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芳

2021-08-09 02:15罗南
南方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于洋房子孩子

罗南

我们又一次往木瓦房去,这座陇法屯唯一的笆折房,传统干栏式建筑,上层住人,下层住牛。笆折房这个词是村主任石顺良说的,这种从时光深处生长出来的字眼,只有后龙村的人才会说。我和于洋看到的是竹篾编成的墙,细密的,精巧的。正着编的篾条,反着编的篾条,构成图案,蔓延成整壁墙,每一面都是艺术品,可它真的太老了,说不准哪一天就会坍塌下来。

启芳在喂牛,他从墙角里抱起一捆饭豆藤扔进牛圈里,牛啃扯藤叶的声音便清晰传上来。启芳扔下三捆饭豆藤,才拍掉身上的尘灰,转过头来跟我们说话,他养有四头牛,每天要吃很多草料。

阳光从木栏杆外照进来,落到启芳脸上,他的头发眉毛便是金色的,闪着光。黄牛在木楼下咀嚼饭豆藤,每嚼几口,就停下来,抬头看远方,几只母鸡带着一群鸡仔跟在后面,啄食腐草里的虫儿。鲜草的味儿,腐草的味儿,牛粪猪粪的味儿混在一起,弥漫上来,淡淡的,竟也有些好闻。

和我们说话间隙,启芳已喝下两碗酒了,他从角落里拎起塑料壶,自己给自己倒酒——那只二十斤装的大塑料壶,似乎永远装满酒。启芳说,我们背陇瑶人拿酒当茶喝呢,上山干活累了喝一碗,在家闷了也喝一碗。他倒给我们的酒还搁在凳子上,清亮亮的,我和于洋只是看着,不敢喝。启芳倒也不勉强,他知道我们喝不了酒。

启芳又提到那天了,每当于洋苦着一张脸,千方百计躲酒时,启芳总会提到那天。于洋第一次到陇法屯走访,那时候他的脸还是白的,身形修长,像一个文弱书生。启芳腰后插着镰刀,肩上挂着绳子,走出家门,准备上山割牛草。村主任石顺良说,这是区财政厅新派到我们村的第一书记,于洋书记。他便多看了那学生几眼。于洋朝他微笑,两个深酒窝,白皙的脸似乎红了一下,仔细看时,又不见了,启芳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那天阳光很盛,初春的阳光很少有那么盛的,因此启芳记得特别清楚。

三人站在路上聊了几句,启芳邀他们到屋里坐,他家的木瓦房就在身后几步远。于洋说,那不耽搁您做事吧?于洋一口好听的普通话,听起来有些遥远。

启芳说,哎呀,不过是割牛草而已,早点晚点没关系的。三人便往木瓦房去。后龙村人说话没有翘舌音和鼻音,因此两人说话时,于洋一口一个您,启芳一口一个你。

于洋坐在凳子上,低头翻看帮扶手册,启芳倒了一大碗的酒,递过去说,于书记,先喝碗茶解解渴吧。于洋喝了一口,疑惑地问,这不是开水吧?启芳和石顺良都笑起来。启芳说,这是玉米酒,度数不高的,你喝点尝尝。于洋一听,连忙说,我不会喝酒呢,今天还要走访很多户,喝了酒就走不动了。启芳说,书记,你就喝点吧,这是我酿的酒,你今天来了一定要尝尝。于洋转脸看石顺良,石顺良远远站着,微笑不语。这样的场景他见得太多,知道于洋不把那碗酒喝下去,是不好走出这个门的。于洋也知道瑶寨酒风浓,一碗酒更多时候并不是酒,是试探,是尊重,是交情。启芳期待的眼神让他找不到推辞的理由,只好端起碗,硬着头皮喝下去。那是他第一次喝玉米酒。酒在他体内燃烧,很快燃到脸上,燃进眼睛里,启芳一看,就知道这年轻人是真的不会喝酒了,便开心起来,觉得这个城里来的第一书记是个实在人。他喜欢实在人。

于洋咧开嘴笑,脸颊上的深酒窝,让他看起来总像带有几分羞涩。几个月的走村串户,于洋的脸晒得和石顺良一样黑了,仔细想来,竟已忆不起他曾经白皙的模样。我们也忆不起他喝酒的模样,村里的事太多,一件事去了一件事又来,那么多事垒在一起,一些记忆总会被另一些记忆覆盖掉。

小黑小黄在我们脚边嗅来嗅去,启芳说,狗在认你们呢,多嗅几次,以后你们来家它就不叫了。于洋伸出手,摸它们的身,摸它们的头,狗索性站立不动,摇起尾巴,由着他摸。小黑小黄是于洋给取的名字,黑狗叫小黑,黃狗叫小黄。启芳家的狗并不算凶,我们头几次来,刚走到篱笆墙边,它们就从屋里奔出来,冲我们吠,启芳呵斥几句,它们便也不叫了,掉头走开,看也不看我们一眼,似乎很生启芳的气。

家里读书的娃娃多,没钱起房子哟。启芳说,脸上笑眯眯的,似乎不是在说难处。他的妻坐在一旁脱玉米棒,她不爱说话,看向我们的一双眼睛里,只静静含着笑意。房子是1998年起的,那时候他们结婚好几年了,孩子正一个接一个出生。阿卜(父亲)说,树大分桠,人大分家。他们便从阿卜家搬出来,自己起房子。建房材料是一点点攒起来的,像燕子衔泥。每天忙完里里外外的活儿后,夫妻俩钻进山林,将大树伐倒,晒干,一根根扛回来,做成柱子,做成檩条,又将一根根竹子砍倒,破成篾条,编织成笆折。当那些材料堆得和阿卜家的木瓦房差不多一样高时,他们知道,他们已挣下了一个世界。那段时间,夫妻俩的心每天都是满的,就像春天里落了一院子的阳光,人走过时,总忍不住想要咧开嘴笑。房子起得精细,二十多年前,陇法屯那么多房子中,它也曾鲜亮耀眼,启芳从没想过,这房子有一天会变成陇法屯最暗淡的房子,他原本打算住几辈人的。

我们都不说话,屋子里变得空旷起来,阳光从笆折墙穿过,风从笆折墙穿过,启芳的声音像在荒野里游荡。我抬头看四周,笆折墙上挂有不少农具,很古老陈旧了,筛子、簸箕、撮瓢、猫公箩,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也不知道用途的篾具,有些还用着,有些已经多年没用了——主人家总想着有一天会用上,其实内心都知道,永远不会再用到它们了,可舍不得扔,依然一年年挂在墙上。

政府给危房改造补助也有限,我连房子主体的钱都不够。启芳说。他的眼睛看向墙壁,那儿是满墙的奖状,四个孩子小学初中高中的奖状,按照年份整齐地贴在上面,旧的已经发黄,新的亮得晃眼——这是桂西北凌云县的民间习惯,将孩子的奖状贴到墙上,是一种荣耀和激励,也是一种吉利。这习俗原先只在壮族、汉族中流行,不知什么时候起,也传到瑶族那儿去了。只是,后龙村有这样一墙奖状的人家并不多,因此每次来启芳家,我们的眼睛都会不自觉地被牵引,然后听见心底有万物生长的声音。

于洋的目光也落到墙上,他知道这四个学生,除了在外读大学的宗文,其他三个孩子他都见过了。女孩子长着母亲明媚的眼,男孩子长着母亲圆润的脸,他们眼睛深处都有着和启芳一样的清澈,叫人看了不由得心生喜欢。

启芳说,这房子还能住人呢,我们就凑合住下去了,新房子等娃娃们长大了自己想办法,我们做父母的没本事,一辈人就只能建一个房子了。他的眼睛在屋子里巡了一圈,像一个大势已去的王,伤感地看着他日渐破败的江山。尽管全家人有低保补助,尽管读高中、读初中的孩子,都进了中广核集团开办的白鹭班和深圳盐田区开办的盐田班,读大学的孩子也有“雨露计划”等教育补助,可后龙村的土实在太薄了,启芳的肩也实在太薄了,日子仍然沉甸甸的。

启芳尝试外出打工,还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时候,后龙村壮年的人,开始不断往外走,帮人砌墙,打山工,或是进厂做流水线工人,一年挣下的钱,总会比守着后龙村种土强。很长一段时间里,后龙村的人几乎都在谈论这些事,事实上,人们眼睛里看到的,确也如此。

有一天,启芳也背着行李走出家门了,几个后龙村人结伴,在荒坡里帮老板种八角树,种桉树,还几乎绕着山,砌了一条长长的水沟,不承想,老板一分工钱都没结。春节已经很近了,老板一天推一天,大家很着急也很气愤,却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实在耗不起,只好步行回家。上百公里的路呀,就算后龙村的人双脚爬过再多的山,走过再多的路,也永远不会忘记那段路的漫长。

启芳跟我们说起这些时,眼睛沉沉地盯着地面,似乎那里有一口深井,当他抬头,深井从他眼睛滑落下来,跌进我眼睛里,我连忙将目光避开,投到别处去。我不愿意看到深井。我知道一个内心简单的人,在面对这些事时的无力感。你明知道那个人满口谎言,你明知道那个人在算计,你仍会感觉到自己全身冰掉了,舌头冰掉了,四肢冰掉了,你不会语言,你变得笨拙,除了承认自己无能和懦弱,然后像刺猬一样蜷起身子,你什么办法都没有。没错,我说的是我自己。我知道那口深井里的东西。

那次以后,启芳再没外出打过工,他像往常一样,种玉米种红薯种黄豆,养鸡,养猪,养牛,还没禁牧的时候,还养过一群羊。

春天播下多少种子,秋天有多少收成,不论歉收或是丰收,一年的光景总能握在手里,这样的日子让启芳感觉踏实。他的妻什么也没说,启芳外出打工,她跟着,启芳留在后龙村种地,她跟着。她的眼睛里,总是充满笑意。

1988年,启芳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的眼睛里就是这种笑意。那时候,启芳二十岁,她二十一岁。在熙攘的圩场里,她和几个同村姑娘走在一起,天蓝色的斜襟上衣,头发全收进方格头帕里,颜色鲜亮的耳环长长地挂在脸侧。几个姑娘说说笑笑地走在前面,她偶尔回头,猛然撞上启芳的眼。本是陌生的姑娘小伙便也搭上了话。那天,几个小伙子一路跟着姑娘们,一直跟到她们的村子去。

还没遇上她之前,启芳已经走过很多个村子了——背陇瑶男孩子长大后,就会结伴翻山越岭去别的村“耍表妹”,这是千百年前就流传下来的习俗,用对唱山歌的方式,结识年轻女孩子。那是属于年轻人的时光,一群姑娘小伙围着柴火旺旺的火塘,把天唱黑了,又把天唱亮了。

阿卜阿迈(母亲)从来不担心启芳的婚事,他们说,背陇瑶人的姻缘在几千年前就定下来了的,可那么多个村子唱下来,启芳都没遇上让他心动的人,一直到那个姑娘突然回头。

启芳在亲戚家住下来——几乎每个背陇瑶聚居的村寨,启芳都能找到亲戚。先祖乘船从皇门驶过来的那天起,就注定背陇瑶人不论走到哪里,都会像长长的藤蔓攀缠到一起,因此小伙子外出“耍表妹”,从来不担心找不到投宿的地方。启芳白天帮亲戚干农活,吃过晚饭后,亲戚才慢悠悠地走出家门,邀请村里的姑娘来她家唱山歌。时间在她跨出门槛的那刻起凝固,一直到门外传来姑娘们的笑声,才又流动起来。她来了,坐在一群姑娘中,启芳也坐在一群小伙子中。两个人隔着火塘,跟着一群人唱着笑着,她的眼睛不看向他,他的眼睛也不看向她,可都知道对方的心思一直长在自己身上。

在那个村子整整待了六天,唱了六天,启芳和伙伴们才恋恋不舍地返回后龙村。临行时,他和她约定,下个圩日一起去县城赶圩。到了圩日,又约下一个圩日,一个圩日接一个圩日约下去,终于有一天,她要跟启芳去后龙村了。她父母不同意,骂她,你嫁去后龙村,吃石头呀?她在的那个村,隔着县城,与后龙村遥遥相对,两个村子两座山,她在的是土山,长有满坡的茶油林和八角林,启芳在的是石山,除了满坡的石头和贫瘠的土地,什么也没有。她不听,捡了几件衣服,跟着启芳跑到后龙村,就这么几十年住了下来——都是命呢,命叫你往哪里走,你就得往哪里走,谁也恶不过命。那个眼睛含笑的姑娘,如今已面目沧桑,她坐在木瓦房里,低头脱玉米棒,微笑着跟我们摆年轻时候的事,神情恬淡得像是日子从来就是这个样子,又像是时光从来就是这个样子。一个青葱可爱的女孩子,曾有过怎样的艰难或委屈,于别人则已不详了。

时光似乎停滞下来,唯有木瓦房越来越老,唯有木瓦房里的人儿在不断老去,不断长大——当启芳背着棉被衣物,拎着提桶脸盆,从那座荒坡走出来的那刻就已决定,山之外的那个世界他不会再去了。他这辈子走不出后龙山,可他要让他的孩子走出去。他的孩子都送进学校里了,在这之前,他从没觉得上学读书有多重要。孩子从学校领回奖状,启芳一张一张往墙上贴,终于明白,为什么人家要将奖状贴到墙上,那是一个家的底气和希望呀,就像春天来临时,把一颗又一颗种子埋进泥土里,就为等着一个秋天的到来。

没文化走到哪里都被人欺负。启芳说着,眼睛又落到墙上,他的语速一向很快,这时候却缓下来,像被什么东西绊住。我们的眼睛跟着他落到墙上,心里也像被什么东西绊住,话全被堵在嗓子里。

所以,再怎么苦怎么累,就算全寨人剩我一家建不了房子,我也要先送娃娃读书。启芳的话终于全都落下来,像一个走了远路的人。

石顺良看向于洋,我也看向于洋,我们都想从他脸上看到难题破解的痕迹,这些城里来的第一书记时常能带来奇迹,他们总有办法,让一些我们觉得不可能的事變得可能,就像陇兰屯、陇喊屯、陇署屯进屯路的安全防护栏,这些都不在项目建设范围内,并没有相关经费,可于洋仍能筹措到资金,把几个屯的安全防护栏全给安装起来。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于洋似乎长得有触角,他将浑身的触角无限伸长,伸长,向同学、朋友、企业、爱心人士伸去,相比村两委或其他驻村工作队员,他有着更为宽广的人脉,能为后龙村争取到更多的机会。

于洋没有看我们,他只是长久地看着墙面,沉默着不说一句话。可房子终究还是要建的,这座笆折房让我们不安。

小黑远远朝我们奔来,不,朝于洋奔来,它来势太凶,把控不住,居然一头栽进我们身后的竹丛里,又兴冲冲爬上来,扑到于洋身上,要是于洋长得矮一些,小黑热乎乎的舌头怕是要舔到他脸上去了。小黑太黏于洋了,黏得都不像一只狗。我们全乐得不行,于洋拍拍它的脑袋,笑骂它笨,它摇头晃脑地奔到前面几米远,又奔回来,挨在于洋身旁亦步亦趋。如果我们走户,它就跟着满寨子走;如果我们去启芳家,它就活蹦乱跳地在前面领路。

启芳在建新房——房子终于开工了,之前,镇长来看过几次,和于洋探讨过几次,决定先借钱给启芳建房子。按政策规定,只有建起房子一层主体,让镇里的城建部门下来核验拍照,并将材料上报县里,才能申请到危房改造补助。于洋总想着能帮上启芳的忙,想法筹措到一些资金,在后龙村,仅靠传统种养,建一栋房子压力实在太沉重了。

新房就建在旧房旁,站在木栏杆前,能看到启芳夫妇往模型里浇灌水泥浆,十四根水泥柱子已经从地里长出来了,屋基一半在坎上,一半在坎下,坎很高,因此启芳得把柱子立起来,撑住房子,让它一半悬空。夫妻俩赶早赶晚,自己动手,一砖一浆慢慢砌。也真是奇怪,几乎每一个后龙村人都会建房子,茅草房、石头房、木瓦房、砖混房,时代怎么走,他们就能怎么建。启芳夫妇头发眉毛全是灰白色的粉末,厚沉沉的,仿佛眨一下眼,低一下头,就会纷纷扬扬掉下来。

从下基脚的那天起,于洋便不时来看看,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几个人,更多时候是和刘贵礼一起来。启芳从县城拉回水泥砖,尽管下的是毛毛雨,夫妇俩仍手忙脚乱地搬砖头,于洋和刘贵礼正好来到,连忙帮着一起搬,扯开塑料薄膜把砖头盖严实,水泥砖要是打湿水就不收浆了,等到砌墙时,砖与砖之间就很难抓得牢。大家忙了半天,心里都很高兴,也许三个月后,也许五个月后,启芳就有新房子住了。

砖墙已砌到一人来高,于洋走进去,水泥砖的味道立刻把他包围,要在以前,他会觉得刺鼻,可现在,这味道竟叫人欢喜。于洋的眼前是砌了一半的窗,窗之外是对面山浅浅的绿色,从匍匐在石头上的荆棘长出来,从低矮的灌木丛长出来,玉米苗也长出来了,瘦瘦地趴在地上。几个月后,启芳或宗文,或是这个家里的谁站在窗前,就能看到窗外愈来愈浓的绿意。一个夏天的到来,会让所有的生命变得蓬勃丰盈;一座未完成的房子,总能给人很多想象。于洋在工地里走来走去,看着柱子,看着窗子,看着启芳妻站在墙根往上传递砖头,启芳站在高高的木架子上,一刀一刀往砖头上抹水泥浆,然后镶嵌进墙里,砖头一块一块砌起来,墙便跟着一寸一寸长起来。眼前的一切都让人欣喜,于洋忍不住拿起手机拨打宗文的电话。后龙村二十三个大学生的电话号码全存在他手机里,于洋还建了一个后龙村大学生微信群,这些都是种子,会让后龙村变得葱茏。他和他们在群里交流互动,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他们,把他们变成另一个自己。

这年春天,在细如牛毛的雨中,于洋站在启芳家未完工的房子里,对着手机兴奋地说,宗文,你们家起新房啦,等你回来就会发现不一样了。你父母很辛苦,你要认真学习,以后好好孝敬他们。宗文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谦逊有礼,一听就知道有着很好的教养,这让于洋更加开心了。他喜欢谦逊的人。那天,两个人在电话里说了很多,那是他们第一次听到彼此的声音。几个月后,宗文放假回后龙村,还没到家,就先去村部拜访于洋,他一直以为,给他打电话的第一书记是个中年人,见到于洋才知道,竟是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可那天,于洋在电话里叮嘱他的语气,分明老到得像一个长辈。宗文把这一发现告诉于洋,两个人都哈哈大笑,心一下子就近了。

彩花周末从学校回来,就忙着到工地里和水泥浆,搬运砖头,像是专程赶回来帮父母起房子的。于洋看她衣裤溅上水泥浆,汗水从头发流淌下来,一张脸晒红了又晒黑了,便觉得心疼。太懂事的孩子都会让人心疼。可我喜欢彩花这个样子,一个会体恤父母的孩子总是有希望的。

后龙村读高中的女孩子不多,于洋担心彩花坚持不下去,每次见到她在家,总要坐下来和她聊天,想知道她在学校遇到什么困难,关于学习上的,关于生活上的,或许他能给予一些帮助。那段高压状态下学习的压抑,以及一个少年向青年蜕变的迷茫,他都曾经历,他相信自己的经验能给彩花启发。于洋又说起自己的求学经历了,人生的很多苦难,只要能跨越过去,就会变成财富,他希望彩花也能咬牙努力一把,考上大学,走出后龙村,抵达那个辽阔丰富的世界。

彩花听着,并不多说话,大多时候只是羞涩地笑。她长得像母亲,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彩花的學习成绩不是很好,也不是很坏,这让她有了多种可能,似乎稍一努力,就能赶上去,挤进成绩优异的行列里——至少,学校的老师就是这样认为的。于洋的话让她时而振奋,时而沮丧,像是看到一根从崖口放下来的绳索,她抓着绳索攀爬,或许就真的爬到崖上去了,可也很难说,她千般努力却爬不上去,白让崖口等着的那个人失望。

启芳坐在一旁,手里端着一碗酒,立起耳朵听于洋跟彩花说话,有时听着,便忘了碗里的酒,等记起时,才送到嘴边,几大口喝尽。启芳身上灰扑扑的,他刚从工地走上来。

于洋说,后龙山太高了,双脚走不出去,只有读书才能飞越那座山梁。他的手指向门外,那儿是一座高峰,后龙山连绵的山脉从启芳家前蜿蜒而过。站在木栏杆前,抬头是它,低头是它,视线所到之处,全都是巍峨的山体——后龙村本就在后龙山中,我们目光所及,无一不是后龙山。于洋说得有些文绉绉,可启芳还是听进心里去了。他抬眼看向高峰,很多年前,他和妻就是爬上那座山头,砍下大树,建起笆折房的。现在山秃了,石头裸露出来,有些狰狞。于洋从不肯说出那个“穷”字,他总小心翼翼地照顾到几个孩子的自尊,照顾到他们一家人的自尊。于洋的心思,他懂。

一百只乌鸡,三十只麻鸭,四头牛,两只狗,启芳家看起来满满当当的,每一个日子便在鸡鸣狗吠中醒来,睡去。日子是寻常山里人家的日子,有着自己的快乐和忧伤。只是土地瘦时常让于洋有窒息感,总觉得沉甸甸的,总觉得颤巍巍的。在后龙村,仅靠传统种养是无法彻底摆脱贫困的,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走出后龙山,或许就像启芳说的,他这辈子走不出后龙山,可孩子那辈还是要走出去的。这些孩子,他们得努力长出翅膀。

于洋为几个高三学生申请到广西福彩公益助学计划项目,每个孩子得到两千元助学金,等他们考上本科,还将有五千元助学金。像等待地里的瓜果成熟,于洋时刻关注着这些孩子,高考成绩出来后,又把他们召集到村部,帮着分析,一起讨论怎么填志愿——这些事,他们父母帮不上忙,于洋担心他们错过了什么。后龙村的孩子信任他,后龙村的家长信任他。

夏天到来的时候,于洋从财政厅申请到五万元教育扶贫资金,在村部召开全村教育扶贫奖励大会,专门奖励品学兼优的学生。村部寬敞的院子站满了人,学生们的眼睛热热地看过来,家长们的眼睛热热地看过来,整个会场热气腾腾的。于洋和驻村工作队、村两委给孩子们发奖金,大学生一千二,高中生一千元,初中生、小学生八百元。读大学的孩子,读高中的孩子,走到前台,说自己的求学经历和未来规划,他们有些拘谨,说到梦想的时候,便腼腆地笑,像是被人撞见了一个秘密。

于洋在一旁看着,眼睛里也热热的,我想,他应该会想到农夫吧。在春天里,每种下一颗玉米种子,在秋天里,就会收获一棒玉米。是的,他就是那个种梦的人。他给后龙村的孩子和家长种下一个憧憬,就像农夫,他在等一个秋天到来——于洋的秋天真的到来了,那年高考,后龙村有四个孩子考上了大学,那么多孩子同时考上大学,在后龙村,还是第一次。

于洋的好友被打动了,也加入一起种梦,两个年轻人用自己的工资资助后龙村的孩子。于洋在村里选了两个孩子,一个是彩花,一个是盘卡屯的宗飞,他父亲腿脚不便,日子也过得沉甸甸的。选择这两个孩子是因为他们家庭贫困却勤奋好学,更重要的是,他们懂事到让人心疼。于洋和好友给读高中的彩花,每年资助两千元,读初中的宗飞,每年资助一千元,这些资助将一直持续到这两个孩子读完大学。两个年轻人还约定,将来不论于洋去到哪里,他的好友去到哪里,每年都会回后龙村一次,跟踪这两个孩子的成长,于洋希望这些孩子能一直保有对学习的兴趣,以及对父母的尊重和体恤。

进入腊月,外出务工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回到后龙村,年的味道便从他们的脚步散发出来,从他们带回的年货散发出来。我带着十几位书法家,在全县八个乡镇走村串寨写春联送春联,这是县文联举办的文艺惠民活动,我们已经坚持了很多年。来到后龙村的时候,寨子里已多了很多年轻面孔,他们骑着摩托车从寨子里驶过,从山道上驶过,衣着发型带着山之外的气息。我们在陇法屯空旷的地方铺开桌子,把笔墨摆上去,把春联纸摆上去。我们穿着鲜红的文艺志愿者马甲,在鲜红的春联纸中穿行,阳光很暖地落到身上、脸上,我感觉自己是火焰,书法家们也是火焰。

后龙村的人来了,一层层地围上来,他们笑眯眯地说,帮我选一副好的。我便给他们选,岁岁平安、人寿年丰、财源广进,世俗间所有的美好都给他们选了。他们守在一旁,一眼一眼地看着书法家们写,一眼一眼地看着自己的愿望落在红彤彤的纸上。墨迹未干,他们小心翼翼地捧着,拿到阳光下晾晒。空地上已经晒有很多春联了,风吹来,春联卷起角,啪啪啪轻响,却仍被石子压着,偶有被吹走的,红红的纸刚翻两个身,就被人大呼小叫地追回来,用更大的石子压上。人们守着对联,读着对联上的字,每一张脸都笑盈盈的。墨汁好闻的味道跟着风,落到人身上,每个人便都是好闻的。那么多的红色,铺了满满一地,看得人的心一朵一朵开出花来,像铺上了整个春天。那么多的春天。

启芳也来了,他说,小南,你帮我选一副对联,要长点的,贺新春新房的。我又给他选,十一个字的对联纸,有着金色的底花,红火火金灿灿的。启芳站在桌子旁,两只手握着对联的一头,看书法家挥毫,他看得很仔细,嘴里念着那些字,像是要把那些字吃进心里。启芳的新房我去过了,客厅依然是一墙的奖状,笆折房那墙奖状被他小心地揭下来,贴到新房来了。穿过客厅,能跟着楼梯走到底层,那儿有一个卫生间,整一幢房子都没有装修,唯独这个卫生间贴上了瓷砖。启芳说,你们不是老说下村找不到厕所吗?我给装一个。启芳笑眯眯的,我们的心便暖起来,背陇瑶的房子大多不装卫生间,我们刚来到后龙村时,内急常找不到地方。也不过随口说了一句,没想到启芳一直记着。

年很近的时候,村里来了一个特别的人,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胡春华在自治区党委书记鹿心社的陪同下,来到凌云县调研督导脱贫攻坚工作。他们来到启芳家,在客厅八仙桌旁坐下来,胡春华副总理一抬眼就看到那一墙奖状了。那天的场景和对话,启芳记得很清楚,他跟我说起这些时,很开心的样子。我笑说,启芳哥,你都不紧张呀?启芳说,他本来有些紧张的,可看到国家领导人那么随和,便不紧张了。我说,启芳哥好厉害呀,要是我,早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了。启芳便笑。一直笑。

那天,胡春华副总理还去了启和家,启芳启和是堂兄弟,两家人隔着一片玉米地。后龙村第一次迎来国家领导人,我们便都记住了那天,2020年1月18日。

我们从陇法屯走过,一群小孩子追着于洋喊,于叔叔,快告诉我们,你的生日是哪天?于洋说,干吗问这个?他们笑嘻嘻地说,不告诉你。小脸蛋红扑扑的,拼命捂着秘密。于洋笑笑准备走开,他们便憋不住了,争着把秘密说出来,他们要送于洋礼物,想给他一个惊喜。于洋说,谢谢小朋友们啦,于叔叔不要礼物的,你们乖乖的就好。于洋的眼睛亮亮的,我知道他的心里正温暖着。我们笑他逗狗逗猫逗小孩,其实内心里也同样温暖着。

幼儿园就在陇法屯山坳上,那里几乎是后龙村的中心地段,几个屯的人来到这里,距离都不是太远。好几年前,那里是一所小学,后来成了村部,再后来又成了幼儿园。一层的砖混平房,狭窄低矮,黯然地背对着公路。2019年,深圳市盐田区出资将那间平房推倒,把周围的石头推平,建起一幢两层综合楼和运动场,红的蓝的楼墙,红的蓝的运动场,红的蓝的游乐设施,在林立的石头间,像童话里的城堡。那些无人看管,整天晃荡玩泥巴的顽皮孩子,如今坐到城堡里,跟着老师学唱歌做游戏。我们从窗外走过,他们便眼睛亮亮地看过来。

竹丛那片空地现在已变成小广场了,石阶一级一级地往高处延伸,曲径通幽,种上花草,变成休闲处。一条环屯路绕了寨子一圈,我们开着车,就能去到启芳家门前。

陇法屯有96户474人,是后龙村最大的屯,人多,养的家畜家禽多,还没实行集中排污之前,猪粪牛粪四处流淌,尽管屯里已全部硬化,我们却常常需要踮起脚尖,才能找得到下脚的地方。于洋从财政厅申请到50万扶贫资金,在陇法屯搞集中排污试点,效果不错,厅里又资助了60万元,继续在陇兰屯、陇喊屯搞集中排污。環境差的时候,村民把粪水往路上排,把垃圾往地上扔,一点儿也不知道爱惜,环境好了后,就有些舍不得了。事情往往是循环的,恶的更恶,好的更好。

宗文抱起饭豆藤一捆捆往圈里扔,牛把藤嚼碎,我便又闻到草汁好闻的味道。新房阳台正对着那匹山梁,我们一抬眼就撞到山,某一个瞬间就会感觉到它逼迫过来,很近地压到我们头上。宗文喂完牛,走过来坐到我们身边,有些腼腆,我们聊起实习的事,他便又健谈起来。启芳家的孩子有一种沉静感,像一棵根须扎得很深的树,也许是榕树吧,我能想到的是榕树。2020年寒假,宗文从学校回来后,便作为疫情防控志愿者,一直在协助村两委做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那时候,他给我的感觉就是榕树。

宗文就要去中广核集团实习了。前段时间,刘贵礼得知,中广核2020聚核体验营有专门针对凌云县贫困家庭大学生的专属名额,便把这一信息转到后龙村大学生微信群,鼓励大家报名,竞争非常激烈,可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宗文把材料投过去,真的就入选了,我们都非常高兴。

启芳在吃饭,他刚从山上做工回来,见我们坐在阳台上聊天,便端着碗走过来一起聊。实习期间,宗文将会有两千五百元的实习工资,要是顺利转正,工资会有五千元以上。这是一个新的开始,宗文就要飞出后龙山了。启芳的高兴是盛不下的,他走来走去,端着碗,似乎不知道做什么好,就一直走来走去。小黑小黄凑过来,在我脚边转悠,我伸手摸它们的头,启芳突然大声说,这只狗要留给于书记。声音大得吓了我一跳。

于洋没跟我们来启芳家,他去了另一家,也许办完事了,这会儿正在坎上跟谁说话。小黑听到他的声音,立马冲出门去,箭一样。小黄愣了一下,也跟着冲出门外。启芳说,这狗会听普通话呢,只要听到于书记的声音,多远它都跑过去。狗喜欢于书记,于书记也喜欢狗。等他回南宁,让他把狗带走。

启芳又问,于书记是不是准备回南宁了?这句话,启芳已经问过好几次了。快过年的时候,他就问过。第一书记的任期一般是两年,算起来,2020年初,于洋的任期就该结束了,可于洋没有走。2020年5月,自治区人民政府正式批准凌云县退出贫困县序列,启芳又问了一次,于洋仍然没走。后来,2020年11月,百色市扶贫开发领导小组正式批准凌云县泗城镇后龙村脱贫摘帽,启芳又问,这次于书记真的要回南宁了吧?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也不知道于洋什么时候回厅里去,我只知道,总有一天,于洋要离开后龙村的。

这只狗要留给于书记,他喜欢狗。启芳把这话又重复了一次。启芳的眼睛热热的,我不忍心告诉他,于洋带不走这只狗的。于洋什么都带不走。

广西凌云人。有散文、小说散发在《花城》《作家》《广西文学》《美文》等刊物,散文集《穿过圩场》获第八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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