褶子之美
——当代建筑的形态解构与审美意蕴

2021-08-09 00:43
集美大学学报(哲社版) 2021年3期
关键词:褶子建筑

邹 喆

(集美大学 美术与设计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当代信息技术的飞速发展为建筑创作开拓了广阔的天地。地理信息系统、三维可视化技术、人工智能技术、虚拟仿真技术等新兴的互联网数字科技不仅让先锋设计师的奇思妙想由概念转化为现实,而且为人类创造了前所未有的生存方式和生活体验。西方建筑师彼得·埃森曼(Peter Eisenman)、弗兰克·盖里(Frank Owen Gehry)、丹尼尔·里伯斯金(Daniel Libeskind)、扎哈·哈迪德(Zaha Hadid)等运用非线性的“混沌”设计思维,解构了西方建筑界以结构主义为“正统”的建筑规则和审美标准,诠释了错位、混乱、分裂、游戏的“混沌”建筑表象背后所蕴含的深层复杂理性,其影响波及世界各地。大量设计实践表明,信息时代的“后工业建筑美学范式”已经滥觞,并随着社会和技术的发展处于生生不息的流变状态之中。

一、“褶子”理论中的“混沌”思维

“褶子”是德勒兹哲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和实践方式,它使思想和文化生存实践之间不断地产生交互影响,最初由哲学家莱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提出。他对巴洛克时期的艺术十分感兴趣,从中发现无数个极小的单元体在持续不断的重复和连续运动中形成了复杂多变的褶皱结构。褶子既指物质形态的扭折,又指生命的起源。德勒兹以去中心、差异性、流变性、多元化、非整体的观念解读艺术,将艺术作品视为“哲学概念的生成器,通过新的概念哲学不断更新着人类认知世界的范式”[1],从而诠释自己的“生命哲学理念”。在对巴洛克艺术中的褶子、曲线形式及连续变化的差异的研究中,他将这种蜿蜒曲折的褶子结构延展到空间的层面,建构了一个复杂多维、身心折叠的双重世界。在他看来,空间不仅仅是一个承载着人物和事件的实体容器,而且是一个虚实相生、充满着流动性和不确定性的抽象场域。在《褶子:莱布尼茨与巴罗克风格》(Thefold:LeibnizandtheBaroque)一书中,他将“褶子”定义为一种拥有几乎无限的概念力量的形象和形式,将世界视作一个冲突与和谐共存、“美丽而浩瀚的褶子”[2]12。他用“重重褶子”的概念解读莱布尼茨的单子哲学,即“一种新的通感或者彼此的表现,一种相互的表现,褶子接着褶子”[3]12。自然界中的任何事物都在不断地折叠—展开—再折叠的迭代过程中周而复始地运动。物质间的差异和流动激发了混沌世界中褶子之间的对话、碰撞、裂变、新生、交融,在看似无规律的深层规律中创造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褶子”思想带有强烈的解构主义色彩。作为一种“工具”,“褶子”引发了对系统的全面重新评估[4]。其思想精髓从形而上层面解释了世界的“混沌”表象。“混沌”是自然界的本质,其间任何物质的运动都是看似随机的生命发展过程,自然界中丰富多彩的生物类型正是由不稳定性引起的[5]。混沌是非线性科学中的重要概念,意味着复杂的非线性结构系统中具有分形性质的和不稳定性的动态平衡关系。作为一种深刻的哲学理念,“混沌”思维否定“人类中心说”,强调物质之间的关联性,代表着一种新的“美学价值”和“生态智慧”。

20世纪90年代,埃森曼和格雷戈·林恩(Greg Lean)最早将后结构主义哲学中的“褶子”理论引入建筑设计。《建筑中的褶子》《走向新建筑:褶子》等著作从理论上探讨了建筑领域“差异中的褶子”[6]观念。埃森曼运用拓扑几何学(Topology)和麦卡托网络(Mercator Grid)等方法,开展了大量建筑折叠(foldings)实验。消解了传统建筑的笛卡尔空间体系,创造了一系列异形的、拆解的、突变的抽象几何建筑形式。“这种复杂的理性表现是一种有节制的混乱和混沌,一种‘隐晦’的理性”[7]。他还借用解构主义哲学中演变而来的非建筑、之间、反记忆、挖掘、比喻表达、消解模仿等哲学概念探索建筑的内部结构。众多先锋设计师通过建筑“折叠”分离大面积同性质表皮,以连续性的混合整合了孤立元素,走向了当代的“褶子”美学范式。

二、“褶子”形态的解构特征

埃森曼将分层作为一种设计工具,来定义空间和组织层。他将建筑分解为各个层次来理解空间的构成,不同的层被组织起来以生成“之间”的关系。在这个过程中,层可以是平面的,也可以是立体的,同在一个系统中不断地叠加而生成各种不同的关系和形式[8]。具有拓扑几何特征的折叠建筑以形态为切入点,使建筑的功能更加多样且具有可变性,并衍生出新的建筑意义或情感因素[9]。德勒兹指出:“物体本质上没有内外之分,空间与时间共存于物质的折叠中,外观就是物体自组织的体现。”[10]建筑的褶子在连续不断地展开—折叠—再展开的时空变换过程中消解了建筑的结构重心、整合了场地的环境要素、模糊了建筑的既定意义、创造了新的形式美学。基于文本语言和形式建造两个层面,埃森曼从解构的视角为当代建筑的多元化发展另辟蹊径,不仅重塑了建筑的“知识话语”,而且为当代人的精神解放开辟了新的道路。

在美国俄亥俄州辛辛那提大学阿伦诺夫设计与艺术中心项目中(见图1),埃森曼将现有的三栋建筑以楼梯塔的形式串联起来,使每栋楼的高层相对独立。在500米标高处设置3栋建筑唯一的共同平面,以一条8米宽的锯齿状走廊贯穿建筑周边道路和景观。在建筑平面中,3栋现有的长方体建筑上叠合了一条锯齿状的地形曲面,现有建筑的轮廓线经过3次位移和旋转后,将复制叠合的痕迹重描而形成曲状体,与周边环境融为一体。改造后的现有建筑与新增建筑在平面上相叠合,而在空间中形成高差,组成了书店、餐厅、艺廊、图书馆等功能空间。埃森曼在该项目中运用计算机技术进行“折叠”操作形成了复杂的“褶子”,消解了原有建筑的可识别性并创造了融于环境的空间形态。

图1 阿伦诺夫设计与艺术中心[11]

盖里设计的西班牙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见图2)是解构主义建筑的典型代表。该建筑从外形上看,宛如一件时尚前卫的抽象派雕塑作品。盖里运用计算机技术生成各种不规则的流线型多面体,用穿插叠加的方式将各种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塑性体块进行组合。由石建筑、覆以钛钢和玻璃墙的弧形体构成的“褶子”,形成了一种混乱、无序、冲突、对抗的视觉张力。3.3万块钛金属片组成的屋顶、砖砌支架、混凝土墙面等不同材料的肌理增添了建筑的荒诞色彩。该建筑颠覆了经典的建筑美学法则,消解了建筑内外的界限,创造了一个秩序与无序、和谐与冲突并存的微观宇宙。

图2 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12]

里伯斯金设计的柏林犹太人博物馆(见图3)以“虚空之虚空”为设计理念,创作了“线状的狭窄空间”以展示犹太人在德国被迫害和屠杀的历史。他运用反复连续的“Z”字型折线和幅宽被压缩的长方体塑造了褶皱的建筑外形,建筑表皮上不规则的刚毅折线宛如被刀砍过的伤疤,传递着痛苦、不安、反抗的情绪,暗含着强烈的批判、象征和隐喻意味。无数破碎的直线脉络和无限连续的曲线脉络相互游离而又互相沟通,在博物馆建筑形式上无限延展,隐喻了柏林新旧历史文化之间的内在关联。建筑内部的地面和墙面均为斜面,墙面开口透进的微弱光亮仿佛黑暗中闪过的一丝希望,充满了矛盾、对抗、冲突和无助,蕴含着深刻的哲学内涵。霍夫曼花园延续了建筑中的矛盾和冲突,与建筑隔空呼应,营造出一种厚重的历史感和存在主义的悲剧感,成为犹太人悲惨命运的历史封印。该作品展现出一种超乎纯粹的建筑之上的玄学思辨,建筑形态及其结构所创造的情感体验深深地触及了观众灵魂深处最刻骨铭心的历史记忆。

图3 柏林犹太人博物馆(邹喆 摄)

以上3个建筑尽管设计的方式截然不同,但其共性在于借助计算机技术并运用混沌思维方法,塑造了突破传统美学法则、具有强烈视觉张力的非线性建筑。各种碎片、倾斜、突变、分裂的形态之间充斥着不同的人、物质、能量和信息,在相互交错、重叠、碰撞和结合中形成强大的“力场”。通过不断地分层和变异产生具有复杂结构的建筑褶皱,使其与周边环境展开的对话创造出新的文脉和语言内涵。美国著名评论家查尔斯·詹克斯(Charles Jencks)将其誉为20世纪90年代最有影响的三座建筑,代表着未来建筑的发展趋向。

三、“褶子”的审美意蕴和文化精神

在《福柯 褶子》一书中,德勒兹展开了对褶子和折叠的狂想,来表达对主体化和存在的褶皱性的思考。他用“褶子”的概念颠覆了传统哲学的既有观念,将世界视为一个流变的开放整体。褶子空间使思想在其中得以发生,持续折叠的过程即是主体化的过程,主体在不断地差异和重合中感知变化。作为事件的“褶子”是“灵魂的褶子”,存在于一切事物的内部的外部之中。他声称有四个褶子,即“身体的褶子”“力量关系的褶子”“知识的褶子”和“外部本身的褶子”[3]12。这种主体化的形象能够制止从属性关系,并对先验图示进行分裂,形成了“特定的本体论结构和哲学场域”。他认为空间在折叠的过程中不断地交织重复,形成了新的有差异的空间。褶子(相当于粒子)之间的紧密联系构成了交错复杂的空间结构。“褶子”的本质在于重复与差异,栖身于建筑中的褶子具有高度的复杂性、自由性、含混性、流变性、延展性、叙事性和差异性特征[13]92。

“褶子”理论颠覆了西方传统哲学中的“逻各斯中心主义”观念,消解了结构主义哲学中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结构,昭示了一个复杂多元、异质共生、充满各种未知和可能的社会景象。它所蕴含的差异与流变的美学思想对当代设计产生了深远影响。长期以来被视为真理的绝对抽象的审美标准被消解了,形成了一种“非美之美”的审美诉求。建筑的意义也逐渐趋于含混和模糊,意义的深度“更多地是在一种阐释模式下进行的精神建构”[13]92。人与建筑和环境和谐共生,在不断回归自然的过程中寻求一种动态的平衡。

随着信息时代科技的发展和塑性材料的出现,建筑表皮的褶皱及其变种逐渐成为消费社会的一种流行时尚。从埃森曼在德国雷布斯多克公园规划(1991)、麦克斯莱恩哈特大楼(The Max Reinhardt House,1992)、西班牙加利西亚文化中心(2011)等项目中的探索,到NOX的迪拜“三女神”(2008)、UNStudio的印度班加罗尔卡尔镇中心区(2019)、OMA的韩国Gwanggyo环球免税店(2020)、MVRDV的深圳腾讯新办公总部(2020)等建筑事务所也通过异常大胆的建筑实验证明了参数化技术在建筑形式探索方面的无限潜能。哈迪德受到至上主义绘画的影响,采用撕裂、错位、拼贴、蒙太奇等方式打破“层”与“层”之间的线性关系,用大量折叠的异形盒子或优美流畅的双曲线塑造了时空的“四维连续”,给人以前所未有的新奇、刺激、游戏的情感体验。这些建筑的“折叠”外形即是在形而下层面对“褶子理论”的直观诠释。它表明当代建筑先锋建筑师在不断地解构和重构实验中重塑着人们的生活方式,也重新定义着设计的本质。建筑的“褶子”形态不仅是当代复杂社会问题的物态表征,而且象征着人类重新审视自然,不断突破自我、超越自我、回归自我的人文精神,无处不在的“褶子”创造了一个异彩纷呈的多元世界。

四、结 语

随着后疫情时代的到来,人类更加切身地体会到人与人、人与环境之间是息息相关的,也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内涵。德勒兹的“褶子”理论的核心思想就在于肯定物质之间的差异性及相互依存的关联性,以动态发展的眼光审视未来生成和流变的可能性。由“褶子”理论生发的“褶子”美学取向呈现出向自然美学回归的态势,融入城市的建筑形式可以激发新的生活方式和内容。“褶子”美学范式侧重于各种要素和作用力的错综复杂的相互影响,侧重于“之间”的空间,侧重于动态变化的过程,并逐步由单一向多元、精英向大众、明确向含混、静态向动态转变。它不仅为人们提供了各种标新立异的视觉信息和步移景异的建筑体验,更重要的是拓展了一个全新的景观社会。人作为“褶子”的一部分,并非孤立的存在,而是在中心、意义、价值被消解的语境中,不断地与建筑和环境互动和博弈,并创造出多元化的意义和价值。这种审美价值取向是当代社会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也是多元文化精神嬗变的真实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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