。

但是我知道,这些“中学生版”一定会出,我不做,自然有别人来做——其实此前已经有不少类似的“学生版”了,如果以后看到更多,我也不会觉得意外。

《红楼梦》这部书,借了人家的力,面向未来“强势推广”的同时,也给自己召来了一场规模化的“暴力阐释”。删节文本是最强的一种阐释——而且这回删节的大原则,是揣摩一种关乎万千少年前途的选拔性考试的命题用意。

真是天道轮回,《红楼梦》活着活着,竟然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我们看当下,往往用的是放大镜,问题就会显得特别多。回望过去,忍不住会加一道滤镜,难免带着柔光。与此同时,我们又怀揣着“进步”的确信,面对过去,充满了文化上的优越感。所以,每个人活着的时代,都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对于《红楼梦》来说,似乎它经历的每个时代都是如此。

我忍不住会忧虑时,想一想这部小说一路演化而来,存活至今的经历,我就会放下忧虑,升起信心。我想想它进入我生命时间的姿态与方式——1985年的我,读着1973年的出版物,同样附着了强大的阐释外力,但又如何呢?最后,小说,挣脱了一切阐释。

也许可以用一种更为轻松也更为宽容的态度面对“阐释”,甚至是“过度阐释”。我曾经感慨《红楼梦》承受了太多的“阐释暴力”,但平心想一想,人类历史上,哪部“经”和“典”,又不是这样的命运呢?我在前面曾经用过一个比喻,阐释是刀,庖甲乙丙丁都来解《红楼梦》这头牛。有意思的是,上一幕是这头牛如土委地,下一幕骨肉联结,这牛原地打滚,又满血复活了。

经典生命力的强大就在于,它不会轻易被任何一种阐释终结。

好的阐释尚且如此,更不要说那些对着它说的疯话傻话了——最后都会变成旁人听一听的笑话。笑话听一听,也没什么大碍吧?

我并不想此刻望天打卦,算一算《红楼梦》这部书下一步的命运,究竟如何。说相信下一代人会更好地继承优秀传统遗产,这话近乎谄媚——拍“后浪”的马屁,“后浪”不仅不领情,还会看不起你。

《红楼梦》并不是一份现成的遗产,“传统”也不是一根接力棒,可以直接转交,它更像是一张“任务卡”。没有它,玩家完成不了挑战;但有了它,挑战还是要玩家自己来完成。

至于《红楼梦》呢,每一代人都是它接到的“任务卡”。看看它这一路开挂,从倔强青铜打到了荣耀王者——任务没有结束,生存游戏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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